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我快好了，再等一下。」
「瓦特蒙。」
瓦特蒙收拾廚具收拾到一半，忍不住開始整理柴火。伊芙情感很纖細，做事卻很粗獷。東西亂堆亂擺，實在是受不了。
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瓦特蒙以為是伊芙等得太久過來趕人，出言安撫。但這腳步聲沉著舒緩，絕對不是伊芙生氣的樣子。瓦特蒙的心吊到嗓子眼：這村裡誰能有這樣的身法？然後是久違的真名。
瓦特蒙迅速轉身，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照入門的光線。逆光雖看不清對方樣貌，斗篷的樣式明白地揭示了來者的身分。瓦特蒙準備變化為馬和真理教的爪牙戰鬥，對方卻優雅地放下斗篷的帽子。後方光線散射，曚曚曨曨地映出女人的輪廓。瓦特蒙愣住了。
居然是紅花。
逃不了了。真理教的教徒一定已經將這個村莊重重包圍。瓦特蒙向紅花搭話：「好久不見了，紅花大人。」
「現在還叫我大人，你還真有心啊。」
「大人您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瓦特蒙雙手在背後摸索，希望能找到有用的東西，至少能擋在他和紅花之間。但瓦特蒙只摸到掛在爐灶邊緣的抹布，他順勢拿來擦手。
「我只是有些事情路過這裡，正巧看到你，就來打聲招呼。」
「大人不要開玩笑了。」
「我可沒有開玩笑。」紅花環視屋裡一周，她說：「連個椅子都沒有。也罷。我沒想到你居然能逃到這裡。真是小看你了。那時候急令通報全帝國郡縣，現在想來真是愚蠢。一般的傳令兵怎麼跑得過你？可惜當時手邊沒有能長途飛行的鳥。」
「我茫茫地找了這些年，沒想到在處理邊疆部族事務的時候偷閒散心，會看到你扛著鋤頭在路上走，身邊還圍著一群孩子。我的心啊。」紅花左手緊握胸前，她說：「那時就想衝過去將你碎屍萬段，又想要緊緊抱住孩子們。當你靠近家屋，屋裡有人出來接孩子的時候我的心跳都要停了。但卻不是芙兒。我先是鬆一口氣，然後又是一陣害怕。只想著芙兒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看到你這麼悠哉地養著孩子，心裡忍不住憤怒。都是你的錯，你卻毫無悔意地享受你的天倫之樂。我的心好痛好痛。直到那美妙、可愛，又像輕鈴似的聲音出現。」紅花雙手掩面，指間擦著眼淚。瓦特蒙看見她虎口夾著的短槍透出了淡藍色的光澤，不知道是由什麼寶石還是礦物打造的？短槍的細緻工藝襯著紅花話語：「真是美麗呀。芙兒又變得更成熟了，也長高了，還很溫柔。你看她牽著孩子的樣子，噢，那時忍著沒有衝上去抱住她，你應該要稱讚我。」
紅花眼睛瞪得老大，臉頰潤紅，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境太過興奮，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瓦特蒙聽紅花剛剛的自白只得到一個結論：紅花得了心病，而且還病得不輕。瓦特蒙說：「如今大人也見到伊芙了，還有什麼事嗎？」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擄走別人家的女兒？」
「妳才沒有把她當成女兒看待。」
「什麼？」
「妳口口聲聲說伊芙是妳的孩子，但妳實際上是這樣看她的嗎？」
瓦特蒙突如其來的指控讓紅花摸不著頭腦，她說：「我當然是。因為身分的關係我沒有為芙兒做過什麼，但是這份情感是真實的。」
「真實？妳說她是龍卵，我可聽見了。為什麼搜索可以持續這麼長的時間？為什麼妳可以動員真理教的所有資源？我可是知道的，那是因為妳說伊芙就是龍卵！」
瓦特蒙的秘密不是帶走紅花的女兒，而是背叛整個真理教派，將他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物品」、能引發天地異變的龍卵藏匿起來。躲著滲透整個帝國的秘密組織，十年也就是極限了吧？
「那也不是我決定的。是長老們。」紅花這才了解瓦特蒙的指責何在。她失去原本佔得先機的從容，話語開始搖擺不定。她說：「我只是順著他們想找到芙兒。」
「妳明知道他們會對她做什麼。」
「不對，我只是想找到她。」
「如果妳真的為伊芙著想、妳真的將她作為女兒看待，就應該放棄。」
「我真的愛她。」
「不要逃避妳的責任！」
「你閉嘴！你怎麼會懂得我的心情？」
瓦特蒙緊盯紅花反應，趁著她內心動搖，就這個話題深入追擊：「伊芙的父親就是借鑑。妳已經知道儀式會造成怎樣的災難；妳也知道妳會遭遇怎樣的悲傷。妳應該要記取教訓，不要再重蹈覆徹了。」
紅花眼睛含淚，憤怒地說：「就是因為茜為了那些小情小愛把所有文獻都燒掉，儀式才會不完整、才會失敗。為了取回長老們的信任，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頭嗎？」
瓦特蒙看著紅花，有些不能理解為什麼她要用這種語句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瓦特蒙說：「妳說茜？茜不就是妳嗎？」
「對，茜是我，是我。」
短槍落地，紅花抱頭低聲嚅囁。看來所謂轉生也不是這麼穩妥的事情。瓦特蒙開始敬佩伊芙母親居然可以獨自抵抗歷代教祖對於輪轉世界的執念。不對，如果茜可以，紅花也可以。
當瓦特蒙在心裡盤算接下來的說服策略時，紅花率先做出結論。她撿起短槍，站穩腳步，說：「只要孵出龍卵就能將功贖罪。」
瓦特蒙看情勢不對，向後退閃避。但紅花迅速迫近，瓦特蒙被逼著後仰到爐灶上方。
沉悶的戳刺聲。
「我做了什麼？」
紅花一槍刺進瓦特蒙胸膛，瓦特蒙動也不動。紅花一放手，他就順著爐灶滑下、坐倒在地。紅花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紅花陷入神智不清的狀態。就像伊芙夢裡父親唸著母親的名字，紅花不斷呼喚伊芙。身披斗篷的教徒向紅花稟報伊芙行蹤，紅花抬起頭。
「啊，對呢，我是來找芙兒的。」
紅花停止哭泣，開始尋找伊芙的身影，隨後臉色紅潤起來，嘴角似乎還微微上揚。她轉身出門，離開時順手拔出流星短槍。
此時，她反倒像是龍卵了。
「女王陛下，外面下起了雪。大家亂成一團。」
帝國東方丘陵地帶的新興蟻巢中，魯伯走進帕卡書房，向她稟報天氣異象。帕卡不解地歪頭問道：「這個時節下雪雖然晚了，但也不算奇怪吧？」
「女王，不是普通的雪。雪是暖的，而且落到手上化掉也不濕。」
「不好，叫姐妹回巢。是黴菌就糟了。我去看看。」帕卡臉色一變。身後仕女為她披上披風。帕卡說：「真是的，才在這裡沒住幾年，每天都亂七八糟。」
一群姐妹們懼怕地互相緊貼，簇擁帕卡走到洞口。帕卡伸手接住一顆棉花似的光球。當光球消融在手心的時候大家驚呼一聲。光球暖暖的，散開之後熱度若有似無地飄散在四周。
帕卡想起來了。她轉身向大家微笑，說：「大家不用害怕，這是自然現象。繼續工作吧。不會有影響的。」
等螞蟻們議論紛紛地散去，魯伯遞上手帕，他說：「女王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嗎？轉眼之間您也變成了一個出色的女王了呢。女王。」
帕卡並沒有接過手帕，只是靜靜地站著。最後她向魯伯點點頭：「我沒事。」
帝國東南方，接近邊界的駐軍軍寨中傳出爭吵聲。
「就說我不會答應。」
「那我明天再來。」
「明天也是一樣。」艾瑪坐在椅子上。卡哈拉單膝跪地，雙手牽著艾瑪。艾瑪雙腳腳尖交互點地，臉頰通紅。她閉著眼睛吶喊：「都跟你說很多次了。叫你去找個相好，是叫你找個年輕的黑豹姑娘。不是我！」
「年紀大的也很好。」
「不是年紀的問題！」
「年紀確實不是問題呢。再說妳的族人都不在了，也需要有人照顧妳吧？」
「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哎呀！」
卡哈拉突然逼近艾瑪，他說：「妳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求婚一千次對吧？只剩十三次了，我會加油的。」
「那是以前小時候逗你玩的。不要在這種事情上面加油呀。哇——太近了、太近了。」
「咳、咳。」
樂西在門邊輕咳兩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卡哈拉往後站，艾瑪雙手搧風平靜情緒。她說：「怎麼了嗎？」
「艾瑪將軍、卡哈拉將軍。」
樂西依照禮節和兩位將軍打過招呼之後，才讓等在門外的曉芬進屋。曉芬雙手合在一起，不知道包覆著什麼。她走到艾瑪的辦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掌，一顆光球落在桌上，不一會兒就散去。
「這是伊芙妹妹？太好了，她還活著！」
「伊芙？那個龍卵？」
「卡哈拉！」艾瑪一反剛剛的羞澀模樣，衝著卡哈拉質問：「你不是說你退出教團了嗎？」
「我是啊。」
「那你怎麼還會說這種話？」
「只是習慣還沒有改掉。教團發佈龍卵的消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也很驚訝。」
「你每次都這樣說，要我怎麼安心嫁給你？」
「哦？妳已經打定主意要答應了對吧？吶，是吧？是吧？」
「哇，這樣真的太近了。」
樂西在一旁聽艾瑪嬌嗔聽得青筋越冒越凸。曉芬對這種事倒是喜聞樂見，笑咪咪的。樂西最後終於忍不住右手往門口用力一指：「你們現在就給我去結婚！」
「樂西小妹。」艾瑪用手指梳理頭髮，明明耳根都還紅著，她故作正經地說：「結婚可不是兒戲。有很多事要考慮。除了生活模式、價值觀兩個人的要能互相尊重之外，門第是否相合，和對方家人間相處的情形等等的事情都很重要。而且像我們這樣不同族裔之間的結合也容易受到家人的阻礙呢。就連婚禮的宴會要請哪些人都需要仔細反覆商討。」
聽著艾瑪絮絮叨叨，樂西自言自語：「昨天才在茶會上和未來岳母熱烈討論要生幾個孩子的傢伙在說什麼呢？」
「樂西冷靜點。」曉芬拍拍樂西的肩膀，臉色依舊笑嘻嘻地說：「結婚之後還會更誇張呢。呵、呵呵。」
看來兄弟姐妹們都結了婚的曉芬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得那麼喜聞樂見呢。
在帝國西南方商港的樓臺上，蓋爾嘉朵依憑著欄杆，看遠方錯落的街屋，和雪。洛君走到她身後，後面跟著清明與小赭。
「嘉兒。」
「君仔。」
「蓋爾嘉朵小姐，在下屬們面前這樣稱呼妾身有失禮數呢。嘛，算了。」洛君看向遠方，不，她只是雙眼無神罷了。她說：「放下了嗎？」
「嗯，安心了。」
說完，蓋爾嘉朵繼續看著行人街景，看雪。
帝國東南東方的森林中，山賊的城寨中傳出一陣驚呼。
「老大，佛祖顯靈啦！」
「我看到了，這個光，這個光是。」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身形，是凱西先生！凱西說：「伊芙小姐！」
「那就是老大說的天使嗎？天使顯靈啦！」
凱西跑到另一間屋子大喊：「沃岡，妳看到了嗎？是伊芙小姐！」
灰髮蓋臉的女子雙手握拳，用力點頭。儘管她沒有喊出聲來，還是看得出她內心相當激動。整個城寨高聲讚頌天使伊芙的名諱，歡喜的呼聲震動林木、傳上天際。
越過橫斷山脈，沙漠邊緣散佈點點篝火。中型軍帳之中有一黑髮女子咬筆沉思，面前沙盤推演兩軍纏鬥難分難解。
突然一陣光芒蓋過燭火，將空間照得通明。光芒透過軍帳、透過衣裳、穿過皮膚，直直照入女子心底深處的黑暗。光芒力量充盈，明亮溫暖而不刺眼。
女子放下筆桿，慵懶地伸了懶腰之後趴在桌上，嘴巴氣鼓鼓地。
「伊芙姐姐說心裡只有我果然是騙人的。但是。」她翻身，難得地露出寂寞神色。她說：「我也喜歡這樣的姐姐。」
在伊芙定居的村落裡，老者久違地踏入村莊。看著飛向遠方的炫彩鳳凰，他想起當年伊芙琳映著燭光，著魔似地貼著桌子刷刷書寫童話般的敘事詩歌。原本讓人驚恐的記憶轉為美麗過往。他懷念燭光下剛毅的臉龐，他懷念伊芙琳。
伊芙琳詠唸詩歌的聲音從老者的記憶浮現出來。光耀的巨鳥為荒蕪大地撒下光與生命、撒下能承接世界輪轉的思念。
老者瞇眼微笑，吐出最後一口氣。潔白的光線照進他的靈魂，像是來迎接他前往他等待已久、放下重擔的時刻。然後紅光淹沒他的意識。
世界迎來炙熱的赤色黎明。
暗夜的街道，天空參了點藍色，店家櫥窗和街燈透出暈黃的光。剛結束工作的人、趕著回家的人、等待戀人的人、牽著孩子的人，各式各樣的人走在路上，抱持著各自的念想和目的。棕髮褐眼的男子看著和他擦肩而過的人群，試著想像他們的人生故事。但不久，他就覺得世間情事超出他想像力的界線。真是了不起呀。這麼想著的時候，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欸，你有在聽嗎？」
走在左前方的金髮女子低頭滑著智慧型手機，螢幕光亮映著她長長的睫毛和碧色眼瞳。手機尺寸比起她的手有些大了。確實女子的身形和路人相比較為嬌小。毛衣的袖口蓋上女子手背。穿著牛仔褲，女子咚咚咚地走著看起來非常可愛。
她是男子的家人？朋友？戀人？還是妻子呢？只聽她說：「你今天是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變成了一匹馬。」
「變成馬嗎？那是什麼夢呀？」女子笑出聲來，她說：「如果要變成動物，我倒是想要變成小狗或小貓，這樣什麼都不做也會有人愛你。等等，你說什麼？」
「我夢見妳。」
女子撇過頭去。他們在街上相對許久。直到一絲柔韌的、麥粉烘焙的香氣隨風飄來，女子放下擦拭眼淚的手，轉身跑向香味來源。她大喊著，高昂的聲音之中也帶了點哽咽。
「好香哦，瓦特蒙快來！」
男人看著女人的背影，反覆默唸她口中的名字，心底浮現出暖意。他忍著滿溢的情感，語氣開朗地叫道：「嘿！等等我呀！」
《在黎明前向世界說晚安》完。
大家好，這是我第一部完成的長篇作品。
經過十八萬字的冒險，伊芙終於等到了屬於她的好結局。其實在一開始的設定裡伊芙並不是龍，而是帶給他人幸福的青鳥，因此讓她一個人承受將世界推回輪迴的罪業是很不捨的。
不過這篇故事最大的背景就是「輪迴」──世界迭代之間的輪迴、歷史事件重複的輪迴、人際關係變化的輪迴。
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輪迴之中，不管世界的運行法則如何，只要人倫存在，人們都將遭遇類似的事件，然後我們能從人們的故事探究人的本質。但就像我們無法想像、也無法觸及我們的前世，其他世界如何運行、如何輪轉，都只是後話，跟在那些世界生活的人們沒有關係。
只有他們所在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才是真實的。
而這個第三夜的世界，主題是「愛與自我」。
這個故事從「所有的動物都能互相溝通」這個背景出發，延伸到了主角該如何面對自己與他人界線的課題。
如果大家對故事最後給出的解答能夠給予認同就太好了。
謝謝閱讀《黎明》到這裡的各位。
這裡是月殼表面，我們下次再見（鞠躬）。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