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當過報童來著。
十幾年前,臉上還沒留下穿甲彈傷疤的小鬼最常打的工就是幫附近鄰居送送報紙啊、碘片什麼的,我鑽過高港的大街小巷,躲開某些因為突變長得跟貓一樣大的老鼠,或著拿水管抽牠們幾下,幻想自己是個開拓廢土,收復疆土的拓荒者。
儘管我當時有所認知,核戰前的光景難以重現,縱然小孩狂妄又看不清本事,卻又以此為契機造夢,我的祖母坐在搖椅上織圍巾,口傳的睿智寓言將希望反復囑託於核後世代上,冀望我們記取教訓,對彼此寬容,才不會再度毀滅。
她迷茫的雙眼好似對一切感到歉疚,彷彿五十年前要是每天記得對鄰居打招呼,毀滅之雨就不會從近地軌道落下似地。
我的童年回憶重要嗎?當然沒有。
老屁股在遙想當年,偶爾感性一點,對心底的房間敲敲門,問問人性是死是活而已。
回過神,委託印製的報紙已由打工的報童發放給有閱報習慣的社區,進展比我預料的還順利,現在只要掐住鄭大濟可能的逃跑路線,我就能生擒情報源。
沒人會放鞭炮恭迎黑幫收保護費,裝甲步兵在他們眼中是報復小惡的大惡,本質上就像獻祭魔鬼,不怕死地引誘一頭夢魘,希望牠在吃光村民前,先光顧鄰近聚落的土狗窩。
所謂民氣可用也,搧動既得利益、顛覆現有勢力,爾等狼人善於腐化與操弄人心最陰暗的渴望。
不,不是每個狼人都能玩得那麼溜,是我外勘久了,知道廢土人喜歡小道消息,酷愛說長道短,活像三姑六婆,車頭盟的存在恰好剝奪了廢土人最喜歡的消遣──扯淡。
這麼說可能有些失禮,就讓本老屁股娓娓道來吧。
我曾在廢土上挖到張存留對話紀錄的硬碟,上頭損毀的網路留言板文字檔記載著核戰發生前半年的預警報導,被自治警戰前文史委員會評列為重要電子檔案。
然而我們的戰前祖先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 五樓被六樓用核導彈開發敏感帶。 07/25 19:12
推: 來人餵公子吃芒果乾。 07/25 19:12
→:俄國的邊緣系統跟全自動戰略核空軍要啟動了? 07/25 19:13
推:早就在常駐了吧,北約不是常常軍演嗎? 07/25 19:13
推: 好想被六樓狠狠地擴張喔。 07/25 19:13
噓: 禍源甲滾。 07/25 19:13
嘖嘖,總之,老祖宗們的樂天適切地遺傳到了廢土小報上,除了正常新聞外,八卦,謠言,臆測滿天飛,隔壁聚落的母豬生出畸型人面豬、雞隻分屍慘案的怪物真身其實是掉到輻射水池裡的野貓之類的。
輕鬆隨便又質樸,多半攸關居民生計,彷彿三個廢土勢力不存在似地,廢土居民大多只關心自己的生活,能否活過明天比起自治警跟紅潮明年會不會打仗來得重要。
對於普通廢土百姓來說,能過一天算一天,怎麼樣不挨餓並且安全活下比較重要;自治警把自己關在舊高架高速公路構築的城牆裡,外邊搜刮到的戰前科技全往長城要塞裡運,在拾荒與耕作的草民眼裡,自治警不過是裝備精良的另一批掠奪者。
我沒那個心力證明自治警,我只想證明自己能被信任。
報社從上到下認為我宅心仁厚,是與眾不同的裝甲步兵,他們感恩戴德地鞠躬,彼此應和些馬屁鬼話,因為我只收一籃雞蛋、一條大蝦肉、一丁點綠色蔬果做報酬,沒覬覦過放在展示櫃裡,俱備電動變焦鏡頭的祖傳相機。
不不不,你們不該感謝我,你們該到我阿嬤墳前上香。
「軍爺,您知道諸羅最近經常有人失蹤嗎?被發現時都血肉模糊啊……。」
「尋人啟事並不罕見,雖然多半凶多吉少,但占了整整兩頁確實有點多,核後生物嗎?」
「軍爺也不清楚嗎?」
「別那樣看我,我沒頭緒,但要是跟鄭大濟有關聯,他會說出實話。」
我走拉開報社泛黃破舊的百葉窗,翻滾跳動的雷雲彷彿是廢土正提醒我,它的脾氣如陰晴不定的遠山,濃霧、晴空、雷雨僅在一念之間。
既然完成一日該做的事,就回自己該回的地方,別亂惹麻煩。
*
鄭大濟算錯了,那幫廢物說自己見到的是狼人中隊。
自治警的尚方寶劍在諸羅郊區恣意獵殺黑道,調查突擊步槍跟手榴彈的來歷,在他看來……自己的部下全是畏戰的廢物,連幾個正規軍都殺不死的孬種。
欠下太多賭債的自治警官兵……他們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私販軍火抵債,影子部隊的一丁點把柄被他像是求生稻草握在顫抖的手上,他想著自己該怎麼逃,怎麼跑,該跑到哪裡去,要是把這些資料賣給狼人,自己能不能從狼人眼下逃脫。
說到底,狼人是能談判的對象嗎?
不對……狼人也只有寥寥幾人,與自己分布諸羅的幫派眼線相比,狼人就像在濁水中希望徒手抓到泥鰍,就算被抓了,他也還有概率能充作人證換下小命。
他弓起背脊,抽出口袋香菸時,幹部將門打開了。
走入辦公室的男人不帶感情,衣著就像一個不懷好意的自治警軍官,車頭盟守衛會放任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辦公室?男人彷彿能聽見鄭大濟內心的質疑,獰笑開口道。
「我是自治警部隊情報官,外邊守備全睡著了。」
「什……你到底做了什麼!」
「你沒必要知道。」男人冷冷說著,前進了幾步。
「如果你是為了狼人中隊來的,這件事不必勞煩你們,不過是個火力強大的士兵,只要徵信社通報,他過多久都不可能抓到我,我養在議會裡的議員也會動用一切資源阻止他。」
「就是這種天真想法你才會走到這一步,鄭大濟先生……算了,憑你們這些廢土居民的教育水平,我也沒想過你能理解『自治警安全維護特勤隊』的權柄。」
「他們每一員都是大總統的心腹,能先殺了你在慢慢找犯罪證據,任何發生在廢土上的軍法案件,狼人中隊都有先斬後奏的權力,你上過小學嗎?聽得懂先斬後奏的意思嗎?」
他沒好口氣,手背在後,來回踱步。
就像觸電般突然停下腳步,他露出被吵得不耐煩的扭曲表情,緊皺眉頭閉眼,甩了甩腦袋平復。
「嘖……用你的腦好好想想,該不該讓我們介入不是你說了算,你希望從這裡脫身,我們希望事情永不暴露。」
男人戲謔地揚起嘴角,抽出衣袖裡的照片遞到鄭大濟眼前。
鐵道花街的雜工正在搬運箱子,漆有特殊編號的木箱,多半是分批拆解報廢後的自治警彈藥。
「你以為徵信社沒我們的人,車頭盟內部沒有自治警的線民?你以為我會管不住那幾個欠下賭債的廢物?」
「你企圖遠走高飛,還是把證據全賣給狼人?」
「我!我們不都是憑互惠原則做生意的嗎!我不會背叛你們。」
鄭大濟硬是將視線上提,男人擠成彎月的眼彷彿在掂量他的斤兩,像頭把獵物逼至崖角的核後生物,冀望對方被咬死或跌落深谷前表演讓人發笑的餐前秀。
男人嘆了口氣,把證據塞回口袋。
「所以我才說廢土人的智商沒有下限,目光淺短,稍微有點出息鼻子就指到天上去,怎麼?覺得最邊疆的監視部隊比不過你麾下的雜碎,看輕我們?以為我近期賣出的貨是把柄?」
「我怎麼敢?說到底,你們幫我選上議長的恩情,我也還沒還完。」
「當然,你確實積欠我們太多了,既然你有意避開狼人追殺,在你離開諸羅前,我們要你一口氣償完這份恩情,以下是交易內容,仔細聽了,鄭先生。」
「什麼交易?」
鄭大濟嚥了口唾沫,雙腿不聽使喚地在顫抖,鬆垮的臉頰肉隨著恐懼顫動,本能命令他起身奪門狂奔,但他的自尊卻不允許繼續向這個自稱情報官的傢伙示弱,混跡多年的預感早將手掌緩緩移向西裝下的手槍。
「請問你了解賽局理論嗎?」
「賽局……那什麼?」
「簡單來說,為了避免自己被出賣,人性會先出賣同夥。」
「你──!」
椅子框一聲被鄭大濟擠開,交錯的槍口對準彼此眉心。
「我……我不是讓你們予取予求的狗。」
「八獎溪跟牛挑溪之間,我殺人無罪……我殺人無罪。」鄭大濟反覆誦唸,急用眼神示意幹部解決狂妄的男子,既然他橫豎要跑路,殺一個自治警算什麼?為了能活下去,殺一千個,一萬個都無所謂。
碰轟!
冒煙的手槍被按上保險,收入風衣下的隱藏槍套。
腦漿飛散,濺上茶磚與角落一盆蘭花。
「不,你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原來如此……你很多秘密呢。」屍體滲血的彈孔被男人伸出的食指堵住,他露出一抹玩味表情,將食指埋入一陣絞弄,抽出手帕擦拭粉紅糊狀物,好似理解一切般地瞥過視線,將手搭在幹部不敢妄動的肩上。
「這封是鄭大濟的『親筆遺囑』──車頭盟歸你了,幹部先生。」
「把相關物證放火燒了、埋了、知情的處理掉。」
「遵命,湯少……少校。」
幹部舉起手掩飾恐懼,軍禮朝男人宣示忠誠。
「很好。」
「找出那個原住民的匣子,那是『我們』的東西。」
幹部送湯少校走出辦公室,迎面衝來的血腥味讓他乾嘔反胃,急著攔住潰堤酸水從口中溢出,湯少校踢開倒臥眼前的扭曲屍體,皮鞋印上清晰可見的血痕,血河隨地板縫刻入建築,乾枯樹枝般扭曲的手臂在雷鳴閃瞬間添上一層詭譎可怖的剪影。
懷著驚恐逝去的屍骸們帶著一抹瘋狂獰笑,獻祭般地替檜木改建的廊道糊上一層血肉,某些尚未死盡的受難者剜開胸膛,裸露的肋骨浮動著留有一息的心臟,微弱鼓動在雷暴中仍清晰震耳。
「不過我真沒想到……狼人中隊會這麼輕易地因為私販軍火而上鉤。」
「但也因此意外地中用,你說是吧?我的朋友。」
他側過頭,望穿無人長廊的彼端。
*
臨時據點的炊煙鑽出破窗,遁入野獸無膽冒犯的風暴,雷鳴閃電與柴火迸裂,遠處的風暴正在成形。
諸羅地帶淪為旱天雷的靶場,這種雷暴比暴風雨更加危險,一旦劈中起火源,多半只能祈禱暴雨盡速落下。
亞凱伊頂著昏沉腦袋睜開雙眼,他最後的記憶停在塔妮芙扛著自己求救,不論這裡是哪裡,祖靈的獵場不可能有天花板,也不會有兩個吵得要命的男女在眼前鬥嘴。
他還活著。
「格蕾……妳在幹嘛?」
「嗯──沒有……沒有奇怪的味道。」
「我是去什麼地方才會沾上奇怪的味道?」
臉帶可怕傷疤的青年捏了白髮少女的鼻子,有點委屈的水藍大眼盯過他每一寸露在外邊的皮膚,燒傷與彈痕也沒放過。
「沒.什.麼!」
「我先聲明,就算在諸羅摸魚,我也不會去聲色場所亂晃,如果妳好奇或懷疑什麼,很肯定是某人跟妳胡謅的,推理應該沒錯吧?二位諸羅人。」
青年嘆了口氣,朝蔡姓姊弟瞪了一眼,沒多說明什麼,安撫小動物般地輕拍少女的腦袋。
「林大哥,我什麼都沒說,是我姊跟那個原住民的主意。」
「我只有幫腔而已,始作俑者是她。」
「你這小子好啊,你在地上爬的時候我替你把屎把尿,現在翅膀硬了連你姊都第一個拱出去嗎?塔妮芙妳別撇得一乾二淨!妳以為傷患可以脫罪嗎?」
「老姊是妳自己心眼太壞吧,胡扯大哥會像其他自治警去妓院逍遙。」
「好……好厲害!文鶇先生你是怎麼知道的?」
「妳不知道諸羅有什麼,所以資訊源可能有兩個,一:我,二:旁邊那兩個。」
「其次,妳的視線落在脖子跟五官上,兩眼聚焦,在找某種細小的東西,呼吸頻率也是增加氣體循環的模式,綜合以上觀點,妳可能覺得我身上藏吃的,或者妳在找口紅印,香水味,或者──頭髮。」
「最重要的一點,綜觀妳可愛得讓人想欺負妳,我覺得扯點小謊騙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應該是每個廢土人都想得到的娛樂方式。」
「可……可愛?我……這個……那個……對不起。」
「我不該懷疑文鶇先生的。」
她低下頭,像隻意識到自己做錯什麼的小動物。
「被妳懷疑品行真讓人心痛……唉,我就那麼不得妳信嗎?」
「我……我會補償你啦!真的!什麼要求都可以!」
「喔,真的嗎?那就暫且欠著吧,以後我會好好想要提什麼要求的。」青年揚起微笑,摸了把她的腦袋。
「是假裝的嗎?剛剛是假裝的吧!你這個狸貓!狐狸……立法委員!」
「唉呦,那張嘴那麼惡毒了啊。」
「你就是欠罵,有異議嗎?」
「您說得是──大小姐,我們趕緊來開伙吧,要是那個剛醒來的原住民又昏死過去就不妙了。」
「亞凱伊!他醒了?」
「塔妮芙,別吃了他喔,我有很多事想問,匣子、步槍,太多了……。」
亞凱伊注意到青年銳利的雙眼,掃過的寒光告誡他別惹事生非,青年轉過凌厲視線,像是把山刀收入鞘中,拽著馬尾女的耳朵把她拉進廚房,朝塔妮芙撂下一句「等妳傷好我再算帳。」
狼人中隊,亞凱伊知道明瞭他們比阿里山的雲霧更陰晴不定,就像大自然總有一套自己的規則,手裡那挺機關槍唯一不會指向遺失的戰前科技。
儘管他偽裝自己是個料理高手,跟一個看起來感情融洽的白髮女孩時刻鬥嘴,試圖掩蓋狼人貪婪兇殘的血性,但很快地……匣子會讓狼人想起他們的職責。
參與過大墩包圍戰的叔父是這麼說的。
他們跳上紅潮的坦克車頂,用火箭推進榴彈撬開鐵罐頭,雨夜當中,火光映上漆黑裝甲面具,他們朝著火奔逃的駕駛員射擊,絕不會是那種親自下廚料理,讓人露出溫暖微笑的「人類」。
亞凱伊並不厭惡狼人的殘暴,倒不如說……狼人的血性,他們對於戰前科技的貪婪,才是自治警逐漸強盛的緣由。
不靠掠奪,妥協,依附就無法生存的末日年代,野獸橫行,盜匪孳生,他知道匣子的本質,甚至對於上供匣子,換來與自治警的保護寄予厚望,老人的告誡,編造的連篇謊言,只不過是對於平地世界接觸的恐懼。
他厭惡這種軟弱。
用傳說編造的可悲謊言。
身為部落巫師,他必須守護整體族人,決不是守住那些老人的秘密。
「喂,回魂喔。」
狼人把他的手臂鬆綁,卸下麻繩,遞過一碗熱騰飯菜。
「吃,你死了只會徒增麻煩。」
「你知道塔妮芙想殺了我嗎?自治警。」
「弄清楚真相以前,你的命我會好好握著,匣子是什麼?T04步槍哪來的?你怎麼跟車頭盟搭上線的?目的是什麼?」
「我能先回答目的,這與你們相關。」
「目的……是自治警。」
「……什麼意思?」
亞凱伊深吸一口氣,不成功便成仁,狼人與塔妮芙同行,證明塔妮芙委任他們追殺部落叛徒,不過他們橫豎也不知道匣子在哪,也無從下殺手,要是他們知道,自己帶上身的匣子早在昏迷時就被翻出來了。
「我希望用『匣子』,用這把毀滅世界的鑰匙,換取自治警將村落納入領土保護,讓我的村民享有與自治警公民……同等的權益。」
「匣子絕對不是謊言,不是傳說……是比武器更可怕的東西……我看過裡面,那是歷代巫師的繼承條件,堅守半個世紀的秘密,現在該為了部落浮出水面了。」
「要是你同意……我就將匣子交給你,你必須將匣子帶回自治警,而不是交給塔妮芙。」
亞凱伊敢篤定,狼人對於殺人與效率有著難以想像的好奇心,平地人為了利益,往往會選擇背叛曾經合作過的夥伴。
狼人明顯猶豫了一會兒,他回望身後的人們,彷彿在確認什麼。
「亞凱伊,你的要求。」
「我拒絕。」
*
作者的話:
又兩個月了。
抱歉,我又富姦化了
我感覺前情提要很影響閱讀,我就把它撤掉了。
我終於把期中考弄完了,從學期初就忙著搞新加坡實習,又要接專題實作競賽,明年初終於要考證照學科測試了(•ω•`),又因為旅費不足要想辦法接系上工讀,總之,與各位共勉之,說不定去了之後會發一篇跟新加坡實習相關的日誌吧。
然後……幾天前吧,光頭葛格走了,雖然說敝人不算是他的粉絲,至多算是偶爾會上網看看的程度,雖然一言難盡,但看他的影片就像在看甲帕里帕一樣,用樂觀向這個晦暗不已,醜陋不堪的世界做出鬥爭,散布不需回報的歡樂,光是這點,敝人就認為他值得敬重,謝謝你曾經為了這個最好的年代,同時也是最糟的年代上色。
胡天不佑,彩落蕭辰。
謝謝。
對了,最近天氣變冷了,各位出門都要多加幾件衣服喔༼ つ ◕_◕ ༽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