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說要趕走的洋婆子，就是這位艾恩教授……我想，也是恐嚇信主人吧。
離開宅邸，我順著伯母指示，沿著濕地防波堤跑了好一段距離。轉入土地廟旁路燈一閃一滅的碎石路，頓時狹窄大半的路況讓我放慢速度。
透過微弱月色，能看見不遠處有著兩座模糊的建築輪廓，彼此距離看來相隔不遠。
「這個是……？」
首先遇見的，是座木頭打造，屋頂呈現八卦狀的涼亭。涼亭外孤獨佇立著一塊彷彿守護者，以楷書字體刻著『替樹園』的橢圓石碑。石碑右側是寬度只夠一人通過，草皮明顯經過整理，且種滿風信子的石板步道。
步道盡頭，模糊的建築輪廓終於清晰。我回頭望了眼風信子步道，再看看建築，詭譎的巧合讓我不禁雞皮疙瘩。
雖然我只見過燒成焦炭的廢墟殘骸，但這棟矮房的大小跟感覺，顯然就跟後院的尹綠樹房間一樣，簡直就像把後院整個搬過來。這裡的風信子也全是從溫室移過來的嗎？
「人家說了那麼多妳還是聽不懂嗎！妳到底在想什麼啊！居然要放棄所有藝術人嚮往的RCA，去當那種廢物的替代品！」
「妳閉嘴！」
另一端傳來女性的激烈爭吵聲。反擊聲聽得出是尹紅葉，與她爭吵的女性語氣聽來雖然強硬，音色卻稚嫩得像個小孩。
這聲音……我好像在哪聽過。
「拜託妳清醒點！」
「艾恩才是，我想怎麼做是我的自由！也請不要打擾我父母！」
火藥味越發濃烈，讓我趕緊動身繞往矮房另一端。距離矮房五步遠的龍型金爐旁，握著手電筒的女性正與尹紅葉怒目對峙。
她就是艾恩嗎？
不亞於學姊的修長身型，藏不住傲人胸圍的無袖背心高高隆起，高挺鼻樑使得異國色彩濃烈的五官輪廓更顯深邃，無疑是西方人口中的性感尤物。
但重點是，她那搞錯季節的超短熱褲下，曲線優美的小麥色長腿居然穿著……能讓我瞬間確認其身分的東西。
「妳不是那個罐頭塔帽子怪胎嘛，那雙貴死人的藍白拖還再穿啊！」
我半路殺出的喊叫引來兩人目光。
「你哪位啊，為什麼打斷人家說話－－等等，你似乎有些面熟。」
面對我這不速之客的指認，艾恩教授先是謹慎的朝我走近，然後瞇細色澤明亮的碧綠眼眸打量起我。是說，她穿這樣不會冷嗎？
最後－－
「啊！你是那個在六宿對人家身體興奮的變態！」
指著我的鼻子進行毀謗。
「你說誰是變態啊！」
算了，我對罐頭塔印象也沒好到哪去。再說她現在戴著頂插滿意味不明的吸管群，活像某種下蠱儀式的牛仔帽，品味實在讓我無法恭維。
這就是國際藝術名校的教授嗎？
天才跟笨蛋果然是一線之隔。
「笨狗，你認識艾恩教授嗎？」
「嚴格來說不算認識……」
被我們這麼一鬧，原本嚴肅僵持的氣氛頓時減緩不少。
「先不管那些雜事，總之妳今天一定要跟人家回去向校長解釋！」
艾恩教授粗暴地拉起尹紅葉的手。
「我才不跟妳走－－呀啊！」
尹紅葉抵抗拉扯的腳步忽然失衡，左腳膝蓋重重跪地，痛得她皺起臉龐。見狀，我立刻上前推開艾恩教授，挺身護在尹紅葉前方。算是還她白天替我擋下臭老頭的帳吧。
「少年，你少管閒事！」艾恩教授瞪來凶狠目光。
「艾恩小姐，伯母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能請妳先冷靜嗎？尹紅葉妳也－－」
我才回頭，尹紅葉居然甩來差點讓我腦漿倒灌的巴掌，然後再次逃離現場。
「臭矮子，給我站住！」
「慢著。」艾恩教授從後方抓住我的手。
「放手，我得去追尹紅葉才行！萬一她幹出什麼蠢事怎麼辦！」
「別擔心，人家的助理會跟著她。倒是你－－林雨欣同學，人家有話跟你說。」
是伯母把我的名字告訴她的嗎？
儘管掛心尹紅葉，但姑且先聽這女人想說什麼吧。
「既然你明白紅葉的過去，應該明白她超乎常人的才華吧。」
我愣愣地點頭。
「你知道RCA是所怎樣的學校嗎？」
「總之……就是很厲害的藝術學校吧？」
「人家簡單點說吧。RCA－－Royal College of Art英國皇家藝術學院，是所專門栽培各領域藝術學博士的百年名校喔。」
「博士？尹紅葉她不是才十八歲……」
「若有校內教授推薦，是能挑戰跳級測驗的，而人家就是她的推薦教授。兩年前的法國寫實派油畫繪賽中，年僅十六歲的紅葉技壓各國好手，成為史上最年輕冠軍，更是創校以來第五位通過跳級測驗的學生。給你猜猜，她的甄選作品有幾成支持？」
我想想……
名校的審核門檻肯定加倍嚴格，而且還是跳級測驗……
「六成？」
「是九成七，創下校史最高支持率。」
不愧是臭矮子，隨便來個數據都嚇死人。像是身高，還有超讓人在意的胸圍。
「不僅教授們給予極高評價，校長更決定親自拜訪這位天才。誰知道幾天後，校方卻收到紅葉的婉拒入學信。這項舉動引來諸多教授不滿，認定她藐視RCA，隨後於校務會議表決通過徹底封殺她。」
「太過分了吧！只因為拒絕就要毀了她的前途嗎！」
「是呀，藝術人多半有無可救藥的自尊心唷。總之，反對封殺的只有人家跟校長。」
嗯……我多少能理解艾恩教授的話。系上有些美術不錯的傢伙，老擺出「我的東西不准改」、「不懂別亂講」的跩樣。
「校務會議後第三天，校方突然接獲尹玉小姐來信，告知紅葉死於火災的噩耗。」
「死於火災的不是尹綠樹嗎？」
「是這樣沒錯……但先給你看個東西吧，跟人家來。」
艾恩教授帶著我走回矮房。
「就是這裡。」
停下腳步同時，艾恩教授朝矮房舉起手電筒，有別於油燈暖意的冷光穿透黑暗，照亮在此長眠，刻於無機質的灰黑墓碑中央，曾經存在的名諱。
這時，我總算明白替樹園所代表的涵意－－尹綠樹的墓園。
但為什麼……
「為什麼墓碑是刻尹紅葉的名字！」
顧不得打擾死者安寧的禁忌，我放縱著嗓門對艾恩教授大吼。居然還寫不孝孫！到底是誰對不起誰啊！
「聽說是紅葉要求刻上她的名字，以示她代替尹綠樹的決心。諷刺的是，也是靠著這座墓園才總算弭平封殺聲浪。畢竟人都死了，再吵也沒意義。」
「臭矮子到底在想什麼……」
究竟是渡過如何不堪的成長歲月，導致她甘願犧牲到這種地步。不僅厭惡自己，甚至從根本否定自我。或許在旁人看來，覺得她過於意氣用事。但如伯母所言，正因為我們不是她，不曾體會她經歷過的種種傷害，因而無從理解她的抉擇。
「不久前，尹玉小姐來信告訴人家紅葉死亡的背後真相，並提出一項請求－－」
「請求？」
「尹玉小姐知道RCA有項世稱『神才鑑定』，至今已有百年歷史的藝術競賽。得獎者不但能頒贈入學資格，名字更將永遠流傳於藝術界。尹玉小姐明白拒絕RCA勢必會對紅葉的藝術生涯造成影響，為了減輕傷害才出此下策……不得不說，尹玉小姐真的是位很偉大的母親。」
艾恩教授的讚賞我深表認同。就算是昨天與伯母初次見面的我，也能深刻感受伯母那份即使竭盡心力，都要保護孩子的母愛。鐵了心取代哥哥的尹紅葉，壓根不會在意封殺跟前途吧。
「憑紅葉的能力，挑戰得獎者已從缺半世紀的『神才鑑定』絕對有勝算。校長也不忍一名天才就此消失，同意幫紅葉捏造假身分參賽，若得獎的話再想辦法解釋她去世情報有誤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
「她本身的意願吧。」
我接續艾恩教授語尾，補上令她滿意點頭的回答。若不建立在尹紅葉願意面對自己的前提，伯母的用心良苦終歸是一場空。無論周遭的人怎麼替她著想，最終仍得需要尹紅葉自己跨越心中那道高牆。
真正能幫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不過，紅葉脾氣真的很固執。人家連恐嚇信都寄了，居然完全不當一回事！真是氣死人家啦！天才若失去舞台，就只是能把某件事做得比較好的凡人罷了。」
艾恩教授邊說邊氣呼呼剁腳的模樣，讓頭上那頂吸管帽看來更加好笑。
嗯……我多少能了解艾恩教授的用心，只是方法實在不敢恭維……看來那頂品味低級的帽子內裝了顆不太可靠的笨腦袋。
「總而言之－－抱歉，有電話。」
來電鈴聲居然是『你是我的花朵』，害我不自覺哼起副歌來了。
「好！人家馬上過去，務必看好她。」
掛斷電話，艾恩對我問了句「要一起去嗎？」。
那還用說！
只不過……
「艾恩小姐，待會能讓我一對一跟尹紅葉聊聊嗎？」
我想，是該說說那件事的時候了。
創作內容
兩儀誓約、連理之夏（完結）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