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你一個人可以處理好的。」
黑色的廂型車即將遠行時，阿克罕前輩是這麼說的，對方的手緊緊扣住自己的肩膀。席歐覺得自己就像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恐懼且不知所措——即便他剛滿十九歲，實際上也才成年不久。
阿克罕前輩似乎很擔心研究站遺留下來的工作，那些全部都要由席歐先一肩擔起。
「有在聽嗎？別擔心，一個禮拜後就會回來了。」
席歐回過神，他點點頭。內心充滿了虧欠感。他知道要阿克罕前輩說那麼多鼓勵人的話根本是在要了對方的命。但目前的自己卻什麼都做不好。
席歐不敢把自己的心情給說出去，他覺得太慌亂了，他甚至還會在前往病房探視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睡著的寇罕哭出聲。那並不像自己。回顧以往的成長經歷，他是個資優生，什麼都學得會，對世界充滿好奇心，而那個時候並沒有這種想也想不明白的事物存在。
「……抱歉，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阿克罕說，而席歐這才想到要回話：
「我會沒事的。」
他們兩人在停車場這裡沉默一會，然後阿克罕前輩點點頭，接著便轉身往廂型車那裡走了。
天還是凌晨，他們要趕往波士頓港然後前去那個發生異常現象的小島勘查。席歐看見廂型車上的特遣隊隊員，一個紅髮的青年察覺到自己的視線，在所有人都上車後便揮了揮手。
席歐也舉起手，他目送著他們在微弱太陽光之下的遠行。
幾分鐘後，他走回室內，要做的事情非常多，他得幫助■■■博士以及阿克罕前輩所開始的研究，即便他並不清楚那份研究到底是在做什麼。他唯一明白的是他們從總部調閱了許多原始文檔，那些尚未被後來記錄覆蓋過的原始紀錄，然後再由自己分門別類後送回去。
席歐來到走廊上時，他卻發現有股空虛感在襲來。
他覺得這一切都太戲劇化了。不管是那個男孩的突破收容，又或者說寇罕的倒下。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接收一切。那天，那天晴空萬里的早晨，他對寇罕施行人工呼吸，力道之大將幾根肋骨給壓斷。席歐看著自己的雙掌，試圖從掌紋中找出些蛛絲馬跡。又或者說他僅僅只是想找回對方的觸感。
寇罕住進研究站的醫療室已經幾天了，並沒有人覺得意外，在基金會善終基本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在這裡工作的職災發生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以上，外勤人員更是來到了百分之九十。他還記得將這件事稟報給波里斯先生後，對方只是將雪茄拿下來，聳聳肩說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嗎？
「哦，席歐。」
一想到這裡時，他便看見那討厭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
「不要和我說話！」雖然這麼說了，但寇罕還是熱情的搭過來，在見面第一天的時候，席歐完全想像不到對方是這麼噁心的人，一旦有點熟了好像就可以為所欲為。
「聽說你昨天有來看我，謝謝了。」寇罕說：「昨天打了止痛劑所以睡的很熟。沒辦法招待你真不好意思。」
席歐瞪了一眼，他想要開口說點什麼，結果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所以他只是跟著寇罕的腳步來到了研究站的深處，然後彷彿兩人三腳般的行走中前往醫護室的門口。一路上都靜悄悄的，寇罕沒有再多說什麼，但光從那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席歐便可以感受得到肌肉的消瘦還有萎縮，就好像撐到極限後才終於放鬆，讓那地獄的毀滅細胞侵蝕全身上下。
他又開始感到哽咽，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寇罕深了個懶腰，和醫護室駐守的人員打了聲招呼。研究站的空間採用簡約有力的銀灰色色調，待久了簡直令人喘不過氣。
「你做的很好。」
突如其來的，寇罕將手放在了自己的頭上，席歐驚訝的抬起視線，兩手懸在半空中。對方露出了一個溫柔的表情：「有些事情就只能不斷去思考，身為基金會的人員，每天都在與怪物爭鬥，大部分的人都不小心變成怪物，也包括我自己。但你必須要相信自己，席歐，你是個聰明的人，那些問題的答案，你必須自己去思考。」
「我討厭你。」他下意識的回嘴：「這是目前我唯一能知道的答案。」
寇罕的手揉亂了自己的頭髮，席歐每天為這頭長髮花上了大把的時間，而現在又變成了剛睡醒一般的模樣。不過他沒有任何不快，只是看著寇罕，然後又垂下視線。
「在知道答案之前，我該怎麼做呢？」
他舉起雙手：「不論哪一個方向都像是錯的，基金會、基金會一直以來所行走的就是那條灰色的道路，一意孤行。要怎麼才能拯救那些SCP呢？這不是這個組織成立的目的嗎？我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必要的惡嗎。」
他不期望寇罕回答，他甚至不期望自己能找到答案。講出這些話更像是某種挽留，他不知道寇罕什麼時候會死去，而自己又會因為什麼理由的「職業災害」死在基金會內。時間是寶貴的，惡似乎也是必須的。
「算了，不打擾你休息了。」席歐說，然後抬起頭，在這個深呼吸後，他必須先將一切都拋在腦後，並且專注在自己該做的事情上。寇罕點點頭，就像往常一樣，他們道別，返回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
「⋯⋯奇怪？」
席歐蹲坐在檔案櫃的前方，他記得之前阿克罕前輩交付給自己的文件——為了交接和■■■博士的研究——應該是放在這裡才對，但全部翻箱倒櫃了一遍，還把紙簍垃圾桶跟後方擺放的假植物全部搜查過，依照自己的個性並不可能搞丟東西。
席歐思考了好幾秒，他也有好幾天沒見到■■■博士了，因為對方和阿克罕前輩這段時間也在進行交接的工作，所以每次碰面也僅僅只是點頭並噓寒問暖一番，並沒有更深入的談話。再加上他一直在為寇罕的事情煩心，所以才會在此刻發現事情不對勁。
他站起身，決定前去波里斯先生的辦公室問個清楚，他穿越過SCP-213造成破壞的門，然後拐了個彎來到辦公室。
——「你的研究資料被動過了？」波里斯先生挑了挑眉，然後說：「你來這裡不是算實習而已嗎？有需要做研究？」
席歐頓時感到有些不耐煩，他開口：「阿克罕前輩離開前，他拜託我和■■■博……」
然後他愣住了。
波里斯先生叼著雪茄，表情沒有什麼變，要是平常的話，對方肯定會一面碎碎念一面一起找出解決辦法，那是他們研究站的日常。
席歐感覺到背脊一陣發涼，他試著去思考，很用力很用力的思考，但腦海出現的凈是些不相關的事物。他回憶起了老家的森林、昆蟲以及天空，甚至是艱澀難懂的化學式，但偏偏，他就是沒辦法回憶起來——
名字。
——■■■博士的名字是什麼？
「你對我做了什麼？」他的語氣顫抖著，他得去找■■■博士，對方應該在他們原本的辦公室內，就像以往一樣坐在那裡，但真的嗎？真的在那邊嗎？這幾天，自己真的有見到他嗎？
「沒有什麼。」波里斯先生說，瞇起了雙眼：「很快你就會忘記了，慢慢的，慢慢的遺忘。就跟我一樣。」
「什麼意思！」席歐忍不住大聲喊叫，他想要回想起博士的模樣，但記憶卻逐漸模糊，被一團灰色的霧包裹著，看不清楚那是誰的面容：「他做了什麼？你又對我做了什麼！」
「席歐。快回你的工作崗位上。」波里斯先生強而有力的手放置在自己的肩頭上，往下壓出力道：「放寬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黑暗。
基金會的人員並不屬於光明那裡，就像寇罕說的，他們為了讓人們生活於光之下，會死在黑暗中，在所不惜，至死方休。
這裡有太多的秘密。
這是自己第一次忘記嗎？他並不是沒有聽過所謂的逆模因部，能夠吃掉一個人存在的存在。基金會當然可以反向去利用，對嗎？
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會想到這裡？
「今天，格蘭博士會來這裡和杜邦研究員討論最近期刊上刊登的論文，我想你應該也有興趣，學習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席歐？」
「有。」他說。
他發現聲音哽咽了，而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要哭。
———
他想要去依賴阿克罕前輩，但對方卻前往一個不知名的海島上去解決異常事件了。不知所措的自己只能將這份不安投注在醫護室的寇罕方面。
似乎曾有某個人提起過，不能光從所謂的檔案去認識一個人，真實的人在自己面前，所以就儘管敞開心去交流。
這點他從SCP-213在這裡的短短時間體會到很多。
寇罕是個多話的人，這點他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逐漸體驗著。對方的臉頰消瘦下去，速度快的席歐也感到疑惑，他是個學醫的人，他知道這些變化應該是慢的，而不是像爆炸一般體現在人的身上。
但寇罕的精神卻挺好的，雖然頂著黑眼圈，那頭黑髮也毫無光澤。對於席歐的到來，卻總是能夠報以長篇大論。
從站點十七那些異常們的故事，寇罕訴說著他和SCP-105的友誼，那些充滿哲學和知性的談話。
有的時候啊。寇罕這麼說。我覺得癌症和人形SCP挺像的。有些人肯定是在眾多的苦難中成為了他們自己，即便結果不如預期，那也是他們渴望的模樣。
——而癌症患者則是被淘汰者。
大概是這樣，有點可悲。寇罕閉起眼睛這麼說。
渴望的模樣——像鳶尾那樣，透過照片去操縱；又或者說在眼中擁有宇宙；吸收別人的苦難；以及溶解整個世界。
席歐也說了，說了很多很多，包括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他總是歧視著那些太過天真且單純的同學們，而事實上，他發現原來最單純的是自己。
他將那些對未來不安的感情都一湧而出，他總覺得像失去了某個人，內心缺了一角。令人難受到像是窒息。
寇罕也總是說著沒關係。
那些都是必經的，不是嗎。
後來幾天後的下午，那是阿克罕前輩已經在海島展開任務的日子。
席歐經過了醫護室，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不是研究站人員的身影從門口走進去，在那麼一眨眼的時間內。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望向室內。從醫護室的鏡子反射，他看見那個身影穿著全套西裝，一語不發，只是逕自坐到了寇罕的病床旁，從西裝口袋中拿出了香煙。
那是SCP-4999。
下意識的，席歐快步走離了醫護室，一直到走廊的盡頭。
那是某種太過崩潰的痛哭，彷彿要把自身的靈魂給一吐而盡。
SCP-4999。「守望我等之人。」
孤獨者的最後救贖。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麼。
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到最後，都從未真正意義上地走進寇罕的內心。
也或許他是在擔心害怕著，或許這一生，他都無法明白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拯救。
TBC
創作內容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