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啪唰──
響徹黑暗的行走聲。
提燈搖曳的火光映照著在陰暗的下水道中緩緩前進的兩道身影。潮濕的空氣中瀰漫著由各種不同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不適的臭氣……廚餘、汙水、排泄物或是一些棄置的小動物屍體。或許是因為前幾天連日的傾盆大雨,還是什麼不知名的原因,這些下水道特有的氣味並沒有兩人想像中的那樣難受。
最少他們不需要刻意停止呼吸,也不會因為毫無節制的呼吸而穢氣中毒。
牆壁佈滿了不知道是髒汙還是青苔的墨綠色物體,還有隨著提燈光線與行走聲響散開甚至飛起的大量蟲子。所幸水陸分道的設計讓兩人不必把雙腳泡在令人噁心的汙水中;而供人行走的部分還算寬敞,沒有把手扶在牆上的必要。實際上,這減輕了兩人不少心理的負擔。
啪唰──、叩、叩。
「小鬼!小鬼!伊諾克!你是不是應該對你的雇主有點尊重?」
除了行走的回音與踏上水窪的聲響外,就只有走在後頭的中年男子不斷持續著的抱怨與叫罵。然而,走在前方的青袍青年──伊諾克根本就沒有想要搭理他的意思。
「……」
「你不是從軍隊出身的嗎?難道長官沒有教過你什麼叫服從嗎?哈?」
中年男子的左手纏著提燈,右手時不時扶著牆壁又因為覺得噁心而縮回。他看伊諾克依然沒有回應,又繼續嚷嚷道。從兩人一起進到下水道以來,這已經是中年男子的第二十一次抱怨了。
「第一,你不是我的雇主;第二,你以為跟軍隊合作過的機構就通通是軍隊嗎,山格爾先生?」被中年男子山格爾的抱怨轟炸了半個小時,伊諾克終於忍不住應道:「再說,我學的是如何打倒敵人,不是如何幫長官舔鞋。跟你這種連幾本書都顧不好的城鎮守衛大人不一樣。」
在追尋著食屍鬼痕跡的路程以來,山格爾不斷抱怨的內容早已讓他被伊諾克認定是一個蠢貨,而伊諾克對蠢貨一向沒有什麼耐性。
走在後頭的山格爾看不見伊諾克那已經十分不耐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線下也沒有注意到伊諾克微微抽動的右手已經青筋暴露。
「臭小鬼……幹、媽的,像個啞巴不說話也就算了,一說話就只會頂嘴。協會怎麼派了個王八蛋給我呀?」山格爾未曾被小朋友如此反駁過,這似乎讓他感覺自己的尊嚴受到莫大的汙辱。於是他開始非常大聲的“自言自語”。
「我收到的命令只有找回被你弄丟的那幾本書,沒有關於你人身安全的指示……」伊諾克停下腳步,回頭瞪視著山格爾。山格爾見狀頓時就噤了聲。
伊諾克的眉間與左嘴角各有一道長長的傷痕,這讓的眼神變得異常的凶狠。然而山格爾的年紀足足是伊諾克的兩倍有餘,比伊諾克更加兇惡的流氓地痞都看了不少,僅僅只是長得凶狠是嚇不倒他的。
「你要是再多說幾句讓我不高興的話,我就要你那張嘴永遠打不開……或著永遠都是開的。」
讓他害怕的是被伊諾克的右手握得嘰嘰作響、看起來相當駭人的凶器──已經沾上許多鮮血與碎肉的矛槌。 像山格爾這樣只套著城鎮配發給下級士兵的廉價皮甲的人,只要吃了兩、三槌恐怕就很難活的成了吧。他永遠不會忘記在剛進入下水道後沒有多久,那跳出來攔路的食屍鬼的腦袋三兩下就被砸成漿糊的悽慘模樣。
「呿!媽的……」
即使如此,山格爾還是無法接受被只有自己一半歲數的伊諾克威脅。他的腰上配著一柄闊劍,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就這樣一劍從伊諾克的後頸刺進去。但要是就這麼殺了這位協會指派的人員,恐怕自己連安全地走出這座下水道都沒辦法。
他的咒罵小聲的只有自己聽得到。
在接下來十數分鐘的路程中,伊諾克的恐嚇持續發揮著它的作用,有用到伊諾克恨不得在一開始就先恐嚇一番。這份寂靜直到走在後方的山格爾發現了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才宣告結束。
「哎!喂、喂!小鬼!你有聽到後面的聲音嗎?」
「什麼聲……等一下,我也聽到了。」
噠──噠──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過於微小而難以分辨,兩人只能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
啪噠──啪噠──
那是混在下水道的潺潺水流聲中,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有著明確規律的聲音。
啪噠──啪噠──
「……是腳步聲,聲音聽起來是赤腳的。」
「又是食屍鬼?」
「很像,但這速度慢得不合理。」
「不合理?對、對對!因為食屍鬼通常都是連滾帶爬的衝過來。」
「腳步聲停下來了。」伊諾克眉頭緊皺,頓時一股強烈的不安感讓他脫口說出根本不可能的推論,「牠在監視我們。」
「嗚?!」伊諾克的話語讓山格爾驚得倒抽了一口氣,他壓低聲音道:「食屍鬼會監視人?他們有這種腦袋?」
「一般沒有……至少我沒有聽說過,但是牠確實跟著我們一起停下腳步了。」伊諾克回頭望著兩人一路走來的道路。雖然在提燈的光火範圍外黑得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但他彷彿可以感受到來自黑暗中的一對詭異視線正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當伊諾克只是因為不安而開始感到遲疑的同時,那份不安就在一瞬間轉化成恐懼,並迅速佔據了伊諾克的思緒。而在一旁對現況一無所知的山格爾更是已經將恐慌寫滿臉上。
「喂、小鬼!這、這個狀況是不是有點那個……那個、異常?」
「嗯,現在想想確實有點異常。」冷汗從伊諾克的額頭滲出,他勉強整理著現在的狀況:「首先,食屍鬼基本上不會單獨狩獵,但入口的那傢伙卻沒有其他的同伴。再說,跟在我們後面的傢伙……牠也不一定是食屍鬼。嗯、說得也是呢……食屍鬼怎麼會想要搶書呢?」
光是想到這裡,伊諾克就更加毫無頭緒。
「可、可是當時搶書和襲擊我的真的是食屍鬼呀!如果不是食屍鬼……那會是什麼?」
「……操血獸。」伊諾克雖然只是十七歲的少年,但身為青衛的他擁有許多關於妖怪與魔物的知識。然而依據現有的線索,伊諾克根本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可能是操縱食屍鬼的操血獸。」
「操血獸?那是什麼?吸血鬼嗎?」
「不是──姑且算是吧。」伊諾克轉過身子,他已經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打算了,「不過現在沒有解釋的時間了,趕快撤出這裡吧。」
「你沒辦法處理這個狀況嗎?真的?你不是協會派來的護衛嗎?這麼沒用?」山格爾當然也沒有想要繼續前進的意思,但他第一時間的自然反應就是先連珠炮般地數落別人。
「那不如就交給你處裡吧,連一隻食屍鬼都處理不了的城鎮守衛大人?」伊諾克毫不客氣地出言嘲諷,山格爾的發言確實點燃了他的怒火。但伊諾克還沒有察覺到,這份怒氣悄悄地止住了他心中不斷湧出的不安。
「說、說什麼屁話!小鬼,你想丟下我自己落跑嗎?」山格爾聽罷鐺啷地拔出闊劍,他將劍尖指著伊諾克,作勢威脅要對方不准妄動。
「我只是青衛,不是狩魔人,操血獸本來就不是我能應付的東西。」伊諾克看到山格爾不像樣的戰鬥姿勢後只是輕蔑的笑,「但像你這種蠢貨就算再來兩個都不是我的對手。告訴你,如果你想要撤出這裡,就一定要越過那個在後面監視我們的傢伙。」
「……」因為過於慌亂而無法鎮靜的山格爾已經連如此淺白的話語都無法理解,依然指著伊諾克的闊劍、不停滲出的汗水與不斷晃動的油燈就是最好的證明。
「唉。」伊諾克沒有辦法,只能將握著槌柄的右手斜舉至頭部右側,矛尖則指著山格爾,「退兩萬步說,就算你能打倒我好了,你能夠一個人對付操血獸嗎?」
「你、你想打嗎!」見伊諾克也擺出戰鬥的姿勢,山格爾的聲音顯得更加慌張。但即使是沒有什麼實戰經驗的他也能夠看得出來,伊諾克擺出的是短槍或是短劍持盾的架勢。
伊諾克的手上沒有盾牌。
以短槌類武器來說,這個架勢的進攻性相對低落。伊諾克想要在能讓山格爾看清楚左半身的狀況下,用左手從青色的袍子中取東西出來。這是為了預防山格爾被他從袍子裡取東西的動作刺激而發動攻擊。
當然,即使山格爾選擇打過來,伊諾克也有自信一擊奪走山格爾的性命。
「我的意思是現在應該要合作。」伊諾克從懷中拿出的是兩片刻著一些文字、約掌心大小的薄石片。他確認薄石片上的文字無誤後,立刻就將目光轉回山格爾身上,「拿著燈沒辦法跟怪物戰鬥吧?」
「……對。」山格爾專注地注視著伊諾克的一舉一動。
「這是能夠暫時照明的符石“光明”……你大概沒有看過用符石發動的魔法,所以你可能會害怕我是不是想對你不利吧?」伊諾克左手將似乎寫著什麼古代文字的符石平舉給山格爾看,「所以你就多退後幾步吧。」
「……咕嘟。」山格爾退了數步後吞了吞口水。對方的說法像是想要取信於他,但是握劍的右手卻不由自主地繃得更緊了。
數秒的時間,伊諾克手上的矛槌因為被輸入了魔力而發出相當黯淡的藍色微光。接著,伊諾克將手中的那片符石往上一丟……!
啪──!
矛槌揮動,落下的符石被矛槌擊個粉碎。一陣迴旋的火光從符石的碎片之中曳出,化作熾熱的橙紅焰火纏繞著矛槌的槌身。
山格爾依舊緊張,但他的注意力已經被飛舞的火焰吸引住……他甚至還看到槌身上的食屍鬼血液被熱焰蒸散成血霧的樣子。
「……因為不管你怎麼退後都沒有用。」沒有人能聽到的呢喃。
轟──
伊諾克再將矛槌反向揮動,槌身上的焰火立刻化為一片轟然火海,強烈的火光與熾熱的溫度一瞬間就將山格爾給吞沒。
「你、做什……?!啊、嘎啊啊──!」在山格爾還沒有從那陣撲襲而來的光火與熱浪中反應過來時,被烈火灼傷的疼痛就已經遍布全身,「痛!好、好痛嘎啊啊!為、為什……等、救……命呀啊啊──!」
滋滋滋滋──!沙沙沙──!
熾熱的火海延燒走道的污物,馬上就與水道污水相觸。大量的灼熱蒸氣隨著水火的湮滅反應蒸散而出,燃燒污物的惡臭也隨之溢出。伊諾克退後十數步遠離火海的延燒,並警戒著自己身後是否有被這場騷動所引來的食屍鬼。
響徹整個下水道慘叫聲與求饒聲並沒有持續太久。在火海熄滅後,在伊諾克眼前的只是零星的火花、燒得扭曲通紅的闊劍與山格爾漆黑的焦屍,還有一陣陣混著臭味的刺鼻燒焦味。
「……這樣就可以了吧。」
操血獸最喜歡的食物就是活活燒死的焦黑屍體,而且牠們在吃飽後通常不會進行其它無意義的捕食行動。
伊諾克沒有獨自擊倒操血獸的信心,他也完全不覺得山格爾能在戰鬥中派上什麼用場,甚至還必須提防他為了自保而捅人一刀。那麼,還不如就先把山格爾燒成操血獸的愛食。
雖然無法保證,但如果已經有現成的食物,或許操血獸就會放過自己了吧?伊諾克這時發自內心的慶幸自己有把可以繞開的岔路都記了起來。
而對於活活將山格爾燒死這件事,伊諾克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他判斷不管什麼情況,有山格爾存在都只會是負面的不確定因素。當伊諾克如此確信時,他就能夠做到真正的無情,即使那發出淒烈慘叫的燃燒人形就在自己眼前痛苦地扭動也能無動於衷。
「……都還沒有確定那傢伙是不是操血獸呢,我這樣會不會太隨便了?不過,都叫得那麼大聲了,也是時候該來了吧。」
在火與餘燼燃燒殆盡之前,伊諾克再次將魔力灌注在矛槌上,接著將另一片符石擊碎。那是剛剛與符石“橫掃熱焰”一起取出的另一片符石──“光明”。從某方面來說,伊諾克並沒有欺騙山格爾,甚至還提醒他先做好準備。
碎片發出一陣白色的閃光,匯聚成浮在空中的白色光球跟隨在伊諾克一旁。
「是被操縱的食屍鬼還是操血獸呢……?」
啪噠──啪噠──
光球照亮的範圍比山格爾提著的油燈要大得多,也更加明亮。而且在經過剛才的騷動與火光之後,原本像是在跟蹤、監視他們的不知名怪物便慢慢地接近伊諾克。現在,牠已經出現在伊諾克的面前。
啪噠──啪噠──
「嘖、猜錯了。」看到緩緩從黑暗中踏過餘燼現形的暗紅色身影,伊諾克皺著眉頭,手中的矛槌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嘎咿咿──!」
發出刺耳尖吼的是雙足步行、振動著殘破肉翼與暗紅色身驅,看起來像是過於壯碩的巨大蝙蝠。蝠翼頂端的長爪鋒利而細長,那張巨大而獰笑著的醜惡臉孔光是注視就能令人由衷地感到強烈的恐懼。
那是喜歡生吃活體、舔食新鮮血液,常常被稱作吸血鬼的其中一種魔物──渴血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