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躺在那裡，不是屍體，不是太平間，而是活人才能待的病房。
醫療器材的運轉聲，刺鼻的消毒水，和徘徊在耳邊吃力的呼吸聲交融，讓刻刻前行的時間彷彿放慢了數倍。
單人的病房，慘白色調在蓋上布簾後更加的死寂，沒有任何看似慰問和祝福的跡象，只有我獨自一人的身影。
深吸了一口氣，我感覺沒有哪樣的結局，是比現在還要來得悲哀的。
闔上掛著紅線、殘破的黑色筆記本，我將冰冷的目光放到了被呼吸器，還有紗布蓋過半張臉的她。
「妳聽得到嗎……不是很有本事嗎，既然這樣就別躺著，起來和我做個了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些，看著她，心裡就有一把燒乾的餘燼正可望重新點燃。
想當然，不可能會有任何聲音會回應我的話，在回音消失之後病房裡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乾冷的空調吹進了我的眼窩，乾澀的讓人想流淚。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不久前被醫生叫走的許房東手拿著一疊資料，面容無色的走到了病床旁。
她沒有說話，只是把手上的東西往床上一丟，像是對待債權人一樣的無理。
瞥眼間，我隱約看到了文件上寫了左眼失聰的字樣，於是很多嘴的開口問了許房東謝希燐的狀況。
「結果呢。」
「……」聽到我的話，許房東先是冷冷的嘆了一口氣，隨後闔上眼皮，「她早知道自己對抗瘧疾的藥物有過敏，所以在蛋糕裡摻入了足以致命的劑量，不過幸好緊急做了洗腎跟心導管的手術，除了之後會影響視力之外，算是撿回了一條小命。」
「其他的呢……」
大概是聽出了我所暗指的東西，許房東一時間露出了苦悶的神色。
「……你應該也明白，她這個人本來就無法套用我們一般人的規則，所以你問我也是白問。」
知道真相的我頷首冷笑了兩聲，往後靠上了鐵板凳的椅背。
幾個小時前，在希燐昏倒沒多久，匆忙趕到了咖啡廳的許房東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把失去意識的她載往醫院急救。
看著救護人員衝進手術房，身穿深色衣裝的許房東避開人群，後仰靠在角落白色牆壁上嘆了一口氣，她嘴裡一直叼著沒有點燃的香煙，是說想想藉機得到鎮定，但看她止不住顫抖的手也知道沒用。
「請問是林津言先生麼？」拿著資料的護士小姐向我搭話，除了簡單的個人資料外，她翻開一張寫著和解書的資料，「謝希燐的家屬希望你能夠對這件事閉口不談，詳細的內容麻煩你仔細看過。」
看到資料上蓋著的公文印，我當下還以為自己看走了眼。
「富雄……」
這個名字在台灣絕對不陌生，那是一間不久前從中國移資回台的銀行企業，時常有個決策都會引起各家媒體關注爭相報導，是個能夠左右社會的龐大企業。
翻著手上的文件，頓時，可笑與可悲的感受席捲了所有的感官。
這就是世界的不公平。
我們所以為的正義，充其量卻是權貴操弄思想的產物，實際要伸手去觸及，倒頭來抓在手心裡的只會是一場空，什麼也沒有的無形之物。
但當立場對調時，我們卻會淪被那無形之物撕裂的活靶。
就像，所遭遇到的這一切。
「……那要她勉強活在我們的世界裡，還真是辛苦她了。」
她搖了搖頭，手捏著眉間面容苦澀。
「……正因為如此，她才更該活下去，否則她犯下的那些錯誤都沒意義了。」
「她活著只會讓仇恨延續下去而已，乾脆一點有什麼不對。」
「……」聽到我這麼說的許房東頓時啞語，緊握十指扣合的拳眼，頷首嘆息，「……津言，我也和你說了她會做出的原因，她的記事本裡應該和我說的沒有太大的落差才對。」
我嗤鼻一笑。
「我看完了，但沒有看到任何像藉口的東西。」
「不可能，我前陣子才確認過內容。」
我將記事本丟給了許房東，許房東先是不解地翻開一看，隨後看了躺在病床上的謝希燐一眼，憤慨的皺起眉搖頭。
「希燐，妳為什麼要束縛自己到這種程度……」，她小聲的說。
「所以這樣又要我怎麼相信妳的那些話。」
許房東先沉默半晌，我本以為她的話到此為止，但沒想到在我轉身準備走出病房的時候，許房東快步拉住了我。
「……不，除了我之外還有人能替希燐說話，我會安排好的，你放心吧。」
「說真的，如果單純是基於共犯立場的懊悔，大可不必。我並不怪妳，因為妳和我都只是謝希燐手上一顆無辜的棋，所以妳沒有必要再替這個瘋子做這麼多。」
聽到我這麼說的她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雖然堅定，但眼角泛著的淚卻無處遮掩。
「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做出傷害自己和他人的事。」將記事本推給了我，她啜了啜鼻腔，嚥下不安的神情，「那份決心你不是應該比誰都還清楚嗎。」
「那麼她已經成功了，我成全她。」
強忍著喉頭中噁心的感受，我起身快步走出病房，而在病房外頭迎接我的，則是是一語不發看著手機的顏宜紀。
她問謝希燐的狀況如何，但而我並沒有回答她，只是把手術前護士塞給我的文件推給了顏宜紀，並吐出一道鼻息後與她擦身而過，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留下一道混濁的氣息。
「……妳成功了。」
我疲倦地眼神注視著前方，但卻開口對不知道有沒有人的身後說道。
──還滿意嗎。
忽然，我隱約地能夠聽見謝希燐的話在我的耳邊道來。
就像過往一樣，如同纏人的惡魔一般，無時無刻出現在我的身旁耳語著，甚至感覺到有一雙冰冷的手拉住了我。
「夠了沒！」
我憤怒的甩過手，但沒想到抓住手的人是面露擔憂的顏宜紀。
「津言，你怎麼了……？」
她的表情彷彿說明了我的怒吼仍在無人的長廊上迴盪。
「……」我閉上雙眼頷首嘆息，「沒什麼，我只是累了而已……」
「回去吧，接下來的事情交給許小姐處裡就好了。」
顏宜紀想要握起我的手，但卻被我一手甩開。
「我們還沒把帳給算清……她殺了人，我知道是她做的。」
「林津言。」顏宜紀稍稍將語氣放大呼喊了我的名字，「我當然知道那是一條命，是個你很重視的人。但就結果論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落幕方式，我們沒有必要在和這個世界的瘋狂繼續攪和……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不，事情還沒完，我還沒聽到她死心的宣言，誰都難保那個女人哪一天又會回頭做出駭人的事情。」
「我希望你能夠放過自己。」
顏宜紀的眼神裡透露出的是真切，但我卻完全看不進去，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離去。
創作內容
新刊試讀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