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臨，鎮上的燈火也一一點亮，迎接著工作後歸來的人們。
傑森就如同往常一樣，駝著身上裝著工具的行囊，走進那間鎮上為數不多的小餐館；他環顧著店內的景象，店內也有三五位工作單位上認識的人，正在享用著一天工作下來、難得犒賞自己的美味一餐。
「老闆娘！我要跟昨天一樣的。」
「好的～來一份『傑森』套餐啊！」
才剛放下身上的重擔、坐上櫃檯的高腳椅，傑森不由得滿臉狐疑、抬頭詢問。
「老闆娘，妳這樣……不怕東西賣不出去啊？」
「沒辦法啊？誰叫你每次來都點一模一樣的東西，後面的廚子早就習慣這個稱呼囉。」
「妳這到底是捧我還是損我啊？」
「這個就……任你想像囉！」
眼前的老闆娘，傑森是打小時候就認識她了。由於這附近的山洞有豐富的金屬礦藏，這個小鎮裡的男人大都是從事礦工行業的，放工完最急切的就是一頓溫飽，而老闆娘這家小餐館這一開，竟然也持續了二十多年，也算是鎮上小有名氣的人物了。
「最近工作累不累啊？聽說這座礦坑，也開發得差不多了啊？」
「唉，我能知道些甚麼啊？每天就跟著領班到處勘查地層、還得小心不被地下水嗆死，這些都是上面的人在擔心的，我能怎麼辦？」
「這倒也是。我是關心你啊，看你每天都來我這邊光顧、從小看到大，跟你聊天也算是我的娛樂活動嘛。」
「老闆娘……妳也真是，欺負年輕人尋開心，這是哪門子興趣啊。」
明明知道這是番調侃之詞，傑森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
「傑森啊，不是我愛說你，你這個年紀的小夥子，怎麼還沒有找到你的意中人呢？要是不趁年輕的時候動作快點，你這樣下去遲早也會變成老光棍啊！」
「喂～老闆娘，不是我不娶，而是現在的我根本養不起另一個人啊？做我們這一行的跟耕田的唯一差別，就是他們是翻土、我們是挖土，這種靠天吃飯的職業苦都吃不完，哪裡有娶妻養兒的時間啊？」
「咦？我記得……傑森跟你的那群朋友，不是有個姑娘你很喜歡嘛？」
話題來到這裡，原本談笑風生的傑森頓了一下、他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儘管只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老闆娘也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甚麼不合適的話。
「啊……瞧我雞婆的，這都是老人家的壞毛病。」
「……噢！別介意啊老闆娘，妳關心我們這群年輕人是常理，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該不會，你們這群孩子，從那件事情之後，就沒有再聯絡了？」
「嗯……威廉和鮑爾偶爾會回來這裡，他們現在在城裡找到了很不錯的工作，如果日子過得辛苦點、他們還會接濟我哩。至於莉莉亞，她從『那時候』起就沒有跟我們來往了，聽說前幾天才在家人的資助下去外地留學……。」
「綾雅呢？那個挺漂亮的小姑娘呢？」
「啊……對啊……還有綾雅啊……。」
老闆娘將身後端過來的餐點放在傑森面前，看著他有些憂鬱且沉思的臉龐，身為一個閱歷無數的長者，她自然體會傑森此刻的心境是什麼樣的。雖然挑開別人的舊傷並不可取，不過很明顯的，眼前這位年輕人有著多年沒有解答的心結。
「你們幾個年輕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自從那次事情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雖然大家都說那是一場憾事，可是如果一直到現在都還讓你這麼自責的話，我看也不好啊。」
「欸？啊！……關於『這件事』啊？沒事沒事……我相信大家也不是因為這樣才離開這裡的。老闆娘～妳今天的想像力怎麼那麼豐富啊？」
傑森乾笑幾聲，撐起自己最爽朗的笑容讓對方安心；看著眼前自己最熟悉的餐點，一天下來的忙碌與充實感在此刻得到最大的回饋，就如同在這家餐館裡的其他同仁一樣，他也拋開矜持、拿起餐具就開始狼吞虎嚥了起來。
在老闆娘放心地笑說「吃慢點」的同時，也陸陸續續進來的更多的客人，話題也就暫時停在這裡；傑森感覺到周圍的聲音逐漸變的嘈雜，剛才所想起的回憶也暫且拋諸腦後，繼續享用他的晚餐。
本來，應該是如此的。
「老闆娘，我要一杯啤酒和醬燒牛肉。」
有個陌生的男子冷不防地坐到了傑森的身邊，聽著對方下單的聲音，傑森頓時感到好奇。
「欸？先生，你是外地人吧？」
對方似乎有些驚奇，對於傑森的猜想也沒有多做隱瞞，很老實的攤手一笑。
「是的，今天是來這個地方觀光的。順便看看海。」
「哦～你是從內陸的城市來的嘛？或者是從首都來嗎？」
「我是從首都過來的，我聽說這裡是有名的避暑路線。」
「啊啊，是那一套『鄰近古蹟礦坑的海岬之鎮』的廣告嗎？」
傑森對這個廣告並不陌生，畢竟這是他朋友的傑作。剛才跟老闆娘提到的鮑爾就是在新聞的出版社上班的，由於他善於文案，所以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為家鄉做了個宣傳的專欄，而最常見的介紹文就是以此為標題的。
「看起來，小哥你還挺懂這方面的消息啊？」
「說甚麼呢，畢竟是關於自己家鄉的宣傳，我們多多少少都會注意的啊。再說了，像先生這樣的生面孔，在我們這個小鎮上也算是可以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是被那個廣告吸引過來觀光的，我覺得也很難來這種鄉下地方囉。」
「呵呵，這麼說來，也挺在理的啊？」
不知道是因為今天有些疲憊了嗎？傑森也不太在意自己正與一位陌生人談天，順勢像著櫃檯裡面喊了聲「老闆娘！來杯啤酒啊！」之後，又將注意力集中在與這位外鄉人的談話上。
「話說回來，明明是來避暑的，你穿成這樣難道不熱嗎？」
「啊……這身打扮嗎？確實是啊……。」
傑森仔細端詳著對方，在脫去圍巾與風衣外套之後，這位陌生人才真正毫無防備的出現在他的眼前：精瘦的身材、暗色系的衣物、稜角分明的瘦削臉龐，這樣的人物跟這個鎮上的礦工截然不同，更像是威廉或是鮑爾那種讀書人的氣質。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日夜溫差交替的關係，傑森竟然冷不防地覺得有些寒冷。
「或許是習慣了吧？我這一路上都沒怎麼注意到，其實在室內這樣穿也是挺悶的呢。」
「明明是為了避暑？」
「是啊，明明是為了避暑。」
兩個人相視而笑，剛巧在這個時間點，老闆娘也帶著對方的餐點與傑森追加的啤酒現身了。
「啊呀？傑森，這麼快就找到新朋友啦？」
「欸欸，別講的一副我是甚麼孤僻的傢伙的感覺好不？我起碼也是在幫妳招呼客人耶。」
「唉呀，那這樣我可得好好獎勵才行啊。先生，不然您今天晚上這餐就由這位小帥哥幫你代墊啦！」
「喂喂！這是哪門子的獎勵啊？」
望著傑森與老闆娘的鬥嘴，坐在一旁的陌生人一面吃著醬燒牛肉、一邊靜靜的品嘗著冰涼的啤酒，一臉意味深長的看著這幅景象。
「兩位的感情真的不錯啊，不會是親戚吧？」
聽見這番話，傑森這才停止與老闆娘的胡鬧，順勢灌了口啤酒。
「嗄？不是不是，這位不過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歐巴桑而已啦。我說先生，你這眼力似乎也太差了吧～。」
「呵呵，但是，你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啊。而且，既然你提到的是『我們』，那你似乎還有其他兄弟姊妹囉？」
「呃……這個啊？……要這麼說也是啦。」
傑森心裡不禁暗暗想到，甚麼話不留心、偏偏談到了以前的那些夥伴。
「曾經老闆娘確實是看著『我們』長大的，不過，就像先生目前所見，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哦？是因為玩伴都離開這裡了嗎？」
「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冰涼而苦澀的啤酒滑進喉嚨，傑森還是第一次這麼快感覺到微醺，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不管是遇上誰都會想到那些過往的夥伴們，彷彿隨著對話的推進、那一張張懷念的臉孔也浮現眼前。
「先生知道這裡是礦產出名的吧？」
「是啊？我看到的宣傳專欄上是這樣寫的。」
「其實，如果先生早個七、八年來的話，這裡的礦場觀光還沒有那麼興盛，倒是海景與衝浪才是這個地方的最大賣點；每年的夏天都會有人來這裡度過假期、海上也會有帶領遊客衝浪的私人教練。」
傑森一邊喝著酒，往事的回憶一幕幕經過腦海，他彷彿聽到了當時他們一起嘻鬧的聲音、那年夏天的海風與浪濤……。
「不過，就在那一天，一切都變了。嗯？」
當傑森的視線回到對方臉上時，他看到這個陌生人竟然拿起筆來、在一本小筆記本上不停地抄寫著，而且對方的雙眸聚精會神、彷彿是在做甚麼重大的紀錄一般。
「你……難道是記者之類的？」
「不太算是，如果是旅遊作家還比較符合。」
「欸欸，該不會～是鮑爾讓你過來取材的吧～？」
「鮑爾……？」
看著對方一臉無解的樣子，傑森知道自己似乎猜錯了，只是簡單擺了擺手，又繼續他的故事。說也奇怪，明明與對方才第一次見面，沒想到在這樣的人面前、自己竟然可以這樣將往事侃侃而談，傑森不禁懷疑今天的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結果……那年夏天，我也忘記是幾月幾號，那天早上明明天氣很好的、萬里無雲、海象也十分安全，堪稱是那一年最漂亮的海景也不為過……。我和鎮上的朋友們相約好一起去戲水，啊……我剛才說的鮑爾……那小子也在其中一位。」
「你們總共多少個人呢？」
「六個人，四個男人兩位小姐……我們都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而且啊……到我們這樣的年齡，年輕人總會很期待這種時候，尤其是在海邊戲水、想當初莉莉亞和綾雅的泳裝啊～。」
談到這裡，陌生人原本低垂的頭猛的抬起來，似乎是聽到了甚麼重要的事情。
「你是說，你跟綾雅是認識的？」
「嗯？是啊……我、綾雅、莉莉亞、威廉、鮑爾……再加上一個晉煊，就是我們六個人。那天我們確實是玩得挺瘋的，直到……。」
這時，傑森原本已經瞇起的雙眼慢慢瞪的渾圓，他的瞳孔裡閃爍著與燭光不同的亮光，陌生人似乎可以從眼前這位半趴在櫃台上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種悲傷與孤獨的情緒。
「突然間……不，根本就是瞬間的。天空無預警的變暗、風也變強、海象也變得波濤洶湧了起來，我們幾個根本沒有防備，原本想要盡早離開海邊回到鎮上……但是我們要順著海岬旁邊的階梯才能走回去，這絕對要花時間的。」
紙筆沙沙作響，觥籌交錯之際，傑森的陳述似乎變成了旋律、伴隨著周遭的聲響融入了空氣之中，他的口像是在陳述著遙遠的故事、親身經歷卻又好不真實的過往。
「就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海裡面……對……是從海裡面的，從海裡面升上來一個很詭異的東西……黑色的……像是鯨魚、卻又像是鯊魚……它……它！！」
「咚！！」的一聲響，傑森的整個人像是癲癇發作一樣跳了起來，就連老闆娘也都好奇的湊過來看，陌生人看見眼前的景象，直覺事態不妙：原本英俊而年輕的臉龐因為恐懼而扭曲，他的雙眼毫無焦點、似是在眺望遠方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不存在的畫面。
「啪剎！！那個怪物把晉煊的腿咬住了！把他活生生的拽進海裡，像是狗咬著玩具一樣瘋狂的甩動著他！！噢！！天啊，他的腿斷了！！他的腰被咬碎了！！啊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啊！！！！」
「等等……傑森？傑森？？」
周圍聽見騷動的人都將視線投了過來，只見上一秒還好好的傑森，突然像是被某種物體操控一般，瘋狂的高聲喊叫，他口裡所吐出的故事也越來越驚悚。
「啊啊，那個怪物，那雙眼睛！！又紅又紫，像是惡魔的眼睛！！是的，那是海裡的惡魔，那是神明的天罰！！我的天啊！！它看到我們了，它要追上我們了！！」
「傑森！停下來，傑森！不要這樣！」
此時的傑森已經失去了理智，陷入了完全的瘋狂，從櫃檯走出來的老闆娘順手抄起毛巾，準備要封住傑森已經失去控制的嘴，卻被一旁的陌生人給攔下。
「慢著！這不是癲癇，交給我處理！」
陌生人提起筆、翻開了筆記本，就在這個瞬間，一股藍色的光芒從書頁間迸發而出，就像是絲帶一樣迅速的纏上筆桿；在眾目睽睽之下，陌生人的嘴裡說出了意味深長的句子。
「被恐懼而殘害的生命啊！請聽我一言，請聽這首詩篇，放下那可怖的回憶吧！」
原本嘈雜的餐館瞬間變得安靜下來，在美麗而清澈的嗓音下變得沉默；藍色的光芒像是藤蔓一般從筆尖竄出、將陷入狂氣的傑森團團包圍住，那份亮光也逐漸變的強烈。
「請將這一切交託給我，在這份歌聲之下沉睡吧！」
音調轉折趨漸高昂、歌聲的滲透力也越來越強烈，轉眼間，就像是突然乍現在人世間的太陽一般，所有人都被眼前的突然爆炸開來的藍色光芒弄得睜不開雙眼！
「願逝者得以安息！願生者得到安舒！」
在場的眾人失去意識之前，將傑森被團團包圍住的藍光裡、一縷黑煙從中飛出，飄進了陌生人的筆記本裡。
歌聲漸漸遠去，光芒也逐漸淡去……。
「嗯……？」
恍惚之際，傑森再度睜開雙眼，眼前的景象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道現在是晚上幾點鐘，周圍的客人都已經消散不見，只留下自己趴在櫃台上，躺在自己的口水裡面。
「唉呀，傑森啊，你終於醒了。」
櫃檯的後方，老闆娘走了出來，似乎是因為店鋪即將打烊，她將手用毛巾擦乾，並且拿起櫃檯旁邊的抹布開始整理檯面。
「咦？老闆娘？我這是怎麼了？」
「你難道都不記得了嗎？你喝醉啦～你跟那個遊客聊的興起，喝也喝多了，就這麼趴在這裡睡著了。好在那個客人算是個好人，你今天的晚餐錢他都幫你付清啦。明天遇到他，可得好好感謝他才是。」
傑森摸著後腦杓，可能是因為酒精作祟，他到現在都有些頭疼；印象中他確實與一名外來的遊客聊得很開心，但是……。
「總覺得好像還少了甚麼……。」
他看向外頭的黑夜、以及漸漸黯淡的燈光，原本就已經模糊不清的記憶，也隨著夜色逐漸消散、溶入了這個漆黑的夜空裡。
彷彿甚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未完待續)
創作內容
原創小說~(連載中)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