第八日 晝
聖艾倫尼西亞 東側道路
連接教會與史提諾斯邸的道路總是鮮有人跡──不如說往島嶼東側延伸的道路，在穿越住宅區後多半如此。
除了每個星期日的上午，偶爾可以看見虔誠的教徒們前來履行自己的信仰外，菲爾少有在這條道路上與人相遇的經歷。此刻，盛夏的熾烈陽光似乎也正排斥人類的來訪，令人不適的高溫蒸烤著腳邊的土地，使得柏油鋪成的單行道路如同搖擺不定的幻影，彷彿受到了自然成形的結界所包覆。
如果說喧囂與人潮是繁華的代價，或是都市地區必然迎接的詛咒，那麼此處就是與之相反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人類雖然不時會像回歸童心般親近自然，但山林卻並非總是對人類張開歡迎的雙臂，每當步行在這條道路上，菲爾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這種想法。
根據他的觀察，人類似乎天生擁有向群體靠攏的習性；而魔術師則與本能背道而馳，大多將與他人的接觸視作毫無價值可言的課題。史提諾斯與費茲傑羅，冠有這兩件姓氏的老人們之所以將等同於工房的宅邸建造在遠離人煙的地點，大概也是出自這種理由。
僅管如此，他們卻沒有遺忘最原始的地盤意識，反而讓此一特質在自身上更加彰顯。即便作為彼此協助的同伴，甚至是追求同一心願之人，老者們依然與對方保留了不容侵犯的界線。
那兩座遙相對望的宅邸便是證據──彷彿唯有能令每位路人湧現出荒涼之感的空間，才足以與二人心中的孤獨與猜忌相互抗衡。
──就這點來說，自己與他們是一樣的。
凡人與魔術師，正是這兩種互斥的內容物填滿了名為菲爾‧史提諾斯的軀殼。兩者都具備無從取代的份量，也不可能被時間的洪流所否定；但與此同時，任何一方或許都注定無法成為自己的歸屬。不論是接觸外界抑或被人群接納，恐怕都是太過遙遠而扞格不入的幻想。
唯有在其間的狹縫中擺盪、遊走，才是自己應該面對的道路。
──「換句話說，你和我是同類呢。」
術士的話語再度於少年的意識中迴盪。賢者總是以令人生厭的態度俯視著現實的一切，那種無法與現狀共存的本質，甚至能讓自己在初次見面的時點便湧現憎惡，但難以否認的是，這並不代表自己就擁有能與對方相提並論的立足點。
縱然無法肯定對方的話語究竟命中了幾成真相，但青年當時的呢喃絕非毫無根據的挑釁之言。唯有這種預感沉重地宛如確信。
「對於人類的不信任」──至少，自己在這方面與對方並沒有什麼區別，包含已經逝去的老者們亦是如此。傑瓦爾‧史提諾斯雖然曾經給予了自己值得奉獻一切的恩惠與關愛，但仰賴那名男人所建構而成的世界，終究狹窄地難以容下對於他人的信賴之心。
因此，自己仍然與術之英靈延續著那一晚的戰鬥。
每當少年更加深刻地認知到存在於自己身上的缺陷，青年的笑聲便會反覆在胸膛中迴響；菲爾明白，唯有在未來尋得能夠反駁這份記憶的答案，才能擺脫這永無止盡的夢魘。
但所謂的解答是否真實存在呢？到頭來，自己連至今所累積的道路也無法相信，即便面對最應該寄予信任的事物，卻仍然渾然不覺地與之擦身而過。只能在心中的憤怒毫無價值地被擊倒於地時，才被迫接受徒有奇蹟之名的憐憫。
因此，本應並肩作戰的使役者們接連倒下了。而那名曾經給與自己純粹關懷的少女，也為了拯救這條性命而耗盡全力，現在仍然在宅邸內的客房中沉睡不醒。一旦意識到這件事實，少年的內心便再一次被苦澀所侵佔，任憑悔恨壓迫著正為迷惘所困的靈魂。
不知不覺間，少年的歸途也走到了終點。
紅色磚石砌成的大宅遠遠地浮現於視野的彼端，在樹林與雜草地組成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眼。在過去──約莫與先前的記憶重疊的時期──宅邸內的空間占據了自己人生的大半部份，但不可思議的是，菲爾此刻卻對回到宅邸這件事抱持著莫名的抗拒感。
因為他十分清楚──只要進入室內，從客廳另一側的迴廊盡頭順著螺旋狀階梯攀扶向上，抵達三層的客房前方並轉動門把──早晨出門前仍然在房內沉睡不醒的少女，她的容顏便會再一次映入眼簾。
當然，菲爾已經從槍兵口中得知少女昏睡的原因，也不認為對方會像名為夏洛特的少女那般一覺不醒。
然而，那仍然是一種無謂的折磨。他相信正是因為自己的魯莽才招致了這樣的結果，因此在少女從目前的靜養中恢復意識之前，自己並沒有與她見面的資格。
於是少年轉變心意，就這樣逕自走過宅邸門前，向著更為遙遠的目的地前進。
額外耗費數十分鐘的路程後，菲爾在房舍林立的住宅區中轉向，步入人聲鼎沸的商業街區。
作為日常經濟活動的核心之一，這條熟悉的道路上充斥著熱烈攬客的路邊攤販，以及將商品整齊地陳列在店中的獨立商家；島上僅存一處的傳統市集與現代化的生鮮超市同樣並存於街道的兩側，宛如古老與近代相互對峙，恰似島嶼本身的風貌。
而少年這次選擇的是充滿嘈雜與歷史的那一方。
將腦海中浮現的食材一一排列，依序與存在於某個角落的攤販進行連結，他同時在狹窄的通道上快步穿梭。
目的仍然是那名少女──菲爾翻閱著數日以來累積的記憶，嘗試從零碎片段中揣摩對方的飲食喜好，順道決定今日晚餐的種類。
這當然算不上什麼賠禮。但既然讓對方承受了無謂的折磨，至少也得拿出一些補償才行。
不過，他的收穫並非僅止於食材。
每當少年的身影移動到新的攤販前方，總能接收到來自周遭、蘊含關切與熱情的視線及問候。
坦白說，這份與街區住民建立起來的熟識關係遠遠超過菲爾本人的想像。
這並非自誇──僅管直到傑瓦爾過世前的一年左右，自己才開始培養起親自下廚與揀選材料的習慣，但縱使是最初那段冷漠而抗拒視線交流的時期，少年的沉默也無法阻止這塊區域的民眾對其投來的熱烈情感。
這大概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特質吧？無關魔術與奇蹟──人們在這塊區域中相互聚集，同時從土地中繼承了宛如陽光般充沛的某種能量，形塑出足以象徵島嶼風采的氛圍。
至於真相則微不足道。不論是土地服從人類的掌控而改變本質，抑或居民順應自然的引導而擇定方向，這都是必然導向的結局。
換言之，是無法以言詞詳加描述，同樣隸屬於神秘一角的現象。
是故，單純「來到此地」的行為也被賦予了儀式般的意涵。
對於初步接觸魔術世界的菲爾‧史提諾斯來說，尤其能體會那其中所隱藏的細微變化。
據說位於倫敦之「鐘塔」的魔術師，大多熟悉冥想、意識解構之類的技巧。這似乎是因為魔術的本質趨近於不定型的模糊概念，因此對施術者本人進行精神上的暗示或強化，有助於接近科學無法徹底解釋的深淵──即是，將自己更加推向「非自然」的那一側。
而這片空間所散發出的氛圍，某種程度上有著相似的作用──至少對菲爾來說，光是注視著自己擅自認定的「應守護之物」，便能感受到原先在胸中翻騰的焦躁情緒逐漸獲得平復。
縱然，這種慰藉實際上與逃避無異。
正如魔術師從不將目光投向未來──會以這種形式尋求救贖，豈非自己的內心仍然在迷惘中停滯不前的證明？
「……啊啊。」
他在心中嘆息。
「為什麼總是在這種時候……我才會變得像是一名魔術師呢？」
就結論而言，菲爾離開街區時已是黃昏時刻。
真是一段自虐似的時光──他如此自我埋怨著。
應對旁人熱切的關懷並非麻煩的任務，就算得在談話間裝作不經意地打探有關失蹤事件的線索，也因為居民們的大方性格而使難度降低了不少──但刻意的逗留也不過是為了延緩返回據點的時間，光是明白這點，菲爾便對於或許正等待著自己返家的同伴產生無法抹滅的罪惡感。
唯一值得驕傲的，大概只有自己沒有遺忘原先目的這點。
為晚餐而採購的食材不必多說，為了使役者們──對於現代甜點展現高度興趣的劍兵，以及似乎熱衷於嘗試各類茶飲的槍兵──準備的謝禮也確實地入手。
雖然這種行為不具備實質上的效益，但菲爾姑且認為是必要的舉動。
就這樣懷抱著複雜的心情，少年再次返回了史提諾斯宅邸。
推開連接內外的大門，他首先感受一股濃烈的魔力透過某種通路流入體內，令隱藏於肌膚下方的魔術迴路如同接觸蒸氣般發熱。
瞭解魔力的源頭後，菲爾出聲呼喚應該存在於附近的使役者之名：
「劍兵？」
「歡迎回來，菲爾。與監督者的對談結束了嗎？」
果不其然，身著輕便鎧甲的銀髮少女立即解除了不可視的靈體狀態，在大門一旁的空間中現身。
雖然不知道對方究竟在這裡等待了多久，但前往商店街畢竟是自己臨時起意所做的決定，肯定遠超過少女的預料吧！
對此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菲爾連忙向對方道歉並說明原委，同時從手提袋中取出外觀華麗的三角蛋糕，作為對方奮鬥的謝禮交付到少女手中。
「咦……啊，這個……」
或許是這份突如其來的謝意超乎了她的預料──面對街中隨處可見的平價甜點，名為莉亞‧法蘭西的少女竟顯得有些遲疑，甚至連音調也參雜了些微的緊繃。
話雖如此，塗滿鮮奶油的純白表層與宛如繁花般點綴其間的七彩糖霜，這對經典組合顯然成功地勾起了少女的慾望。被謹慎地捧在掌心的蛋糕，如今正受到流露興奮光芒的眼神所凝視，猶如聖誕夜過後，初次於孩童前亮相的神秘禮物。
對此，少年僅是在內心悄然一笑。
即便只是單純地暴露出了少許心聲，也足以成為讓這名少女稍作喘息的慰藉──唯有這不到一秒的瞬間，他感覺到自己心中的鬱悶似乎出現了一絲空隙。
留下小聲地發出驚呼並頻頻道謝的少女，菲爾走向與客廳相連接的廚房。
在該處取出從市場買來的食材後，菲爾一面尋找刀具並向後方問道：
「話說回來，緹娜的狀況怎麼樣了？」
「是。她已經恢復了意識，現在正由槍兵在房內照料。」
辛苦妳了──聽見劍兵的回復，菲爾簡短地頷首表達安心之情，隨後便開始投入眼前的任務之中。
為了某個人而製作料理，這好像還是老爹過世之後的第一次？
烹飪的同時，少年沉浸於如此的思緒之中。
創作內容
FATE同人小說(36)(中)
未分類 (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