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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Lost Horizon】02_化蝶的瓷偶(2)

作者:飛魚吐司│2019-09-15 09:47:07│巴幣:6│人氣:114
「結果不會改變。在那之後等待妳的,可能還是失敗。」男性的聲音開口,在蘿拉利昂浮沉的精神裡迴盪。

「沒錯,我知道你會這麼說。我早就習慣了,羅夏。」蘿拉利昂回應道。

「妳也知道我是支持妳的,但是該有的警告還是得有。畢竟彼岸神(Ph’ei Annm)的巫女也只剩下妳一個,妳要是一了百了,祂與這個世界最後的連結會消失。到時候源流隨著對祂的信仰枯竭,我會很難堪的。」

男性猶豫著:「妳確實很寶貴,不論是妳的一生或祂的殘香都是。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誓約的重要性如何,妳比誰都清楚。我不能輕易地破壞與祂的協議。」

「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乳白色的長河,還有無限延長的灰暗。這就是蘿拉利昂眼中所看見的一切。

她心像中的世界,也是魔眼的持有者共通的精神空間。

聲音的主人點點頭。魁梧得嚇人的身軀就這樣舒適地坐在她面前,在一張在人類文化中的娛樂業裡,再平凡不過的導演椅上。他就在長河的中央,或許靠近岸邊的蘿拉利昂一點。

雖然被蘿拉利昂用男性稱呼,但僅憑肉眼和有限的詞彙,第一眼見到他的人確實無法順利形容這樣的外型。

從肩膀的寬實和腰身的幅度看得出雄性的寬廣線條,但直立型的身軀卻空洞地嚇人。彰顯虛無感的布匹像藤蔓或某種烙印一樣緊縛著他的上半身,肋骨往兩側暴突。往下看去,他的存在就這麼隨著從腰間輻射散開的下襬擴張。某種程度上,接壤地表的支點更像是植物的某種根莖,巍然而立,將這尊妖異的偶像聳然撐起。

披著散亂的黑白膠卷,還有如柳垂下的頭部裝飾看起來異常。起碼不適合出現在相較於太陽系其他星球,還要更加遙遠的世界的文明生物身上。

「別這樣。如果妳這麼想勸退我,早就把眼睛的『孔』關上了。不會留下這種可以溝通的管道,不是嗎?」名為羅夏弗洛克的男性繼續說道,「通過啟動眼中的權能,妳才能待在從彼世流往現實的河道。也只有這種時候我有辦法和你對話。」

「這不代表什麼。」蘿拉利昂堅持道,「就算我失去這雙眼睛,那對你而言不過是少了一個同道人而已。這條河跟你一樣,以前就存在,就算在遙遠的未來也是。不差我一個。」

「那好吧,」羅夏的身體向前傾,雙手交握著。在隨動作搖曳的電影膠卷的縫隙中,蘿拉利昂才得以窺見他映著宇宙色彩的頭顱,還有無貌的臉孔。「作為少數能帶著理智抵達這裡的生命,妳的反應確實很令我驚訝。」

「這也是你說過的。」在這個僵硬的夢裡,蘿拉利昂的身上還穿著現實的服裝。沒有中彈的血跡和外表的擦挫傷,她一如既往的潔白且天生麗質,帶著不可侵犯的氣場。

在同一側河岸的遠處,兩個怪形的肉團正臥倒在河邊,發瘋似地喝著流經面前的白湯。它們淡紫色的發脹身軀不斷的抽動著,獨有的吸吮聲陣陣傳來。

「看見它們了嗎?某種意義上,那也是拜你的給予所賜。」男性的聲音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他只是面朝自己。要是羅夏弗洛克擁有眼睛,蘿拉利昂不敢想像他的眼神會有多麼灼人,還有瘋狂。

「在妳的案例之後,有多少愚笨的學士不惜失去智慧也要抵達這裡,多到我記不得每個名字。」

「夠了,到此為止。」

「真的嗎?妳會出現在這裡的機會不多,我本來還想和妳多聊聊的──事實上,我也很好奇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妳過度使用權能,最後精神被拋飛到這裡。妳沒有辦法像我一樣自由的往返夢境和現實。」

「就是一點事情,」蘿拉利昂撇著頭,似乎不願多透露。「我中槍了,來不及關上魔眼。」
「這很少見。尤其是為人類奔波的部分,我特別想聽聽。」羅夏的一隻手托著腮,他的坐姿從原先的端正變得放鬆,「他們確實很有意思,不是嗎?」他備感興趣地問道。

「和你有關係嗎?」

「當然有。我曾認識幾個擁有稱得上豐富的人生的摯友,但他們早就一個個離開了。智慧人種的軀殼不過就是牢籠,甚至耐不過百年的自然使用就迎來報廢。」

「羅夏弗洛克,你最好閉上嘴。」蘿拉利昂睜大眼睛,怒氣沖沖地瞪著羅夏。「別再對人類的生存方式做評論了,這就是他們的極限……」

「說得好,沒想到妳也懂極限這個詞的意涵。」就在瞬間,羅夏站起身。鼓動身體產生的波紋以他為中心開始蕩漾,甚至向遠處的肉塊延續。它們崩解了。就在暢飲著乳白的液體時,晃動長河的震盪擾亂它們的飲用。不穩定的飲用破壞了現實中使用權能的它們的肉身。

羅夏往蘿拉利昂的所在走去。他的身體有三分之一泡在這條河裡,卻不見溽濕的痕跡,彷彿高密度的皮膚隔絕了他與液體的所有關係。

「要為妳的決定塑造一個足夠強大的精神,就別把這裡當作妳的落腳處。彼岸之神不是妳該依靠的對象。」羅夏直起身子,就在她的面前停下。「別渴望被暴力吞噬,這不是令尊希望的結果。」

她愣住了。「希望的……?」

「我告訴你,奧格雷亞把除了希望之外的一切都給我了,只為了得到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

「我若是妳,我會想辦法冷靜。」羅夏試著告誡她,但是效果不大。「這會破壞夢的結構。」

「為了得到勝利,他藉助這種破神的力量,但你知道他賠上多少……」

「妳該醒了,蘿拉利昂。」羅夏喊道,「妳不該想起那些。」

「你……好吧,」她閉緊雙眼,接著倏地睜開。「好!好吧!」她用雙手拍著臉頰,深吸口氣。

乳白色的雨從和地面同等灰暗的天空縫隙落下,空間的頂蓋已經裂開,透出恆星特有的亮光。但蘿拉利昂總覺得哪裡不對,和往常不同。

透過雨,她看見天頂的裂縫正在擴張,而且漸密。羅夏已經消失了。雨水打在她的臉上,蘿拉利昂憤怒地將它拭去。比起處理令她產生複雜感情的男性,現在更有現實的問題必須解決。

她盯著天空,裂縫開始崩塌。無形的碎片往地面撒下,最後不見。小碎片帶來更大的碎片。
接著她聽到地鳴聲,和往常一樣刺耳。這是夢崩塌的前兆。遙遠的地平線上,某種巨大的光球在冉冉升起,像極了地球上觀測到的太陽。

在他的眼前,黑色的太陽舉起手臂,高樓般的巨影砸向她,連著這可憎的夢境一起摧毀。那就是彼岸之神的化身,被稱為燦星神匠的醜陋邪物。

黑暗壓下來,將她的視線吞沒。她不再急了。

剎那間,蘿拉利昂─繆斯.卡拉漢在簡陋的病床上醒來。

〈格林威治時間:十四點五十七分〉牆上的時鐘這麼告訴她。

蘿拉利昂沒有立刻起身,但她的腦子轉個不停。周圍的燈光很明亮,讓她能夠確實的把房間內整齊、老舊的擺設看個清楚。床頭是靠著牆的,床架的右手邊就是巨大的窗戶,能夠看見多年生木本植物的樹梢和殘次的枯葉。

她逐一思考各種可能的情況。房間的出口,用白漆塗上的木門背後有人活動的聲音,從重量和步距判斷,可能是成年男性。空氣給人的感覺沒有變化,和在山間走動時的氛圍相差無幾,這裡也許離他們執行任務的地方不遠。

她試著翻身,發現肩膀的劇痛超乎想像地強大,將神經和她的身體硬是按在床上。可惜這沒辦法拖住蘿拉利昂太久。雖然只是應急的手段,她仍然強迫著自己往左傾斜,靠著手臂的力量勉強爬起,接著不穩的坐在床邊。

不管這是哪裡,原先溢出過多權能的魔眼已經關上了,但眼眶和頭皮的酥麻感沒有散去。環視四周,床腳的梳妝台和櫥櫃靜靜地擺在那裡,三層抽屜的櫃子上頭擺著她染血的內襯。

蘿拉利昂往後一退,下意識的摸著半裸的身體。蒼白纖瘦的身軀被同樣蒼白的繃帶勒緊著,一部分包著她的乳房,一部分從左側的肋骨向右上延伸,繞過她發脹的肩膀。除了略為粗糙的著彈點止血和取出碎片外,暫時沒有其他侵入性的動作。

事實上,從昏迷中醒來的蘿拉利昂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此時,看得見的一切都不具有明顯的惡意,但也不是她在任務資料上看過的任何一種目標建築內的擺設,她直觀認為自己沒有被葛城或埃克利找到。

她已經習慣用繃帶遮掩受傷部位的包紮方式,此時看起來也不適合往身上多加什麼衣物。
總之還不算太壞。蘿拉利昂認為這意料之外的展開不是往惡化的方向進行,而在非自主關閉的魔眼人待在原位一事也讓她很放心,最少將她救起的人沒有在第一時間對她的眼睛產生興趣。而在意識斷線後的短暫時間裡,和羅夏弗洛克.米傑亞的對話也不得不讓她開始思考自己將來的去向。

每當她想起這條可憎的野獸,思考很快就會糾結在一起,因為他在自己認知中有著複雜的定位。即使他現在早就不如兩百多年前那樣失序,逐漸冷卻的個性和沒有變化的行事風格,卻也讓蘿拉利昂不得不去懷疑一件事,那就是瘋狂本身的存在與否。

究竟是文化的差異才致使她覺得他瘋狂?還是說隅行種(Tindalos)絕大多數的成體都像他一樣積極、侵略性旺盛,但是在那樣外向的特質背後,她也認出了一種自信、善於統御的理性。再者,以數千年為前提的經營之下,他有的是時間去理解,學習任何在現存宇宙中繁衍的物種的文化和演化背景。

他間接造成了故國的解體和部族滅亡,他對於〈帝國〉當時統一領土的作戰究竟了解多少?他曾經是父親的摯友,那麼提出歸還政權的會不會就是羅夏弗洛克?什麼樣的論點才能在王權派和邊境地區政權之間站穩腳步?他真的在保護自己嗎?

撇開如山的問題。雖然如此,他仍舊告訴自己,他不反對誰向帝國展開復仇。基於競爭之上,生物彼此之間的掠奪慾望是一樣的,這造就了他對於一切平等看待的想法。

然而,現在的蘿拉利昂感受不到什麼平等。難耐的是就算受到了亡國的恥辱,她現在仍舊在這個與自己一生八竿子打不著的偏遠星系上奔波,和樣貌類似的直立物種一起。好端端地活著,在充實碌碌無為的每天。

說到底,為什麼人類和緣舌種這麼像?甚至在舌頭的肌肉分布也一致?

她在兜圈子。蘿拉利昂嘆氣,眼睛也逐漸乾澀。她無力地下床,冰冷的白瓷磚地板和她的雙腳做了親密的接觸,這有效地讓她提振起精神。她將掛在門板上的羽絨外套披上。這件衣服寬的異常,像是給比她還要高大的男人穿的,手臂的位置還繡著意義不明的符號。蘿拉利昂當然看不懂英文,畢竟能用這個物種的語言交談,還得仰賴魔眼帶有的解析能力。

她感覺無力,有些被掏空的錯覺。於是她走到門邊,接著推開。

白鬚的黝黑男人站在門的另一側,他的眼睛透漏著錯愕。手上拿著軟式螢幕和鐵製的湯杯,裡面被深黃色的濃醇香氣佔領。

相距不到半米的拉賈塔.班楊感覺到蘿拉利昂溫暖的氣息,她的體香和血球的味道,還有止痛劑跟酒精混在一起,不如數小時前把她扛回來時那麼芬芳。

他感覺不好,像是走錯了房間,闖入子女的私生活一樣。,妳想說什麼就開口,別動手。我們倆現在都不適合這樣。」

「我當時看見你了,就在山壁對面。」蘿拉利昂同時開口,她的眼神緊瞪著他。

「就是你幹的。」

有那麼一瞬間,他已經決定好放棄抵抗,從抵抗的一側轉向比較輕鬆的那一邊。拉賈塔覺得身上的熱氣好像被一掃而空,就連在幾個小時的加班過後,用來獎勵自己的南瓜湯都不如預期般那麼可口。有些東西煙消雲散,像是疑問和擔憂。它們的遺骸灑在走廊上,溶入灰塵裡。

這個持有魔眼的緣舌種女孩沒有他想像的強勢。但是她的英文說得不錯。

「沒錯,」他嘆了口氣,放鬆的開口。「你說的對。」

「唔」的一聲,蘿拉利昂的目光不再那麼強悍。撞上沖積岩石的後遺症告訴她不宜久站,大腿傳來的抽痛使她雙腳無力,不得不倚靠在門框上喘氣。她的胸膛隨著疼痛一陣陣起伏。

「顯然我有時候也會失手。」拉賈塔無奈地把螢幕塞進口袋,用騰出的手繞過她的腋下,扶著她坐在房間右邊的沙發床上。她沒有過度反抗。

蘿拉利昂沒應答。他在她一旁的沙發坐下,發著蒸氣的鐵杯放在茶几。拉賈塔躺在椅背,撇著頭看她。

「好消息是妳們比人類耐打。普通人在吃了一發步槍子彈以後,半天內根本不可能下床走動,更別說講話了。妳好得很快,甚至再半天不到就能跑。」

「是嗎?你要是沒開槍,目標就不會逃跑。我也不會在這裡。」她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線下熠熠閃爍,「你本來沒打算救我,但是拋下不管也追不回目標。所以你做了取捨。」

「喔──」拉賈塔吐出長長一口氣,接著和她四目相交。老實說,時間伴隨著沉默的推移,兩人的對視顯得有些尷尬。

「這倒是。」他低聲開口,「沒辦法,誰知道西藏政府暗自請了傭兵來呢。」

「我才想問,關於公權力沒辦法介入的問題,就是你們造成的?」

「對,」拉賈塔很快的坦白。「這算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所以不想經由別人的手完成。」

「我們?」蘿拉利昂沒有馬上明白。拉賈塔看著她的眼睛,沿著脖子和發育不良的胸部一掃而過,又突然一轉,停在她身上的外套臂章上。

太瘦了。拉賈塔心想。緣舌種生存的地區是常寒的溫帶地區,應該多的是活動和軍事上的鍛鍊才對,那麼她的身材又是怎麼回事。

「你在看哪?」她問,「要是亂來,我也可以宰了你再馬上走。」

「哇,真的?」男人笑了出來,「那我可能要先給你另外半天的時間準備囉。」

蘿拉利昂也笑開了,她輕聲地摀住臉頰,但聲音還是從指縫裡流出來。

但沒過多久,肩膀的傷又提醒她收斂。遮住口鼻的手牽動肌肉,陣陣發疼。

「好吧,我很抱歉。」

「你是該這麼覺得。在你開槍之前,一切都快要結束了。我們的追捕行動會告一段落,接著收隊,從這個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怪物套出點情報。」

「妳說香巴拉種?他們一向把團體利益看得比自己還重。」

「我本來以為你是他們的同夥,」她接著說,「我的同伴大概正在找我,但我想……可能還要花一點時間。」

「是的,我當時將你身上的信號源拆下來。不過妳說的對,他們確實不用花太長的時間找人,因為這裡離溪谷不遠。應該說,我們在它的上面。」

「你打算帶著我移動嗎?」蘿拉利昂提問。

「不,我會先設法確保傷口的復原,然後靠妳和妳的同夥去抓捕那名香巴拉種。」

「我的眼睛呢?」

她縮緊下巴。下一刻,嫣紅的宇宙再一次綻放於她的眼裡,眩目而且瘋狂。女孩在試著提高自己的防備。美極了。拉賈塔並不覺得可惜,對於放走這麼一個稀少的目標一事,他似乎產生不同於研究夥伴的見解。

「你不想拿走它們?」

「別鬧,我多的是切下它們的機會,但那沒用。」男人聳聳肩,「憑我手邊的資源暫時沒辦法保存它們。很遺憾,我的研究夥伴並不想把那對魔眼當成第一順位的目標。畢竟……多嘴一點,香巴拉種可是我研究二十多年的結果。妳在當時這麼一跳,簡直要把我嚇壞了。」

「別把話說得太漂亮,你只是想把我這個障礙排開而已。」

「不,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拉賈塔撇了撇嘴角,「還有那團彩雲。」

「我沒有看過那種東西,妳也許應付不來。」

「也許。不過,那僅限於人類。」蘿拉利昂皺著眉頭,「我還能多做點什麼,雲的結構很不穩定,要破壞它不是太難。」

「連這個都看的出來,我越來越好奇它們的性質了,妳的眼睛。」

「不管怎樣,你搗亂了原訂計畫,我現在被迫待在這裡,跟同樣一無所獲的你聊天,就是這樣。」她發著牢騷。

「是啊。這麼棒的魔眼就在手邊,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拉賈塔舉起手,「我問一下,妳介意拍照嗎?」

「雖然你還有點確認隱私的禮貌,但是不要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她悶悶地挺直背脊,併起雙腿,設法讓自己看起來端莊一點。這是她得到的身教。「想都別想。」

「好,別再談這個了。」拉賈塔舉起雙手,「你還不知道臂章象徵的意義,不是嗎?」

「嗯,我覺得這不是很重要。」

「你還是得知道肇事者的所屬單位,不是嗎?」拉賈塔又喝了一口湯,「以人類的社會來說,這樣更方便在事故發生的時候提出告訴。」

「那是你們訂下的規矩。」蘿拉利昂看著他,「伊塔杜拉爾的法令沒有這麼複雜,被奪走什麼就拿回什麼,要是不夠就設法彌補。只是這樣。」

「我只是舉個例子,別太深究了。」桌上的杯湯已經空了,蘿拉利昂盯著它看。

然後拉賈塔補了一句,「妳真的很愛自己的國家,即使它早就不存在了。」

「是啊,但是我看起來也不像兩百多歲的緣舌種。你想知道原因嗎。」

「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很好奇,畢竟妳的髮飾看起來是舊王國的傳統款──這是有代價的,對吧。你會用回答作為條件,反過來要求我告訴你什麼。」

她點點頭,而拉賈塔也欣然接受。說吧,反正這對我和研究沒有任何幫助,無須介意。

「是保存肉體的技術,」蘿拉利昂經過良久,清了嗓子後開口。「因為災害的關係,我被家人放進了那樣的儀器裡。」

直到一切過去後,彷彿棺材般的冷凍保存才終於失效。當她奮力爬起的時候才意識到,對一族而言曾經美好的年代,已經消失在人類紀年方式裡的兩個世紀以前了。它變成過去的一個單位,不再被記錄或傳唱。

「嗯,我要聽的答案已經夠了,妳可以不用再回憶。可惜的是這個故事的價值有點過高,雖然短卻關鍵。」黑皮膚的中年男人摸著微捲的鬍鬚,「妳想從我這裡拿到等值的答案?」

「對,算是吧。」蘿拉利昂撫著手臂,「我想知道你為誰辦事,目標是什麼。」

「現在說嗎?我可能要花點時間。」

「對。既然我暫時沒辦法離開,那時間多的是。你大概也一樣。畢竟沒有士兵會放著受傷的俘虜跑去亂逛。」她順著門上的鏡子望去,窗外的天空還是灰的。拉賈塔一時半刻沒有回應,只是拿起杯子,在她眼前晃了幾下。

『妳應該也要一點,是吧。』蘿拉利昂對他無聲的提問搖頭,接著拉賈塔走出房間。室內用的平底拖鞋在走廊上深沉地摩擦著。

她很意外。面對向自己開槍的人,她當下應該感到憤怒,或是更多的復仇感,但她仍然向男人開口。也可能只是累了,或是無力感導致她沒有如往常般的衝勁,至少那不比半天前來的強烈。

沿著走廊過去的客廳和廚房連著,打掉了門框。L字型的台桌讓整個空間看起來更像北歐或加拿大的某種度假小屋。和廚房的氣氛相比,幾乎被纜線和資訊器材占滿的客廳顯得很不合適,但這就是拉賈塔暫時的研究室。從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一成不變。

他來到廚房的流理台前,在簡單的沖洗過後將杯子放進洗碗機。一些時間後,他走向客廳,停下腳步。拉賈塔突然覺得就這樣告訴溫拿「緣舌種在槍擊後已經被SSA收回」一事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拉賈塔坐在辦公桌前時,整棟小屋內瀰漫著習以為常的安靜氣氛。這間房子不大,只是作為定居和存放研究設備而買的架高平房,和土布加鄉其他的山間住宅一樣。他打開電腦,幾層無實體的畫面在眼前一一展開。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內,他試著在處理蘿拉利昂患部的空檔,整理新得到的資料。〈大學〉在通訊過後寄給了他幾封郵件,大多數是關於這個即將結束的研究的報告,還有香巴拉種的信仰分析。

他們的目的地很近,幾乎確定阿尼瑪卿雪山的某處。那就是香巴拉信仰中的樂園。在悠久的文字記載中,統御整族的領袖將會帶著族人經歷苦難和犧牲,最後抵達那滿布神靈殘香的花海。

聽起來像無稽之談。拉賈塔對於這段描述半信半疑,因為它是紀錄的一部分。

如果這個地方始終沒有人進入過,那又是誰確定它的存在?或是說,他們為什麼最先沒有生活在〈樂園〉裡,而是要透過跋涉才能抵達?

那真的是他們的應許之地嗎?

拉賈塔心裡惦記著這些疑問,卻沒辦法做出結論。這些資料還沒有公開,有部分是最近他在尼泊爾調查時發現後,寄回大學的文本。

蘿拉利昂的聲音出現在客廳,隔著身上的外套靠在牆上,她雙手抱胸。「你又在幹什麼?」她問。

「思考接下來的行程。」

「你不是才說要繼續追蹤那些東西嗎,還是有別的打算。」

「要知道,本來我還沒準備要把妳救回來,但是老闆不准我空手而歸。」拉賈塔聳聳肩,他並不感到無奈。

「然後你動搖了?」她看著他,臉上露出有趣的輕視表情。拉賈塔沒有什麼奇怪的性癖,但是能看到緣舌種做出這樣深層次的情緒反應,他多少有些驚訝。

「我猜,你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的主人關於我的消息。」蘿拉利昂斬釘截鐵地說。

「你真會猜。」拉賈塔在確認沒有通訊的要求後關上螢幕,「另外,這裡沒有誰是誰的主人這種關係。我和他們只是研究夥伴,頂多彼此遷就罷了。」

「沒關係。」她不以為然,「我知道你被一個老婦人綁著做事。我能問她是誰嗎?從你的視角看來,你當時還小。」十分悠哉地,蘿拉利昂似乎在欣賞拉賈塔的表情。

男人像是腳趾踢到桌腳一般猛然回頭,看著她的雙眼。蘿拉利昂不害怕男人突然地衝向自己,或是揮拳相向之類的暴力行為。雖然在同族裡算是弱勢的一群,但是她的心肺和體能還沒有輸給成年的男性運動員。

「看來你似乎比較想和我說話了。」她竊笑著。拉賈塔的眼神先是憤怒,驚懼,接著他閉上眼瞼。他搖搖手,轉過身,用有些沙啞的聲音開口。「我的視角──?」

「是侵入精神的權能嗎……妳的眼睛具備的功能比起我想像的還多。」他低聲說道,「這也是有限制的,對吧。雖然將權能這類的『祝福』塞在眼睛這樣對外的器官內,但是要達到窺探別人的記憶,必須要和對方的視線相對,」他說,

「這多少相當於『門』的概念,管道不是互相流通就無法運作。這是哪個高位的大能者給你的嗎?這在我們的知識領域,被戲劇性地稱做『眾神的殘香』」

神的殘香。蘿拉利昂難得聽到這熟悉的稱謂,真要說上一次有誰這麼形容權能的,好像也是羅夏,他不只一次在談話裡提到對於神靈的憎惡。實際上不論是蘿拉利昂,或是在人類的科學領域裡,都不存在能被定義為「神」的實體。

「生物就是生物,只分生存上的強弱和食物鏈高低,沒有能君臨一切的造物主存在。」埃克利曾經如此回答她。

羅夏估計也是這麼想的,但他仍恭敬地稱呼這些高位的存在。祂們是宇宙還年輕的時候就存在的個體。創世之神的遺孤。沉淪於慾望而操弄物種之間殘殺的惡劣頑靈。它們無時不刻在想著如何再一次重返這個世界。

「答得不錯。」難得被這樣注視,蘿拉利昂笑著。她覺得在經過長久的時間後,終於被敬畏一次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好。對於格外親人的葛城常對她做些揉捏碰撫的騷擾,美其名說是女子同好會,可是連本黎都能看出來她的偏好。

簡言之,喜歡可愛的女孩子。葛城惠那私底下也有這麼一面。

「我想要的愛戴不是這種啦……」她曾經向同隊的異星體,艾柏希娜哭訴過。不過那個滿身肌肉的德倫龍種顯然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妳就是想找麻煩就對了。」拉賈塔抓著鬍渣,「我可以簡略講,但是妳只顧聽就好。」

「你真是大方。」她露齒笑著,眼神變得有些邪惡。男人看見她的眼睛,打了一個哆嗦。

「妳看見的老女人是我的教授。我的祖父因為追查香巴拉種而過世了,她給我機會繼續研究。」他試探性地打開桌上蓋緊的馬克杯,但裡面只有茶漬。他早就忘記自己這個禮拜沒有在辦公桌前待過,因為SSA即將要來到西藏,他必須做些準備。隨後,拉賈塔失落的蓋上它。

「她……呃,在某些地方的態度很咄咄逼人,但我很感謝她保存我親人的實驗室和資料。」
「在這個話題上,你看起來並不難過呀。」

「怎麼會,我永遠記得爺爺喜歡在抗戰紀念日的下午,帶我去吃市政廳附近賣的香草冰淇淋。但是人死不能復生,拿緬懷的時間去多做點成果來。這是我對他最好的彌補。尤其是他最想得到的學術成就,他一輩子也沒能得到。」他補了一句,「拜託,以後要是面對其他人類,請不要隨便讀別人的記憶。」

「我不會隨便說出口,除非必要。」

「像是戳一個誤傷自己的人類痛處?你已經得理不饒人了。」

「這很理性──但,不適用在我們的信仰裡。」蘿拉利昂無視他剛才的發言,繼續關於生死的探討,「不過我很欣賞這種思維,真的。」

「我想也是。」

拉賈塔幾乎沒有在聽。剛才對蘿拉利昂的回答措辭讓他感到有些困惑。

我說溫拿教授是老女人……

她專注於研究的嘴臉有這麼令人厭煩嗎?

我說溫拿教授是老女人。他這次肯定了自己的發言。某種程度上,溫拿.阿米塔奇為了實驗理論,可以犧牲一切外物的思想確實令他惶恐。他確實動搖了,這個緣舌種女孩說的沒錯。

「維拉肯神注定要在靈魂安息之地迎接祖靈們,」蘿拉利昂話語未歇,「沒有來世的概念,抵達那裡的英雄們將享受永遠的安寧。」

「嘿。」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那不是我的研究領域。這乍聽之下和北歐的生死觀有點相像。」

「北歐……」蘿拉利昂想了想,笑道。「我有機會去找來賞析吧,多謝提醒。只不過,你現在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不是嗎?我看見你幾天前上了SSA的官方網站,找到韋恩.埃克利的信箱網址。」

「妳的魔眼觀測能力是跳躍式的嗎……?」

「有搜尋關鍵字之類的方法,就像精神波動。我只要找你處於焦慮或緊張的時間點切入就行。」她一派輕鬆地說。

「真是可怕。」拉賈塔嘆了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看來我註定瞞不過你的提問了。」

「要是我告訴你,韋恩.埃克利有可能在這時找上門來呢?」

「你應該先告訴你的教授,你什麼也沒找到。」蘿拉利昂堅決地說。

「好的,女士。」拉賈塔苦笑著故作恭敬,「您說的優先。」



【後話】
呃,老實說,最近有點累。
剛到外地唸大學,還有點調適不來,身體有點感冒,所以不太能持續專注在創作太久。
老實說有點慚愧,當初四月多開始創作就是因為時間的空檔,但沒想到會這麼短暫。
第一次覺得五個月的優閒太少了啊......
之後還會月更的,請各位繼續支持吧。

從今以後的發表後段會增加這樣的補註,詳細的設定可能要額外開篇來寫了。

權能
人智尚未解讀原理和產生方式的異物
古老眾神的殘香。或者作為祂們擁有的異能,下授至信徒和眷族的身上或器官中。
如同香水一般,時效有限的靈之氣息。與神靈的連結愈是強烈,在意識淺眠的時間裡愈有可能抵達該神靈創造的精神空間。精神空間的構造依據神靈的喜好而定,但大多數都與河流或液態有關,象徵從祂們身上過渡而來的異能宛如源流般受生命取用。
部分沒有足夠強大的精神的學者們也會嘗試透過藥物或儀式進入精神空間,但永眠於世界之外的神靈並不會給予竊盜者一點慈悲。
在精神空間的河流汲取全能的時候,也可能因為不規律地取用而造成肉體排斥的現象。
蘿拉利昂的魔眼就是類似的存在。雖然稱為魔眼,但不僅發生於眼睛這樣在外部世界和生命體本身之間交互的器官當中,也存在依附在大腦和心臟上的加護型權能。

羅夏弗洛克.米傑亞
異星體政權〈帝國(Takaliah)〉大公之一,蘿拉利昂父親的舊友。
自遙遠而來的觀測者,廷達羅斯的大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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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米矢粒
寫得很不錯喔! 期待你下篇快一點出來~ [e12]

09-17 00:11

飛魚吐司
喜歡就好,我會繼續努力的[e12]09-17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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