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聽過逆流而行的波斯貓嗎?
抬起貓足,嘗試溯溪。湍流洶湧而來,回憶摻雜其中。它們化為雜質,浮沉心河。
踩下去,將雜質踩入河底。
不能再看見那些雜質了。否則失神了、失足了,就會──
就會如何?現在的我究竟身在何方?
環望四周,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在舞台上,坐在鋼琴前,雙手變成貓掌的形狀了。
(又)成為波斯貓了。
按理說自己早已褪下了波斯貓皮,如今怎又變回原形了呢?
(喀噹)
舞台崩裂,與鋼琴一起,從舞台上深深失墜。
深深失墜,深深深深深地失墜。騰抓虛空,無聲吶喊。
(咕咚)
失墜到深海中,貓皮洗去,(一如既往)地於汪洋沉落。
(一如既往)
靈光乍現腦海,亮光閃現深海。
似曾相識的那個人,伸出了手。
這一次,終於能夠抓住了嗎?
懷揣一絲希望,伸出手──
●
在我伸手之際,白色波斯貓就跑了。
明明就只差那麼一點。
……我這是在做什麼呢?自從看到波斯貓(似乎是校貓之一)後,就陷入回憶的旋渦,想起醒前的那場夢。
變成波斯貓,從舞台上失墜,墜入深海變回原形抓不住救贖者的惡夢。
明明不再做這種噩夢許久,近來卻又重覆上演了。
是因為畢業音樂會在即,壓力太大了嗎?
想想,就是今天了。
來到學校,就是為了去琴房,做最後的彩排(練習),才會一大清早就來的。只是被波斯貓吸引住了。
該持續向前了,有太多東西需要調整,尤其是心情。
□
心情,我的心情也很需要調整。
雖然舉辦畢業音樂會的人不是我,但作為「她」的聽眾,心跳就跌宕起伏。
我最珍視的她,秦昕伶。
她的畢業音樂會,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即將開演。
演出結束後,我會到後台獻花,給她一個驚喜。在此之前,我已將花束轉託給工作人員,待演奏會落幕再取回。
要獻的花,是由7朵白玫瑰與6朵粉玫瑰交雜的花束,共13朵玫瑰,花語就深藏其中。不曉得她是否會明白,雖然知道其實不該這麼做,但或許這是我僅存的任性吧。要是問起,就說剛好在花店買到這種花束就好了。
現在坐在台下,與毅維、允傑學長、湘琳學姐一起。包括兄長也在,他似乎是專程來聽的,明明歌藝事業繁忙。
兄長似乎很關心昕伶,從他知道昕伶的存在後,就有這種感覺了。他們似乎也會私下談某些事,不讓我知道。從幾個月前跟昕伶去完花展回家那天,更加深了這個懷疑。
雖然試圖旁敲側擊,卻沒有答案。
是錯覺嗎?
心緒更加紛亂,我搖搖頭,集中精神,等待演奏會拉開序幕。
現在專心想關於演奏會的事情就好,比方要對昕伶更有信心。沒錯,她這些時日以來的耕耘,一定能在今日獲得豐收。
依照之前她在比賽得獎的經驗,應該就證明她逐漸克服舞台的恐懼了。比賽過後至今又過了將近一年,想必是有更大的成長吧。
──真是如此就好了。
畢業音樂會,是展現大學四年來的學習成果,昕伶的成果豐碩無庸置疑。只是,這也是畢業門檻,最後的畢業考,必須跨過這門檻,她方能從校園的鳥籠中展翅高飛。
不僅如此,聽眾也不少,多半是系上學生或畢業生,當然還有些系上老師。這些有音樂基礎,也認識她的人做聽眾,對她來說壓力非比尋常吧。
今天換做是我,肯定也是一樣的。
要在大學生涯的最終樂章,畫下完美的休止符,這就是最大的壓力所在了。
我將見證這一切。
在此之前,我已經竭力給予祝福。直至昨夜,我還打電話給她,給她加油打氣。她還說,這麼晚了還讓你打來真不好意思。
我直接回她一句:
『事到如今,還在說什麼客套話呢?別忘了,妳跟我,是知音啊。現在我能做的,也不過如此啊。』我緊握手機:
『其實……這麼說可能有點突然,總覺得一直都很抱歉呢,沒能跟妳一起畢業,在鋼琴之路上同行……』
『不,沒關係。廷均,我早就說過了,這也不是你故意的。遭遇過那麼多意外的你,才是辛苦呢。你一定會追上來的,何況,你一直都在,無論在何處,你都在。』
柔聲絮語般,在深夜。看不見彼此的深夜。
但只隔著話筒,總覺得有點近。
『是嗎,謝謝妳。謝謝,真的謝謝妳。』
詞窮了,只剩下了無盡的道謝。
『客氣的人是你呢。事到如今,為什麼還要道謝呢?我才應該道謝,是因為你,我才能夠走到這地步的。之前一直都在追逐你的身影,當我逐漸拾回自信與熱情,我才能夠……』她欲言又止:
『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呢,總之,謝謝你一直鼓勵我,拉我參加比賽,謝謝你。』
似乎含蓄害羞了起來。
『因為妳的音樂,應該要讓更多人聽見。否則多可惜呢?這世界,需要更多色彩。妳的人生,也需要更多色彩吧?』
微笑,壓低聲調,希望藉由話筒,傳遞我所有的溫柔。
『啊,嗯……』
她支支吾吾。
『怎麼了?』
『沒、沒事。』
『肯定有事吧。』
略微捉弄的語調,期待她的反應。
『嗯……就……突然說那些,感覺不太知道如何反應。承認的話,似乎會有點奇怪;不承認的話,會更奇怪……』
『哪裡奇怪呢?』
『這……』
『好啦,我明白的。』
既然她會為難,就不勉強她吧。何況,我大概也心知肚明。
『明白什麼?』
『妳猜呢?』
果然還是情不自禁地逗一下。
『你還真是過分,把你的溫柔還來。』
『我一直都很溫柔的。另外,昕伶是被我剛才的溫柔感動了嗎?』
『才沒有!』
高聲喝斥,一派果決。我也只是吟吟地笑了。
『妳還是妳呢,四年來都沒變。』
『哪裡沒變?等等,該不會又要我自己猜吧?』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直接告訴妳了。就是不坦率這點。』
『啊?』
好想看到她的神情,或許滿臉通紅又錯愕,很有趣的吧。
『雖然其實我也……嗯,沒什麼,總之,祝妳的演奏會圓滿成功,不打擾妳了,晚安。』
聽見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晚安」後,按下了掛斷鍵。
我們之間的談話,彷彿一如往常,也正因為一如往常,雖然看似熟稔,但沒人能道破的無形高牆,始終存在。
彼此始終是無法完全坦誠相見的狀態。
這不單是彼此性格使然,主要是我自己的作為使然吧。我希望維持這種關係就好,知音的關係。
要說為什麼,因為……
我怕再一次失魂落魄,傷害他人,讓悲劇重複上演。
要是再度成為悲劇演員的話,就算是上帝也救贖不了的吧……
□
身著一襲青黑晚禮服上台,裙襬著地,遮住了還沒穿慣的高跟鞋(為了穿慣它還特地練習過)
氣場,與往常迥然不同。
有更多認識我的人在注視著我。
不只是系上的同學學長姐學弟妹跟教授(主修老師在評審席上),還有恩師也在。恩師終於在百忙之中抽身,取消所有的行程,特地蒞臨我的畢業音樂會了。當然,以前就可能會來捧場的廷均、嚴毅維、學長、湘琳學姐都有來,就連廷均兄長都來了。只差父母跟詩雅沒來。父母是一如往常地,身在海外出差回不來;詩雅則是要探望重病的爺爺,臨時無法赴約。
雖然不是全員到齊,不過這次也是陣容最豪華的一次了,已經心存感激。
隨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由於有做好心理準備,相信是能承擔的。
若氣場壓迫,那就用琴聲,將這氣場驅散吧。
那麼,現在就開始吧。不需要像夢一樣,成為波斯貓,就跟之前登台時一樣,做我自己,就行了。
調勻呼吸,聚精會神。回憶起,昨夜廷均給我的打氣吧。
──妳是調製音樂饗宴的廚師,將美味的音色,端出來給聽眾享用。
音樂被他形容成美食,真是生動的比喻呢。
──越是投入,越是專注,能夠加的調味越多,音色就能越是可口哦。
我相信,過去演出成功的經驗,就是如此。
將自己投身於樂海之中,便能自由變幻了。
自己必須先沉浸其中,其他人才會相信沉浸樂海的美妙吧。
在樂海中享用音樂佳餚吧,可以的話,還想引領聽眾到音樂宇宙,來一趟浩瀚壯闊的旅途。
用旋律來搭建太空船吧。
這四年來累積的能量,就在此刻釋放吧。
這四年的心血,沒有一滴是白費。
當逐漸尋回初衷,能夠享受舞台,就更深刻體認到了。
奏響吧,大學生涯的最終樂章──
※
這次終於能抽空來聽得意門生的演奏會了,真是開心。
我的得意門生,伶伶,演奏的是巴哈的Prelude and Fugue No. 17 in A flat major (BWV 862),是擁有「舊約聖經」美稱的巴哈平均律(Well-tempered Clavier)的其中一首。
並不是名曲,只是一首小小的前奏曲,很適合暖場,為這隆重的畢業音樂會拉開序幕。
巴哈的平均律共有兩冊,每冊各有二十四首《前奏曲與賦格》(Prelude& Fugue),BWV 862則屬於第一冊。
所謂「十二平均律」,就是在一個八度音程中,均勻分配成十二個音調,亦即樂器上的十二個音階。巴哈的平均律,便是嘗試用同一音律系統來應付所有調號的音階。巴哈的平均律證明了鍵盤樂器用二十四個調子中的任何一個,皆能寫出像賦格(Fugue)這種複雜的曲子。
「十二平均律」是巴哈為兒子音樂教育所寫的練習曲,放到現今,依舊是許多鋼琴學習者必練的。在鋼琴演奏會中,若演奏巴哈的曲目,平均律依舊無所不在。
或許沒有什麼個人情緒,但能使人心平氣和,沉穩大方的曲調,令人心曠神怡。
這就是巴洛克音樂的特色,在走向浪漫樂派的個人主義前,自有一種古典美。
伶伶曾跟我說過,自己並不是很喜歡巴哈的曲子,畢竟她更喜歡浪漫樂派的激昂。浪漫樂派的曲子是作曲家在音樂中釋放自己,充分展現自我。詮釋他們的曲子,必須滿懷感情,讓靈魂鳴叫。或許要完全還原作曲家的樂思是不可能的,至少真情一點也不能少。
相較之下,巴哈的音樂似乎比較無趣。只是她也逐漸發現,彈巴哈偶爾很舒壓,雖然費心神之處也不少(顧及聲部旋律線條)。巴哈的方正美感,伴隨她的用心,也體現出來了。
我自己其實很喜歡巴哈,想當初那個浪漫樂派狂熱愛好者知道時,也深感意外。
像老師平時這樣大喇喇的,肯定是喜歡更激情的音樂,她這麼說。
我有的反差,早就不差這件了吧?這是我對她的回應。
看起來像甜點派,其實是生肉派;平時很迷糊,上課很嚴謹。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的。
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我也很需要巴哈這種沉靜音樂的陶冶。
不過,真要說最喜歡誰的音樂,果然還是貝多芬吧。
樂聖貝多芬,真是無所不能。
接下來,伶伶將演奏的,也是貝多芬的名曲《熱情》,令人熱血沸騰的時機即將降臨。
※
巴哈的曲子告一段落後,下一道菜是貝多芬的《熱情》。
《熱情》奏鳴曲是貝多芬中期的偉大著名作品之一,獻給布倫斯威克伯爵。貝多芬集古典樂派之大成,開浪漫樂派之先河,中期作品更是體現這點,最浪漫、激情的就是這段時期。貝多芬當時逐漸失聰,但對音樂創作的熱情不減反增,不斷打破框架,求新求變,才華更加綻放,成為無拘無束的音樂家。
會以《熱情》為題,乃因一位漢堡的出版商朗茲,感受到曲中充滿鬥志激情的樂思,而將此曲命名為《熱情》,並非貝多芬本人親題。然而,無庸置疑的,這首是貝多芬情感最為熱血澎湃、悲愴激昂的最佳體現。雷霆萬鈞之程度,完全不輸他的交響曲。
說這首能聽見最瘋狂的貝多芬也不為過,很難想像貝多芬到底是以何其悲愴的心情創作此曲。
或許是終其一生都在與厄運對抗吧,貝多芬的悲劇英雄性格,在許多曲子都能聽見,尤其是《熱情》更是展露無遺。
也是這種悲劇英雄性格,讓我深深著迷,與蕭邦走多愁善感的詩人風格不同,自己就是對於這種悲劇性的音樂無法自拔,簡直無可救藥。
並非為了強說愁,而是只有在聆聽與演奏這種音樂之時,才能將平時都不會察覺到的壓抑心情抒發出來也說不定。
平時也察覺到不到的,那種……
有點像在自嘲,為什麼會選擇這樣活著呢?
誰知道──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直接告訴妳了。就是不坦率這點。
某人的聲音響起了,不坦率,嗎……
兒時的我可能坦率些吧,經歷了種種後,對於許多事情總是有所保留,無法再那麼純真了。
比方掏心掏肺幫助人什麼的……
……現在的我跟當時差很多嗎?不,我對重視之人依舊無法放下,廷均就是最佳案例。
明明知道他有那麼一點捉摸不定,詩雅還一直對我好言相勸,學長也告誡過我別做個爛好人……
想否定那一切,卻否定不了。我始終不認為自己是爛好人,至少不想承認,絕對不想。
為什麼那麼喜歡幫助人?這是早被質疑過的了,無論是廷均還是學長。
雖然早有答案,只不過,對於死性不改的自己,果然心情複雜。
矛與盾的激烈交鋒,擦撞了火花,迸發了激情吧。
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麼,或許我早已明白了。
灌注更多無法言喻的情感,來為音色調味吧。
要詮釋出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對此曲的感想:「火焰般的急流在花崗石的軌道上」、「孟布蘭峰高聳在阿爾卑斯山上」。
火焰,就是火焰,對音樂如烈火般的熱情,曾被狠狠澆熄。我曾在音樂宇宙化為虛無,是貴人相助,我方能復燃,在浩瀚冷寂的銀河,如恆星般發光發熱。
在上次的比賽終末,我也曾化為火鳥,飛向宇宙,在宇宙化為灰燼。
燃燒自我的時刻又到了。
無論幾次都會這麼做,每演奏一次《熱情》,就是浴火重生一次──
今回不只是火鳥,我該化身的,是──
※
鳳凰,我聽見了鳳凰。
鳳凰在呼鳴,展翅高飛,飛向幽冷銀河,煥然發光,自成一個太陽。
無法言喻當下心情之澎湃。
太出人意料了,秦昕伶的成長雖然早已有目共睹,但在公眾舞台上,能夠有這般展現,又是大開眼界。
享受的不只是耳朵,還有視覺。聽到的不只是更多色彩,而是化為一道無盡光華,音色從多彩昇華為熾光,照耀幽邃的音樂宇宙。不僅如此,還有了味道。
在舌尖上蔓延的火辣。
舌尖並未麻痺,而是享受這火辣。火辣不斷竄流,侵襲了每一個味蕾與神經,比吃麻辣鍋更讓人發燙。
血液沸騰了,隱約耳聞血液蒸發的細微聲音。
好樣的一道菜,美味至極。
很久沒吃到這麼美味的音色了。
果然演奏家不能只是個演奏家,還必須是個廚師才行。
她究竟能進化到什麼程度?
畢業後,她還會持續進化吧,只要她的熱情不滅。我問過她,她的夢想。她說,果然還是想當鋼琴家吧,如果可以的話。
不進修了嗎?她說當然會,時間的問題。會先去闖蕩,精進實力,時機成熟,就會去考音樂所,不排除國外。
那你呢?如此反問我,我跟她不同,已經確定會去美國進修,朝小提琴家的目標邁進。
先進修後進修,小提琴家與鋼琴家,兩條平行線。
在名為畢業的岔路上,我們將分道揚鑣,即便始終沒有同行,然如今真要各奔前程了吧。
淡淡的失落。
就像與人漸行漸遠,伸出手,也只能眼睜睜目送對方頭也不回地走遠。
悵然若失(的那種感覺)
明知這是遲早要面臨的必然,真要面臨之時,似乎有些感嘆。
四年的注視,對於有才之人的注視,往後或許只能遙望了吧。
發現的千里馬,就要奔離而去,奔向心之所向了。
或許就是這種心情吧。
……嗎?
自己有所眷戀嗎?對於這樣的生活。
離開舒適圈才能朝夢想之路邁進,若這是實現夢想的必經之路,我應該要毫不躊躇。
這種生活不可能一直維持下去,理性上明白,感性上果然……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學會放手這件事。
必須放手,才能抓住新的事物。
放下現在與過去,望向未來,目送她奔向前程,這樣就夠了。
期待妳變得更好,讓我們在音樂之路上再度相見。
──有機會,一定要對她這麼說。
她的《熱情》落幕了,她的〈悲劇〉(Tragic)即將上演。
就讓本人嚴毅維,感受妳如何詮釋心靈的〈悲劇〉吧。
※
總是從不起眼之處開始。
起初的綿綿細雨,是為了讓緊接而來的風狂雨驟顯得更加突然。
這就是蕭邦作品44的〈悲劇〉波蘭舞曲。
在波蘭舞曲當中,能與大名鼎鼎的作品53〈英雄〉波蘭舞曲比肩的傑作。作品規模之大,則僅次於最後一首波蘭舞曲〈幻想〉,難度也在〈英雄〉之上,儼然有了李斯特曲目的難度。此首無疑是蕭邦的波蘭舞曲中,最具悲劇性的一首。正因為其深刻的悲劇性,才會讓我如此深切著迷,無法自拔。
絕對稱得上,最喜愛的蕭邦作品之一。
不單是蒼涼絕望,還驚心動魄,聽一次就能深刻烙印心板,燒遍神經。聲嘶力竭地咆哮,有如巨龍噴火。
此首這麼特別是有理由的。蕭邦給梅切第(Pietro Mechetti)信中曾提及此曲「這是以波蘭舞曲形式所寫的幻想曲,而我會叫它『波蘭舞曲』」。可見此首已經幻想曲化,甚至敘事曲化,訴說的不單是感情,還是一個故事,很有故事的故事。
蕭邦在訴說甚麼故事?固然不得而知,但我自己有故事可以詮釋。
無疑是鋼琴之路的心路歷程吧,以及對於未來的徬徨。
我了解自己沒有放棄鋼琴家的夢想,正因如此才會感到徬徨,更加確立了目標後,對於自己是否能夠實現目標感到不安。
成為鋼琴家,是什麼樣的鋼琴家?是只要偶爾能辦辦小型音樂會,有幾個親友來捧場,就能心滿意足;還是要能夠在海外巡迴演出,成為鋼琴巨星,粉絲遍布各地?
貪心來說,當然希望後者,站遍全球舞台是許多表演者的夢吧?之所以要表演,就是為了滿足表演欲,讓更多人看見。
光明正大地愛現,就是表演者的本質嗎……
想要的只會越來越多,這是追逐夢想的過程。
即便現在我認為,只要能夠站上舞台就夠了,無論舞台多小聽眾多少。但能夠安於現狀嗎?每達成一個目標,就會多挖一次慾望的缺口。慾望的缺口越挖越大,就需要更多的成就來填補。但補不滿,慾望會將成就吞噬。
若無法達成自己的目標,該何去何從?
為了這個目標,又要付出多少代價?
我能夠,承擔得起嗎?
就連恩師都放棄了,她都說過:
──只有笨蛋才會去當演奏家。
──當演奏家太辛苦了,從小就開始苦練,沒有童年,這樣一路長大。然後明明每天花六到八小時,甚至更多時間練習,但是當今有多少人會聽古典音樂呢?演奏家要出頭實在是太難了,如果真有身價還要世界巡迴演出,是漂泊浪子呢。愛情、家庭……根本難以兼顧。
──同樣是音樂事業,當流行歌手還好些吧。那麼多人會追星,但那些明星,有幾個人是古典音樂家的?
──何況辦演奏會還常常賠本,場租費高昂,售票又廉價,聽眾如果又少……辦演奏會跟做公益差不多。我辦過幾次演奏會,再清楚不過了。
──就是因為認清到演奏界的殘酷,於是選擇教學,才有餘裕談戀愛,認識各式各樣的學生,還有妳。
成為鋼琴家的話,談戀愛也會更不容易吧,遑論家庭,一年四季都在飄泊。
──若有演出機會的話。沒有足夠演出機會,那會是我夢想的嗎?
說「這樣就好」,恐怕連自己都無法信服吧。
明知鋼琴家之路上有多少荊棘,卻還是要橫衝直撞,真是無可救藥。
以為只要用對音樂的滿腔熱情,就能將荊棘燎為灰燼嗎?當然不是。
只是不希望這團熱情之火,在蔓延之前就先自滅了。
好不容易才再度燃燒的。
都添了多少柴火進去,實在不想白費。
為此,即便付出再多代價,我都──
──真是如此嗎?
人生只需要音樂嗎?
逐漸悲憤激越的琴聲,似乎在嚴正否定。
我還需要,什麼?
琴聲在戰慄。
無法遏止。
──就是因為認清到演奏界的殘酷,於是選擇教學,才有餘裕……
隱約想起了什麼,只是關鍵字被琴聲掩蓋了。
似乎不願聽聞。
如此一來,我所追求的夢想,將來是否會後悔?
──若能知道的話,人生還需要賭博嗎?
每一次賭注都有賺有賠,這次賠了,下次再賺回來就好。
無論何其徬徨不安,都不能為畏首畏尾,這種人沒有追求夢想的權利。
即便我可能會跟恩師一樣放棄。
我無法想像,要是放棄了,自己是否會比過去更加慘淡。
大學畢業關頭,更無法逃避了。
只能持續向前,直到遍體鱗傷逃跑或倒下為止。
人生是無數的選擇題,沒人能滿分。
但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是死當。
如同能演奏完〈悲劇〉就不會悲劇地死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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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來到畢業音樂會的環節了,開始邁向收尾了。
比較沒有想說的,就直接放上畢業音樂會曲目,搭配文章看或許更能感受意境。
巴哈BWV 862:
貝多芬《熱情》奏鳴曲:
蕭邦〈悲劇〉波蘭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