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庭
Day.2(六)
「所以昨天那位媽媽帶著她的女兒一起來做頭髮，我同事剛好還蠻喜歡小孩子的，所以就坐在我們的等待區陪那小朋友玩。」依萍晃著手上的酒杯，臉頰染上了點紅暈，聽她講話的方式大概是微醺了吧。「很可愛欸那小朋友，她媽給她剪了個妹妹頭、綁了小馬尾然後穿著粉色卡通短T的樣子。」
「妳聽起來就像是不知打哪來的變態叔叔耶。」我笑道。看著手上的柳橙汁，今天可不能喝酒，待會還要騎車回去呢。
「哪有？是真的很可愛啊。」她拍了拍我的肩。「如果妳昨天有來我店裡，妳有看見一定也會愛上她的。」
昨天……啊，還記得是依萍載我來這裡，跟老闆小聊了下後出去晃晃，結果就這樣被陳延給載了回去。對於結婚這件事，他後來做了很多解釋。舉凡經濟層面或未來等等，但在我聽來那都藏不住底下的真正意涵。
他還不想結婚。
耳邊充斥著依萍的聲音與喇叭播放的英文歌曲，但我思緒卻早已飄到另一個地方。也許我誤會了延的意思，他是真心地想為了我們的未來去好好規劃，趁著現在還年輕多存一點錢之類的。
也許我應該順著他的意思走？不管三年、五年都該好好地等，延絕對不會拋棄我──是這樣嗎？我該就這樣繼續等下去？
「吳依萍，妳今天要睡我家可以，但也喝太多了吧？」
我看著那坐在依萍隔壁的女人。那頭黑長髮繫成了簡單的馬尾，身上雖然只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白上衣，但卻不顯得樸素。是個很漂亮的人。
所以她臉上才能一直掛上那自信的笑容，即使在這人數眾多的店裡也不怕被任何人比下去，因為我們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這樣子的人想必也不會擔心結婚的事吧？一定有很多好男人會去倒貼。
「什麼？」依萍挑眉，看了下時鐘。「才八點半，啊我是能喝多少？」
「齁齁，妳太小看自己了吧，吳小姐。」她瞥了站在櫃檯裡的老闆一眼。「都快一箱了耶。」
「少來，不要把其他人的份都算在我頭上啊。」
「我是說真的。」她翻了個白眼。
也許是注意到我一直盯著她看，但這人也沒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覺，還給我爽朗的笑顏。我嚇了一跳，趕緊別開視線。
「怎麼了？」依萍來回看著我跟她，然後噢了一聲，放下酒杯。「來來來，介紹一下。這個是蘇爸的女兒，叫蘇秀婷。我高中同學啦，不過畢業到現在也差不多十來年了吧，算是目前為止交情最深的朋友了，哈哈哈哈。」
「妳好。」她拍開了一直按著自已肩膀的依萍的手，笑著說道。
我木訥地點點頭。
「然後這是王昱庭，之前來店裡讓我剪過幾次頭髮，結果就變成朋友了。」她反過來按著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道。其實酒醉之後的依萍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就是話跟肢體動作多了，然後更愛笑。
「妳、妳好。」我摩梭著柳橙汁的杯身。面對這種自信的人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依萍啊了聲，轉過去面對秀婷姐。「妳女兒哩？」
「在樓上。」她盯著酒醉的老友。「妳等等上去就待在客廳睡吧，她不喜歡菸味。會鬧脾氣的。」
「阿妳現在還不是整身菸味？」看著周遭那灰濛濛的地方，她疑惑地問道。
「我會去洗澡啊，我看妳這樣子也沒法洗了吧？乾脆去睡一覺起來再洗。」
「可是這樣妳客廳會有菸味耶。」
「不然妳睡在這裡算了。」
「這邊很恐怖耶，蘇媽媽。不要丟我一個人在這啊。」依萍直接整個人蹭了上去，雙手抱住她的腰。
「走開啦，臭死了。」
我看著依萍一邊嚷著蘇媽媽，雙手死死地抱著。雖然秀婷姐嘴上一直罵她，但還是任由她抱著──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
而且有女兒啊？所以代表秀婷姐應該結婚了吧。她先生在樓上顧小朋友嗎？我滿腹疑惑地想著，但到頭來還是不敢問出口。第一天認識就問這種問題，感覺也不太恰當。
之後她們兩個便開始鬥起嘴來，我沒有仔細聽他們說話。喝了口柳橙汁，我好奇地四處張望，發現老闆站在那兒抽起菸來，然後還轉過頭去跟另一個人說話。
咦？原來那邊有坐人嗎？剛剛都沒發現到。他剪了俐落的黑色短髮，身上的穿著十分樸素，臉上還有鬍渣，給人一種很邋遢的感覺。不過手臂超壯……好可怕。除了不拘小節，還讓我覺得蠻恐怖的。
但蘇老闆好像跟他很熟，但我隔這段距離還真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我看來看去，覺得四處亂看別人也不好，到最後只得自己默默地喝著柳橙汁。
因為延今天要上班，所以才和依萍出來的，結果到頭來最鬱悶的搞不好還是我吧？看她喝成這樣醉醺醺的樣子好像都沒煩惱。真好。
「妳看起來心情很不好耶？柳橙汁不好喝嗎？」
我一驚，轉過頭去看向不知怎地坐在我另一邊的秀婷姐。咦？她不是在跟依萍聊天嗎？怎麼忽然就坐到我這邊來了？
「沒、沒有啊。」我尷尬地說道。
「我開玩笑的。怎麼了嗎？有心事？」
我搖搖頭。「沒有啦，就……一點小事情。」
聽我這樣說，秀婷姐曖昧地勾起嘴角，然後伸手指著我身旁。我轉過頭去，看著依萍點起了一根菸，然後看著大門的位置。像是在沉思、又像是發呆，但我好像從來沒看過她這樣子。
「妳跟吳依萍一樣耶。」秀婷姐笑道。
「我？怎麼說？」
「有事都不喜歡說，其實你們這樣子更容易讓人看出來哦。想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明顯，當然也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是了。」她頓了一下。「不過我們都理解並尊重每個人不想說的心情或隱私，畢竟我們也才剛認識，但妳和依萍也很熟了吧？多找她聊聊天吧。」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依萍手中的菸已經沒了三分之一，嘴裡吐出的白煙與店裡合而為一。但那雙眼眸卻沒有看著任何人，她拿起酒杯又灌了一口，然後很罕見地嘆了一口氣。
「可是妳不是跟她認識更久嗎？秀婷姐。」
「她不喜歡聽我碎唸啊。」她聳了聳肩。「很多事情她都會來找我聊，不過每次到後面都是我在唸她。所以久了就不太愛來找我了，妳看看吳依萍這樣子會喜歡人家唸她嗎？」
所以這是把麻煩事推到我身上的意思嗎？我笑了。倒不會因為這樣子反感，而是……也許秀婷姐也很關心這位老友吧？知道她說的話依萍不會聽，所以就拜託我，尋求另一個解決途徑。
但──「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了，能幫依萍嗎？」我這樣問。
「並不是出手幫忙才是幫哦。」秀婷姐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聽她說說也好，畢竟有時候人需要的不是實質上的幫助，而是一個旁聽者而已。」
＊
我們就這樣在蘇老闆的店一路待到了快十點。嘈雜的人群也隨著時間漸晚而紛紛離去，到後來除了收拾店面的老闆和秀婷姐以外就剩下我和依萍了。
「妳這次真的喝太多了。」我看著趴在桌上的依萍說道。
「嗯……」
「妳還好嗎？」
「我很好。」她嘆了口氣。「睡一覺就好了。」
「真的假的？」我疑惑地蹙起眉頭。
「是真的哦，依萍退酒都退很快。」秀婷姐一邊擦著桌子一邊說：「不過吳依萍，妳要不要吃個胃藥什麼的？」
她坐了起來。「不用。囉嗦，妳是我媽──」
依萍忽然停了下來，我注意到她僵硬的表情，然後又趴了下去，就像在賭氣一樣。糟糕，這樣子莫名地讓我覺得有點可愛。
「怎麼，妳在賭氣嗎？」低沉的聲音穿過了流理台的流水聲傳了過來。
「沒有。」依萍悶悶不樂地說。
我看著蘇老闆，他洗餐具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但那雙眼睛卻直直盯著趴在桌上的依萍。眉頭緊皺，看上去就像快爆發了一樣。我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果然還是趕快讓依萍上去休息吧？
「那妳就快點上去吧。」蘇老闆的話讓我愣了下。跟預想中的大罵不同，他用有些無奈的口吻這樣說：「妳明天沒上班吧？」
「嗯。」依萍也出乎意料外地乖巧。「難得這週末都沒人排，我就排了。」
「那妳快上去吧。予甄已經睡了，別吵到她哦。」秀婷姐如是說。
「好。」
依萍站起身子，歪歪斜斜地走向通往二樓的門。秀婷姐顯然也不放心，看她走路走成這樣，嘆了口氣，放下手邊的工作去攙扶她上去。
所以現在只剩我跟老闆？
「依萍……」我轉過去看著那依然敞開的門。「她常常這樣嗎？」
「有心事的時候才會這樣。」老闆似乎已經很習慣了。把盤子放在一旁的烘碗機裡，然後拿起水槽的另一個。「通常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不過這副死樣子還真不知像誰去了。」
「她的家人？」
「不是。」老闆嘆了口氣。儘管我背對著他，但還是能感受到那無奈的氛圍。「以前的狐群狗黨吧。」
我沒有再繼續問了。但即使問了，老闆也不會隨便說出口吧？那是屬於依萍的私事，並不是我這種外人可以去介入的。畢竟周遭的人都自小就認識了這個人，而我也不過這幾年才接觸到她。
幫助依萍？做不到吧。我沒有辦法幫助任何人的。
過了幾分鐘後，等秀婷姐處理好依萍的事以後，我付了一些錢便離開了飛鏢店。騎著機車在這條已經沒什麼車的路上，即使套上了放在車箱裡的風衣也幾乎無濟於事。很冷。
我朝著熟悉的小路騎去，在店裡延有傳了幾條訊息來問我，但因為早早就報了行程，所以其實他也沒有再多問。延一直都是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會去做對不起他的事。
現在也應該待在家裡悠閒地玩電腦打電動吧？他是如此寬容地給我自由空間，也從來不會多問我任何事。但我卻從中感受到那幾乎深不可測的痛苦。
猜疑。
把車立中柱停好，我看向隔壁的車位。延早就回來了，記得他好像也都是十點才下班吧？其實說到底，他沒有什麼不良的嗜好。菸、酒、檳榔不碰，工作雖然是在飲料店，但卻很認真。對我也沒有哪裡不好。
從停車場走進了我們租的公寓大樓。坐著電梯，我看著鏡面倒映出來的自己。二十七，再過三年就三十了。屬於我的青春也……
我沒有自信可以像依萍或秀婷姐那樣，到了三十的年紀還能這麼有自信地展現自已。拉開外套的領口，看著底下黑白相間的衣服。我長相平庸、身材也沒有哪裡特別突出，就連穿搭也是普普通通。
隨著七樓到了，電梯叮的一聲打了開來。我走進那燈光有些昏暗的樓層。消防設備的燈閃著紅光，我漫步來到了我們家門前。拿起鑰匙，轉動，推開了不知道為何變得有點沉重的門。
是心魔吧。
在打開門後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沙發上打著電視遊樂器的延。他身上穿著條紋背心和運動短褲。在看見我以後，原本認真的神情被笑容取而代之。臉上綻出那幾乎可以稱之為天真無邪的笑顏。
至少我可以確定，他在看見我的時候是真的開心。我能感受到溫度。
「好玩嗎？」他把搖桿放下，笑著問：「妳沒酒駕吧？」
「才沒有。」我把外套掛在客廳的衣帽架上。「不過有點累了。」
我坐在他身邊，頭枕著這人的肩膀，我感到放鬆。儘管身邊的男人拿起搖桿繼續玩著遊戲，而我也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聞著那沐浴乳的香氣，他好像也從來都沒有因為我從外面回來就直接賴在他身上而生氣過。
延是個很好的男人。很好的男朋友。很好的伴侶。
什麼都好。
但卻讓我覺得他好的讓人感到疲累。
而我則是在消費他的青春，沐浴在這人溫暖的海洋裡。我不想離開，儘管它讓人感到窒息……但我卻依然享受著這份沉重。
他是個很好的男人。
但我不是個好女人。
「延。」
「嗯？」他依然專注在電動上，沒有正面看我。
「你有想過我們未來的生活嗎？」
原本動得很激烈的手臂頓了一下。雖然他很快地又恢復了連按按鈕的動作，但枕在肩上的我還是感受到了。我坐直身子，沒有看他的側臉，而是望著那不斷炸出各類花火的螢幕。
我的心情很平淡。異常的。
「算有吧。」他這樣說。
但在我耳裡其實都不再重要了。我已經知道了答案，或者說在更早賭氣那時就明白了這件事。不是這個人的未來藍圖沒有我，而是他還沒有繪製它的雛形。所以他不知道未來的形式、他不知道未來需要什麼──他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我。
我站了起來。「那我先去洗澡囉。」
「嗯。」這次他的聲音小了很多。
我走過有些昏暗的走道，打開門，聞著迎面而來的香氣。那是這幾年以來我們獨有的芬芳，也是記憶。笑的、哭的、生氣的、歡樂的、甜蜜的。
我輕輕地關上了門，走到床側坐下。
哭了。
我掩著自己的口鼻，就怕失控的情緒讓遠在客廳的那個人聽見。但這又算什麼？話從來都不容易說出口，面對著深愛的人卻這般猶豫不前。我到底怎麼了？本想跟朋友哭訴的夜晚，如今卻因去見了友人而更難過。
房間的昏暗很適合我。
因為我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徬徨，而它襯托著這份情緒，讓我更能明白自己有多無力。
對不起。
對不起……
－LKK 2019 . 09 .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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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