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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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以人類的曆法來說是五月七日，然而時至今日，這樣的記數方式究竟還存不存在意義，已經沒人能夠擔保了。這幾日以來的天氣都不算晴朗，時不時烏雲便會遮蔽天空。
棺‧黑檀將腳踏車停了下來，靠在紅磚牆上。
為了避免招搖的行動，以及因為目前能夠使用的載具極為有限，最後分發到他手裡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這輛堪用的傘兵腳踏車了。
要一路騎過來真是辛苦，足足花了他兩天時間。
他將腳踏車停在路邊時，迎面走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呦。」
「小酒，這時候妳應該敬禮。」
「反正你又不是真的介意。」
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笑容，一面揚起手來打招呼的紅色短髮女性說著。她身上穿著還帶著濕潤的黑色雨衣，另一隻手裡抓著一只很大的行軍包。
就像小酒說的一樣，黑檀倒也沒有繼續追究禮儀的事情。他從車上卸下自己的行李，扛在肩膀上。
「那就是異族們的野戰醫院嗎？」
他指了指小酒身後遠處的大型洋館，問。
「對啊，居然還有花園呢。據說是曾經管理這個領地的貴族逃亡之後，被蜥蜴人們擅自借用了。現在還能夠與敵人一搏的種族也只剩蜥蜴人了，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他們在管。」
「蜥蜴人……」
黑檀若有所思。
對於那個種族，他只有稀少地見過幾次。即便如此也足夠令他印象深刻了。
有著人類的身體，然而脖子以上卻是爬蟲類的般的梭形構造，雙眼生在頭部的兩側，想必視野比人類還要寬廣許多。
「邊走邊聊吧。」
他不喜歡停留在原地苦思，於是拍了拍小酒的肩膀，逕自朝洋館走去。
從這個矮小的紅磚外牆門口，穿越花園通往洋館的道路是一段普通的泥土路。在道路的兩旁，以及花園裏面，可以看見正在巡邏的成年蜥蜴人。
他們手裡抓著長茅，背上背著小圓盾，腰際還插著彎刀。只有其中幾個人配備了十字弓，然而看上去依舊不太可靠。
那些蜥蜴人雖然在見到黑檀的第一眼時會進入警戒，但一發現他身旁跟著小酒，便很快地放下了姿態，放他們通過。
「看來你已經跟這些異族混得很熟了。」
「是啊，」
小酒哼哼地笑了笑：「怎麼樣？有些工作果然我比較拿手對吧？」
「我不否認。」
黑檀平淡地回應，並且推開了洋館的大門。
迎接他的，是嘈雜紛擾、一片混亂的臨時醫院。由於環境實在是太過吵鬧了，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登場。
洋館裡面的空間十分寬敞，即使如此也塞滿了人。
很明顯的，房間已經不足夠收容那些重傷的患者了，就連大廳周圍都安置著橫躺的傷員。不同種族的醫護者在地舖與物資木箱之間來回穿梭，但其中佔多數的都是蜥蜴人。
痛苦的呻吟與哀號聲此起彼落，還有醫生們的發號施令與斥喝，簡直就像是另一種型態的戰場。血腥的鐵銹臭味撲鼻而來，混雜在濃濃的消毒藥酒氣味之中，讓人不禁皺眉。
「快點，拿小刀給我！」「啊啊！」「還有人手邊有繃帶嗎？」
「把胸腔裡面的血排掉！他要呼吸不過來了！」「唔唔……」
「痛！醫生！真的很痛啊！「死命拉緊繩索！不要再讓他出血了！」
這裡實在不是適合講話的地方，黑檀與小酒沿著邊緣快速地通過，卻發現走廊上的空間依然是一片地獄光景。
混亂之中，黑檀還是稍微辨識了一些在場的異種族類別。其中有蜥蜴人、羊頭人、長著長耳朵的精靈、毛髮濃密的獸人與身形矮小的矮人。
「居然有這麼多不同族群的人，卻還能一視同仁地接受治療，難道說他們異族彼此之間的關係很好嗎？」
黑檀一面用袖子掩住口鼻一面問，然而身旁的小酒搖了搖頭：
「不，是因為這裡已經是整個戰線的最底端了。該說這是喪家犬之間的革命情感嗎。」
「撤退到不能再撤退，所有的殘兵敗將都退守到這附近了嗎？」
「沒錯，如果再往後逃就是窒礙難行的山谷了。異族人對那個地方一無所知，所以對他們來說，那幾乎就等於世界的盡頭。」
「喔。」
黑檀沉吟了一聲。
這些異種族們所不敢踏足的黑暗山谷，事實上就是他們人類的根據地。從騎腳踏車只要兩天路程這點來看，他們還真的是被逼到絕路了。
一面這麼想著，就在經過走廊時，他注意到了身旁的一個房間。裡面的光景使他停下了腳步。
那個房間裡面沒有流血的、重傷的病患，然而卻聚集了無數的「女性」。
雖然羊頭人、蜥蜴人這類種族比較難看出性別，但從其他個體來判斷，這裡的確是那些遇難女性們休息的房間。
她們一個個瑟縮在角落，彼此依偎著。其中還依稀傳來低聲又恐懼的哭泣聲。有些人緊緊抓著彼此，有些人忙著安撫懷中的嬰孩，與房外苦痛的場景相比，這裡聚集的只有悲傷。
不過，他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身影。
「太不像樣了！」
發出宏亮的聲音、對著房內所有人開口的，是一名精靈族。
有著細長的耳朵，漂亮的金色長髮與白皙的皮膚，精緻的臉龐上卻表露出怒意。她的懷裡抱著一個看上去約莫六歲大的獸人族孩子，那孩子的左眼受了重傷，用紗布層層包裹起來。
「妳們難道就只是窩在這裡哭泣嗎！當妳們的男人在前線作戰，在熱鐵的雨之中流著血倒下時，難道妳們就瑟縮在這裡無從作為嗎！」
精靈少女小心翼翼地將小孩子放下，脫下自己的長袍披在他身上。這時，她右手臂與小腿上的包紮才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不要心甘情願地成為受助者！」
她用激動的語氣疾呼：
「這裡還有妳們該做的事情！即使是妳們也有著能夠辦到的事情！在如此的災難之中，任何人的力量都必須要用上！這個房間的外頭，某個人的孩子、某個人的丈夫還在掙扎！他雖然可能在流血，雖然可能失去了手臂或腿，但他還在掙扎著想活下去！與努力著的他相比，難道妳們就只能注視著彼此不斷哭泣嗎！」
「喂，黑檀。」
小酒的聲音突然地將他拉了回來。黑檀轉過頭來，發現小酒在不遠處等他。
「在幹什麼？該走了吧？」
「……嗯。」
他離開了那個房間，快步跟上了伙伴。
／
此行的目的是與友善的異種族先做第一步的情報交換。他們穿越了一片慘況的急救區之後，在洋館深處的房間找到了駐守在這裡的蜥蜴人部隊指揮者。
對方是個長滿黑色鱗片、渾身都是傷痕的年老蜥蜴人。
在數日之前，他已經先見到了小酒，並且稍微理解了「人類」這個種族因為居處外頭的戰亂，而派出「陸戰隊」嘗試想跟他們這些陌生人接觸的事情。
雙方好像建立了友好的印象，小酒真不是蓋的。
這些異種族，不管有著多麼奇特的外貌，似乎都能夠使用英語這種共通語言的樣子。
雖然他們的口音與文字非常奇怪，但要溝通並不困難。
為什麼會是英語呢？英語不應該是只屬於人類的工具嗎？
然而黑檀將這個疑問留到了心底。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從蜥蜴人指揮官身上得到更多有利於人類部隊設定計畫的情報。
他們足足花了兩個小時左右，一面用簡陋的地圖對照，一面用比手畫腳來輔助，黑檀大致上摸透了附近地區戰場的情況。
現在，這個駐守洋館的蜥蜴人正在等待遠方蜥蜴人帝國遙遙無期的命令。建立臨時野戰醫院只不過是額外的善行而已，並不是他們的任務。
「謝謝你，我獲得了很多有用的情報。」
「黑檀先生，你們的『陸戰隊』有多少人能夠來幫助我們？」
「嗯……這不是我能夠決定的。」
他語氣頓了頓，覺得這樣的回答多半無法讓對方滿意，做為情報的交換，他又補充說：
「不過，如果人類最後決定全面投入這場戰爭，我想大約會有一千人被派駐到各地吧。」
「一千！」
蜥蜴人指揮官瞪大了眼睛，細細的瞳孔迅速縮小：
「別開玩笑了！那就像將一塊奶油扔進火爐裡！黑檀先生，那樣是絕對不夠的，請務必要說服你們的國王，至少要五萬、十萬士兵一同出征，否則只會是白白犧牲！」
「……我知道了，我會如實替你轉達的。」
黑檀剛開始先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放棄了解釋，帶過了這個話題。
無法說出口的是，現在人類所有的軍事相關人員，把廚師和清潔工全部算進去，也才一萬人上下罷了。其中負責上前線的戰士甚至只有寥寥三、四千之數。
因為人類……早就不是過去那個大地的主人了。現在的他們人口稀少，並且資源有限。
但這些不是現在能說出口的情報。
與蜥蜴人指揮官告別之後，黑檀與小酒回到了走廊上。
「如何？」小酒笑著問。剛才對方的問題可能戳到了她的笑點。
「有方向了，準備開始擬訂計畫，然後找人。」
「喔？不愧是行動派的黑檀。」
「在那之前……」
黑檀再次回到了那個安置各族群婦女的房間，然而方才見到的精靈少女已經不見人影了。
回到大廳時，他發現真的有不少婦女因為那人的一席話而投入了醫療的協助工作。
他在人群之中搜尋了許久仍然一無所獲，直到當他來到洋樓旁的別館——
別館同樣被改造成了臨時醫院，然而這邊的氛圍寧靜許多。
相對的，死的氣息卻更加濃烈。
這裡是被處理完畢的重傷患安置的場所。聽不見伸吟與吆喝，頂多只有陷入惡夢的低聲呢喃。那些失去了四肢或器官的可憐人們靜靜地臥躺著，在漫長又痛苦的過程之中緩緩康復，又或者只是在等待死神的來訪。
黑檀找到了那名精靈少女。
此刻，她正守在一張病床旁邊，緊緊握住了某個垂死的矮人族的手掌。
那名傷患已經沒有了雙腳，因為太晚接受治療，傷口已經些微潰爛。皮膚上也到處都是綻裂與血肉模糊，全身散發著一股惡臭。
沒有人知到他來自哪裡，他就像其他人一樣，被捲入戰爭的巨浪之中，承受了不應承受的苦難，最後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孤獨一人地死去。
不過，精靈少女將臉湊到了耳邊。
「請安詳地走吧，勇敢的戰士。」
她用溫柔的聲音說著：
「你的血流淌在地上，明年的春季又會萌生出翠綠的芽葉。你的聲音留在風之中，你的子嗣將由其他人來守護，但現在是你離開的時候了。」
精靈少女輕輕將對方的雙手交疊，放在他的胸上。
矮人族艱難地睜開了眼清，眼角積累著淚水。他用幾乎細不可聞的破碎嗓音道了謝。
接著，精靈少女用矮人族的語言，替他奉上了最後的祈禱詞。
直到對方的氣息逝去為止，她的手都緊緊握著傷患，讓他知道自己死時並不孤單。
許久之後，那位少女才站了起來。她轉身面向一直佇立於入口觀望的黑檀：
「那邊的奇怪的人，你需要什麼幫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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