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依萍
Day.3(日)
我騎著檔車四處閒晃。
也許是今晚沒有特別想早點回家,所以我繞著繞著,就從市區騎到了位於北邊的科學園區。上了個斜坡,我漸漸地把車速緩下來,沐浴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我把車停下。坐在座墊上望著底下的籃球場。
亮麗的白燈光打在了綠色籃球場上,一群人在那裡跑動著,穿著那些她不是很懂的球衣,只要有人沒順利進球就會嚷嚷著籃板;進球了同隊的便會大聲歡呼。看著那些人揮灑汗水的模樣,其實我還挺羨慕的。
明明只是想到處閒晃,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
我這樣子思考著,然後球場上的人漸漸替換成了我內心中所想的模樣。在球場整修成現在這樣子前就是個很樸素的空地,然後兩頭有籃框這樣子。沒有三分線、沒有罰球線,當然連出界線也沒有,就簡單的框。
她跟蘇秀婷都會坐在斜坡上看著男生打球,畢竟自己也不喜歡回家,所以也會跟一些男同學來這邊摸魚。一直到畢業了,蘇秀婷結婚了,我還是會跟一群臭男人來到這地方廝混。
王昱庭的問題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當時看蘇秀婷嫁得好,隔年就生下了可愛的女兒其實我也很替她開心,但那時的自己並沒有想這麼多,男人嘛?隨便找都有。所以就只是很單純地祝福。
但在聽到老媽的狀況以後,我發現自己也沒什麼時間再去思考那些有的沒的了。知道自己是這樣子的人,那就沒什麼資格再去擁抱那些。只要吳哲軒跟他女友過得好就好了。
我的人生重心早已不在我身上了。
老媽沒做好的事,我總得替她做好。至少在看顧弟弟這方面,我想我不會讓她太失望吧?
「嗨。」
我一愣,視線從球場轉移到站在旁邊的男人。我還真沒注意到這個人。他留著一頭艷麗的金髮,身上穿著白色搭配橘色條紋的球衣。New York?7號?等等,紐約?我哪知道那是誰啊。
「妳怎麼一個人在這?不怕被蚊子叮啊?」
看著那爽朗的笑顏,有這麼一瞬間我覺得這人是笨蛋,但看上去也不像有心機的模樣。四處張望了下,似乎也沒有其他人。
「你有什麼事嗎?」我問。
也許是看著我一臉警戒的樣子吧,他趕緊攤開雙手。「啊,我沒有要對妳怎麼樣啦,只是在一家飛鏢店見過妳,對妳特別有印象。」
飛鏢?蘇爸的店?他也在?「大路旁邊那間?老闆光頭穿白背心的?」
「對啊對啊,我昨天晚上有去那邊打鏢,所以特別注意到妳。」
「噢。」
「妳也會打球嗎?」他問。
「不會。」看了下球場,他們已經開始換隊上場了。「但懂一些規則。」
「那要下來看看嗎?」
我瞥向他。嘖,剛剛應該要直接不理他的,幹什麼接話。
我拿起放在腿間的安全帽戴上,轉動鑰匙,發動了機車。「不要,我要走了。」
之後這男的也沒攔阻,就這樣任由我騎車離開。唉,明明只是想說四處逛逛,來到舊地已經有點煩了,還要被那年輕小夥子搭訕。我只是想自己一個人靜靜而已。
我在園區繞了一大圈,最後才回到市區,看了下手機已經十點多了。要去蘇秀婷那邊嗎?算了,早上才被唸到不成人形,等等回去搞不好又會被罵。
結果我騎車四處亂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騎了多久,當我最後停下車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斜坡。
這裡不算陌生,還是能看見一些我熟知的地標。這地點很不錯,看上去應該是在市區偏北的地方,但這地方如果再往上面去,應該可以用很棒的角度來欣賞這城市的夜景。
但這裡也已足夠,我站在斜坡上的草地。這裡也有路燈在閃著,但那都不比市區內的燈光還要來得精彩。這裡有點暗,而那裡卻五顏六色的,有種鮮明的對比,半夜會在這裡的都是一些無用的人,留在繁華市區的則是成功的人。
很多時候我都會不可避免地這樣想。也許帶了點忌妒、也許帶了點醜陋的情緒在,不過我想到我真正地走出這條坎以前,我還是會這樣子想吧。
拿起手機,滑開螢幕鎖,然後看著吳哲軒傳來的訊息。姑姑又打去他們家裡了,他女朋友跑來找他哭訴,雖然老弟說沒問題,但我想他女友還是巴著他希望趕快把我這姐姐找回去吧。
錢啊、錢啊,不值幾兩重的紙片深深地影響了我們。不只在價值觀或生活品質這種直觀的片面,而是在另一處沉默地挑撥著每個人的敏感神經,讓我們為它顛狂,為它拋棄一切。
就和毒品一樣。
明明那女人也沒有確切的證據,只是不知從哪聽來說老媽存了一筆錢給我,然後就像黏膠一樣死纏爛打。也不管我們是她弟弟的兒子了,也不管彼此間可能存在的情誼了。在那紙片面前,我們成了沒有一點關係的陌生人。
好想把那些東西挖出來直接丟在她臉上,指著那老太婆的臉臭罵她。腦海中頓時出現了好幾句不太雅觀的詞彙。我笑了,真真切切地。
讓我逃避的從來都不是那老太婆,而是老媽。她拿給我的存摺和印章我都不願去面對。六年了吧?我還是不敢,只要看著那張綠色的簿子,我都會想起過去老媽的臉孔,還有那雙長滿繭的手掌。
粗糙的掌心掩飾不了那緊緊握住的溫柔;皺紋遮蓋不住那只有我們能擁有的慈愛笑顏。她──是我曾經痛恨,如今卻挽回不了的母親。
「妳走了,跟那該死的老爸一起。」我喃喃。「留了那東西給我,只是想讓那老太婆來找我拿錢嗎?」我嘆了口氣。「算了吧,如果妳真如我所想的這樣那我還輕鬆點。」
拿起口袋裡面的菸,點燃它,坐在草坪上吸了幾口。結果這時間點沒什麼人經過這裡,也是啦,這種蚊蟲一堆的地方誰還要來啊?養蚊子?
吐出陣陣白煙。藉著尼古丁,我沉浸在那思緒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也許根本沒有多久,但我卻覺得它夠長了。搞不好還夠讓我把至今為止的人生都想個遍。
不自覺地,我腦海中浮現出了蘇秀婷的臉。今天早上在蘇爸的店,她就這件事對我好好地唸了個遍。明知道我從以前就不愛人囉嗦,但這丫頭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只要逮到機會就是說教。
可是我聽完了。雖然大部分都從耳朵溜出去了,但之所以能乖乖地坐在那裡只是因為……我很懷念。
明明我跟蘇秀婷是同學,我們年紀相差不過幾個月。但她經歷過婚姻、孩子也生了,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是母親,但我不是。我沒有辦法像她一樣如此耐心地對人「唸經」,就連心心掛念的弟弟也沒辦法照顧好。
但也許就是這種母親的氛圍讓人感到熟悉。
即使我厭惡,但卻悲憤地、痛苦地發現自己沒有辦法離開。
因為這昔日的老同學就像我媽一樣,那時候總是耳提面命地告訴我女孩子該怎麼樣,學業要怎麼樣,不能這樣跟個男人婆一樣到時後嫁不出去之類云云。很愛唸,跟蚊子一樣讓人受不了。我最恨她這樣子了。
我最恨了。
當我騎著車從那斜坡回到家裡以後,打開電燈,望著白色衣櫃上的行李箱。是了,我把老媽留下來的東西都放在那裡。
坐在床邊,看著腳邊那白色的磁磚。
對,我恨她這樣子做。
所以蘇秀婷也連帶被我這子的情緒來對待。或者說現在只要有人這樣子做,都會被我一視同仁吧?蘇秀婷也好,吳哲軒也罷,都只是遷怒。
我站了起來,打開浴室門然後走到了陽台。衣架被收納在一個掛在鐵窗上的笑臉籃子裡。旁邊放了一個乾淨的陶瓷菸灰缸,我把它拿進去裝了點水,在陽台點了根菸。
這是我今天抽的第幾根了?老天爺啊。
拿起手機看了一下,仔細地看著哲軒傳過來的訊息。嗯,搞不好哪天姑姑就找上門了也說不定。畢竟弟弟那邊無門,也不知道他女朋友會不會哪天就把我拱出來了?啊,說起來哲軒有跟她聊過這件事嗎?
我把菸靠在菸灰缸上,用雙手打著字。
你有跟怡惠聊我住在哪的事嗎?
看了下。我嘖了聲,把剛剛打的話全部都刪除。說那什麼屁話,搞得我好像很怕姑姑找到這邊來似的。
「呼。」把手機放在一旁,我吐著白色的煙。
妳說我該怎麼辦呢?老媽。這些錢的用意我也懂,就是希望即使我找不到好男人嫁出去也能有點儲蓄對吧?懂,都懂。但這件事也是妳跟姑姑說的吧?說什麼我幫女兒存了一筆錢。
老實的媽媽就是這樣麻煩。但我明白這都是妳的愛心,也是對像我這種叛逆女兒所能盡的那份家長的責任。
「妳知道嗎?每每當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都覺得妳那時候就該放棄我的,因為如果是我一定就會這樣做。」我喃喃。「關心著我們而又老實的媽媽,如果可以,我希望妳就在我身邊。」
我朝菸灰缸彈了下菸頭的餘灰。「我想跟妳說說話。我想跟妳好好聊聊當我不在家時,妳是怎麼把弟弟拉拔長大的?妳在家裡是不是也曾怨過我都不在家幫妳?或是氣我為什麼小時候不好好聽妳的話?」
把菸丟到菸灰缸裡,我倚著那面鐵窗望著天。在大樓與大樓的夾縫中我看不見那廣闊無際的天空,但卻能窺見那一絲銀色月光。它猶如女人的薄紗般美麗,但卻照不進我的心。
「如果妳願意,可以教教我嗎?」我有點哽咽。
我想請妳教我該怎麼照顧人。
想請妳告訴我,老爸去世以後,當妳單獨面對仍年幼的我們時,為什麼有辦法不逃避。
-LKK 2019 . 10 .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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