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牽著穹光，走在官員居住的街道上，準備回到居所。
太陽將至地平線，使天空轉為一片青黑，路上不見嬉遊的孩童，顯得寂靜空曠。
「嘶。」
穹光眼睛半閉發出嘶鳴，不知是感到無聊，還是想要小憩。
「……想睡了嗎？就快到了，稍微忍一忍吧。」
荀彧苦笑搖頭，沒想到穹光的睡意說來就來。
「……」
荀彧遙望潁川荀家在鄴城的居所，他沒有選擇在那寄宿，而是另外尋覓了居所。
「我知道你年幼，難免比較任性，我也一直包容你……願郭祭酒的逝世，是你最後一次的任性。」
現在鄴城的荀家由荀衍主事，自從他說了那席話後，荀彧就不想再踏入那裡。
「嘶。」
穹光停下腳步，發出嘶鳴聲。
「（……怎麼了？）」
荀彧不解穹光的用意，只是用美麗的雙眸望著牠。
「……文若？還有穹光？」
此時，一道低沉威嚴的男聲傳入耳內，使荀彧轉過了身。
「丞相。」
荀彧僅聞聲音，就知道是曹操。
荀彧給予曹操溫和的微笑，穹光也默默轉好了身。
曹操的左右站著董昭與荀攸，還有一名荀彧未曾見過的文士。
「文若怎麼突然來到鄴城，還蹓著穹光？」
曹操的語氣頗感雀躍，不忘輕撫穹光的頭。
「剛才拜訪郭府，幸得伯益贈馬。」
穹光乖巧低頭，讓曹操盡情撫摸，感情和睦，使荀彧也微微一笑。
「你去祭祀奉孝了。」
曹操停下撫摸的動作，將目光重新放回荀彧身上。
「我想到易水河畔走走……」
「不需要。奉孝就在鄴城，何必要去易水呢？」
荀彧的行程規畫是觀覽銅雀臺落成後，到易水河畔為郭嘉祭祀，隔年再啟程返回許都。
曹操直搖了頭，抓住荀彧的右肩，不讓荀彧到易水。
「銅雀臺就要竣工了，吾會開設酒宴，你就留下來，一起見證銅雀臺。」
曹操是邀約，手卻抓得緊，荀彧雖未感到疼痛，也明白曹操不接受拒絕。
「（丞相是想做什麼吧。）」
曹操一向尊重荀彧的想法，這次卻以強勢的態度逼荀彧留下。
「丞相武功彪炳，文治鼎盛，銅雀高飛，正是此刻。」
董昭盛讚曹操的功業，強調銅雀臺的合法性，暗勸荀彧應參與酒宴。
「（赤壁戰敗談武功？制度未定談文治？未免將治理天下視作兒戲了。）」
荀彧當然明白董昭的暗示。
邀荀彧赴宴是為了導引「漢帝派的首領荀彧認同曹操」，好讓天下歸漢者轉為支持曹操。
「丞相將在銅雀臺前設賢人會，評選受《求賢令》而來的賢人，叔叔若以擇賢的經驗協助，也是社稷之福。」
荀攸同樣是勸誡荀彧赴宴，不過他以勸進代替威脅，話術是高明許多。
「（什麼時候……我被推到最邊緣的呢？）」
在荀家的子弟中，荀彧始終認為荀攸是最有智慧，也是最能明白他的理念的人物。
不過，荀彧現在知道了。
荀攸或許明白荀彧的理念，但他不認同。
荀攸與荀衍想法一致，都是要為了保全荀家，不惜苟且行事。
「……沒錯，吾需要文若為吾取賢，就像是以前你為吾薦舉志才、奉孝。」
經荀攸的提醒，曹操順著這個話題勸說。
曹操的態度，讓荀彧的眼眶不禁紅了。
「（……我想要的是諮諏，不是命令。）」
參加銅雀臺酒宴，對荀彧有何難？
荀彧難過的是，曹操不與他討論設宴事宜，而是以一口命令要他參與，不再視他為心腹。
「（奉孝，你說得不錯，或許我才是孤蒲……）」
曹操是蒲池的管理者，一開始他只有孤蒲，所以他細心呵護這朵孤蒲；直到小蒲植入池內蓬勃生長，不斷擴展葉面，宣揚健康活力的美後，孤蒲就被推到角落，漸漸被他冷落。
這些小蒲為何能蓬勃生長？是因為曹操疼惜孤蒲，不願讓孤蒲孤獨。
然而，這些小蒲早就忘記孤蒲的原意，只是厭惡又老又醜的孤蒲站據小角，破壞整體和諧的美感。
「……我知道了。」
荀彧忍住落淚的衝動，緊握住躁動的右手，不在曹操面前示弱。
「太好了。」
曹操聽到荀彧的回覆，像是獲得了天下，笑得樂開懷。
「咳……」
文士面色凝重望著荀彧，又看向穹光，輕嘆了一口氣。
分隔線
銅雀臺的關鍵－－銅雀是在另一處的工房鑄造，經升高工具送到銅雀臺的頂端。
銅雀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沉穩不失亮麗的黃銅光芒，展翅高飛的姿態，讓人深信銅雀將在鄴城高飛。
銅雀臺象徵曹操的威儀，曹操將以鄴城為都，放眼天下。
曹操在銅雀臺邊設宴，邀集天下百姓同歡。
整座鄴城集結上萬民眾，擠得水洩不通，為了讓每位百姓都有美酒可飲，曹操以接力的方式，將一壺一壺的小酒傳遞給後排的百姓。
曹操持酒與幾名將領文臣暢飲，在銅雀臺上俯瞰萬人空巷的盛況，深信銅雀臺會為他帶來榮耀。
荀彧坐於臺內的軟墊上，軟墊旁放置數捲竹簡，正在準備晚些的賢人會。
曹操向天下徵才，除了毛遂自薦，還有各地太守的推薦，在先前的試驗刷去萬人，晚些會出現於宴會的約有百餘名。
荀彧臨時接到選拔工作，只能先瀏覽選拔賢士的資料與專長，盡量掌握情報，之後再依選拔賢士的臨場狀況行事。
「……荀令君，可以叨擾嗎？」
詢問荀彧的是上次也在曹操身旁的陌生文士。
「請。」
荀彧移開竹簡，使文士得以就坐。
荀彧擱下手頭的竹簡，添了一杯酒，聆聽文士要說何事。
「我是無終田疇，字子泰，現任蓨令。」
「原來您就是田蓨令。我是荀彧，字文若。」
經田疇自我介紹後，荀彧終於知道文士的身分。
當時，荀彧為了爭取討伐蹋頓的力量，與遼東志士多有聯絡，田疇也是其中一位。兩人有書信往來，但直到現在才算真正認識。
荀彧敬田疇一杯酒，田疇也樂於接受，兩人先飲了一杯。
「之前看到荀令君牽著穹光，敢問您與貞侯的感情……」
「他是我薦舉的賢士。」
荀彧與田疇沒有實際相處，僅回以官方回答。
「穹光是靈駒，也很保護貞侯。當時貞侯病重於柳城，牠每天發出哀愁的嘶鳴聲，讓人印象深刻。貞侯逝世後，穹光一直陪伴在貞侯的墓前，是丞相強硬施與藥物讓牠昏睡，才讓牠回到鄴城。穹光回到鄴城一直悶悶不樂，直到上次您牽著牠，牠又有些過去的風采，我才會認為您與貞侯感情融洽。」
田疇為自己再添了一杯酒，輕搖著酒杯，讓酒杯內浮出自己的模糊倒影。
「……原來還有這段往事。」
荀彧總是得透過他人之口，才能略知郭嘉軍旅的生活。
荀彧也望著酒杯內的倒影，但除了模糊，還是模糊。
「貞侯……會想見現在的丞相嗎？」
田疇將目光移至臺外，明提郭嘉，暗問荀彧。
「（他以為我與他同是漢臣嗎？）」
田疇不接授袁氏父子的徵辟，是因忠於漢室；田疇接受曹操的徵辟，是因曹操以漢臣身分薦舉他為蓨令，共同殲滅蹋頓之害，而非忠於曹操。
當曹操為郭嘉請諡時，田疇已感受異常，孔融因罪遭戮，不過證實他的推想正確－－曹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田疇不願侍袁，卻因一時不察侍曹，只能以不求曹操的封賞，保全忠心於漢室的決心。
田疇以為荀彧不任三公，現又被迫參加銅雀臺的晚宴，是同病相憐，興起與荀彧友好的心。
「……只有他知道吧。」
荀彧飲盡了酒，不為郭嘉預設任何解答，同時也拒絕田疇的親近。
田疇飲盡酒後默默離席，還給荀彧珍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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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振翅，不因太陽休息而結束。
曹操命僕役點起銅雀臺的燈火，使銅雀臺依舊保有閃亮的光輝。
銅雀臺的內部點點火光，蘊藏銅雀豐富的生命活力，有與白日迥異的美。
直到明年新年結束，銅雀臺都會在黑夜中常保光明。
「（銅雀臺的夜景似乎比白天更為美麗。）」
荀彧喘口氣，起身到臺外瞭望鄴城周圍，不得不驚嘆銅雀臺的美。
不論銅雀臺的政治含義，它確實是美麗的。
「文若，接著就有勞你了。」
「荀令君，請您要為丞相拔擢賢士啊。」
曹操入臺內時，發現荀彧的身影，輕拍荀彧的肩膀，笑著要他主持賢人會的大局。
董昭在曹操的身旁，雖是附和曹操，眼底卻閃過促狹的餘光。
「（我應該請建平來。）」
憑藉一紙記載，荀彧只能以第一印象挑選賢士，不如請善於相術的朱建平代勞。
朱建平是沛國人，精通相術，荀彧也有與他通信請教過。
荀彧回到臺內，坐在席上，準備一覽選拔賢士的儀表。
「老夫可以坐這裡嗎？」
「請。」
賈詡見荀彧席旁無人，自請入坐。
荀彧與賈詡素無交流，但荀彧不想與荀攸同席，他也樂於接受賈詡的請求。
荀攸的位置已被賈詡坐去，他也隨意選了一個席位。
「聽說穹光這次搬到大戶人家，老夫應該要送牠『喬遷之喜』的匾額。」
「既然如此，那就送上吧。」
賈詡開口就糗穹光，荀彧也順著他的話題，向他索取匾額。
「老夫的書法很普通，不如請司隸校尉，如何？」
「看來這副匾額得久等了。」
鍾繇是書法名家，他的親筆信件就像是藝術品，讓人忍不住想收藏。
不過，荀彧不相信賈詡提鍾繇只是為了書法藝術。
「沒錯，司隸校尉清閒的日子不長了。」
賈詡豪邁飲盡了酒，又為自己斟了滿滿的一杯。
「（……關中的動態確實不平靜。）」
曹操赤壁戰敗後，關中群雄雖無趁隙起事，卻也稱不上安分。
馬騰的部曲由長子馬超接收後，馬超與韓遂竟連成一氣，不是兩人共謀已久，就是有共同的目標。
「腥風血雨將至，到易水河畔避禍，應該是好主意。」
關中群雄的目標，人人心中有數。馬騰是否知情難說，但只要馬超一動，他就一定會死。
「軍略之事，非我所長，不如為丞相舉薦賢士。」
賈詡勸荀彧及早打算，不過荀彧的志向是開創泰平之世，不會因擔憂戰亂而逃難。
「……」
賈詡又飲盡一杯酒，一杯一杯的飲酒，對能飲盡一罈大酒的他而言，實在是太小了。
「（……他也是自保為上吧。）」
賈詡求自保是情有可原，荀彧倒不顯在意。
「宣賢士入場吧。」
曹操一腳彎起，坐姿頗為不羈。
以前，曹操要預留郭嘉的位置，多少要注意坐姿，現在曹操獨坐主位，自然是以輕鬆為上。
「……」
荀彧神色凝重，亟欲勸誡曹操注意坐姿。
「宣賢士入場。」
董昭呼了一聲後，百餘名穿著葛巾青衣的青年們進入宴會廳內。
青年們神情各異，共同的理想是獲得曹操的破格提拔。
「……」
眾人的目光都放在荀彧身上，各自展露不同情緒。
董昭手持一捲竹簡，依然是促狹的笑容。
「（原來如此……我進了鴻門宴。）」
董昭手上的那捲竹簡，是這次賢人會的錄取名單，換言之他給荀彧的竹簡都是落選名單，不僅要浪費荀彧的時間，並要他當眾出糗。
荀彧以擇賢著稱，讓他失去這個美名，也能有效打擊漢帝派的實力。
「貞侯擇馬，穹光非上。」
「（……丞相沒有預設要哪名賢士的意思嗎？）」
為了不讓他人起疑，賈詡只能簡單暗示。
董昭負責賢人會，為了方便行事，他先準備名單，再依實際情況增刪。不過，這份名單是董昭認為適合的名單，與曹操的想法未必一致，荀彧仍有選拔的空間。
「文若，要不要出個題目，聽聽他們的回答呢？」
曹操見荀彧一直沒有動作，也提供想法給荀彧。
「……是。」
荀彧重新調整吐息，他必須鎮靜。
正是因為荀彧不擅長急中生智，他更得要鎮靜。
「……建平，我好想你。」
「建平是誰？」
突然，荀攸喊了一句建平，引起曹操的注意。
「是名精於相術的奇人。」
荀彧微笑，代荀攸回答。
「又不是為吾選老婆，非得斤斤計較。你選個一名就好，不用太緊張，吾不會怪你的。」
曹操大笑，沒想到會聽到這種回答，笑著要荀彧放寬心。
「（得到丞相的保證後……）」
曹操沒有預設賢士是誰，純粹是想知道荀彧的眼光，表示他沒有與董昭同謀，要讓荀彧難堪。
「如此宴會，怎不邀請貧道玩個戲法，增添樂趣呢？」
當荀彧即將起身時，左慈踏入宴會廳內，呵呵笑著。
「他還敢來啊。」
「他不是回家了嗎？」
左慈一入場，立刻引起議論。
「（……左道人？）」
自從華佗案後，當時經荀彧薦舉的仙人不是返鄉隱居，就是深居鄴城，荀彧已有段時間沒聽過他們的消息。
現在，左慈突然來訪，讓荀彧的內心泛起了不安。
創作內容
《孤蒲》第五集第九章03（荀彧、郭嘉）〈每週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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