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說啊！
好好吃過東西徹底休息後，腹部的絞痛雖毫無緩和的跡象但至少已經有足夠的體力忍耐了。我在晚餐時分拄著登山杖加入圍在營火旁的大家接受毛球們的歡呼和慶祝，刻意避開德哈洽莫名充滿關心和愧疚的視線虛弱地和波納們擁抱。直到絲法倫覺得差不多後才要大夥放開差點站不住的我，給了她一個感激的微笑後我才坐到累得連吃飯都快睡著的土薩身旁。
問了旁邊的波納才知道，土薩在我被抬回來的第二天就帶著還纏著樹皮繃帶的身體跑到火獸的地盤檢查是否有漏網之魚，但他沒有清楚說明那邊的情況，只能從恍惚顫抖的模樣推測無論火獸遭遇了什麼，藏在對岸森林深處的肯定是他聞所未聞的地獄。或許是為了洗掉那些讓他半夜惡夢連連的慘劇，這幾天他十分勤勞地幫助波納們編織漁網、採集食物和維修樹屋及營火，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來探望我或是和德哈恰接觸。
既然活過來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雖然很痛……
在我小心挑出嘴裡的魚刺配著水吞下晚餐後，我哼聲把他叫醒道：「該來解釋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我吃飽了……等一下……」他抬起眼皮惺忪地左右張望，舔了舔嘴邊後偎著我的手臂站著睡了過去。我嘆了口氣用力彈他的耳朵，他才嚇得往後一翻邊叫道：「幹嘛？誰？」
「我覺得我們需要好好溝通一下，你很累、我身體也不太舒服，但只有這時候我才有辦法跟你說話，而且這事非得現在解決不可。」他揉揉眼睛打了個大呵欠，搖搖晃晃地飄起試圖靠在我肩膀上，卻被我一把推開。「走吧，我們去河邊，順便讓你洗個臉。」
「討厭……」
一路上他就像個喝醉酒的中年男子一樣左搖右晃，程度誇張得讓我隱約覺得他是用這種方式來博得我的同情好避開我陰沉的臭臉。他也有過老婆，肯定知道這種事情，但已經不能讓他再拖了，該死，我竟然睡了五天。
在誇張明月的照耀下，夜晚的森林並沒有想像中的陰暗，我忍住讚嘆月亮與滿布星斗的無雲夜色的衝動，乘著沿河谷吹來的涼爽夜風一拐一拐走到散發白日餘溫的沙地上，耐心等待土薩跳入水中愉快的醒腦。他在拖時間，很好，這只會讓我更不爽而已。
當他終於爬上岸從頭到尾好好甩了甩身體之後，我倚著登山杖緩緩坐下，點頭示意他坐到我身前。
我劈頭就問：「所以那是怎麼回事？」
「不過只是和敵人的瞎扯淡而已，不需要這麼在意啦。」
看他一派輕鬆又抖著耳朵一副以為能這樣打發我的模樣，一把火從擰痛不止的肚子燒上臉頰，我吞落衝到嘴邊幾乎吼出來的怒氣和一口發苦的口水，沉聲說：「我說過了，如果你還有對我隱瞞任何事情，我會很不爽。你沒有告訴我你殺的是火獸的孩子。所以我勸你，趁我還忍得住的時候跟上我的話題，否則我保證你接下來的好幾天只能躺著求我幫你治療。」
輕浮的笑容迅速褪去，緊抿的嘴、在沙地上不斷游移的視線和微皺的眉頭取而代之，土薩把玩起自己殘缺的尾巴小聲說：「我絕對不會交出絲法倫，那個回答唯一有問題的是其他波納，但我不希望在那個當下、在那個我已經做出犧牲準備的當下，妳把我脫口說出來的話用這麼高的標準來看待。」
「絕大多數的人確實不會對你的話有什麼反應，但我不一樣。經過邪惡摧殘的童年，我對人們無意間說出來的話非常敏感，因為在那當中通常都含有那人內心真正的想法。」
「那如果是妳的話，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他總算肯看向我的眼睛，透過月光，他清澈的黃眼中與苦惱而緊張的五官上毫無逃避的跡象，或許，這正是從我認識他以來除了述說過去的慘劇以外，第一次決定敞開心胸和我溝通的時刻。「不考慮我對火獸孩子做的事，要是有一個兇猛的怪物指明只要自己女兒的生命，妳難道不會把她放到最安全的位置嗎？不用回答，我知道妳會。」
「即使那些安全是由其他族人的肉身建立起來的？」
「沒有更好的方法了。為了保護她我也一直拚上自己的命，我說要變強可不是要滿足得到力量的私慾，這不是身為父母該盡的責任嗎？」
我放下立在沙地上的登山杖望向對岸隨風搖曳的森林，覺得他這番話非常有道理，精準得簡直就像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雕刻出來的正確答案。但我不能就這麼放過你。又一陣絞痛過去後，我才說：「話不能這樣說，一定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能試的我都試過了。」
「不，我問你，過去曾經有發生過你和大夥在那天一同阻止德哈洽的情景嗎？為什麼當時會發生那樣的狀況？」我仔細觀察他的表情，鼻子微微抽動、嚥了口水，但沉降為嚴肅的眼神始終堅定。
「之前火獸的數量太多了，光保護女兒就來不及了我們沒辦法專心對付同一頭敵人啊。」
「少來，那時候因為絲法倫在我身邊，他們想要保護我們、而你想要拯救她才會有那一幕發生。要是只有我的話你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大範圍的攻擊轟了過來，而不是使用那種溫和到可笑的拉扯推擠來阻止德哈恰，而且你明明知道賈杜能夠凍住他，為什麼那時候不這麼做？」
「妳問這什麼──」慌張，我可能戳到重點了，他換了一小口氣爭取思考的時間，用深深受傷的口吻說：「喂，我最後救了妳一命結果妳竟然用這種方式回報，妳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杜可可娜？」
「不要忽略我的問題。」
「就是會傷到其他波納啊，妳又不會魔法怎麼懂我戰鬥的原則啦？不要因為吉魯對我這麼生氣妳就擅自扭曲我所有行動的意義好不好？」
推卸、反過來指責，好大的膽子。「好啊，扭曲，那你告訴我，過去在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死自己的族人、很拚命地戰鬥拯救波納好幾次』的時候你有沒有和當時你所稱的『廢物』共同作戰過？」
「妳又不瞭解情況……每次都很混亂……」
「回答我。」
短暫而糾結的沉默，他緊閉上眼咬緊牙齒，弓起的肩膀隨著吐出的大氣鬆了下來。「沒有。」
「這就表示那些都只是表面功夫啊，又一個謊言，還敢說那些罵波納的話都是要引起大家注意咧，你明明就打從心底瞧不起他們、連和他們聯手對付敵人都不屑還敢告訴我想要得到他們的原諒？要是你曾和他們一同合作的話你們的關係才不可能變得這麼惡劣。沒關係，你以前一直是那樣的心態，那些帶著謊言的道歉也是為了絲法倫，過去都過去了，我可以接受。」我繃緊嘴唇吸了一口氣，露出牙齒瞪出冷眼道：「但是那天你說出來的話讓我壓根不相信你真心悔改。」
「我、我一心一意為了女兒有什麼錯？我不像妳這麼特別、這麼有大愛想要站在大家面前擋住致命的危險，妳不能要求我用愛女兒的方式愛其他波納。」
「這不是重點，我沒有責怪你對絲法倫的感情，也沒有要你把其他波納當作親生兒女疼愛。」我用力掃掉額頭上的汗逼退捲土而來的燠熱說：「當你在火獸面前說出『唯一不會交出的波納』這種話之後，不管你現在決定怎麼贖罪都是一場彆腳得令我噁心的戲，表示你經過我的斥責之後完全沒有悔改的意思，你還有什麼要狡辯的？」
我們倆的呼吸一同加速，他開闔著欲言又止的嘴、不安掃視沙地彷彿正在尋找任何能夠幫助他狡辯下去的東西；而在惱人的腹痛之下我早就不管呼吸的順暢，放任燠熱襲遍全身、口鼻並用吸著逼近耐心極限的氣。
他皺起臉難過地仰望我，一臉渴望我能一筆勾銷這番怒氣討價還價似地說：「我是真心想要幫忙，真的，拜託妳相信我。」
「幫忙誰？」
「妳知道我說的是──」
高音量破口而出：「誰啊！」
「女兒……」
我掌心朝上在他眼前用力揚了一下說：「你看，你只認為好好幫忙大家就會被原諒，然後絲法倫就不會生你的氣、她的族長變得好當，日子一久大家也會逐漸忘記這件事。那麼我為我的好記憶道歉，我完全壞了你的好事。」
聽我這麼講土薩終於也動了怒，他丟下尾巴張開雙爪、前傾維持不住裝蒜的表情沒好氣地說：「我才沒有這個意思，而且妳只根據我當時脫口說出的話來批評我，這根本就不能當作我鄙視族人的證明。」
「要是你當時真心想要補償大家的話絕對不可能會說出那種話，你不該交出任何波納。你絕對從來沒有思考過，姑且不論你是罪魁禍首，為什麼自己豁出生命抵抗像火獸那樣恐怖的敵人、救了大家好幾次性命卻沒有得到半點寬恕？」我撐著登山杖倏地站起身，因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痛得不住呻吟、然後立刻緊咬牙繃起下巴硬忍住痛楚，以毫不掩飾的睥睨說：「因為你不是想要保護大家，而是只想避免絲法倫因為你的錯而受傷，我沒有看見真實情況，但我可以猜到你救的那些波納剛好都是絲法倫正幫助逃跑的波納，對不對？」
發火的他也跟著一鼓作氣飄到我眼前隨著每個頓點用力點頭說：「妳猜，用猜的，好，妳什麼都知道，很聰明啊，所以要不要直接告訴我妳到底在吵什麼？話題跳來跳去的妳到底想要怎麼樣啦？」
「誠心誠意，就這麼簡單！不要把贏回自己的尊重當成例行公事一樣交差了事有做就好！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嗎？你以為吉魯這麼憤怒是因為你沒有卑躬屈膝嗎？拿出你的真心，用足以改變靈魂的誠意去在乎他們、關心他們和成為他們啊！」
「哈，我還要被他們使喚來使換去的同時陪笑又鞠躬哈腰？妳不要太超過──」
「給我閉嘴！殺人犯沒有資格擁有尊嚴！這是你本來就──」
「妳又憑什麼決定要我怎麼做！妳什麼都──」
我補了欠他的另一巴掌摀著肚子大吼：「就是你要我回來幫你們的啊你這個白癡！誰在那邊哭的啊？『求求妳』？火獸一解決了我就可以滾了是嗎？好啊，我就走啊，你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廓棘你也自己想辦法，布萊你也自己搞定，老娘不管了！」
然而在我又氣又痛地轉身踏出第一步時，土薩竟從身後低聲罵道：「要不是妳來了，我們根本就不會有危險。」
我睜大眼渾身僵住，眨眼間他的話在腦中重複近十遍，很慢很慢地回過身後，以冰冷得不下賈杜的嗓音輕聲說：「你……說什麼？」
「德哈洽說了，布萊是衝著妳的生命魔法來的，要是當時妳不在場我們根本不會有事。火獸早就被布萊消滅了，靠我的話──」
我一拳揍進他肚子，然後趁他找回平衡前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壓制住使用賈杜的空間，然後趁機在他耳邊大吼：「你再說一次看看！」
「放開我！妳這……」他運起普拉恩移動沙子打中我的腰，正好刺激到早就痛得站不住的下腹，我尖聲咳叫鬆開雙手跌撞退開，喘著大氣透過灑落眼前的汗水怒瞪著閃動凶狠光芒的土薩。「我有說錯嗎？布萊完全是衝著妳來的，大家都看得出來啊！妳忙了半天準備那些陷阱一點用都沒有，除了給我們鹽以外妳到底幫了我們什麼！」
「我把你帶回來！讓你離開籠子！讓絲法倫不必背負處決父親的罪惡感！你還敢跟我──」
「要是我沒有回去的話我也不必離開籠子！女兒也不用殺我，都妳害的！火獸部落都變成那個樣子了連吉魯都能打敗他──」
我撐住腿大力揮動登山杖冷不防擊中他那可恨的小腦袋，他被打得尖聲怪叫，因疼痛而瞇起的雙眼發狠。砂礫在我身旁塑形成一個跟他身體一樣大的拳頭，在我踏出一步準備打第二下的時候揍向我的臉，接著包覆住我的身體往內擠壓，劇痛逼得我眼角泛淚地尖叫。
就在我幾乎快被他捏碎的時候一團火球從樹林中衝了出來，德哈洽再次變成了那位宛如地獄使者的壯漢一把抓住土薩，用低沉的吼嗓威脅道：「放開她。」
我在鬆開的束縛中頹然倒地，被勒得發紅的雙臂傳來麻木的疼痛，不爭氣的腹部在原本的絞痛疊加上彷彿被車壓到的腫痛。死命忍住滿地打滾的強烈慾望後，我撈回登山杖大吼一聲撐起身，推開跟著德哈洽出現、滿臉驚慌失措的絲法倫在踏地引起的痛楚下一步步走向土薩。
直到貼近他劇烈喘氣而幾乎被疲倦征服的怒容後，我才發現隱藏在憤怒面具後的恐懼，這給予我一種居高臨下的快感，足以讓我揚起嘴角露出令德哈洽都不禁退後一步的恐怖笑容。「都是我害的？有種就在絲法倫面前再說一次，說啊！」
「都──不然呢？我、我要是……」
「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明明連你都不知道火獸的下場，你敢把這個當作理由，講得這麼冠冕堂皇，剛剛的氣勢到哪裡去了？要不是我來了的話會怎麼樣？說啊！」
「妳、妳如果……我……」
「絲法倫是你唯一怎麼樣的波納？說啊！」但他垂下頭緊咬著牙，渾身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而劇烈顫抖。從他在周圍的波納、絲法倫和我身上不斷跳躍的視線中輻射出一道明顯的指令，只要我現在說出正確的話，他就再也別想在波納族中混下去。
但如冷水般潑下的憐憫止住了溜到嘴邊的話語。
我到底在幹嘛？我在想什麼？反胃的感覺和湧上喉頭的酸液讓我閉上眼退開一步，靜待從土薩眼中看見的倒影自腦海中淡去──在我得知小芭死亡並離家出走後，足足纏著自己兩年、既憤世嫉俗又絕望的可悲身影。他們是妳要保護的人，就算他們再惹人厭再混蛋，妳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緩過呼吸的幾分鐘後，我搖搖頭睜開疲倦的眼說：「你開心就好，該說的我都說了。以後我不管這件事情了，你自己去想辦法。」
說完，我便不顧大夥滿頭的問號與擔憂，帶著痛得想吐的身體拖著腿走向營火。
剩下75天比賽截稿，然而最近遇到人生的重大交叉路口搞得感覺會有很大一部份時間被占走……雖然是好事啦，不過這也代表原始人下半部完成的日期會延後了。
之後或許會用一些前陣子想到的短篇題材，也就是以三十二種情緒作為單篇標題來練習的作品來填滿《原始人》的空窗期，不過還沒實際寫也不清楚會是怎麼樣的狀況，只希望能好好鍛練一下文筆的部分（最近修稿修到覺得怎麼可以寫出這麼奇怪文法的句子啊QQ）
總之希望比賽作品能夠盡快完成囉～這樣才有時間趕快把時間表中的作品搞定掉，像是重製版的識馭者之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