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街道,尚且停滯在夕陽西落的暖色調風景。
光佑的身後,則跟著無數貓群。
仔細一看,有些還是半透明的姿態,像是早已失去肉身的幽靈。
或者只是做夢的光佑即將要遺忘掉牠們,所以介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
所謂的夢境,就像是打開或關閉無數個秘密盒子般……看不到的東西,就會在遺忘中暫時退場,但也許某個轉角,又會冒出來也說不定。
「你們真的很煩。」光佑說著,隨手從袋子裡拿出一些小餅乾,往後一丟。
「喵!喵喵!」比起食物,貓咪似乎更想糾纏住光佑。
牠們一隻隻不斷喵聲叫喚著,並用毛絨絨的身體輕撫光佑的小腿,但少年只能想起那隻死去的小貓,頓時有點煩躁。
「喂!少年仔,就是你在餵貓喔!」
那聲大吼,讓光佑嚇了一大跳。
一位穿著白色汗衫和黑色四角褲的老先生,就那樣毫無徵兆著,出現在街道轉角。
他有著滿頭花白的頭髮,但體格還算硬朗健壯。
不過那顆肚子,圓得如同頂著籃球般,顯得有些累贅突兀。
「才沒有呢!牠們又不吃!」光佑輕聲抱怨。
老先生先是瞪了少年一眼,就接著對那群野貓又吼又叫:「滾!不要再出現了!……他奶奶的,還不快走!」
「喵!喵嗚嗚!」貓咪沒有害怕,反而威嚇著豎起尾巴,接近那位老先生。
見到叫喊無效,他提起一根粗短的木棍又揮又打,有幾棍還差點打到牠們。
不久,那些貓咪漸漸後退,聚集著躲到光佑身後。
「幹嘛啊?躲什麼躲?」光佑面無表情,俯視這群貓咪,「你們貓群數量多,撲上去啊!那樣不就好了嘛!」
「喵!喵喵!」貓群大聲叫著,像是在求援般,要少年主持公道。
但發現少年沒有任何反應以後,聲音轉而變小,反而像是在抱怨。
「哼!不關我的事。」光佑退到一旁牆角,只是冷眼旁觀。
眼見少年沒有反應,牠們如同煙霧般,就那樣隨老先生的接近而消隱無形。
某隻黑貓沒有消失,但是不甘示弱著俯下前肢,喉嚨發出低吼威嚇的聲響,「喵!喵喵!」
「叫?再叫就打!打讓你死!」老先生回吼,但也沒有真的動手,直敲著貓咪面前的地面逼退牠。
貓咪邊退邊呼嚕著抱怨,最後退到巷尾以後,轉身逃走。
「這些貓仔們就是煩!整天叫著發情,越生越多!」老先生將木棍提到肩上,邊吼邊轉身。他發現少年還在原地沒有走,面容更加煩躁,「看看看?看啥?沒看過老子趕貓嗎?」
光佑沒有反應,只是面無表情的回望。
「這個少年仔真是怪?」老先生阿發,在光佑的面前自言自語,「看他老爸有了妻小還不滿足,四處偷情找女人呢!家都不顧了,怪不得小孩教起來啊!就是白目!」
這句話,還真是難聽。
光佑的眼神瞇成一條橫線,顯現內心的反感,他沉穩著反嗆一句,「關我老爸什麼事?」
「會應了吼?你老子叫你別喂貓有沒有聽到?耳朵沒聾嘛!」老先生同樣表露不快,但更加明白得揮舞木棍。
「喔!」光佑以挑到語病的面容邪邪一笑,「原來你就是我老子啊!偷情的人不知道是誰呢?」
老先生一征,頓時沒有反應過來。
但幾秒鐘後,完全理解少年的意思了。
他不斷揮舞木棍,敲打柏油路地面,臉頰暈出一抹難看的紫紅色。
「聽得懂嘛!還知道反嘴,這條街就你最惡劣、難教訓!」老先生罵完,舉高木棍往少年的鞋子前重重揮下,「看好!下一棍就對準你的腦袋喔!小兔崽子應嘴應齒,要不要道歉?」
「道歉?你說我老子到處找女人、又說你是我老子?這都您老的評語,現在要我道什麼歉呢?」光佑邊說著,邊向前踏出一大步,那雙眼直直瞪視著老人。
但他的雙手依舊插在褲子口袋,不像是要動手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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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老先生叫做阿發,六十多歲了,似乎是一人獨居。
光佑曾經見過他的一對成年兒女前來探望,但聽鄰居說過,一年才會來一次。
當然,光佑不喜歡這位先生,並不是因為看誰都不順眼,而是這位先生總是口無遮攔,老是喜歡把一些小事情誇大。
比如光佑國小的時候,只是光著上身在大門邊曬衣服。
老先生就馬上到巷口大聲嘆氣,「啊!真是變態啊!那孩子沒穿衣服呢!」
於是,吸引一大票婆婆媽媽前來觀看。
「我說那樣的孩子,遲早會出問題,你看看啊!這種天氣還不穿衣服,果然有些怪癖呢!」
某位年輕婦人面露反感,但不是對光佑,而是對這位老先生阿發感到厭煩。
一位年輕媽媽,勉強自己尊重這位長輩,苦笑著回應,「哪又怎樣?小孩子身體好,光著上身又沒關係。」
「他現在光著上身,再大一些,不就脫褲子了?你家有個小女兒,就不怕出什麼事嗎?」阿發搖頭警告,而那位年輕婦人受不了這種羞辱,乾脆轉身離開。
「阿發啊!那孩子也夠可憐了,你還要這樣嘲諷他,不覺得很過分嗎?」一位年長媽媽開口提醒。
「過分?我說啊!我只是先提醒妳,我見多識廣,知道這孩子將來一定混流氓。」
「怎麼可能?」某位年長婦人微微一笑。
「我會看面相,也略懂命理喔!那雙淺薄的眉毛和小眼睛,就是張壞人臉,越大越兇狠,肯定不會錯。」阿發看似壓低聲音,但其實有意大聲,隔一條街也能聽見。
而某位年長婦人聽到面相術理,眼睛猛然發光,「對啦!我看芽梓太太的老公啊!那雙眼皮裡多了好幾摺,跟面相書上畫的一樣,就是命帶桃花的面相,肯定有外遇!」
「對!然後小孩子的耳朵外翻,還有那眼睛的形狀喔!就是一臉邪氣,不要看現在好好的,長大一定會出事。」
光佑回想起來,當時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也弄濕自己身上的衣服。
所以,才乾脆脫下來一起洗,哪裡是變態?
穿著一條四角內褲閒逛街道,難道就正常了嗎?
也許光佑的母親林芽梓,還知道孟母三遷的道理。
國小一畢業,就趕緊帶著光佑,搬到鄰鎮的公寓上。
但阿發似乎吃定主意,要好好證明孩子的發展,不但調查出光佑的新家位置、也常常在光佑下課的時候守在學校旁,向他的老師和同學們,宣傳光佑的惡行。
國中第一年,小光佑在學校門口等媽媽的時候,阿發跑來跟某位老師閒言閒語。
「他小時候啊!養了一隻邪門的貓咪,專偷鄰居的內衣內褲呢!」阿發向某位女老師抱怨,就好像是自己的內褲被偷走了。
「哈!男孩子嘛!」那位女老師笑著回應,「這種時候,需要父母好好管教呢!」
不過,阿發的行為在光佑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明顯不一樣了。
「我聽說了,那孩子不但抓了一隻貓咪,還將貓虐死。」阿發有些害怕著開口,不斷提醒其他家長。
「喔!我有聽過,那孩子真是壞!」某位家長回應。
「你看看我孤家寡人,老婆死後連孩子都不要跟我住了,肯定就是那小子做的法。」阿發恐懼著低聲顫抖,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接著,是國中三年級的時候。
阿發一改作風,不再將光佑的行為說成詛咒、也不以『欺負小動物』做文章,反而以光佑父母的婚姻危機做題材。
「哈!你們知道嗎?那孩子的老爸外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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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到現在,就算做夢也能看到這樣的情境。
那老頭依舊在夢中糾纏著光佑,但其實非親非故。
光佑真的不知道,那老先生到底在想什麼。
「這什麼年代?現在孩子就是難教啊!」老先生說著,好像自己沒有任何錯誤。
「哼!這也要看人……總是說別人閒話的你,就不用反省嗎?」反正是夢,而光佑也不再是當年的孩子了,口吻顯得很有氣勢。
「叫你低頭你就低頭,才能得人疼,這話你懂不懂?」老先生緊皺眉頭,但他越說越發現自己氣勢薄弱,似乎趨近於零。
而且,他完全無法從眼前少年的表情,猜出少年的任何心思。
是威嚇,還是真會動手?
要好好教訓,還是算了?
老先生似乎在內心斟酌,而舉棋不定。
最後,他決定收斂脾氣,只是在左方的柏油路面吐出一口痰,接著舉高木棍,在空中揮打兩到三聲,做似威脅的動作。
「動手啊?」光佑大聲挑釁,「你不是說了,是我的老子嘛?」
「誰想做你老子?……做你老子,肯定會倒八輩子霉運!」阿發不悅著舉棍又收棍,口吻顫著抖,「哼!你這乳臭未乾的死小鬼,打你也讓我難堪罷了……你這種貨色,輪不到我來教訓,以後肯定混流氓啊!」
「你才是流氓,我可沒有拿棍子啊!」
「哼!……你可要小心,要是有一天橫死街頭,沒人要替你收屍。」老先生向前一踏。
而光佑也不甘示弱著瞪了過去,並且大聲抗議,「說真的,我是跟你結了什麼仇,你要這樣對我?」
老先生的動作停了下來,像是變成一座蠟製雕像。
「因為這位老先生的父親,也對他用盡尖酸話語。」某個男人的聲音做了回應。
「誰?」光佑望向四周,卻找不到說話的人。
是一隻貓,那隻毛皮深墨,微微發著藍色光芒,如同陰影般的黑色貓咪。
牠微微張口,看起來就像在說話,「所以啊!他看到你住在他家門口,每天開心的模樣就會不甘心,非要用那一套對你不可。」
望向阿發,光佑低吼一句:「哼!如果真是這樣,你也太無聊了。」
阿發慢慢變成灰色的模樣,搖搖晃晃著像是個傀儡。
「他不是那位老先生本人,只是你夢境的一部分罷了。」黑貓低聲回答,「你知道解答的,一直都知道,你知道阿發怎麼對你、怎麼看你,也知道他其實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可是因為他的人生經歷,也只能對付出感情的你,做出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的事情。」
「哼!」
「所以,放下對他的仇恨吧!才能迎接你命運的下一步。」
「……」光佑沉默了。
「就因為,阿發把我當成兒子嗎?」他轉向黑貓,但貓咪只是低頭舔著皮毛,沒有回應。
「這很可笑,不是嗎?那他對自己的兒子呢?他好像還有女兒呢!」光佑問著,但他知道解答,那位先生的孩子不願意回家看他,也許就是這樣的理由。
「所以,才會那麼孤單啊?」
光佑想到這一點,內心感到相當同情。
而要不要怨恨,也已經無所謂。
對比而言,這位老先生也用盡一生,付出他的代價了。
他早已經在現實裡死了,而那年葬禮,聽說也相當潦草隨便。
「是啊!你還是快點走吧!不要再回來了。」光佑冷漠開口。
那位老先生搖頭而不發一語,隨著轉身而黯淡消失,就這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