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想逃離什麼似的在大街上快步走著。
路邊排成一線的煤氣燈散發著若隱若現的暗橙色光芒,看起來就像是打算要引領我前往另一個世界般。我避開恍若直達冥府深處的冷清大街,轉身走進附近的陰暗小巷之中。
這條小巷相當的狹窄,在被人堆滿了無數的雜物後就顯得更是如此了。裝滿發臭垃圾的子母車、好幾箱的啤酒空瓶、被棄置不管的雙人沙發……這樣骯髒的環境不禁叫人懷疑這裡是不是被現實給拋棄的地方。
我毫無來由的心想: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習慣走進這裡的吧。
在小巷內走了約莫五分鐘之後,我來到了一棟商業大樓的後門。我曾在這裡擔任過夜班保全,所以非常清楚這棟建築物的構造以及保全的巡邏時間,因此我很快地就來到了今晚的目的地──這棟大樓的頂樓。
我原本想拿出事先偷打的鑰匙來打開頂樓的鐵門的,不過卻意外發現了門沒有上鎖。雖然感到有些困惑,不過我並沒有多加理會,只是自顧自地轉動門把、推開鐵門。
不過就在我踏進頂樓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道人影。彷彿是在主張自己的存在般,人影的長髮隨著夜風搖曳,在黑暗中刻劃出了不同於清晨陽光的微弱光芒。
我難掩驚訝的反覆眨眼,可是不論我睜開多少次雙眼,人影卻都不曾消失過。始終佇立在那的姿態,就像是某種曖昧不明的控訴。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理解到──有名女子正站在頂樓圍牆上。
「是誰……!」
和反應遲鈍的我不同,在聽到開門聲的當下,女子就已經轉過身來、用裂帛般的聲音質問我的身分了。由於附近沒什麼照明的關係,所以實在是沒辦法清楚看出女子的長相,不過從她身上的學生制服來看,她應該還只是個高中生吧。
這還真是有趣呢。我心想:不過她是怎麼上來的啊?我並沒有去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取而代之的是搖搖頭好驅趕腦中多餘的想法。畢竟這也不關我的事。
我不發一語的走向眼前的圍牆,而想當然的,女子──不對。那小鬼也因此而慌張了起來。
她先是下意識地挪動雙腳後退,但在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之後,便忍不住膽怯的收了回來。這也難怪。要實行那樣的決定本來就是件難事了,要是中途不小心受挫的話,那麼任誰都會再次陷入猶豫、掙扎的。
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啊。雖然感到抱歉,不過我還是沒有停下腳步,而那個小鬼也因為距離逐漸縮短而變得越發焦急了起來。
「你、你不要過來……!」
她像隻毛髮倒豎的野貓似的瞪著我,眼中充滿了濃厚的警戒色彩。不過那並沒有嚇倒我,我反而還覺得她這模樣莫名的有些可愛。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表情。那彷彿下一秒就會開始放聲大哭的哀傷表情,應該沒多少人會喜歡的吧。
我對這方面的觀察絕對不會有錯,證據就是,那小鬼已經替我驗證了我的猜測是對的了。
「你要是敢再走一步的話我就要跳囉!」她緊閉上雙眼這麼大喊。
周遭的空氣頓時收縮了起來,一觸即發的緊張感瀰漫在空中,險些讓人喘不過氣來──至少對於那小鬼而言是這樣沒錯。
不過就在她睜開雙眼的時候──
「咦……?」
她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仔細想想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吧。畢竟我就只是靜靜地走過來坐在圍牆上而已,動作自然的就像是根本沒看到她似的。因為比起這個偶然遇到的臭小鬼,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如同她有她的打算般,我也有著我的計畫。
我從手中的塑膠袋中拿出在便利商店買的罐裝啤酒,接著熟練地用手指扣住拉環、把它打開來喝。在工作結束後,暢快地喝一杯果然是最棒的。尤其是我還在路上買了烤肉串來當作下酒菜。
當然,如果只是想小酌幾杯的話,那也不需要特地跑來這種地方的才對。我之所以會來這裡,純粹是因為別的動機使然的關係。至於啤酒和烤肉串則是我單純想吃罷了。
雖然是有想過這樣的組合會不會太過寒酸了一點,不過做為最後一餐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那、那個……」
「嗯?」
就在我的思緒隨著黑暗來回搖擺的時候,我冷不防地聽見了那個小鬼的聲音。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困惑,比起梗在喉嚨中的話語,更快表達出了她心中的納悶。
為了省下彼此的時間,我索性將一罐啤酒遞給她。
「想吃的話就直接說吧。」
反正我買的還挺多的──我如此補充道,不過卻惹得對方氣沖沖地反駁:
「我沒有要吃啦!我只是想問──」
咕嚕──她的肚子大聲指控了她在說謊。她的臉頰上因此浮現了一抹顯而易見的害羞。我不禁露出苦笑。
「要吃的話就過來吧。」我將裝有烤肉串的塑膠袋移到那個小鬼的方向。「還有走過來的時候小心一點。」
話雖如此,不過我似乎也沒有立場能提醒她就是了。就如同她現在還站在圍牆上頭不肯離開那般,我也同樣坐在這道圍牆上,要是稍有不慎的話,隨時都有可能會讓意外發生。
不過那好像也無所謂就是了。
「……多管閒事。」
「沒辦法。畢竟妳要是走路走太快的話,說不定就會被我看到內褲了。」我看向她的百褶裙。「……雖然我是無所謂就是了。」
「變、變態……!」她慌張地按著裙子,避免裙下風光被我看見。
「順帶一提,我猜妳現在應該是穿白色的內褲。」
「不要在那邊亂猜我穿什麼顏色的內褲啦!你這死變態!」
「嘖……激將法失敗了啊。我還以為能成功套出來的說……」
「喂!我聽到了喔!」
要是我們的距離再近一點的話,我的臉大概就會被她的指甲給抓花了吧。她那隱約浮現在額頭上的青筋不禁讓我這麼想。
不過她雖然生氣,卻還是沿著圍牆慢慢地走了過來。而想當然的,過程中她一直在警戒我的視線位置。看來是沒機會了。
最後,她選擇在離我兩個位子遠的地方上坐下。在她伸手去拿了一支烤肉串之後,我也不忘再一次的遞給她啤酒。
「喏,要喝嗎?」
「…………」
她並沒有馬上接過那瓶啤酒,而是在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後,才姑且按下猶豫地收下我遞出的啤酒。
「謝謝……」她說。
「用不著那麼客氣啦。」
我舉起喝到一半的啤酒示意她來乾杯,而領會這層意思的她也跟著打開手中的啤酒、輕輕地撞了上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這年紀的孩子會喝酒嗎?
「咳、咳咳……!」
看來是不會呢──那喝不到一口就嗆到的模樣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不會喝酒幹嘛還要喝啊?」竟然連喝啤酒都能嗆到……我不禁感到有些傻眼。她是為了要裝酷嗎?
「要、咳咳……要、要你管……」
「唉……那不然就聊點別的吧。」
趁她在用袖子擦拭噴到身上的啤酒氣泡的時候,我也將啤酒放到一旁,一邊把玩剛拿起來的烤肉串一邊問:
「──所以,妳為什麼會想來跳樓啊?」
「…………」
她頓時僵住了身體。
她擦拭衣服的動作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緩慢,就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了陰沉黑暗的回憶之中,樣子彷彿一位失去熱情的囚犯一般。
在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後,她才低頭看向坐著的圍牆,彷彿是想要藉此杜絕所有的不安似的說:
「…………這關大叔你什麼事啊。」
「嗯……」我點頭。「這確實是不關我的事沒錯。」
就回答而言,這似乎有些太過無情了一點。不過這的確是事實沒錯。我吃著手中的烤肉串暗忖:我大概幫不上她任何的忙吧。要是隨便就阻止她的話,那就等同於是偽善了。而我討厭偽善。
不過──事情總會有那麼一個不過。
「妳這小鬼給我聽好了。」我用無比嚴肅的表情看著她。「我今年才二十七歲而已。我還年輕的很,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叔。」
「可是大叔你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二十七歲啊……」她懷疑地看著我。不僅如此,她還像是刻意而為地摀著口鼻,說:「還有大叔你知道嗎?你身上還有一股怪味欸……」
「…………」
可惡,我一直不想面對的事情竟然就這麼簡單地被說了出來。為了避免受傷,我只好強硬地將話題帶往別的方向。
「總而言之,小鬼──」
「誰是小鬼啊,我今年都已經十七歲了。」她看似不滿地抱怨道:「我早就已經是個青少年了……」
「那妳想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不想。」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想也是。應該沒多少人會想跟奇怪的傢伙說出自己的名字來吧。這點就連我也一樣。
「那不然這樣好了,妳可以叫我大叔沒關係,不過條件是妳也得讓我叫妳小鬼才行。這樣如何?」
「嗯…………」在沉思了數秒之後,她才勉強同意這項提案的點了下頭。「好吧。那就這樣吧,大叔。」
「那就讓我繼續說下去吧,臭小鬼。」我將懸盪在半空中的腳收回,盤腿坐在圍牆上。
我彎腰俯瞰下方的城市。雖然平常這裡是熱鬧繁華的商業區沒錯,不過每逢深夜就會變得和死城一樣荒涼。沒有擁擠的人潮,沒有溫暖的陽光,就只有不詳的煤氣燈光負責點綴這片夜幕而已。
所以不論在這裡出了什麼樣的事情,大概都會到明天早上才會被發現吧。
因此──
「我也是來這裡尋死的。」
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最大原因。
從喉嚨發出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活力在,就連我本人都對自己的嗓音缺乏抑揚頓挫一事有所自覺。我想,這樣的聲音應該能用悲哀兩字來形容吧。
換句話說,我可以算是妳的旅伴吧。我自嘲的這麼說,而這當然也引起了小鬼的疑問。
「…………為什麼?」她問。
「還能有什麼為什麼啊……」我受不了的嘆氣。妳不是也打算要做一樣的事情嗎?既然還問我為什麼咧。
「因為我厭倦活著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討厭自己。遠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討厭。
我沒有什麼所謂的人生目標。截至今日,我就只是在走一步算一步的生活。若是站在世人的角度來看的話,那麼我肯定會得到難以計數的批評吧。
不過那也是無可厚非的。
我是個被正常所唾棄的人類。
顏色也好、溫度也罷,那些能讓我確切感受到我至今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徹底消失了。
他人眼中的世界是宛如綻放在花園中的花兒般充滿色彩的,儘管免不了的還是會遭遇到些許的風雨,卻還是那麼的燦爛奪目。
而我的世界則早已氧化。
我每天都在期待能有某個東西來救我離開這裡。不論那個東西是人是物都好,只要能將我救走,那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然而,我已經厭倦漫長枯燥的等待了。我已經不曉得我到底是在等待什麼東西的到來了,我甚至不知道我該怎麼去描述這一切。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獲得救贖的話,那麼我也就只好自己去尋求解脫了。
我並非期待死亡的到來,只是,我也沒辦法擁抱自己的生命。
事情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就只是不想再繼續活下去了而已。」
這句話就像硬是從枯萎的心中擠出所剩不多的感情那般,只有一望無際的陰暗。寄生在胸膛內側的絕望實在是太過龐大了,就算把它拿出來曬一曬,也不會讓我感到比較好受一些。
更何況我幹嘛要跟她說那麼多啊──殘留在舌根上的後悔不禁讓我搖了搖頭。算了。無所謂啦。就當作是在出發前打發時間吧。
「那麼妳又是為什麼會來這裡?」我望著她問。
「我……」她張了張嘴巴,原本打算說些什麼的,但最後卻還是作罷。她將目光從我身上撇開、看向地面,似乎是在目測距離似的。「……我不想說。」
「……這樣啊。」
那也無所謂。說或不說都是她的自由,他人無權干涉。不過──
「辛苦妳了……很難受對吧。」
我想我至少得這麼肯定她的感受才行。雖然這句話大概也是說給我聽的,不過她還是感到高興地露出了微笑來。儘管那抹笑容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無力就是了。
「嗯……謝謝……」
「只不過是隨便講句話而已,用不著跟我道謝啦。再說比起那個,還是趕快來吃烤肉吧。填飽了肚子後,才能做出好選擇啊。」
「好選擇……?」她困惑地蹙眉。
「是啊,好選擇。」我低聲重複。
我抬頭仰望有別於街道黑暗的深邃夜空。今晚的弦月被烏雲所遮掩,所以天空除了一片黑之外,自然是什麼也看不見。
不過即使如此,卻還是能讓人感到放心。或許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意識總有一天也會跟著融入那片黑暗之中吧。
「對我而言,人生就是不停地在後悔。做了這個會感到後悔,但是做了那個卻也還是會感到後悔。不論做了什麼,我都一定會感到後悔。」
正因如此──
「至少得做個不會讓自己那麼後悔的決定才行。」
我將凝視黑暗的目光轉向身旁的小鬼的臉上。
她和我一樣抱著相同的想法來到了這座大樓。雖然被我打斷了計畫,卻沒有選擇乾脆地離開。想必沒什麼事物能撼動的了她的決心吧。
我打從心底的對這位坦率、富有同情心的少女感到不捨。她還年輕,不該和我這種人看到一樣的世界的。更不用提,她的內心深處還有著一道與世隔絕的高牆在了。
儘管這樣的理由有些牽強,不過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的吧。
「我決定了!」我用力地拍了拍大腿。我想,我是絕對不會後悔做出這個決定的。「如果妳跳下去的話,那麼我也會跟著一起跳的;如果妳不想跳的話,那麼我也不會跳。」
有伴總比沒伴還要來的好對吧?我面露微笑這麼說。反正目的相同,竟然這樣的話,那麼由他人來決定也無所謂。
再說能像這樣和某個人聊一聊倒也不壞。至少能讓我覺得我度過了還算有意義的一晚。
不過這樣的想法卻得到了對方的鄙視。她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廚房看到了蟑螂一般。
「大叔,你真的好噁心喔。」
「喂。」妳這臭小鬼在給我亂說些什麼啊?
「我開玩笑的啦。」她貌似開心地笑了起來。「不過……謝謝你啦,大叔。我會努力做出不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的,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喔?」
「才不會咧。」反正我又沒差。「不過既然這樣的話,就趕快來吃東西吧。對了,妳想再喝喝看啤酒嗎?」
「才不要呢。我才不想再喝一次那個像尿一樣的東西。」
「妳在胡說些什麼啊,這明明就跟汽水差不多。」
那天晚上,我們兩人就這麼在大樓頂樓上一邊聊天一邊小酌,彷彿對方能稍微照亮彼此的世界一般。
那是個雖然漫長,卻讓人愉快的一晚。
後記
我一直想寫寫看開放式結局。我個人是覺得,不論是他們成為朋友還是找到解脫,應該都能算是好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