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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未來 - 18 - 熔火 Molten

作者:雨燕Sylvia│2019-10-12 22:32:33│巴幣:0│人氣:32
  黑石島的黑魔鳥又笑了,每當我在夢境中見到祂,祂似乎總是不懷好意。死神等待著我長眠的那天、吞噬我的靈魂,又或是想告訴我什麼?當我畢恭畢敬地向祂詢問時,卻什麼也不肯回答我。或許祂就只是在笑,笑那些經由我手所創造的一切最終都會成為那些愚蠢凡人們相互殺戮的工具!做為一位死神,祂確實該笑。

  我幾乎沒有這麼痛苦與挫折過!所有的實驗全都失敗了!原本以為大份量、相對安全的達西安可以讓腦幹瘤細胞活得更久,沒想到它在完全變化為老鼠之前就死了!死得真難看:全身發黑、像是被烈火焚燒過一樣,伴隨著極度的痛苦哀號!當它掙扎著準備嚥氣的當下,還瘋狂地往飼養箱狂衝猛撞。

  在它死去以後,我才發現它似乎正望著我擺放那些新型設備的方向,裡頭的鉛室還有許多達西安的微粒。我靈機一動,仔細檢查那些顆粒,這才知道裡頭似乎混雜著兩種元素!除了達西安以外,有另外一種更重的元素出現了,這在先前的小型設備裡沒有觀察過,此外,它似乎更加穩定。那些零點能以違背常理的方式合成出物質,如果一切順利、我的猜想也沒錯的話,更大型的設備也許能夠發現更重的元素。

  果蠅也太脆弱了,接下來的實驗不能再用這些模式生物,我必須找到更強壯的東西。國內最艱困的自然環境想必就是北洋島市東南方的大沙漠了,雖然它的規模遠不及卡尼亞斯的北風戈壁與肯瑞瑪的米扎維荒漠,但數量漸趨稀少的蘇梅克氏銳爪沙蟲是少數在此橫行無阻的生物,我應該想辦法弄個一打──不,至少要弄個一箱來實驗。

  選用它的好處是因為這種甲殼生物就像某些爬蟲類一樣,只要有夠長的壽命就幾乎沒有生長大小的限制;如果在哺乳類與無脊椎生物上都能成功,這理論肯定能通──我突然想通了!

  應該做的不是找到方法,而是開發新方法。

  桑可的手下不斷的偷偷潛入我的實驗室,每當我外出一次它們就來過一次,為什麼他們會天真的以為我真的是那種毫無知覺的沒腦蠢蛋?肯定是因為他們其實是整座黑塔裡頭掌握了權力就不再思考的那種廢物,他還會跑來探望我!要不是他的態度和善,我真想把它從三百層樓高的地方給扔下去。

  無論如何我都等不下去了,我要多製造幾個更大的設備來得到其他超重穩定島元素,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擋我一探究竟!

  --海伍德‧科特薩

  色跑車駛過市區裡的繁華道路,裡頭的駕駛有些焦躁,風從微開的車窗縫隙鑽入,將他的褐色頭髮吹得很亂。通常,他很少願意開車載著別人到處晃,即使是阿瑪迪斯也幾乎沒有過,通常出現在副駕駛座的多是一些他在夜總會與酒館勾搭上的年輕美女,不過這次是一個伊索爾男人。這一次他沒有喝酒,對現在的他來說,有比酒精的火辣快感更急迫需要的東西、等不及了。

  奧雷格‧海拉在副駕駛座上,以冷漠的眼神看著窗外的街景,黃昏才剛降臨,北洋島的夜已是一片燈火通明,美麗的寬敞街道與盞盞街燈都是那樣的美麗而迷人。他靜靜的欣賞那些路樹與在人行道上走動的人們,心中盤算著其他的事;他與來自奈瑞的李蘇克不同,並不怎麼關心北洋島的社會,事實上,他自己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比任何一個北洋島人都還要更像一個北洋島人。

  車上起先很安靜,後來羅瑞爾終於受不了這樣的沈悶、因此打開了音響播放吵鬧的搖滾樂。他配合著音樂的鼓點節奏微點著頭、一面舔著自己的牙齒,他發覺自己的唾液帶有點菸草的味道,便沉浸在這幾乎尋不著邊際的微小幸福感之中。奧雷格發現每當撥放到節奏緊湊處時,羅瑞爾就會將油門給踩踏得更用力──伊索爾國內的道路駕駛道德是世界出名的低,因此這種行為相較之下只不過是小兒科罷了。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其實他可以開始打盹,不過既然羅瑞爾已經答應招待他一頓晚餐,或許還是先繼續保持著禮貌要好。

憑藉著某些籌碼,他終於與羅瑞爾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共識──原本,氣呼呼的羅瑞爾說什麼也要從他那裏討回公道,即使只不過是幾句小小的爭執而已。直到他說出「北洋島人所有的過錯都該怪在努恩‧卡麥隆的身上」以後,羅瑞爾那副窮凶極惡的態度才漸漸轉變成眉開眼笑的模樣,但對他來說,只要這樣就已足夠。他很清楚艾倫的兒子想聽到些什麼、又想知道些什麼,而這正是他早已經準備好的了;他可以慢慢來,反正焦急的是羅瑞爾,他的時間多得是,但在進一步的互動之前,先狠敲一筆晚餐帳單是更重要的事,他知道這傢伙付錢時從來不計算第二位之後的任何數字。

  直到他們再度來到魚與叢林前時,奧雷格才略微皺起了眉頭,他原本以為能到更高檔的店家去的,但在羅瑞爾再三向他保證這裡的烤牛肉是全北洋島市最美味的珍饈以後,他只得不表示任何意見的踩上那座纏繞藤蔓的樑柱下的木階梯、走進簡單的小門。裏頭的暖黃燈光與簡易木桌擺設沒讓他感到意外,訝異的倒是這裡竟然擠了那麼多人,而從身上的裝扮與行頭來看,此地不乏各種政商名流。他看著羅瑞爾,心底暗自發笑:艾倫‧塔米西的兒子究竟能夠引起他多少的興趣?在這頓晚飯後便知曉了。

  北洋島的夜間景色很漂亮,這點他並不否認;他成長至今卻只回去過伊索爾一次,而在那之前,他對聖涅科羅斯克的想像也是滿溢著濃烈的鄉愁,那持續到他終於踏上伊索爾的土地為止,那座朝思暮想的城市終於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了,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到自己與這個國家唯一的牽連,就只不過是流在體內的鮮血而已。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在綠色磚瓦的街道上奔馳、跑過那戰車履帶曾經走駛的運河畔、走過那革命軍隊踏足、濺灑熱血的古老石橋,他抬頭時可以望見每年造訪這城市的寒鴉在枯枝上棲息,但當看往腳底時,他彷彿看見自己輕輕地漂浮著,與這片土地有著一段小小的距離。

  在這之後他滿懷失望的回到了養育自己成長的卡尼亞斯,那個龐大、卻又古老的首都艾牙納斯,煙靄密佈、卻又有著濃濃的文化氣息。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與這個國家人民的面貌有那麼大的差異,但卡尼亞斯卻更像是屬於他自己的祖國,他去過那些古城,那些數百年前的皇帝曾經穿著黃袍、踏足、對天下昭告命令的高臺──他學會的是卡尼亞斯的語言、寫的是卡尼亞斯的文字、讀的是屬於卡尼亞斯的歷史、呼吸的是卡尼亞斯的空氣、喝的是卡尼亞斯的水──他的心、乃至於他的人生全都歸屬於這裡,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視為自己的家鄉了。

  對大多數的卡尼亞斯人、甚至是他自已來說,北洋島是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地方:在很久以前的內戰之中,兩方徹底決裂、並且誓言不再相互往來,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裡,兩方皆將對方視為敵人來看待。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他聽說卡尼亞斯意圖染指北洋島的行動被一位極為有名的將領給挫敗了,那件事讓卡尼亞斯高層蒙羞,甚至有好幾個大官因此被追究政治責任與肅清。在卡尼亞斯的教育之下,他身邊的同儕莫不高聲大呼成人後必報效國家、奪回北洋島這個糾纏已久的恩怨之地;通常,他不會輕易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但在別人打趣地向他詢問,如果有一天,是他帶領卡尼亞斯的軍隊征服北洋島的話,他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我想見見那個叫做路爾德‧蓋納森的人。」他這麼回答道。

  奧雷格不是一個蠢蛋,他相當清楚的明白到:與移民社會的肯瑞瑪聯邦十分的不同,在卡尼亞斯國內,一個不屬於卡尼亞斯族裔的人要進入權勢的世界是完全不可能的一件事。他一直作為一位「普通人」,儘管表現得再好、再優秀、有再強的能力都不太受到重用,與他同樣身為「外國人」的肯瑞瑪人在卡尼亞斯卻常常受盡關照;他最終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賞識,並且進入重要的國家部門效力,但那些卡尼亞斯人很顯然的不怎麼信任他。

  他看見褐髮的艾倫之子推開了那扇已經發出老舊嘎吱聲的小木門,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國會議長之子大步走在前頭,走向其中一組桌子,他的動作放得很大,好像怕沒有人認識他一樣,而店家裡的服務生早就看見他了,並且急急忙忙地上前來迎接、引領他到空著的位置上。

  北洋島帶給奧雷格的印象和身處於卡尼亞斯時是截然不同的,其中最大的差別,就是北洋島人不會刻意去過度注意屬於他臉上那張屬於自己的國外臉孔。他跟在羅瑞爾背後走著,感到不會被注視,這與從前的感覺不同;他習於忍受那些目光、那些觀察,卻永遠不會真正認同自己人們的眼光,此時現在的自己就和那些偶爾坐在其他位置上、享用自己餐點或者聊天的外國人們一樣,真正融入了這個社會。他覺得自己像是羅瑞帶來的客人、一位來此觀光的友善人士,並且走入這個國家的普通人民生活之中。

  這裡讓他感到安心與自在。

  魚與叢林這種風格的店家在北洋島已經越來越稀少,一個不斷超越極限的都市所殘留的舊式風格也逐漸被抹消;這裡是碩果僅存的、步調緩慢的好地方,也因為如此,魚與叢林依舊能夠吸引喜愛這種調調的客人前來。但羅瑞爾知道的是這裡終有一天會徹底消失,它不可能永久抵抗時代的浪潮--有好幾個規劃案意圖染指它,而到了最後,此地只能選擇成為新的摩天樓、或者更高的摩天樓。

  奧雷格跟在後面,並隨著羅瑞爾的動作入座,坐在他的對面。他隨手拿起桌上的胡椒瓶與鹽罐把玩,而服務生則替他們遞來了菜單,這裡的菜色選擇比他想像的要多、也更加豐盛,他原以為這種和北洋島的都市風格大相逕庭之處是不會受到太多歡迎的,但從這裡客人的數量來看,他認為羅瑞爾曾向店家要求永遠要替他留張桌子只是種非常合理的懷疑。羅瑞爾點了一份烤牛肉與起司肉丸,他則點了簡單的雞肉與充滿伊索爾傳統料理風味的番茄濃湯--這是伊索爾常見的一種菜色,而卡尼亞斯的做法可以說只有名字合格罷了,那種口味完全不同。

  「你常來這裡?」奧雷格好奇地問道。

  「常來?熟客!簡直是常客了。」他刻意表現得很自傲,然後拉高了嗓門對著剛走過的侍者叫道:「來兩杯黑塔小夜曲!」

  「這聽起來……是酒的話,我還是建議你先別喝多。」

  羅瑞爾發出了不屑的抱怨聲,懶得跟他談論這件事。他餓了,肚子嘰哩咕嚕的亂叫,早上走了那段路以後,整個下午他連片麵包都沒吃到,他現在只想大飽口福。肚子越餓的時候脾氣越差,他覺得自己能忍住、跟這傢伙好好的對話早就已經給足面子了。

  奧雷格眼見氣氛有點尷尬,便閒聊般的提了些黑塔裡的逸聞、某些無關緊要的小道消息,但他很顯然的沒在注意聽。羅瑞爾一直把眼光掃向其他人、左顧右盼,似乎在注意些什麼動靜。

  「塔米西先生,你認為有人在跟著我們嗎?」

  「不是,我只是想看這裡有沒有卡尼亞斯來的豬。」

  他微微的吐出一口氣,看著羅瑞爾那張臉,並覺得這個人一點才能也沒有、只會空口說白話罷了。羅瑞爾對外國人的強烈反感讓奧雷格有點不能理解,但他又懷疑這是否只是這官二代平時態度的一種表現,當矛頭指向外國人時才特別的明顯。

  沒多久,熱騰騰的美味食物就上桌了;他看著服務生小心翼翼的上了菜、並替他準備好餐巾,心裡更加懷疑這是給艾倫之子的特殊待遇--後面那桌人早就在這裡等待了,到現在連杯檸檬水都沒給。羅瑞爾懶洋洋的扭了扭背脊,然後抓起了他的餐具,準備對那盤秀色可餐的烤牛肉下手。

  「我給你說個故事如何?」奧雷格問道。

  「故事?」

  奧雷格微笑著點了頭,現在的羅瑞爾看起來對自己想說的事還不太感興趣,但他也大概知道這傢伙的個性與脾氣。他先是挪動身子,替羅瑞爾那仍冒著熱氣的美味晚餐加上胡椒與鹽,期望能讓這個傢伙感到被侍奉;他用叉子將烤過的韮蔥壓入底下的肉汁、看著鹽粒溶了進去,不得不承認那樣的香氣實在是極為吸引人。

  「距今近一百年以前,某個國家在一場大戰中打了勝仗,不過勝利的喜悅是短暫的;國內的基礎建設被破壞、經濟蕭條,人民逐漸對統治者感到不滿。當國內浮出反對大帝的聲音時,那些皇親國戚們選擇牢牢的握緊了統治權柄,並且加劇把資金投入用於備戰──」

  「你說的這個國家和現在的北洋島有那麼點相像。」羅瑞爾插嘴。他的盤子裝得很滿,在切肉時要很小心才不會讓它們掉到桌上。

  「不要急,先等我說完,」他輕揮了揮手,繼續說下去:「在冬季時,有個大城市發生了暴動,大帝派遣軍隊鎮壓了那個城市,但軍隊很快的就倒戈,選擇把槍口對準那些權貴。不久以後,帝制便垮台了,這個國家的人民推翻了原本的統治者,建立了從平民出身的人們所領導的國家。」

  羅瑞爾的眼睛瞪得很大,臉上流露出了欣喜之情,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想聽到的,努恩‧卡麥隆就像是那個高高在上、俯視他人的大帝,把持權柄、享盡地位與榮華富貴。他是多麼感到不屑、不滿,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能將他給拉下來、狠狠的踐踏。

  奧雷格看著他,停頓了幾秒,而他也知道羅瑞爾正在等待著自己繼續說下去。

  「短短幾個月內,由農民與工人組成的勢力再度推翻了不穩固的臨時政府,一場內戰席捲了全國。這股勢力與那些無政府主義者結了盟,接下來的數年,各方勢力爆發了一場接一場的激戰,每年都死了好幾百萬人,光是平民互相屠殺的死傷就比整個北洋島的人口還要多!最後他們終於成功建國了──建立了一個把財產全部均分、由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擔任領導及統率的國度。」

  「不可能!這樣子是沒辦法成為國家的!」羅瑞爾搖了搖頭,他的額頭幾乎冒汗,這個故事的結局和他想的有所不同。

  「這個國家,至今依然存在,它就是現今的伊索爾聯邦。」他的胸膛抖動、起伏,笑了起來。羅瑞爾可以看見他眼中迸出的火焰與狂妄,那是種看著自豪、自滿的創造物的眼神,是,他是個伊索爾人,一個為自己的國族感到榮耀是無可厚非的事。

  「這樣啊!好歹也是個世界強國。」羅瑞爾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一個伊索爾人都能這麼替自己的故鄉感到光榮,他身為一個北洋島人,卻說不出喜歡政府的理由。

  他默默的叉起肉丸子吃了一口,香濃厚實的起司現在也味如嚼蠟,奧雷格的話讓他更沮喪了。這些故事像是嘲笑著他,嘲笑著他的無力與有志難伸──即使遭遇那毀滅性的革命與內戰,依然可以讓伊索爾在數十年後躍上世界舞台的要角;北洋島或許是三大先進國高峰會的重要成員,但那可說是來自於卡尼亞斯與肯瑞瑪的施捨,如果不是有路爾德的努力的話,北洋島什麼都不是。

  看著羅瑞爾的愁容,奧雷格挪動的自己的餐具去動用眼前的佳餚。黃色的燈光將雞肉經由烘烤而溢出的油脂照得很好看,他將秀色可餐的食物送進嘴裡,臉上的笑容堆得更高了。這裡的食物果然很棒,而湯碗中的番茄濃湯也跟他在伊索爾喝到的一樣道地,這裡實在是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他露出了滿意的神情,與羅瑞爾的臉形成了對比,這和他們剛進來的時候正巧是反過來的。

  然後,他取來辣椒粉,灑在雞肉上再吃了一口。

  「另一個故事,是發生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他不顧嘴裡還嚼著食物,口齒不清地說:「那也是一個人民反抗暴政的故事。」

  「暴政……」

  「沒錯!暴政,」他暫時放下刀叉,用力點了點頭,「這個國家受到殖民者數百年的迫害,他則領導群眾非暴力的不合作,並要求殖民者們退出他的祖國。除了罷工和絕食之外,他也堅決反對人民訴諸攻擊性的手段,在往後的數十年間,這世界上還未曾出現過一位品德比他更加崇高的人。」

  羅瑞爾深吸了一口氣。

  「那位聖人是領導國民以和平手段得到自由的推手,他是那麼偉大、崇高,以致於得到了『國父』的名號,即使是過了半個世紀的今日,他的肖像仍然被印在鈔票上、他的雕像依然立在各處紀念公園裡。塔米西先生,你對這樣的故事有什麼樣的想法?」

  「我敢說那個國家現在是一流的強國。」羅瑞爾不假思索地開口。

  「你一定知道那是什麼,」奧雷格揚起眉毛,輕點了點頭,表情帶著細微的嘲弄,「它的名字叫做奈瑞共和國。」

  羅瑞爾很錯愕,他的嘴巴大大的張開、眉頭深鎖,他幾乎不敢想像自己所聽到的:奈瑞!那個落後的奈瑞!整體國家素質足足落後北洋島半個世紀以上的奈瑞!除了人多、地大,就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了,而這兩個優點也都沒有卡尼亞斯那般的規模,若要比人口,卡尼亞斯的國民比奈瑞要多出一半;若要看土地,則足足有它的三倍大。

  對現在的三大先進國高峰會來說,奈瑞的重要性也不如其他盟邦,甚至是國土最小的幾個島國的發言也比奈瑞要來得有份量,除此之外,在與卡尼亞斯的領土邊界糾紛重新浮上檯面以後,這樣的情況就更加深了。

  「奈瑞。」他復誦。

  「塔米西先生,容我請教你一個問題。」

  「別擔心,我會買單。」

  「我想問的是:北洋島與奈瑞最大的差別是什麼?」

  「這不是在問廢話嗎?」羅瑞爾顯得有點不高興,他立刻回嘴:「北洋島的人文素養起碼領先五十年,科技則至少領先三十年!奈瑞除了人多了點;土地大了點以外,到底有哪一點是可以相比的?你說說?」

  「我說一句不中聽的,塔米西先生,」他將語調放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或許三大先進國高峰會扼殺了你們的自主性,但它帶來的貢獻與與進步、以及對北洋島的現代化過程無可取代,若不是有它的存在,北洋島可能還充斥著髒亂與粗糙的加工產業呢。在短短的二十多年內從一個區域性的強國成為一個世界強權的樞紐絕非偶然,你決定好下一步要怎麼走了嗎?」

  他可以看見羅瑞爾的眼神逐漸迸出火花,並且幾乎可以猜得到接下來的回答,在那之前他還是別再多說話的好--艾倫之子的手上還捏著叉子。對他而言,在這裡當眾吵架絕對不是個最適合的選項,而他也完全沒有打算繼續激怒下去的意思,反倒是羅瑞爾看起來有攻擊他的可能。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悻悻然問道。

  奧雷格撇頭想了幾秒,說:「我只希望你心目中的理想不會是那種充斥恐怖主義與全力排除異端的『北洋島共和國』。」

  「我們不想走向神權!」羅瑞爾義正辭嚴的表示:「我們也不想生活在一個充滿種族主義的國家!然後他叉起肉塊、一股腦往嘴裡塞。

  他默默的看著羅瑞爾,看著那張貴公子的臉孔;奧雷格想起了楊先生曾向她說過些什麼:「走得就像他來得一般」與「以興攻性」。他始終記得這兩段箴言,自從開始替楊先生辦事後,這便成了他的座右銘。

  身為一位伊索爾裔的他在楊的眼中自然不會太過受到器重,當他成功的混入黑塔、成為這裡的一份子以後,才輾轉得知卡尼亞斯方對自己的看法:一位隨時可以放棄的棄子。他真正的功用是被當作一個指標性的人物,藉由國外人身分的掩護來減少被北洋島情報部門逮到的機會,而卡尼亞斯實質上卻派了不只一組單位滲透戴瑟局。奧雷格知道有其他位階比自己還要高的人在這裡,但黑塔裡頭光是伊索爾裔的研究者就不下數十位,更別說是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了,幾乎每個人都有嫌疑,說不定桑可派去給海伍德之子當助手的奈瑞佬自己就是個特務。

  這時候,他甚至會懷疑阿瑪迪斯這個人其實根本就不存在,說不定他才是個大騙局。

  當他取得黑塔研究員資格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被楊先生給拋棄了--被他認同、卻不認同他的祖國給徹底拋棄。他被困在這裡,只能繼續扮演這個角色,並且隨時能夠被當作一個代罪羔羊,這讓他感到心有不甘。他在裡頭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們、來自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全都有屬於自己的歸宿、屬於自己的家鄉。他會猶豫自己該挑卡尼亞斯的新年慶祝,或者在伊索爾的元旦去狂歡,偶爾,當其他來自伊索爾的人們向他問候,並詢問他的老鄉在哪裡時,他只能看著對方苦笑。

  「我是個政治犯。」奧雷格總是以一派輕鬆的態度開玩笑似的搪塞。

  他不討厭楊,但卻開始打從心裡厭惡卡尼亞斯,那個養大他的地方、熟悉的景物與氣味全都漸漸成為一種痛苦又惡毒的記憶;他唯一的撫慰,就是北洋島仍保留了少量的卡尼亞斯文化,但仍在逐年減少,在那之前,他或許還可以在這裡找到一點點熟悉的感受。「以興攻性」讓他在與人談判時無往不利,他很早就發現了自己在辯論與交談方面的天賦,字裡行間的引導與暗示總是能夠出其不意的影響他人,而要表現得不阿諛奉承就是另一種方面的技巧了。

  但在很久之後,他才逐漸明白到「走得就像他來得一般」這句話說的其實就是他自己。

  打從一開始,他就只是個消耗品。

  無論如何,奧雷格已經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了,一個無根、沒有靠岸的人生。他已經失去了對自己國家的愛,但對本來就不屬於那兒的自己來講,或許這根本就沒有什麼大不了了。他開始對艾倫的兒子感到好奇,這個人很莽撞、滿口空話、好高騖遠又不切實際--但偏偏就是艾倫‧塔米西的兒子,他就是對這一點感興趣。

  是時候了!他想。無論可不可行,但羅瑞爾看起來已經準備好了,他只是缺少動力、舞台、時機,還有──

  奧雷格的藍眼睛將視線移往他那頭褐髮,然後看了看身上那件掉了鈕扣的名牌襯衫,點了點頭。他決定了,如果不趁此時把握機會,今後要再碰上他就不太容易了,於是開口隨意問道:「你對『榮耀之冠』法案了解多少?」

  他心頭一震,這是個很少有人討論的話題,即使是艾倫也幾乎沒有談過關於它的事,大多數的北洋島人對它也不甚了解。羅瑞爾眨了眨眼,注視著繼續將雞肉一塊塊切下、猛送往嘴裡的奧雷格,一邊思考到底要怎麼談下去。

  「你為什麼這樣問?」

  「伊索爾也曾經擬定過類似的條例,不過從來沒有被用過,我只是想問問你對這東西的看法是怎麼樣的?」他嚼著,混雜了食物肉汁的口水幾乎從嘴角流洩下來。

  那是艾倫不願意多談的事。

  即使他在自己的父親前批評政府也無所謂,艾倫甚至會耐著性子和他辯論某些部分,偶爾還有可能贊同其中的一些意見。但「榮耀之冠」是被艾倫視為不予評論的話題,簡單來說,艾倫根本不承認有這個法案的存在,無論羅瑞爾怎麼向他深究,他也不願意繞著這件事打轉,甚至他會露出鮮見的怒容來制止煩人的羅瑞爾。

  這樣的情形直到羅瑞爾終於真正確認它是存在於世為止:剛從北洋島國立學院畢業的羅瑞爾為了與一票狐群狗黨結伴鬼混,偷偷摸進艾倫的個人書房偷走他剛買的「皇冠」跑車鑰匙──唯有這種大排氣量的鋼鐵野獸能夠稱得上是他的坐駕。但在在屬於艾倫的華麗書房中那些高級橡木櫃的抽屜裡東翻西找以後,他無意間在擺滿了各種通聯記錄和國會報告文件的最底層處發現了那個沒有印上任何封面的資料夾。

  羅瑞爾只快速的瞥了一眼內容,然後不動聲色的偷偷複印了一份藏了起來;當晚,喝得爛醉的他就將艾倫的新車給撞了個稀爛,趕到醫院的艾倫先是向羅瑞爾的朋友們道了歉,然後痛罵了他一頓,除了痛罵羅瑞爾一開始想以謊話帶過之外,還警告他如果是在軍政府時期,這種行為會招來多大的禍患。全身疼痛不堪,卻顧自裝得毫不在乎的羅瑞爾不是聽不懂那些大道理,而是根本不想聽──他滿腦子只有那份文件裡的內容,以及打開第一頁之後,映入眼簾的粗體紅字。

  榮耀之冠法案第一條:當國家受到外國威脅、進入戰爭狀態時,可經由國會與總統任一方同意,指派單一領導人成為戰時最高領袖。

  雖然這只是他的興趣,但羅瑞爾畢竟不是個傻瓜,他立刻就注意到這其中隱含著的意義──眾所皆知,艾倫‧塔米西與歷屆總統的關係都是十分密切且融洽,甚至可以說是北洋島總統的強力臂膀。不過真正遭遇到緊急狀況之時,沒人能夠確認國會與總統會不會出現某種程度的意見分歧,雖然對北洋島來說,這一直沒有什麼討論空間,如果北洋島真的發生了戰爭,即使喜不喜歡,眾人還是會對此做出一點妥協:無庸置疑的,路爾德‧蓋納森是唯一適合作為戰時最高領袖的人物。

  但那是在知道「國家英雄」死去之前,路爾德已經不存在了!

  羅瑞爾發現自己的額頭逐漸滲出汗珠,他臉色慘白的看著奧雷格的臉;在此之前,他沒有認真想過「榮耀之冠」法案究竟對什麼人有利,是艾倫?還是北洋島總統?這時他才赫然發現,似乎有人想藉由這個法案來逐步掌控國家權力。

  「你看起來似乎很不安?」奧雷格問道。

  「噢,沒錯!」他咬緊了下唇,並且不斷的思考著各種可能:究竟是誰?誰想從這一條法案獲利呢?

  他的腦袋閃過一絲電流,瞬時之間一切全都通了;路爾德‧蓋納森是新政府的頭號眼中釘,即使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能讓人民擁戴。這個「民主」政府會把他除掉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只要他在,就有重新登上檯面的可能,而在這個國家中肯定沒有人比他更愛國、更願意深刻的奉獻與付出、更願意為了國家與人民犧牲。羅瑞爾越想越氣,他更加憎惡那些掌權者了,那些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鞏固自己的優勢,什麼事情都敢做。

  一張藍圖逐漸浮現了:艾倫很可能親自主導了這項法案,而在政府方無法攔阻「榮耀之冠」的情況之下,直接抹殺掉路爾德就是一勞永逸的作法!他怎麼這麼慢才知道呢?北洋島的醜惡面正是如此,但現在或許太遲了,慢了二十年才去探究事實的真相早已經不可能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尋。為了自保的艾倫當然不願意繼續說得太多,又或許艾倫根本知道那些人究竟做了些什麼,卻不敢直接告訴羅瑞爾。

  在沒有路爾德的狀況下,這道法案便形同虛設──北洋島沒有王牌;自然也沒有任何隱藏在下方的籌碼了。

  「不──」他無力地吁嘆,雙腿發軟;他以虛弱的語調吐出了句子:「太遲了!」

  「為何這麼想呢?」

  「那該死的政府早把我們的希望搞成灰燼了,英雄不再、化作塵土!」他憤怒的握緊拳頭,以充斥不滿與憤怒的口吻罵道:「原本蓋納森中將是有可能重新掌權的,都怪那個向政府出賣了靈魂的卡瑞娜!」

  奧雷格面帶微笑,將食指抵在嘴上,要他小聲點。魚與叢林裡依然充斥著音樂、食物與客人們歡愉的交談聲,一切依舊,沒有特別驚動到誰。他不認為在這裡搞出亂子是個好做法,而北洋島人是否普遍支持羅瑞爾的觀點還是個未知數,說不定這會害兩人惹上麻煩。

  在伊索爾,因為在酒吧裡因為談論公眾人物而被鄰桌的粗壯惡漢拖出後門毒打一頓、再塞進垃圾桶裡是常有的事。

  黑塔小夜曲的口感很辣,飽足的羅瑞爾在小口啜完以後顯得平靜了一些,這時候他有點累了,也有點想睡覺。但奧雷格看起來還不打算走掉的樣子,儘管如此,他也不怎麼期待會有什麼有趣的事了,除非他還有興趣跟自己繼續喝下去,至於還能不能駕駛?那從來不是該考慮的問題,直到目前為止還很幸運--除了因為大麻而進了兩次勒戒所之外,不過他傾向把那認為是另一種形式的「夏令營」。

  「你不喝嗎?」羅瑞爾看著他替奧雷格點的酒,它還好端端的放在桌上,動也沒動。

  「我喝。」他發現羅瑞爾打算喝掉另一杯,急忙抓起那個小小的玻璃杯子,以免酒精過量以後帶著他一起在馬路上陪葬。杯子裡的東西雖然晶瑩剔透,但強烈的氣味一再的告訴他這絕對是酒精度超過百分之五十的穿腸毒藥,如果不想不省人事,嘴巴最好要節制一點。

  當一道烈火般的小溪穿過食道、進入胃中以後,他覺得舌頭很乾、肚子火辣辣的。他想開口說話,但鼻腔裡全是那股味道--他嚐過伊索爾最有名的烈酒,那東西倒在杯中點火可以燒起來取暖,在他喝下幾口後,隔天早晨醒來時感覺頭顱就像是被人用一把鐵鎚狠狠打過一樣,這杯東西已經接近那個程度了。

  眼見羅瑞爾酒足飯飽,他也不想繼續在這裡磨耗時間。

  「來吧,我帶你到別處去晃晃,你會見到某些你很喜歡的傢伙的,我保證。」他說,並站起身來。羅瑞爾有些錯愕的看著他,似乎覺得還沒坐過癮、還想多喝點。

  「要去哪裡?」

  「南城區。」

  南城區在羅瑞爾眼裡的模樣是有點矛盾的,它帶有著一般北洋島人眼中的懷舊色彩、也是北洋島市最早發跡的部分,有時候,人們會認為這裡是少數仍然見證近百年前的都市開始發展的地區,但更多時候,往往會將它當作是最後一片早就該被徹底更新的老舊區塊。

  當他還是小孩時,曾到那裡去看過傳統的祭祀活動與老市場,那曾經有著叫賣小販與手工補鞋、打鐵與米倉的舊街區,即使到了今日也依然存在。羅瑞爾後來再也沒到過那裡,但他對南城區的記憶一直停留在以前的模樣:那裡的油煙味、魚腥味和各種木炭般的煙霧氣味都是陳舊的記憶。南城區是北洋島市中唯一處於原本模樣的地區,它與現代化又進步的北洋島市格格不入,而當卡麥隆支持新上任的市長、提出將南城區徹底更新的想法以後,羅瑞爾幾乎是氣得差點抓起桌上的玻璃酒瓶往電視猛砸。

  「瘋子!想把北洋島的精神從根革除的垃圾卡麥隆!」他醉醺醺地大吼。

  現在他沒有醉得那麼離譜,小小的一杯黑塔小夜曲還不至於立刻把他轉變成一頭凶暴的失控野獸,在奧雷格的慫恿之下,羅瑞爾上了車,跟隨著指示開上穿越城區的高速公路,並通過了他平時根本不會去的交流道:南城區。他在副駕駛座上,一邊期望羅瑞爾不會被警察逮住、一邊期望他不要猛踩油門亂衝一通,把兩人的命一起給丟了;南城區的樓房明顯低矮得多,也比其他市區更加破舊,這些房子甚至多已上看半個世紀的歷史了,那些狹窄的巷弄與街道平時除了少數仍居住在此的居民之外,幾乎人煙罕至,唯有偶爾幾次節日時這裡才可能聚集前來遊憩的人群,而在其他日子裡,這裡早已是一片冷清慘澹。

  奧雷格看了看這些老街道,路旁的商家點著小燈做著本地的生意,而有許多建築早已經人去樓空了,入夜之後這裡肯定不會是常人想久留的地方。那些街坊小弄裡似乎藏匿著某些四處遊盪的傢伙,路燈顯得有點暗,甚至連人行道上的磚石都照不清;這裡有些店家打著語焉不詳的招牌、搭配著帶有某些性暗示的霓虹廣告,稍微知道點內情的人們都知道在幹些什麼生意。北洋島多數的搶劫、殺人等兇案有不少都是在這裡發生的,儘管新市長承諾改善這一切,但人們固有的刻板印象早已經根深柢固,甚至於有些人只要知道又有新的社會案件時,全都主觀的認為全是發生在南城區。

  也因此,爆發不少要求將南城區徹底改造的聲浪,但對某些人來說,「懷舊」的南城區才是他們心目中的北洋島市該有的樣子。

  「你說你是到醫院去看塔米西議長沒錯吧,但消息的來源有誤?」奧雷格提問道,填飽肚子的羅瑞爾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國會畢竟是政府機關,要對平民隱瞞些什麼太容易了。」

  「等我搞清楚狀況以後絕對要有人為此負責!」羅瑞爾猛按喇叭通過了某個閃著黃燈的路口,繼續說:「有人在我背後搞鬼!」

  「是啊,就像你稍早告訴我的一樣,是誰對你放了些假消息呢?是艾倫、還是政府?或者你循著一般的管道已經很難得到什麼真實的資訊了?有什麼人在暗中阻撓你?」

  蠢透了的「情報」,羅瑞爾不願意再忍受那種需要經由別人向他分享資訊的情況,這對他來說太過於被動了。他苦於找不到與他志同道合的傢伙,一起咒罵卡麥隆與他領導的政府團隊、一起看著新聞搭配啤酒,並用髒話和零食紓解心中的憤怒與不滿;甚至有可能的話,一起成立一個專門揭發卡麥隆瘡疤的組織,祈禱有一天真的能把他給搞下臺。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能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情報網。

  奧雷格指示他拐進一個窄巷子,這裡是某排商店的後街,除了垃圾桶和老鼠之外,只有從下水道孔冒出的微微蒸氣。那些腐敗殘渣的分解物從地底下緩緩鑽出,經由冷風的稀釋後構成了一種獨特的氣味──羅瑞爾並不太覺得是惡臭,反倒是種南城區獨有的風景。這還能夠接受!他想,至少不至於厭惡得令人想掩住口鼻;除非真的跑出某個傢伙持刀搶劫他、再開走他的「皇冠」跑車,否則這才是心目中的北洋島市。

  但是,如果是為了享樂與生活機能的話,他還是決定屈就一下,繼續待在那些新市區會方便得多。

  「還不壞嘛。」他停下車,並打開了車門,然後才開始皺起眉頭來。

  「至少跟卡尼亞斯的二線城市差不多,不過那兒連垃圾桶裡的東西都有人要翻,所以都市裡的野狗不是被吃光,而是被餓死的。」奧雷格哈哈大笑。

  羅瑞爾呵呵冷笑,這聽起來真糟!跟他想的一樣,卡尼亞斯人毫無文化。

  奧雷格走在前頭,前去敲了敲某間屋子的後門,裡頭傳來了腳步聲,門上的小視窗打開了一個口,裡頭有雙眼睛看著他們兩人。羅瑞爾站在後方,不太想靠近後門前的小階梯,奧雷格的動作看起來實在是太像那種準備搞毒品交易的小混混了,他被那種人揍過一次,並且因此而住院──這種原因導致的受傷率比他出車禍要高出好幾倍。

  「奧雷格!」那人以沈悶、含糊的口音問道:「這是誰?」

  「你們不會相信的,他是塔米西議長的兒子,我說的是國會議長。」奧雷格笑得很開心,得意的宣佈:「這樣一來,你們總該相信我絕對能找到一個人來領導這群烏合之眾了吧?還有誰能夠比艾倫‧塔米西的兒子更有權勢、更有地位、更熟悉政府內部的做為呢?我敢說他至今親自見過的機密文件就比你們努力到老死所得到的還要多。」

  「操!」那人爆出一句肯瑞瑪式的髒話,緊接著門被打開了。

  「你……」羅瑞爾驚呼道:「你是肯國人嗎?」

  即使門廊下的燈光有些暗,眼前那個人的臉孔還是依稀能夠辨認:濃眉、高額、滿臉鬍子,一頭黑色捲髮和藍眼珠,並且比羅瑞爾還要高出一個頭。從那口音聽起來是個非常典型的肯瑞瑪人──真正道地、純正的肯瑞瑪語,比北洋島人所講的要標準許多。他的出現對羅瑞爾而言是種奇怪的感覺,某種「他鄉遇故知」般的奇妙感受,一個肯瑞瑪人出現在北洋島市最古老破舊的地方也算是種奇聞了。肯瑞瑪!當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強國!三大先進國高峰會的實質首腦!幫助北洋島遏制卡尼亞斯人渣們的友好盟邦,如果能夠獲得肯瑞瑪方面的支持,他還有什麼辦不到的呢?

  「向你介紹一下,這是國際人權運動組織的幹部金‧柏克先生。」奧雷格做了個恭敬的手勢,並且站退到一旁,「柏克對民族認同與主權自主的幫助活動可說是不遺餘力,記得多年前的莫比尼革命嗎?幫助把叛軍受到政府毒氣轟炸的新聞傳達給國際大眾的是他;在肯瑞瑪派兵協防薩洛格羅斯分裂戰的弱勢方時,他一肩挑起了民間救護工作的重任;貝波亞戰爭中那獨裁者的銅像被渴求自由平等的憤怒群眾推倒的同時,他也站在人群之中鼓掌!塔米西先生,你應該非常明白我的意思!當柏克先生出現在北洋島時正意味著什麼!」

  羅瑞爾輕輕拍了拍手,說:「連肯國人都知道北洋島的弊病在哪裡!那些昏庸的人什麼都不明白!」

  那個肯瑞瑪人大笑,並且豎起拇指。

  「容我問你一個問題,塔米西先生!」奧雷格的眼神冷冰冰的,他看著羅瑞爾的臉,以一點都不期待的語調發出了疑問:「我現在是誰呢?」

  「你現在是我的同夥了,奧雷格兄弟,多虧了你,我知道我應該做些什麼了。」

  看著羅瑞爾的笑臉,他的臉頰漸漸不受控制的揚起,並且露出了牙齒。此時難掩心中的澎湃與悸動,他感到熱血沸騰、恨不得現在就打開一瓶烈酒慶祝。

  奧雷格‧海拉笑了,他真正發自內心的笑了。

※※※

  時鐘滴答作響、室內的氣氛十分安靜,除了玻璃器皿和加熱的冒泡聲之外,人的呼吸大概是唯一的聲響。李蘇克才剛忙完好幾個小時聚精會神的工作:幫阿瑪迪斯分離出樣品中的遺傳物質,而這其實不是他的老本行。他坐在椅子上休息、順便隨便翻閱些資料並等待幾個仍在進行中的步驟,在一連串溶劑與酵素作用以後,他終於能從離心機中取出那枚小小的離心試管,裝著的是既珍貴又可怕的東西--來自那黑影的DNA就在裡頭。阿瑪迪斯在一旁攪拌著玻璃瓶裡的混合物,與秒針同步發出聲音,玻璃棒打在燒瓶口上叮叮噹噹的;李蘇克皺著眉頭、吃力的看著那些筆記,這時候的他覺得自己彷彿還是個正在捧著課本學習的孩子。

  然後他打開紫外線分光光度計,準備暖機來迎接那些樣品們,如果樣品的品質夠高的話,那麼接下來的其他步驟會順利得多,雖然阿瑪迪斯再三指示他每一個步驟的環節,但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腦細胞像是早就死光了一樣,下一步到底要怎麼做幾乎想不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剛完成的那些工作是不是都做對了。

  當阿瑪迪斯處理好他自個手上的工作之後,便繼續埋在書堆裡閱讀起資料來,從手槍上的口水採集上皮細胞樣本的工作比他想的要順利許多,他先是很驚訝的發現那把槍很乾淨,除了沒有來自梅爾史東的汙染之外,就連自己的也沒有--這得歸功於梅爾史東應該有盡量不留下指紋的好習慣之外,還有天大的好運氣。所有的基因全都來自同一個體,而毫無疑問的就是那個黑影了,而在開始分析後沒有多久,他就驚訝的發現這玩意的基因和人類有極高的相似度,除了幾個他無法確認、功能未知的編碼片段之外,這甚至遠比一隻黑猩猩要更像人類,如果把它交給任何一個實驗室分析,不明究理者幾乎都會以為那是來自某個人。

  李蘇克感到很悶,而且他很害怕那個小門根本就無法抵擋那種東西,他總覺得黑影只要願意的話隨時可以把那片薄薄的金屬板撕成碎屑,然後進入房間大啖新鮮的血肉與骨髓。他猜想自己前幾天可能看了太多殭屍電影,所以一直擔心有什麼東西想吃自己的大腦,即使他沒有阿瑪迪斯那麼聰明,不過作為一位黑塔研究員多少還是有很不錯份量的──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胡思亂想,然後他發現自己實在是餓得快要昏倒了。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那麼拼命,北洋島說不定已經達到另一個文明的科技水準了。」他終於忍不住了。

  「拼命?」阿瑪迪斯頭也不抬的說:「在這裡頭的傢伙如果不夠努力,隨時有人想等著取代他吧?」

  「也許吧。」李蘇克答道:「反正這裡從不缺人手,大家總是擠破頭想進來。」

  「我很好奇,黑塔裡到底有多少人?」

  「有人說是三萬,有人說是兩萬,不過我看最多只有不到幾千人而已──別誤會我的意思,相較於全戴瑟局的規模而是相當少,但比較起外頭的企業,這已經是大公司的規模了。」

  「如果加上分布在國內的其他研究與生產據點,整個戴瑟局是超過五十萬人的,」阿瑪迪斯略微遲疑了一陣,繼續說:「不過一年要花到幾兆也是夠嚇人的,那些軍火真的有那麼賺錢嗎?」

  「誰知道呢?」李蘇克聳聳肩。

  「他們每個月付給你多少錢?」

  「研究助理的標準薪資,存個一年半載大概足夠買輛相當不錯的車子吧,你呢?」

  「看來你領得比我要多,只不過我並不太需要那些薪水就是了。」

  「好運的傢伙。」李蘇克摳了摳自己油亮的額頭,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很需要那些錢的。」

  「如果你弄來的那些斑馬魚確實被弄死,那我會付你下個月的薪水;如果『黑影』的細胞對輻射線產生器有反應,那麼--」阿瑪迪斯思索了一陣子,然後拿起那把車鑰匙晃了晃,說:「這就是你的了。」

  李蘇克吞了吞口水。

  美夢與沉思猛然被打斷,自己駕駛著新車兜風的短暫白日夢也必須先收起來--有人前來拜訪。阿瑪迪斯看了他一眼,然後顧自忙起自己的東西來,只從喉嚨發出了沉悶的「嗯」聲,他知道那是叫自己去處理的意思。李蘇克從實驗室中走了出來,有點不太情願地前去應門,不過阿瑪迪斯也仍在忙著,而且甚至什麼東西都還沒吃--雖然他早就餓得眼冒金星,但卻不好意思自己跑到外頭去吃飯,正在準備考慮何時才要詢問需不需要他帶點吃的回來時,刺耳的電鈴卻響起了,這個時候他只祈禱不會是桑可又派了誰過來,那會讓他離一頓像樣的晚餐更加遙遠。

  大門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他沒想到的人。

  羅瑞爾看起來很高興,與他氣憤離開時的態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各種特產商品和零食、小指上還勾著裝有酒瓶的白色紙袋,上頭寫著金色的「美琪地」。他踩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進來,嘴裡還嚼著東西,雖然還是一樣一身酒氣,但至少沒發酒瘋。

  「是你!」李蘇克面露驚訝,隨即意會到自己的無禮。「歡迎回來,羅瑞爾。」

  「是我。」他哼哼笑著,並把其中幾個裝滿零食的袋子塞到李蘇克手上,並把其他的全往沙發上一扔。然後他從桌上拿起用過了的空杯,把襯衫的衣角塞進去抹了幾下,並把「美琪地」袋子中的東西拿出來:那是種淡金色的甜酒,他把它倒了一點在杯子裡。這時候,他才發現到自己竟然忘了把鑰匙還給阿瑪迪斯,不過在此刻這種事情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謝了,我還沒吃東西。」李蘇克看見羅瑞爾遞給他的東西搖了搖手。

  「阿瑪迪斯!該乖乖吃飯了,聽保姆的話。」他拉起嗓門大喊。

  實驗室裡發出猛闔上書本的聲響,幾秒鐘後阿瑪迪斯走了出來,他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斜眼看著羅瑞爾。「你又買了什麼?」他心中還是暗自鬆了口氣,羅瑞爾終究還是回來了;但他搞不清楚的是這個傢伙的態度怎麼會轉變得那麼快?以他對羅瑞爾的理解來說,要在二十四個小時之內認錯、道歉,並且改變想法根本是比登天還難的一件事,甚至比改變自己的想法還要難。

  「兄弟,你有那麼多個實驗室,你也不可能每晚都跟它們輪流睡在一起,說實在的,其中一間借我用用,你覺得怎麼樣?」

  「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話,沒有問題--」

  還不等阿瑪迪斯回答,他就衝上前去打開了其中一道門。羅瑞爾像個孩子一樣又蹦又跳的衝了進去,只觀望了幾秒就猛按下燈光的開關,裡頭的擺設與工具全沐浴在一片暖黃的燈光中,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種學者風格的房間與他的品味顯得如此契合。

  「歡呼吧!地球人,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一方霸主了。」羅瑞爾興高采烈地跑到那張桌前,冷不防的將所有雜物和書本往兩側推開,露出了空白的桌面,然後大聲呼喊:「我是一匹要革命的狼,你們兩位就是我的見證人啦。」

  「狼?」阿瑪迪斯問道。

  「你想革什麼命?」李蘇克大大張開了嘴。

  他完全沒有去思考兩人見解與注意之處的差別,這時候滿腦子全都是那些想像,以及必須緊緊抓牢機會的使命感──此刻唯有自己能夠看得透世局,唯有自己是股清流──再也沒有比羅瑞爾‧塔米西要更適合做這件事的人了,這個人非他莫屬。

  然後他坐到桌前,身子向後靠在椅子上、並把雙腳交叉擱在桌面;羅瑞爾一臉愜意的笑著,除了興奮還有刺激感,就連那雙名牌皮鞋底部沾粘著的口香糖都完全沒有注意到。

  「你們兩個絕對想不到我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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