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耀神的禮讚
老舊的四汽缸引擎發出一陣垂死的低鳴，劇烈得足以讓身體從殘破皮椅上彈起的震動在幾秒鐘後靜止下來。唐琪莉總算死了心，推開一個禮拜前就再也關不緊的車門，拉起脖子上的布遮住口鼻，然後從副駕駛座上抱起妹妹椊紫。
她開著這台偶然從一個餓死不久的人手上獲得，順帶一提早就殘破不堪的車，幾天前從台北市中心出發，沿著海岸線上的二號省道一路前行；昨天剛過白沙灣，今天卻在半路上拋了錨。她一邊喃喃咒罵，迅速往前後左右掃視一遍，這條路上鳥不生蛋，左邊是海、右邊隔著山丘則是綿延數公里的荒野；在這種地方逗留極可能遇上覓食中的野獸，就算碰上的是人，多半也不會安著好心。
確定視線所及沒有任何動靜，她將八個月大的椊紫放在路旁，替她拉好遮擋風沙的毛巾後，快速檢查了一遍車子的狀況。水箱裡還有水、輪胎也完好，各地方的管線雖然老舊，還算堪用，那麼問題大概便是出在電瓶上了。
她拿出線材接上汽車電瓶，再連接到自己攜帶的電磁手槍上，眼看槍上標示充電的燈泡沒亮，果然電瓶裡已是空空如也。
時間剛剛過午，她必須盡早找到能過夜和躲避輻射塵暴的地方。於是唐琪莉在引擎蓋上攤開地圖，想知道附近有沒有可稱得上是村莊的地方；有村莊的地方就可能有商店，說不定會有些東西能幫助她們度過今晚。本來她預計今天要開車到一個名叫草里的小鎮，在那裏有著據說居民不超過五十人的避難所，大概是台北僅剩能容納多餘倖存者的地方了。
她讓指頭沿著省道一路滑下，很快找到了她的下個目的地：第一核能發電廠。不說有沒有任何食物，那裡絕對能夠保護她們姊妹倆度過一夜。但唯一的問題是，地圖上早被她以紅筆畫上好幾個重疊的圓圈，表示危險。
那地方是她原本打算快速通過的。第一核能發電廠是台灣唯一逃過百年前的核戰而沒被破壞，甚至還能維持運作的發電機組。而這都得歸功於那群霸佔著核能電廠的怪人，他們稱呼自己為「螢光教會」，信奉全身散發炙熱但柔和光芒的「螢耀神」為真主，以此為由武裝自己，並禁止他們以外的人靠近核能電廠。
這集團毫無疑問是危險的邪教，但核能電廠是目前離唐琪莉和她妹妹最近的堅固建築物，若她不嘗試前往，只有死路一條。
至少她的敵人是用槍打得中的。唐琪莉迅速做了決定，一手抱起椊紫、一手提著汽車電瓶，開始沿著省道前進。
＊＊
所幸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野獸，看來螢光教會挺注重自己周遭的安全。但一路上開始出現教團的標示，那是由各種生物的骨頭拼湊成的核能標示，由三個帶著圓弧的梯形圍著一個圓圈組成，看著教人不寒而慄。
經過約兩個小時走走停停，唐琪莉終於遠遠看見第一核能發電廠大樓的一角，她立刻離開省道，走上長草叢生的山坡。繼續留在路上太過顯眼，她必須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潛入核能電廠才行。
攀上山坡頂端，只見不遠處有著一條長長延伸進矮谷中的建築群，大多都灰暗破爛，其中四個最大的灰色方型建築便是容納核子爐的地方，其中兩個在百年前早已空空如也。一度退役的一號核能電廠隨著核子戰爭的道來而重新啟用，卻無法履行他們的使命多久，因末日緊跟在戰爭的腳步之後而來。螢光教會大概是這幾十年來唯一一群成功修復並運行這座核能電廠的人。
遠遠看去，核一廠區內不見任何人影，唐琪莉慢慢沿著陵線前進，遠遠繞過廠區側面，最後來到角落一間兩層樓高的建築物旁，看來以前曾是辦公室之類的。她緊貼著畫滿了頌讚螢耀神塗鴉的牆壁移動，從一個玻璃碎裂的窗戶看進去，只見裡頭一片漆黑，沒有任何生物的氣息。
看來抽到寶了，唐琪莉心想。她看了看懷中的椊紫，確定她還在熟睡；上午餵過她，差不多是快肚子餓的時間了，她祈禱妹妹別在她找到一個能安睡的地方前大哭起來，把兩人白白送進螢光教團手中。想到這裡，她不禁有些奇怪，目前為止連一個邪教徒的影子都沒看到，莫非她的情報有誤，這裡其實早已荒廢，核子爐也沒在運轉？
她找到建築物的正門，掏出腰上的電磁手槍，仔細查看門把，上頭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看來最近沒有人來過這裡。她心中的警戒稍稍放鬆下來，確認把椊紫固定在身上的背巾還牢固，唐琪莉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轉動門把，盡可能輕輕拉開，她可不希望發出任何聲音。目前還不確定這座核一電廠是否安全，萬事都要小心。
將門推開一道能將身體滑進去的縫，唐琪莉戴上幾個月前從一個士兵手上得來的夜視鏡，當時他在她服務完後拒絕付錢，她只好為自己著想，在士兵眉間開了一槍。
她像蛇一般迅速閃身進入建築物，將電磁手槍對著周圍掃過一遍。從夜視鏡中，她能看見裡頭堆滿了雜物，沒有任何人影或能和螢光教團扯上關係的東西。也許他們根本沒想過要利用這個地方，又或者這裡其實是他們放置不需要的東西的倉庫？不論是哪一種可能，唐琪莉決定不去管它，看來只要她們保持安靜，應該能度過一個寧靜的夜晚。
但現實立刻背叛了她的期待。只聽砰礑一聲，正門被用力關了起來；唐琪莉反射性地將手槍指向那個方向，但她立刻感覺到腳踝上一陣拉扯，接著天地猛的倒轉過來，椊紫向上飛起，撞到了地板上，隨即哇哇大哭起來。
「抓到了，抓到了！」門外射進來好幾束亮光，幾乎讓唐琪莉睜不開眼，打雷般的歡呼聲傳進她的耳中，一股恐懼立刻襲擊了她。他們聽起來至少有三十個人！
歡呼聲還未停歇，有人打算開門進來，唐琪莉雖然被倒吊在空中，手上的電磁槍卻還握得好好的；她不加思索，立刻對著打開的正門扣下板機，填充在電磁槍內的圓形磁鐵被強大的磁場推射出去。磁鐵直徑約一點五公分，帶著等同一般手槍子彈的速度，卻擁有凌駕子彈的威力，飛出了正門。只聽到一聲彷彿壓碎雞蛋的聲響，跟著歡呼聲中立刻夾雜進了怒吼和哀號。
「智翔，智翔被打中了！」「是那個婊子開的槍！」「進去教訓教訓她！」
唐琪莉再度對著門口開槍，但電磁手槍的裝填量本來不多，她很快便用光了槍內的磁鐵。緊接著她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看來敵人也從不知道哪個地方進到了建築物內來。
唐琪莉著急得從口袋中掏出用來裝填電磁手槍的磁鐵，卻忘了自己正顛倒過來；口袋一打開，裏頭的東西變一股腦地掉了出來，落在仍啼哭不止的椊紫身上。
於此同時，已經有人從背後抓住了她。她大力尖叫掙扎，卻沒有得到太大效果；兩手很快被扳到身後綑綁，雙腳也沒能倖免，等見她再也無法反抗，才終於被放了下來。唐琪莉以身體蓋住妹妹，抬頭看向那些人，卻只讓無數光線閃得趕緊低下頭去。
「讓開、讓開！」人群中一個頗有威嚴的聲音說道，跟著一雙迷彩軍靴出現在她面前，只聽那人說：「小妹妹，闖進了螢光教會的地盤，是想躲避輻射塵暴吧。螢耀神眷顧我們，讓妳選在咱們放了陷阱的地方落腳；今天晚上將妳獻給螢耀神，我們又會有好日子過了。」
他說完，周圍的人又歡呼起來。唐琪莉害怕的幾乎暈眩，她聽過一些傳言，說螢光教會會將活人丟進核子爐中，藉此取悅他們的神，說這樣能讓他們死後前往螢耀神的宮殿中享樂。
「求求……求求你們……」唐琪莉張嘴想要求饒，卻被一隻腳踢中了肚子。有人警告道：「嘿，不准說話！妳怎麼求都沒有用的。」
緊接著，有人問道：「那個小嬰兒怎麼辦？」
「一起獻給螢耀神啊。」有人提議。
「等一下，大伙好久沒吃到新鮮的肉了，這點奢侈螢耀神可以理解的吧。」有人說，還邊吸著口水。
「我說不好，一個嬰兒分成二十份，每個人能吃多少？大家吃了一口，哪有不想要第二口的？留著嬰兒徒增事端，還是獻給螢耀神得好。」某個人冷靜地說。
「那，別想著平分，咱們抽籤吧。抽中的前五個還是前三個吃。」有人顯然對自己的運氣很有信心。
「真要吃的話老大一定得分一份吧。所以咱們當中只有四個或兩個人吃得。」
「那也成啊。這樣的話最軟的腦和肚子給了老大，兩手兩腳剛好給四個人怎麼樣？」
「嬰兒的手腳那麼小一個，哪吃得夠？」有人抱怨。
「是啊，我說將這嬰兒切成了片，按量分才是最公正的方法。」
眾人越說越是起勁，彷彿椊紫已經擺在面前餐桌上一般；唐琪莉越聽越是傷心，大哭起來。
有人說道：「喂，別耽在這了。咱們去問問碼碼。」隨即有人附和：「不錯，碼碼一定有好方法。」
於是，他們將唐琪莉從地上拽起，抱起椊紫，帶著兩個哭泣的獵物高高興興朝核一電廠的四號爐廠房前進。
核能反應爐乃是直接建造在廠房的地基上，和整個建築融為一體，因此外觀看上去四四方方，並不顯眼；他們走進四號廠的入口，隨即有一個龐大的身影從走廊彼端前來迎接。
「哎呀，發生了什麼好事嗎？看你們這樣開心的。」唐琪莉看見那東西，驚訝的連眼淚都止住了。只見是一個約有兩米高的機器人，圓筒狀的身體下連接著車輪、好似液晶螢幕的頭部上覆蓋著假髮，螢幕早已損毀，畫面上只淡淡的一片灰色，但卻將上頭用顏料塗上的五官清楚映照出來；那看起來是個女人的笑臉，但當初畫的人手法甚是拙劣，雙眼乃至於鼻子、嘴巴歪歪斜斜，雖然是在笑，反而令唐琪莉感到毛骨悚然。
「碼碼！妳看看我們找到什麼？」站在眾人前頭的男人得意的說道，他留著一團落腮鬍、穿著迷彩軍靴，顯然便是老大。
被稱為碼碼的機器人靠上前來。「等等，我的感測器又秀逗了。」說著敲敲自己胸口的一個突起物，將它湊到唐琪莉面前左右搖晃，驚道：「這不只是個孩子嗎？你們幹了些什麼好事？」
教會眾人一聽，突然間個個臉上露出惶恐的表情，安靜下來。走廊上頓時只剩下椊紫的哭聲。碼碼抬起身，說道：「哎呀。還有個嬰兒？快抱來給我看看。」
唐琪莉發覺扛著自己的人在微微發抖，不禁奇怪，莫非這機器人甚至比他們老大還要厲害，竟然讓這些螢光教會的人不敢違抗？她被眾人不安的氣氛感染，掙扎起來，對著碼碼喊道：「別傷害她！」
抓著她的人似乎沒打算制止她，鬆手任由她摔在地上。一個人抱著椊紫交給碼碼，它伸出又細又長的機械手臂輕輕接過，同時說道：「別吵、別吵。小孩子就是精力旺盛，明明都世界末日了，不要那麼好動好嗎？」
唐琪莉用力扭動，對著將她摔下的人怒吼：「把我解開！」那人竟不敢動，唐琪莉突然間感覺到手上一陣冰涼，還沒理會過來，雙手雙腳已能自由活動。碼碼從她身旁駛過，將椊紫抱在懷中，一隻機械臂上刀片收起，跟著輕鬆拎起唐琪莉，對教會眾人道：「一群大男人不學好，怎麼可以欺負女孩子呢？」
唐琪莉給她像抓貓一樣卡在自己衣服裏頭，不禁瞠目結舌。教會眾人面面相覷，老大忍不住開口：「碼碼，妳聽我解釋……」
「嗯哼。」碼碼應了一聲，突然道：「柏斯，你又忘記燙衣服了。我已經說很多遍啦。當大哥要有大哥的樣子，不是帶頭衝就好；看你邋遢的樣子，吼，這件我還沒補你就又拿去穿了。」說著，又伸出一隻機械臂，拉拉老大的衣服。唐琪莉見他一副困擾又傻笑的樣子，突然明白了，這個叫碼碼的機器人，不知怎麼的是這個教會的人的媽媽一般的存在。
碼碼確實像一位母親，它嘮嘮叨叨對教會成員交代一堆事情後，反而忘了一開始的問題，對唐琪莉道：「來，妳們跟我到我房間去，看妳髒成這樣，一定很長時間沒洗澡了。」它轉身要帶著兩人離開，突然間一個人大聲說道：「碼碼，智翔死了！」
碼碼回過身來，問道：「怎麼回事？」唐琪莉害怕起來，眼見情況似乎好轉，萬一它決定替那個叫智翔的報仇，自己和妹妹椊紫仍不免一死。
說話的人臉上帶著一股憎恨：「就是這個……女的殺了他！」他齜牙裂嘴的說道。
碼碼聽了，說道：「是嗎。智翔這孩子他……」唐琪莉心頭怦怦直跳，直覺的伸手摸向腰間，卻發現她的電磁槍不在那裏，不知是被誰搶走了還是留在那個小屋中。
「那蠢蛋，老早叫他別急燥，每次都要搶先，遲早會吃虧的；現在可好了，搶第一個把命給丟了，真是划不來。唉，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碼碼卻沒有更多的行動，只是不停碎碎念著，將眾人拋下，一手抱著椊紫、一手抓著唐琪莉離去。
唐琪莉不敢說話，碼碼帶著她們進入一個房間，裏頭擺滿了枕頭、床單、衣服、棉被，一個男人躺在中間，見她們進來，立刻站起身來，戴上眼鏡露出笑容。
「坐吧。這陣子沒什麼吃的，大家都餓壞了。我也只能夠招待妳們一些茶而已。」碼碼說著，將椊紫交還給唐琪莉，滾著輪子到角落一個櫃子裡拿出茶葉罐，往裏頭一陣掏摸。
戴眼鏡的男人從地上的一片雜亂中摸出一個比較乾淨的墊子，鋪在地上示意唐琪莉坐下。唐琪莉警戒的看著他，對碼碼問道：「我殺了妳們的同伴，妳不打算做些什麼嗎？」
「我要做什麼？」碼碼反問。「殺了妳嗎？那樣做又有什麼好處？人類已經滅亡了這麼久了，沒必要馬上再添一個死人吧。」
唐琪莉愕然無語，但心中的不安慢慢平靜下來。眼鏡男饒富興味的看著她懷裡哭累之後又睡著的椊紫。「在這些時候要看見小嬰兒還真困難，是妳生的嗎？」
「不是。」唐琪莉將椊紫抱的離他遠一些。「我媽媽不要養她，所以我自己抱著她出來的。」
「妳心腸真好，這也很少見了。」眼鏡男讀詩一般說道，伸出右手來。「我叫吳海泰，是碼碼的助手。放心，有她在妳們很安全。」
唐琪莉遲疑著伸出手，感覺到他又大又粗糙的手掌摩擦，不知怎麼有些安心。
「阿泰是我的第一個兒子，他帶著我來照顧這些調皮的孩子。」碼碼說道，終於從櫃子前離開，機械臂中抓著兩個冒著熱煙的馬克杯。
唐琪莉和吳海泰分別接過馬克杯，裏頭是冒著淡淡香氣的碧色茶水。
「喝吧。這雖然能只渴，卻會讓妳的肚子更餓。」吳海泰做個鬼臉，斯文的喝了一口，輕聲對她說道：「我很高興今天能見到妳，是為了躲避輻射塵暴而跑來的吧？等明天天氣好了，妳就趕快離開吧。」
茶溫潤了唐琪莉的喉嚨和肚子，她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有些昏昏欲睡。聽到吳海泰的話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那些人想要殺了我妹妹，你們不是教會的人嗎，怎麼又不一樣了？」
「我們是啊。」吳海泰的笑容很爽朗，眼裡卻有著陰影。「但是我們剛來不久，對吃人這種事還不太習慣。」
「吼，幹嘛聊這種不三不四的。」碼碼在兩人身旁放低身軀，拿起一條濕布擦拭唐琪莉的臉和雙臂。「那些小夥子說的神啊儀式啊什麼的，我可是半點也不懂。但是好像很重要似的，所以我也就跟著做，但是吃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還是別做得好。要我說，寧可餓死也好過吃人！……反正我根本不懂餓的感覺嘛。」
唐琪莉愣愣的看著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好奇怪，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似的。」
「是啊，我們不是。」吳海泰跟著她笑。「我們是為了改變這個世界而來的英雄嘛！」
「胡說八道，少說這種沒頭沒腦的話。」碼碼說道，又抬起身來。「我去瞧瞧他們，這陣子一直在下水道找還有沒有剩下的老鼠能吃，說不定需要幫忙呢。」
「好，我在這裡陪著她們。」吳海泰說道。碼碼沒有脖子，但是輕輕擺動身體，做了個類似點頭的動作。
碼碼離開房間後，吳海泰看著正用沾了茶水的濕布輕觸椊紫嘴唇的唐琪莉，說道：「妳可以跟我說聲謝謝。」
唐琪莉疑惑的看向他。「為什麼？」
吳海泰聳聳肩。「碼碼是我做出來的。」
唐琪莉想起他剛剛說帶著碼碼來到這裡的事。「她救了我跟我妹妹沒錯。」她想了想，說道：「你為什麼把她設計成那樣？」
吳海泰似乎很高興被問這個問題。「妳覺得為什麼？」他高深莫測的道。
「她感覺是個好人，但是……」
「妳覺得她不該照顧那些教會的人？噢，其實這應該要算在我頭上。」吳海泰看穿了她的想法，咯咯笑了起來。
「妳知道，我本來是靠著幫人修理電子設備維生的。」吳海泰說。「可是，在這個時代裡就算你有再深奧的知識，別人不需要的話，還是養不活自己的。電力這種珍貴的東西很多地方都不用了，大家從廢墟裡隨便挖一些東西出來燒，連手電筒都不需要。」
唐琪莉緩緩點頭，她向來也是靠著勞動賺取養活自己和妹妹的物資，除了電磁槍和如夜視鏡等裝備外確實用不太到電力，更何況這些從核子戰爭前留下來的技術大都非常耐用。
「所以囉，我就想有什麼是現在的人缺少，而我能夠提供的東西。」吳海泰語氣熱烈起來，顯然說到了他得意的部分。
「那就是愛啊！妳別誤會，我不是什麼心胸開闊的慈善人士，我沒辦法平等的愛其他人。」尤其是一群愛吃人肉跟舉辦邪惡儀式的人，他這麼補充。
「不過，製造出一個能提供愛的機器人，我卻可以辦得到。」
唐琪莉怪異的看著他，擁有那種想法對她來說非常的不可思議。
「所以，你就做了一個把壞人也當兒子愛的機器人？」
「唉，好人壞人，不都是人嗎？」吳海泰攤手說道。「既然是人，總是希望被愛的。我想再可惡的人也值得被愛一次。更何況，若不是我帶著碼碼來到這裡，妳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得救呢？」
那好像也說得是，唐琪莉無法不同意這句話。雖然她完全不覺得螢光教團的人值得被愛。
一陣尖利的呼嘯聲從房間的門底下傳來，吳海泰說道：「輻射塵暴來了。」跟著站起身來。「妳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擾妳了。」
唐琪莉點點頭，輕聲道了謝。吳海泰很是高興，哼著小曲離開了房間。
雖然遇到了友善的碼碼和吳海泰，但身處在螢光教團的地盤還是讓唐琪莉無法安心；於是她把剛才碼碼拿出茶葉的櫃子打橫，在後頭鋪了一個舒適的空間，手裡抓著馬克杯躺下。雖然不能算是值得信賴的武器，有總比沒有好。
輻射塵暴是在沿岸地區晚上時出現的可怕風暴。白天被太陽曬熱的陸地在晚上逐漸冷卻，造成空氣往溫度較高的海上流動，途中將本來推積在內陸的輻射塵捲起，一起颳到海上去。是這幾天以來都在沿岸公路上移動的唐琪莉必須想辦法躲避的災害。
她來時帶著椊紫、汽車的電瓶、電磁槍、夜視鏡等等東西，現在只剩下椊紫還在身邊了。雖然得到了碼碼的庇護，但她不知道能不能拿回自己的東西，也許明天該問問看。
本來裝在口袋裡的簡易乾糧也掉在了小屋中，恐怕根本沒人知道，唐琪莉摸摸空蕩的肚子，很快沉入了睡夢中。
＊＊
將她驚醒的，是一陣怪異低沉的說話聲。那不只是一般的說話，而是帶著一股固定的旋律、固定的語調，彷彿低語、彷彿詛咒、彷彿傾訴般的聲音。
感覺像什麼黏著在肌膚上般的不快感，令唐琪莉揮舞著馬克杯猛然跳了起來。她慌亂的朝四周看去，這才發現除了自己以外仍然沒有旁人進來房間內。她大口喘了下氣，俯身去看椊紫的狀況；只見她張大了雙眼，害怕的看著她，顯然也受到了那怪聲的影響。
唐琪莉捏捏她的臉頰，做個鬼臉安撫她，隨即安靜而快速的移動到門邊，慢慢將門打開，朝外頭看去。
走廊上空無一人，唐琪莉等待一會，沒見到任何人影，於是緊握著馬克杯走出房間。她躡手躡腳的循聲走去，很快找到了一個掛著「核子爐機房」牌子的房間。她走進去，裡頭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一邊有著箱子般的操作機台，機台上有一整片的玻璃，能看到另一個巨大空間裡頭的樣子。那八成便是核子爐的所在，此刻巨大空間中聚集了許多人，依稀便是抓到她的那些教會信徒們。
他們排成四列，雙膝跪地，整齊劃一的對著前頭一張桌子鞠躬膜拜。唐琪莉順著他們的身影看去，差一點沒嘔吐出來。
桌上擺著的，是一個被切成了無數快的人。他們將肉塊照著那人生前的樣子拼湊起來，周圍點上蠟燭，肉塊似乎經過調理，大都呈現一種骯髒的暗紅色。
唐琪莉顫抖著靠在機房角落，兩眼無法從桌上的肉塊上移開，她彷彿聞到了人煮熟的味道，趕緊摀住口鼻，試圖讓翻騰的胃鎮靜下來。
他們真的在吃人！唐琪莉重新察覺到了螢光教會的可怕，本來聽他們說要吃椊紫的時候她就已經很害怕了，現在竟然真的目睹了他們分割調理過的屍體，唐琪莉掙扎著想從機房離開，她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這裡。手腳並用的爬出機房時，她眼前出現了一雙鞋子。
「哎呀。」是吳海泰，他伸手將唐琪莉扶起，看見她的臉色，立刻了解發生了什麼事。
「靠著牆吧。深呼吸，不管妳看到什麼都要知道，那和妳沒有關係；有我跟碼碼在，妳們很安全。」吳海泰溫柔的抓著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唐琪莉感覺到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我想走。」她對著吳海泰說。「我現在就要走。」
「輻射塵暴還沒結束。」吳海泰說。「妳知道現在出去的話，一定會死的。」
「看到……看到那種東西，我才不要留在這裡！」
「好吧。」吳海泰咬咬下唇。「我去和碼碼商量一下。」
他帶著唐琪莉回到原本的房間，囑咐她乖乖待在裡頭，隨即快步離去。
唐琪莉抱起椊紫，靠在門邊的牆上，等著吳海泰歸來。約莫十幾分鐘後，房門終於被敲響。「是我。」吳海泰說，打開了門，他手裡抓著一個大背包，從中掏出唐琪莉的電磁槍和夜視鏡。
唐琪莉差點衝上去抱住他，但她不想浪費任何一點時間，於是接過電磁槍和夜視鏡，迅速確認了裏頭有裝填作為彈藥的磁鐵。
門外傳來了一聲慘叫，令唐琪莉背上頓時豎起寒毛，她探頭向外一看，只見走廊上不知何時已經一片漆黑。「別怕，我把這個房間以外的電源都切掉了。」吳海泰說。「妳有夜視鏡，只要沿著走廊，遇到轉角便向右，下樓梯之後很快就能碰到出口。」說著，又拿出一個類似全罩式安全帽的東西，唐琪力很快認出那是軍隊使用的防毒頭盔，同樣是戰爭前便已存在的東西。
「小嬰兒沒辦法帶這頭盔，所以我準備了這個。」吳海泰又拿出幾條沾濕的抹布和一罐氧氣瓶。「妳最好把她嘴蓋上濕布和氧氣罩，裝進包包裡。」他說。「那樣就不容易吸進輻射塵了。」
唐琪莉點點頭，又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哭號和慘叫，她不由得刷白了臉。
「你做了什麼？」她忍不住問，吳海泰一瞬間移開了眼，但馬上又露出笑容。
「妳知道嗎？」他伸手摸摸她的頭。「我帶著碼碼過來，讓她照顧這些人，是因為我認為即使最可惡的人也值得被愛一次……但是我果然還是無法喜歡這些人，就算他們因為碼碼而變得友善些了……我發現我在忌妒他們，因為他們能和碼碼相處，卻不會感到一絲罪惡或不安。碼碼是機器人，她也不需要受到良心的苛責，我卻為了這些人做的事情夜夜後悔。我是不是做得不夠？就算碼碼改變了他們的言行，卻改變不了他們是邪教的事實。妳剛才看到他們準備吃了自己的同伴吧。碼碼必須愛他們，所以就算她不同意吃人，也不能阻止他們，但我卻再也受不了這些事了。」
唐琪莉心裡陡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你不會……拜託告訴我你沒有……」
「說不定我真的已經成為邪教的一份子了。」吳海泰苦笑。
「孩子，原本以愛為出發點的行動，到頭來卻可能會轉變成憎恨。我在看見妳時就決定了，像妳這樣的人才是我應該愛的。所以……」
他將唐琪莉推進黑暗的走廊上。
「往前走吧！不要回頭，當妳在黑暗中時，別被吞噬，只管朝著亮光處去！」
唐琪莉心臟猛烈的跳動，她往前跑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潰堤般的哭叫，卻沒有回頭查看。
不要回頭。這句話彷彿咒語一般烙印在她心頭上，她靠著夜視鏡轉過彎，狂奔著下樓，還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景象。
碼碼一邊哭著，一邊屠殺螢光教會的人們。她鐵做的身軀彷彿驚恐般顫抖著，將手上的刀子一個又一個朝著人的肚子捅去。有人試圖反擊，她卻沒有反應，一邊痛下殺手、一邊任由棍棒等東西打在自己身上。
「碼碼，不要——」
「快走，快走啊！」碼碼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在那一瞬間，唐琪莉荒謬的相信了一件事。碼碼是真心愛著這些人的，儘管驅動她身體裡的只不過是吳海泰設計的程式，但她確實擁有一顆不遜於人的心。
唐琪莉一時之間竟看呆了，忘了繼續移動。碼碼轉過身，看見了她。
不要。她跌坐在地上，雙腿不聽使喚，一股比至今所有事情都還要致命的恐懼壟罩了她。
「妳在做什麼？快站起來，快跑啊！」碼碼尖叫著，卻在同時朝著她逼近。
快跑，快跑。唐琪莉想要移動雙腿，卻只是在地上亂蹭。
碼碼的身體上滿是鮮血，螢幕上的人臉已經花掉，看起來像是一團邪惡的渾沌。
唐琪莉想起自己身上有電磁槍，趕緊拔出來，對著碼碼扣下板機。
磁鐵打穿了碼碼的胸口，鑿出一個洞，但卻沒能讓她停下。
「繼續開槍，快點！」碼碼哭著，從傷口裡流出黑色的淚水。
唐琪莉卻失去了扣下第二次板機的力氣，過度的恐懼令她幾乎便要昏厥。
夜視鏡中的刀子看起來灰濛濛的一片，說不定那其實不是刀子，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可笑的鬧劇而已。她甚至有了這種想法。
碼碼嗚咽著舉起手臂，突然間一道身影闖進了她和唐琪莉中間。
「碼碼……」老大靜靜地開口，語氣哽咽。
「柏斯——————！」
刀子沒入了他的腹部中，柏斯吐出一口鮮血。
「碼碼，是因為我們吃了智翔嗎？所以妳要懲罰我們是嗎？」柏斯問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拜託你，拜託你……」碼碼由痛哭轉變為哀求，唐琪莉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誰。是吳海泰嗎？又或者是螢耀神，或是某個只屬於機器人的信仰。
「我知道我們這樣不是對的。」柏斯緊抓著碼碼的機械臂，不讓血液一下子流失。
「碼碼，有時候為了活著只能夠傷害別人……我在一開始的時候也不願意……但是、但是，除了這樣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活下去。」柏斯說著，也哭了起來。
「媽，謝謝妳願意愛我。」
碼碼發出一聲慘叫，緊緊抱住柏斯，卻只讓手上的刀子刺得更深。柏斯的身體在痙攣一陣之後終於安靜下來。
唐琪莉失聲痛哭，她又找回了一些力氣，趕緊手腳並用的向後退去，屁股撞上了某個東西，令她翻滾了一圈，周圍狂風大作，原來已到了核電廠的外頭。
不知怎的，碼碼就維持著擁抱柏斯的樣子，也不再有任何動靜了。
「為什麼……」唐琪莉呆呆看了兩人會，再也無法忍耐，在輻射塵暴之中狂奔起來。
都是她的錯，這一切都是她的錯。要不是她和吳海泰說她無論如何都要出去，他也不會去將碼碼改造成殺人機器。為什麼那時候要那麼情緒化，只想著逃跑呢？明明她已經暫時安全了，可以不必為了身在邪教當中害怕，卻為了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而煩惱？
她感覺自己手上沾染了很多鮮血，彷彿跨過了什麼不該跨越的界線，作為一個人所該守護的底線。她不是第一次殺人，這不是令她感到可怕和罪惡的，但拆散一個家庭……即使那不是一個正常會有的家庭。他們在那走廊上時，碼碼確實是關心著這些人的，她最後竟然必須親手殺了他們……
她跌倒在地，終於在防毒頭盔裡頭吐了出來。由於一段時間沒吃東西了，她嘔出來的只不過是一些胃酸，但她不斷嘔著，向是要把整個胃都掏出來似般。
輻射塵暴在她周圍無情的肆虐，唐琪莉感覺自己似乎掉進了地獄當中。
她吐著、哭著，在地上用力捶打，自暴自棄的想著乾脆死在這塵暴當中。
「朝著亮光處去。」
一束光線彷彿劃開了輻射塵暴一般，灑落在唐琪莉面前。
她抬起頭，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唯獨那突兀而耀眼的光線，好像由天上垂下的上帝之手。她不由得邁開步伐，追逐著那道光的源頭而去。
明明天還沒亮，這道光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唐琪莉無法再做更多思考，她只想離核電廠越遠越好。
「當妳在黑暗中時，朝著亮光處去。」吳海泰的話似乎得到了驗證，唐琪莉掙扎著前進，好像要把所有的事情忘掉一般的鞭策自己的身體。
輻射塵暴留下最後一絲惡毒的風，唐琪莉猛然發現自己正站在初昇的陽光底下。
原來天已經開始亮了，帶著暖意的陽光驅散風暴，將大地重新懷抱在自己的庇佑下。
她發現自己站在當初停下車子的省道旁。
迫不及待的撲進車內，唐琪莉一時之間只能躺在座椅上呼呼喘氣。
帶著驚魂未定的心，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終究沒辦法發動這台汽車，電瓶被她留在了核電廠裡。
此刻重新回到路上，突然覺得一切好像都只是一場夢一般。她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在目睹了那一切後，她沒辦法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愛、恨、希望、絕望，一旦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就只能不停向前。
有人敲響了車子的頂蓋，唐琪莉坐起身來，看見一個老人彎著身瞧她。
「孩子，妳在這裡做什麼？」老人笑咪咪地問。
「我……我剛從輻射塵暴出來。」唐琪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姑且說道。
「嗯，我看見妳戴著那頂挺不錯的頭盔。」老人說，唐琪莉這才想起，趕緊把發臭的頭盔脫下。
「喔，原來是個小女孩兒。」老人說。「我和我的夥計阿牛正要去草里，妳這台車似乎有問題，不嫌棄的話我倒是可以載妳一程。」
唐琪莉越過老人肩膀一看，他身後有著一隻核子戰爭後突變的雙頭牛，背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包裹。
「這些啊，是我準備運到那裏去賣的。」老人滿面笑容的說。「南邊的旱田有些起色，今年的收穫特別好。他們終於把以前叫做『稻米』的東西重新種出來了。」他臉上表情很是興奮。
「是吃的？我可以跟您買嗎？」唐琪莉想起自己和椊紫都好一陣子沒吃東西了。
「啊啊，沒關係，我可以給妳一些。年紀一大把了也用不著還跟孩子收錢。」老人說，催促唐琪莉坐上雙頭牛，隨即吆喝著出發了。
他們慢慢沿著省道前進，沒過多久，又來到了核電廠所在的低谷入口。老人看了一眼，正要繼續前行，卻被唐琪莉叫住了。
「怎麼了，孩子。這裡頭聽說住了一群可怕的邪教徒，會吃人的！」
「已經不會了。」唐琪莉說。「老先生，其實我有一個朋友在那裏頭，你介意我帶他一起走嗎？」
「在裏頭？」老人有些不可思議。「孩子，妳有朋友是邪教徒嗎？那可不太好，他可能會帶著妳一起做壞事啊。」
「他是做了。」唐琪莉點點頭。
「但是，再壞的人也值得被愛一次。」
全文完
創作內容
武俠小說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