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剛才說的那些的確讓我很驚訝⋯⋯」祐苦笑一聲。「但那些事又不算謊言,而且要不是我的身分尷尬,神野先生也不必那麼做啊。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神野先生為了『我』付出多少。」
「什麼意思?」
「你仔細想想嘛,如果只是為了『雷帝』,他這些年大可不必那麼辛苦,讓我活在陽光底下啊。」
祐細細回想從前的一點一滴,眼裡漾著懷念與愧疚。
他曾經是個無法再回到正常世界的人。不僅是因為他的身分特殊,他的「心」更是難以救贖。
月影雖是正派組織,卻沒有義務替他操這種心。因為組織需要的是「雷帝」的力量,並不是神鳴祐。
倘若神野狩刀是個偽善的人類,他當初不會費那麼多心思試圖拯救自己。
「所以我相信神野先生。」
祐筆直看著狩刀,
天曉得聽到這番話的時候,狩刀簡直快哭出來了。
祐真是個好孩子。和身邊這兩隻不一樣。
「而且我覺得你們不用太認真看待那個小孩子說的話。」
祐揉了揉眼睛,繼續往下說:
「既然他想把我帶走,那說不定只是為了讓我們之間產生嫌隙而說的謊話,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其實天夜心裡想的和祐一樣。
但他知道以祐的個性,即使心存疑慮,也無法直接開口說自己不信任狩刀。所以他才會故意做出不信任狩刀的表現,變相「鼓勵」祐去懷疑,以便試探祐的心理狀態。
——不過挖出狩刀過往那件欠揍的事完全是始料未及。
「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再繼續討論下去,就等於中了他的計。」
祐一邊說,一邊放鬆躺回升起的床背。
既然他這麼說,天夜也吐出一口氣調整心情,接著重新思考,說出他覺得疑惑的第二件事: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從他的說法聽起來,他好像很久以前就知道你這個人。你心裡有底嗎?」
祐困惑地搖了搖頭。
「也沒見過他?」
「完全沒有。」
面對祐斬釘截鐵地否定,天夜這下子更困惑了。
「可是你說⋯⋯你感覺得到他的存在?」
「那算感覺得到嗎⋯⋯我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啦⋯⋯」
祐摸著自己的頭髮,回想起當時那份奇妙的感受。
那是一種與某種東西共鳴,近似渴求的感覺。
「那你對我和千封會有那種感覺嗎?」
「這倒沒有。」
聽完祐的回答,天夜習慣性將手放在嘴前,集中精神思考並整理目前手上有的情報。
身懷特殊能力的人、以「第一階段實驗體」稱呼千封和天夜、目的不明但想帶走祐,另外似乎略為了解月影這個組織。
不管怎麼想,都能和自己一直在追尋的「費利爾研究所」扯上關係。
雖然不知道祐那股奇異的感覺代表什麼,不過如果天夜的假設正確,那或許不只祐,他和千封也有危險。
「我看這樣好了。現階段先提高我們的維安等級,盡可能不要在外走動,護衛人手也要加強。」
「我們?加強這小子周邊不就行了?」
聽見連自己也被列入控管,千封忍不住發出微詞。
如果不能隨便走動,那他短時間內都不能和柚月約會了。
他才不要。
「拜託,既然我們不知道對方的目的,還是小心為上。你有辦法保證他們下次不會針對你或是我嗎?」
「不會吧?我看那個小鬼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下手也毫不猶豫。」
「他們想抓走祐,還不是把祐打成瀕死的重傷?從這件事來看,你就應該知道不能拿常理衡量他們的行動。跟笨蛋講話真的很累⋯⋯」
「別叫我笨蛋!」
兩人經過休養後,大概是恢復精神了,開始像平常一樣鬥嘴。見他們的恢復狀況這麼好,狩刀也放心了不少。而且天夜把攻擊火力放在千封身上,代表他對狩刀的怒氣已經獲得轉移。一想到自己脫離被罵的暴風圈,狩刀不禁喜形於色。
沒想到——
「別在那裡傻笑,你是總司令,記得要幫忙注意情況。聽懂了就回話,死白目。」
「是⋯⋯」
最後那一聲死白目又把狩刀打回萬劫不復的深淵裡。
※
『身分不明的二人組?』
「對。」
狩刀現在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他的身旁有一片大螢幕,螢幕左右兩邊分別有六塊分割畫面,映著年齡約在四、五十歲不等的男女的臉部,螢幕中間的畫面則是一張坐了十二個人的大圓桌。
他們是位在對岸政府設施裡的議會成員,狩刀現在正與他們進行著遠端會議。
狩刀左手一邊操縱著終端機鍵盤叫出檔案,一邊回答螢幕裡提問的人——提傑・法羅茲。
眾人看著狩刀剛才叫出的檔案,面色漸漸凝重。
『路⋯⋯還有庫雷⋯⋯』
『居然是特殊能力⋯⋯』
『他們是什麼人⋯⋯?』
儘管會議室內籠罩在一片不安穩的空氣中,有個人還是像往常一樣冷峻。
『神野,你給我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
法羅茲問道。
「當然是報告現況。」
『呵⋯⋯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法羅茲輕笑了一聲,繼續說:『你想問我們是不是知道有哪個機構在開發特殊能力,對吧?』
「⋯⋯⋯⋯」
『更進一步地說,你還想問我們知不知道「隆文・費利爾」的下落,而且你懷疑我們和他掛鉤。我有說錯嗎?』
「沒錯,正是如此。」
見自己的心思完全被看穿,狩刀倒是不慌不亂,冷冷地回答著。
自從祐說出那個名為路的孩子的主張後,他雖然表面上不在乎,卻比任何人都要看重所謂的「謊言」。
如果對方指的是月影這個組織不值得信任,那麼有問題的人除了身為總司令的狩刀——就是政府以及議會了。
何況去年才剛發生獵見山區那起研究機構的事件。如果當時那件事也是議會所為,那這兩個身分不明的人極有可能和議會有某種關聯。更進一步推斷,議會或許參與了某個地方正在進行的特殊能力開發,具體來說,就是參與了「費利爾研究所」的實驗。
『這指控真是無憑無據。』
法羅茲嗤之以鼻,但狩刀依舊沉穩地論述。
「畢竟那個男人還任職於月影的研究中心時,諸位也曾經支持那個男人開發活體兵器。因此我很難不這麼聯想。」
狩刀話鋒一轉,露出銳利的眼神。
「我的指控確實無憑無據,但相對的,如果要我信任你們,你們也要提出相應的證據。否則我無法相信你們是可以提出公正批判的監察機構。」
『⋯⋯這簡直是強人所難。惡魔的證明可不是這麼玩的,神野。』
在惡魔的證明中,要證明不存在的東西不存在,遠比證明存在的東西存在還要困難許多。但此刻,狩刀提出的「信任」卻是一種看不見的概念,無論要證明「存在」或「不存在」,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諸位無法證明,那麼這份徵召雷帝的文件,我就當作從沒看過。」
狩刀從桌上拿起某個黑色的公文夾,然後隨意扔在地板上。
當法羅茲聽見文件夾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他的雙眼也不悅地瞇起。
『神野⋯⋯』
「而且徵召是什麼意思?把主力調去後方是能幹什麼?我並不想做這種猜測,但你們該不會是想拿他去做實驗吧?」
提到「實驗」兩個字,議會圓桌開始騷動。原本不吭一聲的人也紛紛開口:
『神野總司令,陣內前任總司令沒有教你不能懷疑自己人嗎?』
「很遺憾,他教我的就是如何懷疑自己人的技術。」
『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那種無良的勾當⋯⋯』
「我可沒忘記你們曾在我救出炎帝和風帝時,向前任總司令提出想『檢查』他們兩個人的要求。」
『雷帝和他們不同,只是一隻不受控制的怪物。你為何要處處袒護他?』
「因為他是優秀的戰力。光是這一點,就值得我保護。」
『夠了,不必再爭論了。』
法羅茲看這走向,知道不管說得再多,事情大概都不會有結論,於是跳出來打斷他們。
『神野,關於你的疑問,我無法回答你。』
「意思是你確實知道那個男人在哪裡,但不能明說嗎?」
『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不管我的回答是什麼,對你而言都沒有可信度。既然如此,答了又有什麼用?』
「呵⋯⋯的確是。」
狩刀冷笑一聲。
『我給你一個忠告。你與其試探我是黑是白,倒不如抓好雷帝的韁繩,別讓他『叛逃』。萬一你這次放出去的假消息成真,可就一點也不好笑了。』
「⋯⋯不會有那麼一天。除非我趕他走,否則雷帝不會背叛月影。」
『但願如此。退席吧。』
法羅茲說完,原本全彩的螢幕瞬間黯淡,然後轉黑,室內恢復原本的寂靜,只聽得見狩刀緩慢但深沉的呼吸聲。
「⋯⋯⋯⋯」
沒了螢幕的亮度後,辦公室只剩門口點著昏暗的黃光。但是狩刀無意開燈,他靜靜坐在位子上一動也不動。那張嚴肅的表情,似乎正訴說著他的思緒還沒停止。
※
隔天,亞澄來到月影大廳。
上次來這裡是為了索取研修生的申請書,她還記得這裡有很多單位,要不是有祐替她帶路,她不知道會在這裡迷迷糊糊晃多久。
「只好先去櫃檯問問看了⋯⋯」
亞澄左右觀望了一下,決定去櫃檯詢問。
這時候,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後面叫住她。
「亞澄!」
亞澄回頭一看,發現千封站在不遠處,舉手叫著自己的名字。她馬上小跑步來到千封身邊。
「天海大哥。」
「這邊,跟我來。」
「啊⋯⋯好。」
千封不等亞澄回應就逕自邁開步伐,亞澄看了急忙跟在後頭。
千封的左手用三角巾固定著,腳步看起來也很不流暢,想必受的傷不輕吧。
「天海大哥,謝謝你下來帶我。」
亞澄首先道謝,千封則是滿不在乎地輕笑:
「這裡很複雜吧?如果不常來,一定會先在這裡耗上一段時間。」
千封帶著亞澄來到位在櫃檯另一邊的入館登記處。
他先拿出自己的ID給坐在登記處的女性,然後轉頭向亞澄索取她的證件。
女性收下亞澄的證件後,開始輸入資料。登記手續很快就完成了,女性接著將入館證拿給亞澄。
「請您離開的時候,用這個再來這裡跟我們換證。」
「好,我知道了。」
手續辦完後,千封領著亞澄坐上電梯,往醫療中心出發。
「天海大哥,你的傷還好嗎⋯⋯?」
電梯內只有他們兩個人,亞澄也就開口詢問千封的傷勢。
只見千封輕描淡寫地說著: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啦。跟要住院的傢伙比起來,根本就是輕傷。」
「⋯⋯⋯⋯」
見亞澄露出擔心的神情,千封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他立刻補充一句:
「不過說是住院,其實也沒多嚴重啦。只是因為他老爸氣瘋了,叫我們一定要負全責,才以防萬一讓他住院。」
「的確很像叔叔會做的事⋯⋯」
亞澄苦笑說著。
她原以為因為峰樹和狩刀是友人,加上這次意外責任歸屬在月影,所以祐才能破例在這裡的醫療中心接受治療。不過看來事實恐怕是峰樹脅迫狩刀讓祐在這裡接受治療更正確吧。
「別說他了。我聽說妳要加入月影啊?」
「啊,對。年後就要開始培訓了。」
「這樣啊⋯⋯」
千封瞇起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天海大哥?」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妳說加油,畢竟那小子很反對。」
千封抓了抓後腦杓,又繼續往下說:
「不過妳在這裡,一定會成為他的支柱。妳就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這是什麼意⋯⋯」
「啊,到了。」
當亞澄還想繼續追問,電梯發出「叮」的一聲,大門接著打開。
千封首先走出去,繼續替亞澄帶路。
「往這邊。」
見千封似乎無意再說下去,亞澄也只好默默跟在他的後面,暫時將疑惑放在心中。
「姊姊,我把人帶來了。」
一進醫療中心,千封便帶著亞澄筆直來到千世身邊。
亞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在她的想象中,月影的醫療中心應該是個很大的地方,應該擺著很多張病床,應該到處都是醫護人員。但這裡看起來卻像是普通醫院的急診室,有醫師專用的辦公桌、書架、移動式擔架、幾床病床,還有放著一張大桌子的公共區域。
千世穿著白袍、戴著眼鏡、手裡拿著病歷表,轉頭看向千封和亞澄。
「亞澄,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千世姊。」
亞澄點了點頭問好。
「妳是來看祐的吧?跟我來。」
千世放下手中的病歷表,領著亞澄和千封來到一般病床區。他們走到位於深處的某一張病床。
祐正閉著眼睛,躺在升起的病床上。而病床旁坐著一位女性,她一手拿著紅筆,一手捧著作業本,似乎在批改作業。
亞澄認得她,她是祐的母親——神鳴真雪。
「哎呀,亞澄,妳總算來了。」
真雪一看到亞澄,便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紅筆站起來。然後拉著亞澄的手,半推半就地讓她坐在椅子上。
「來,快來這裡坐著。」
「咦⋯⋯什麼?」
面對真雪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亞澄心中盡是不解,視線因而不知所措地在真雪和祐之間游移。
祐聽見周遭傳出聲響,也緩緩睜開眼睛。沒想到下一秒,真雪的調侃隨即傳入他的耳裡:
「這孩子從早就一直問我『現在幾點』、『亞澄什麼時候會來』,真的很煩。你看,這不是來了嗎?」
聽真雪這麼說,才剛睜開眼睛的祐以不服與羞赧的表情吐出怨言:
「我才沒有一直問呢⋯⋯」
「反正現在人已經來了,你滿意了吧?」
「⋯⋯⋯⋯」靠在床上的人首先靜默了三秒,然後才鼓著腮幫子開口:「⋯⋯對啦。」
聽見這聲倔強的回應,真雪只覺得好笑。
——這麼坦白明明只會換來別人更多的調侃,這孩子怎麼就是不懂呢?
真雪在心裡如此想著,卻也識相地見好就收。畢竟再繼續捉弄下去,到時候恐怕就不只鬧彆扭這麼簡單了。
見真雪不再鬧自己,祐這才把視線放在亞澄身上。
他首先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
「亞澄⋯⋯」
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一看見亞澄的臉,那些對未知敵人的不安,還有這些天見不到她的忐忑,全都不可思議地消失無蹤。
恐怕連祐自己也不知道,對總是與月影為伍的他而言,「亞澄在身邊」這件事代表的意義,是他和正常的生活還存在著交集。
正因為亞澄不知道祐的秘密,祐才能在她身上獲得這種感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