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接連幾場大雪冰封了許多道路造成資源運送短缺，幕府不久前才被明穗京介兩人聯手炸了糧倉，這下連自己都捉襟見肘，更是氣得開始散佈黑道組織欺下犯上到老天都看不過眼要降雪災的謠言云云。
高樹組沒有被謠言打擊，反而趁機支援寺廟發放熱粥等糧食，給地方父母官賣賣人情，以及幫助領地內居民對大雪的應對措施等等大小事宜。
這些都已是多年的慣例，旗下的各個攤商賭館都知道要出錢出力，不需要明穗親自坐鎮，他也不是什麼村長之類的職位所以不用到各處去勘查，於是這段時間倒成了明穗和楓最為清閒的時刻。
廂房內，明穗熟練地將花朵與草藥製成的數種香料研磨成細粉、過篩，再各自依照精準的成分比例搭配混合，以杓取出一部分，撒進香爐裡。爐火香灰熱氣蒸騰，將香氣襯托得更加飽滿圓潤，彷彿置身在百花園裡。
「完成。」
楓還忙著回味自家戀人調香時專注的側臉，後者已把盤裡剩下的香粉混合了蜜蠟壓製成一個個小巧可愛的香錐。
在當時的社會中，能工巧匠擁有一定的地位，高樹組組內一大財源來自旗下的工藝集團，高樹組長的調香手藝更是極為出眾，香氣高雅且極具鑑別度，深受上流貴族的喜愛。但因其每年出品量少，有時一品薰香的喊價甚至可達普通人家一年開銷。
楓不是第一次看明穗製作薰香，但明穗並不常製作這類香氣濃郁的薰香。
而且所謂香道，是和茶道不相上下的精緻活兒，製香耗時費工，要搭配混合出好聞的香氣也十分講究經驗與技術，明穗也說自己只是難得有空，待春天來臨賞花人潮流動，這些做好的薰香就可以拿去賣給那些文人雅士。
楓看著明穗把那些薰香包好交給下人收藏編整，想起京介的時候楓就知道他有使用薰香的習慣，每次去幸田組，那位少主也都一絲不苟地用著符合他身份氣度的清雅薰香，便問道：「京介先生會跟明穗買薰香嗎？」
明穗淺笑搖頭：「那傢伙也是香道師，喜歡什麼香味會自己調，所以很可惜沒辦法用這個坑他。」
這話聽來很像幸田某人被坑怕了才自己學習調香的。楓忍笑問道：「但明穗跟京介先生都會調香的話，應該也能交流調香配方的吧？」
「高樹組和幸田組的煉香手法不同，我們從底香的選擇就有好幾種，主調和基調等有多少配方和比例配置就不用說，所以能做出許多特殊薰香供人挑選屬於自己的香味，而薰香材料配方雖然不是商業機密，行家也能自行判別，但某些成分比例卻是不可外傳的。」
頓了下，明穗繼續說道：「幸田的煉香法著重香氣提煉，只要用上一點點就會有十分上乘的效果——據說專供貴族淑女沐浴的湯泉可以任選香調，洗後周身彷彿被一層香氣絲綢包裹著，要價比平常的湯泉貴個四五倍也還是非常受歡迎，實際上成本也就那麼回事，不過一個敢開價，一個敢掏錢罷了。」
「……」楓差點把奸商這詞脫口而出，但仔細想想人家擺明了黑道開黑店，願者上鉤，也難說他不對。
明穗太清楚楓此時的想法，於是只是淡笑，「商業利益實在太大，客源又遍布高層，投鼠忌器，這也是幕府一直不敢動幸田組的原因。」
「呣嗯。」所以小百合小姐才說自己待在組裡比戰前逃走安全吧。
楓手撐著臉頰咀嚼明穗說的話，「……我們沒有能要脅幕府、不讓他們打過來的手段嗎？」
「高樹組不是幸田組。」明穗的回答很簡單，「如今該考慮的已非不要開戰，而是如何應戰。」
楓沒有應聲，小臉上寫滿消沉，明穗輕拍了拍他的髮頂。
「今天身體狀況如何？還好麼？」
「嗯，就跟之前一樣。」楓說，挪挪身子就往明穗懷裏鑽去。剛才明穗製香，現在身上都是那種帶著甜味的花朵香氣，暖暖的，很好聞。
楓身上的印記並沒有擴散的跡象，醫生每日為他診脈，除了楓一如往常的氣血虛弱以外並無其他異常。而這樣的氣血虛弱，也一如往常的無法以藥物食療改善。
傷感無用，明穗便就這樣靜靜摟著人兒，溫柔地給他最想要的靜默與依靠。
二月中下旬，天氣漸漸放晴，只時不時飄點碎雪，然而這種一邊下雪一邊融雪的天氣最是寒冷。楓本就是手腳冰涼的體質，保暖的衣物、厚毯手爐等通通用上，身邊也有明穗盯著隨時給他暖上一杯熱呼呼的黑糖薑茶或加了糖蜜的熱牛奶，楓都覺得自己的待遇就和懷孕的小百合不相上下，只差自己的肚子裏頭啥也沒懷。
不過就算是身體虛弱的楓，稍微做點運動的話也是能夠活絡血液循環的，所以楓還是會在醫生許可之下做些基礎體能訓練與劍道的基本功，而當明穗不用開作戰會議時，兩人就在庭院裡玩雪。
「……你們在老夫的庭院裡吵吵嚷嚷做什麼？」憲章很是不滿。
「做雪屋。」明穗答。
「雪屋裡面可以點燈，晚上很漂亮的！」楓笑嘻嘻，「爺爺也很期待的吧？」
「外面天氣冷，別只顧玩。」憲章說。
「有我在，不冷。」明穗有意無意地現了下自己和楓緊緊牽著的手。
「……」臨老還被孫子放閃的爺爺啪地關上了廂房紙門。
被這樣賞閉門羹也不是一兩次了，楓和明穗相視而笑，忽然一陣鳥羽振翅聲從頭頂傳來，竟是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
「嘎──嘎──」烏鴉的叫聲粗啞難聽，明穗卻沒趕走牠，反而伸手讓牠停在自己臂上，隨後從牠腳踝上的小小信筒中取出一張薄紙。
「烏鴉也能訓練來傳遞消息？」楓很驚訝，一般人用來傳書的通常都是飛鴿，從沒看過有人用烏鴉的。
「呵。」明穗輕笑，他看完了那張薄紙後塞進袖內，又拿出另一枚紙片，用炭筆在上頭不知寫了什麼，將紙摺好塞回烏鴉腳踝上的信筒裡。那烏鴉也很聰明，得到回信後嘎嘎地叫了兩聲後就振翅飛走。
「會是誰用烏鴉來傳訊呢？」楓問。
「某個比烏鴉還吵的傢伙。」明穗說。
「啊。」楓立刻想起某個養黑貓的聒噪男人，「……他回來了嗎？」
明穗搖頭，「信上沒寫。」
說著，他從袖中將剛才那枚薄紙遞給楓看。
這次捎來的訊息不長，只有短短十二個字。
──巫醫已死。徒弟所殺。人在幕府。
為了這個消息，明穗再次和憲章等人開會討論。
「這樣一來就代表幕府這次行動是拿整肅黑道做個幌子，實際上以追查楓的下落為目標，找到楓後是殺是留卻不好說。」橋本說道。
「我認為幕府整肅黑道是真，這個殺了巫醫的徒弟混在幕府兵裡，想藉機將收留楓的高樹組一併剿滅。」參謀說道，「若這個人真的是清水組的殘黨，那麼就很有可能打算趁此機會報咱們殺光他們清水組的仇──至於楓嘛，或許是被視為導致清水組敗亡的引子，清水組殘黨遷怒的對象。」
「幸田說過幕府中有人在偷偷鑽研詛咒，現在巫醫被殺，有被滅口的嫌疑。」憲章雙手環袖，「以前巫醫斷定你有詛咒的時候，他還有對你的詛咒做出什麼嗎？」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何況十年前自己才五歲。楓努力回想後搖頭：「我也是聽母親轉述的，那個巫醫說他感應到黑暗氣息才找過來，看了我的面相後說我身上有吸血詛咒……每逢新月必食人血，若不吸血遲早會衰弱而死。其他像是怎麼解咒、如何被詛咒之類的什麼都沒說。」
「……這樣一來線索就只剩巫醫的徒弟了。只有找到他才有可能再對你的詛咒有更多了解。」明穗沉吟道，又抬頭看向鎌倉，「街坊那邊還有關於吸血妖魔出沒的謠言嗎？」
「新年過後就幾乎沒再出現這樣的謠言，雪災與幕府救災不力的抱怨還比較多。」鎌倉說道，「我們布置的假餌也沒有抓到幕府兵，看起來他們似乎變得不再重視──又或者是暫時沒有餘力顧到這邊。」
「意思是說，幕府兵的主要目標有很大機率並不是楓，追捕楓的人勢力也不夠龐大，有可能只是個人行為。」明穗如是說，楓在心底偷偷鬆了口氣。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因為自己連累到照顧他的高樹組，但也絕不會置身事外。
「不過慎重起見，還是讓幕府那邊的人私下留意相關人等。」明穗補充道，橋本接了命令後便先行離開去連絡潛入幕府的內線。
接著，明穗又向鎌倉交代一些事項，楓卻開始聽不進耳裡。
楓的腦海中響起一個低低的嗓音。
──醒來。
在此同時，一陣毛骨悚然的惡寒爬上背脊，楓小臉刷白，抱著自己的雙臂倒了下去。
＊＊＊
楓再次睜眼，明穗沒在身邊，而是憲章端坐在一旁矮桌看書。發現楓醒了，憲章便示意門前的僕役去請醫生，自己則拿過桌上早備好的熱茶和茶杯坐到榻邊，把楓扶起來後倒了一杯遞過。
「身子怎樣了？你已睡了兩天。」
「我……」楓捧著茶杯啜了一口就不再喝，圓圓的紫紅眼眸中滾出豆大的淚珠，「我想明穗──為什麼明穗不在這裡？」
「他出門了。」憲章說。
楓叫道：「出什麼門？出門比我重要嗎？」
這完全就是無理取鬧的態勢，憲章估計楓此時什麼也聽不進去，還是該想辦法拖到明穗回來，同時也要讓楓先冷靜下來才能夠問他事情。
「吃糖麼？」憲章從懷裡拿出一個小錦囊，不吃甜食的他竟隨身帶著梅子糖。
楓仍在縮著身子抽泣，卻很老實地伸出手拿了一顆梅子糖放進嘴裡，吃著吃著突然又哭了起來。
「如果我是一隻會吃人吸人血的妖怪，爺爺一定不會再給我糖了──」
憲章微微瞇眼，這兩天有人謠傳看到一個長得很像楓、金髮紅衣的少年徘徊在村口，而方才聽說那少年再度出沒，明穗便帶人出門去一探究竟。
但楓這兩日都昏迷在家，除了明穗、憲章，還有橋本鎌倉等人日夜輪守，都沒有看到楓踏出過宅邸一步。往好的方面想那只是個誤傳，往壞的方面想……或許是楓靈魂出竅也不一定。
不過這得等明穗回來再說，先暫且按下不提。憲章以平常那種略帶冷漠的平靜態度輕拍過楓的髮頂，「……老夫不吃糖，卻還隨身帶著這包梅子糖，你以為是為了誰？」
楓嗚咽道：「是因為明穗疼我爺爺才跟著疼我的吧？明穗不在爺爺一定就討厭我了──我要明穗啦……」
「哦，好熱情的告白，好羨慕高樹啊。」
廂房門口突然出現一個頎長身影，那人影像貓一樣靈巧地溜了進來，將手裡的一個白色甜饅頭塞進楓的手心，柔雅薰香襲來。
「聽好了小楓，不要輸給心魔。」
楓淚眼模糊地看著那名男子起身，湊在憲章耳邊不知說了什麼，看楓拿著甜饅頭發楞，又衝他一笑，「那是你家明穗要給你的點心，我幫他先拿來而已。」隨即一陣風似地離去。
心魔……楓垂下小臉望著手裡的甜饅頭，慢慢地將它吃掉。
傍晚，明穗總算回來了，身上帶了點小傷與煙硝，似乎是剛與人戰鬥的樣子。
「那個消息只是誤傳，我們一到現場就遇到已被幕府兵收買的地痞流氓想抓我們回去討賞，就處理了一下，順便去捅了他們的老巢。」
已裹好傷口，明穗拍著巴在他身上不放的楓溫言安撫：「你的詛咒雖然曾經以另一個人格的形態出現過，卻沒有在你昏睡的時候出去釀災，放心。」
一旁醫生也點頭，「你後腰的那枚黑色楓葉印記也沒有擴大，你或許只是正好身子虛弱才昏倒的。」
「噢……」楓抹抹臉，身子仍在微微顫抖，「但是我在昏倒前，聽到過有人在我腦海裡說『醒來』，然後我又夢到自己跑出去吃人……我好怕是像上次在墓園的時候那樣，有個不認識的意識在操控我。」
「不要輸給心魔。」
明穗摟過人，食指輕抵上人兒胸前的護身符，「上次你的詛咒保護了我們，你也沒有因此失控傷人，我相信你的本心，爺爺、橋本、鎌倉先生他們也都是這麼認為的。」
「京介先生剛才過來時也說了叫我不要輸給心魔……」楓喃喃道，「他知道這麼多事，為什麼明穗從來就不懷疑他是接應三方的內賊？」
楓此言一出，明穗稍微想像了一下這位奔波二月的老友聽到後該有多麼悲憤哀怨，隨即決定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稍微救一下這個做人失敗的幸田少主。
「我相信他。而且也沒必要懷疑他。」明穗平淡道，「幸田組不用依賴幕府就能在黑白兩道間擁有折衝的超然地位，幸田組不需要對幕府示好，他們示好幕府也不會全盤相信，是以他沒必要冒死去做內賊──簡單來說幸田就只是隨心所欲地蒐集各種想要與需要的情報，而這些情報剛好跟你以及幕府都有關聯罷了。」
憲章也說道，「他如果真做了內賊，那麼只怕幕府把黑道鎮壓完後第一個要肅清的人就是他。就算幕府不打算處理，你想想道上倖存下來的人哪一個肯放過他？」
「唔……」楓自知失言，他其實也不是真的要懷疑京介，也知道這人確實是為了他們這兩個友人操碎了心，只是他實在害怕，付出的信任會因為種種利害關係而崩毀，或甚至像齊藤那樣就等著他卸下心防的一刻。
明穗又道：「我知道，那傢伙平常做死慣了，如今難得認真做事也挽不回形象。下次我請小百合夫人好好說說他。」
「噗……」楓摀嘴笑，他早在不自覺間把京介視作極為信任的好友，如鄰家大哥一樣的好友，「那下次去幸田組時我得道歉才行。」
「沒關係，你懷疑他是內賊這件事，就和他搶在我回來之前就跑來看你兩相抵消。」明穗低眸輕捏過楓的小臉，「甜饅頭好吃嗎？我這裡還有，要吃嗎？」
「嗯！」楓接過明穗從懷裡拿出的紙包，拿了一個甜饅頭放進嘴裡。
「……還是明穗親手拿給我的好吃。」
「那是當然的。」
──這時的他們都還沒徹底察覺，平靜的生活終將畫上句點。
創作內容
【InfinityMoon】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