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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不上英年早逝》

作者:布偶男│2019-08-31 12:42:47│巴幣:0│人氣:95
  行走在擁擠得合情合理的街道,不過是剛才下樓,強尼便開始對習慣性拖延的自己感到悲哀。
房租便宜的此區多是年輕學生以及年輕的待業者,懶散的同齡人大約在早些時候清醒,省略了早餐,選在正午過後出外覓食。
縱使對此心知肚明,不幸被選為跑腿者的他晚了些才離開與友人合租的狹小公寓,下了電梯、走出大廳,眼前正是習以為常的景象:被媒體稱為「不過是輕微問題」的骯髒天空,陽光無法盡數穿透那雲霧般的懸浮微粒,人的視線同樣如此,僅能見到矇了層灰的衰敗太陽。
  無人能說此景不似夏日正午,事實上這正是強尼所熟知的暑期,陰冷的城市與自己的出生地並無太大不同,硬要說的話,僅僅只是房價和房客上的差異而已。
  強尼的穿著相當休閒,牛仔褲,以及寫著「橫綱阿吉」、繪著相撲圖畫的連鎖餐廳商標的T恤,在相貌及身材皆相當普通的他身上並不算好看,不過作為一個數量有限的抽獎物,總會給強尼帶來某種榮耀感,雖然理智上明白完全沒有人會為此多看自己、哪怕只是一眼。
  行經店家與店舖前席地而坐的乞討者,跟隨不約而同向著同處前進的人潮,停在一家招牌上寫著「橫綱阿吉」的連鎖餐廳前,在自動門尚未關閉前擠進餐廳內部,剎那間感受到風吹打在自己的肌膚上。
  如何描述餐廳內的空間?其中左、右牆面鋪著繪上木紋的石板、或著解析度不高的無版權浮世繪作品,腳下則是深灰色、表面存在些微起伏的石板,稱得上寬廣的空間中擺著桌椅,二人座、四人座以及正對街道的吧台座位;然而店家所準備的桌椅似乎不受顧客青睞,或著更加精確地說,年輕的客人們似乎不將桌椅視為一個用餐地點,僅僅只是一個等候時供人歇息的場所,坐在該處閒聊者身前見不到餐盤和中餐。
  望向櫃台處,穿著連鎖餐廳制服和帽子的店員,至於其前方則排列著一條簡短的隊列。瞥了一眼店員頭頂上的電子顯示板,上面顯示著紅色的「56」。
  隨後他迅速地找到一處可站立、又不會影響到動線的空位。不想四處張望、或著安份觀察前方者的後腦勺,強尼點開消磨時間專用的遊戲,讓那缺乏遊戲性卻有著優秀美術的畫面占滿他的視網膜,領取正午時提供的額外「體力」和停機維修後定期給予的賠償。一邊進行著熟悉的遊戲、一邊留意電子顯示板上數字的變動。
  一分鐘過後,強尼已跟上隊列的尾端。
  隨著消化點單顧客的優秀效率,在頭上電子顯示板的數字改變和僅迴盪在自己的腦內的鬧鐘聲響下,來到了櫃檯前。
見到了他,店員擺出一貫的營業用笑容、說著親切而始終如一的台詞,令他不由得聯想起方才的遊戲之中、以素材兌換獎勵品時見到的NPC。忍不住想以食指在他的臉上戳刺,如此或許便能聽完他所有的台詞。
  一邊對失禮的聯想感到歉疚、一邊看著餐廳櫃台人員將黑色餐盤上的紙容器裝入塑膠袋中,強尼接過裝著自己和友人午餐的塑膠袋,隨後便離開了那家名為「橫綱阿吉」的連鎖餐廳,回到熙來攘往的街道上。
  多虧了「橫綱阿吉」的免費APP,付費和點餐皆不需抵達餐廳再進行,不僅如此,它還會為使用者監管此刻的領餐序位、接近時進行提醒,配合能夠計算出前往餐廳領餐所需時間的Dr.0使用,超級便利!
…這麼說讓人感覺像是業配、誇大地宣揚其技術彷彿首創者,可實際上在這年頭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不過,讚嘆能為自己帶來方便的科技,也是人之常情吧?
  左右手拎著眾人的午餐往回走,很快便見到自己所居住的公寓大樓,與取餐地點的接近正是強尼選擇親自走一趟而非外送的唯一原因。
行過貼著傳單或撕下時遺留的邊角,在自動門前停下,在門向兩側敞開時踏入其中,與「高檔」一詞八干子打不著的大廳,匱乏的擺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沙發與木桌、玻璃窗老舊而無法徹底清除的汙痕,天花板上掛著的燈具在現代顯得有些太過老氣。
不過地板、牆面、櫃台等還有定期清理,意味著此處其實還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走過缺乏品味又太過擁擠的大廳,然後搭乘一樓大廳底端的電梯上樓。
──至於電梯嘛…髒歸髒,多少是習慣了。對公寓的載客電梯,強尼是這麼評價的。
  進入那老舊而熟悉的電梯,稱不上清潔的鏡子,其映像自然無法忠實的顯現強尼的面貌,油膩的指紋令境中肖像顯得有如模糊處理的攝影作品。
箱中少有空氣流動,「橫綱阿吉」濃郁的味道大概會在電梯中殘留許久,下一個電梯的搭乘者、下下個電梯的搭乘者,他們都會被迫嗅聞。此刻的強尼自然沒想到此處,香氣衝入鼻腔,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飢腸轆轆。
  吞下口中被辛香味刺激而出的唾液,強尼瞪視上方揭示目前樓層的電子顯示板,直至腳下上升之感消停,空蕩的目光望向前方厚重的金屬門板緩慢移動,視野向著左右開展,空蕩的樓層、蒙塵的光源。
  走出電梯門、向著右側的一扇門前移動,聽著穿透了房門與水泥牆的樂聲,強尼將右手所持的塑膠袋換至左手,隨後食指戳向門鈴──
  他的指尖並未觸碰到牆上的門鈴,在二者相接觸之前,強尼向前伸出的手臂便無力的下垂。
身側傳來「啪搭!」響亮的一聲。若他還能夠移動自己的脖子,他肯定會訝異於不知何時脫手而出的塑膠袋、被敲破或者翻倒的紙製餐盒,不明白在何時鬆開了緊緊握著的左手,為此百思不得其解。
  可惜,強尼未能轉動自己的頸部,更有甚者,他的眼珠同樣不再歸於他的管轄,只是愣愣地望向前方門板。
眨眼之間,強尼面朝下、向前撲倒,痛苦地在地面上痙攣著,口中卻無法發出任何有意義的字詞或著足夠響亮的呼救,模糊不清的聲音即便穿透門板、滲入房中也會被喧鬧聲所掩蓋。
  很快地,倒在骯髒地面和油膩湯料中的他便再也不動了。
 
  閉路電視的影像中,年輕男子猶如屍體一般動也不動。他倒在無法得知此刻時間的空間,沒有隨天體移動而改變的日影、高掛在牆面上的老舊時鐘、手腕上的電子錶等等。在無法觀測到時間流動的空間,看似失去生命的他彷彿被凝固在某一刻。
  就這麼不知時間地過了許久,電梯的上升與停駐之聲終於令被固定的時間向前,陳舊而厚重的門板向左右打開。
由於監視器設置的位置,看不見那驚訝於疑似屍體之驅的面容。
  不見面貌之人踩著小心翼翼的腳步,離開電梯,緊盯那不知真假的屍身,彷彿害怕死者像恐怖片一樣突然起身、害怕自己為此發出丟人的尖叫屁滾尿流、最後尷尬的發現自己上了知名整人節目、意識到自己在全世界觀眾面前出了令人恨不得立刻去死的大糗。
緩慢地向著自己的居所移動、一邊留意「屍體」的動作,然後向著寓所之門一個離弦之箭般突然的衝次,快手快腳的掏出鑰匙、插入鑰匙孔中,旋轉、開門──
  他忽然停了下來、回頭望向那具屍體,察覺對方絲毫未動,驚弓之鳥的自己倒顯得十分可笑。
仔細的端詳那具不動的身驅、見到繪著「橫綱阿吉」商標的塑膠袋,冷靜下來的年輕房客意識到死屍之下下並非血泊、而是翻腹紙碗流出的湯汁,他因此推翻了最初的推論,開始相信眼前並非整人節目的布景。
  「那個…你在那裡做什麼?你還好嗎?」他問,小心地靠向前方。
──沒有回應。
  「你能聽見我嗎?哈囉?」
──依然沒有回應。
  「朋友?」跨出腳步,年輕的房客慢慢地接近了「倒下的身驅」。
幾經猶豫,最終還是把心一橫。
矮身,伸手抓住其肩膀、向右側一翻,使朝下的面目轉向上方。
出乎意料之外,倒下的男子雙目圓睜,令他不由得驚叫一聲、向後退了數步。然而他立刻發現對方依然未採取進一步的動作,再度靠近。
  「死了…嗎?」他低聲地問,卻不像詢問腳下的不動之身,倒像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而自言自語。
  某個「提議」經過年輕房客的腦中,隨即是鬼鬼祟祟的東張西望,最後終於敗在歹念之下。他輕車熟路地將手伸進牛仔褲口袋、翻找是否有什麼值錢的藏在外褲和內褲之間,又快速的脫下其球鞋。
  在鞋子裡找到了數張充滿皺摺和腳臭的紙鈔,正自高興時,忽聞一旁傳來機括的轉動聲,不由得一愣。
「嘿!你在幹什麼?」門後的某人看清此景,大喝一聲。敗於歹念的青年本能地望向喊聲的源頭,驚訝之中雙腿撐起了身驅,急忙起身、離開地面上的「屍首」,衝向自己寓所的大門。
 
  不過是眨眼之間,小賊已如鼠輩一般躲入狹小洞口、進入鼠窩之中。閉路電視的畫面中,遲了一步的青年們只能憤怒地以雙拳雙掌雙足毆打鐵門,一邊大聲的威脅著當中房客。
  「你他媽最好給我滾出來!」被賊人擋在門外的年輕人們怒吼道。雖然不是流氓,氣到失去理智的學生卻擁有流氓般以打算打爛金屬門的狠勁猛踢。
  「操你媽!有種就給我出來!」
  怒罵聲和金屬的敲擊聲在狹小的空間中此起彼落,在此同時,亦有數人優先移動至一動也不動的友人身旁,呼喊、拍打其臉頰等等,試圖喚醒強尼。亦有慌忙找尋急救辦法之人、彼此詢問急救包的可能位置。
  「強尼的狀況如何?」威脅聲暫時停歇,習慣性的甩了甩疼痛的雙手,年輕的學生回過頭來,望向坐在強尼身旁、按壓其胸口的同學,問道。「應該…不會有事吧?」
  「我已經叫救護車了。」對方回道。
  「剛才已經報警了。」站立於一旁的另一名合租者放下手機,說道。「盯緊402室,別讓那傢伙跑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絕對不會放過那小子!」
 
  嗅了嗅電梯中的強烈氣味,威廉斯下意識地皺起眉頭。
強忍反胃之感,他隨意地觀察了自己所在的空間,視線掃過供人選擇樓層的按鈕,停留在最上方的電子顯示板。
  當顯示板上的數字抵達「4」時,腳下的上升感漸緩,金屬製的地面逐漸平穩。
門打了開來,眼前,數名衣著樸實的學生不安地望向威廉斯,對和他類似職務者的到來早有所期待,可在對面前陌生者仔細上下打量一番後,彷彿有些不確定感。
  「不好意思,請讓出一點空間。」他揮了揮手,指示徬徨的學生向左右散開,隨後,他在車輪的滾動聲中將身後之物拖出電梯。
那是一直立的躺床,能夠折疊的設計使其方便塞入狹窄的地形,例如老舊而寒酸的公寓或著違章建築的樓梯井或電梯。
身側,較為敏銳的學生立刻伸手,壓住了電梯向下的按鈕或著金屬門,維持其敞開。
  展開床,威廉斯立刻移動至病患身旁,迅速而簡單地檢查了對方的呼吸與脈搏。
  「在我來之前,他這樣多久了?」威廉斯問道,並未望向群眾,而是仔細地端詳病患的雙眼。
  「這個嘛…」學生們交換了眼神,短暫的沉默和欲言又止,缺乏信心地對著那兇神惡煞一般、不似醫護人員的健壯男子說道:
「我們其實也無法確定,我們發現他時是在十分鐘之前,但是……一般來說他應該在大概四、五十分鐘前就該回來,我們等了很久才──」
  「我明白了。」生死不明的身驅被抬上擔架床、以皮帶固定,威廉斯打斷對方的話語,問道:
「可以留個連絡方式嗎?電話或是什麼的。」
  在那之後,高大的醫護人員單方面的取得了對方的聯絡方式,隨後便將病患送往電梯之中、按下下樓的按鈕。
  「他…應該不會有事吧?」在電梯門闔上之前,年輕學生焦急的問道,急於聽取專業人士的口頭保障以獲得心安。
  「目前還沒辦法確定,總之結果出來會連絡你們。」威廉斯答道,話語中並不存在多餘的情感,似乎討厭將話說滿。
──為不知結果的未來做擔保、令人心生不合時宜的希望,對威廉斯而言,這是在破滅後使人更加疼痛的謊言。
 
  電梯下降,最終在樓層的底部停下,載客電梯的金屬門在他的面前打了開來,威廉斯迅速地向前衝出、橫越廉價公寓乏人問津的一樓大廳。
自動門打了開來,推著擔架床快速前進的他穿過人行道,將圍觀的好事群眾拋在腦後,隨即在救護車敞開的後車門前減速。
  敞開的後車門,車箱之內站立著一名機械人,矮下身,伸手握住擔架床的前緣,與威廉斯合力將其送入車中。
當自己的雙足均踏入車箱之內,威廉斯俐落地將車門關上。
 
  並無絲毫的慌亂,利用四周放在櫃中或抽屜中縮小化、精簡化的醫用器材,行動急診室中的人們十分熟練地檢測病患、將其連上儀器,不論是那渾身刺青、右手替換為義肢的剽悍者,還是那在黝黑的金屬手臂上漆著殺人鯨圖像的機械人,或著滿臉橫肉的威廉斯,沒有應做之事外任何多餘的動作。
  讀出螢幕上那張心電圖的不樂觀,判斷出存在電擊之必要性的「小約瑟」將電極貼片貼上傷患的肌膚。
充電聲,不知姓名的傷患的胸膛突地跳起。
  「再來!」喊道。
在那之後,車上的人們對傷患施行又再數次的電擊,成功地穩定住傷患的心跳。見著心電圖中的波浪漸趨平穩,威廉斯因此而鬆了一口氣。
  「眼結膜出血嚴重。」張開病患的眼皮,透過直射的光線檢視其瞳孔反應,那名為小約瑟的同僚開口道。「有必要開始對電子腦運作的檢測。」
對此點了點頭,威廉斯同意了同僚的提案,確保對傷患頭部的固定後,立即操縱儀器切開其後腦勺的頭皮。
  小心翼翼地沿著切口撕下頭皮,看見在那之下替代頭骨的金屬甲殼。按下按鍵收起手術刀、將儀器放置一旁。
接過同事遞來的、連著管線的接頭,將其嵌入金屬物下方的孔洞,威廉斯回過頭來,望向接頭與管線的源頭,電子儀器以及其螢幕。
  短暫的讀取時間過後,螢幕當中唯有單調的畫面,簡約的預設桌面中不見足以一窺使用者癖好的應用程式,找不到諸如消磨時間用的速食遊戲、速食餐廳或著貨運公司推出的APP等的身影,僅有電子腦預設的程式,如連接Dr.0的搜索引擎、知名影片分享平台、通訊軟體、社群網站等等,這發生在現代的年輕人上是極為反常的。
──更糟的是,作為游標的圓點已經停止動作,並未隨著意念操縱的視線所移動。
  「果然是這樣嗎…」運用架設在喉頭的麥克風,身後、那不似為醫療用途而造的機械人「吉米男孩」嘆道。
  電子腦還在運作,但是與其相連的、屬於那名傷患的「意志」早已停止活動,至於這樣的停止只是暫時還是永遠,此時尚難以斷言。
當使用者失去意識,常理而言電子腦會檢測到其身陷危險、將警訊通知給距離最近的醫院和登錄在通訊錄中的友人,桌面自然會因此彈出這類應用程式的視窗。然而此時威廉斯等人並未見到此景,唯有風平浪靜的預設桌布。
  威廉斯知道,這意味著使用者本身與電子腦的失聯。而經驗告訴他,看待這些與植入式電子腦失聯者不宜太過樂觀。
行動急診室中的三人在此之前,曾接觸過數起相似的案例,同樣的眼結膜出血、同樣的突然休克、同樣不知原因的使用者與電子腦失聯、同樣回歸預設的系統。
  此時他們唯一能為傷患做的,就只有按下電子腦的緊急開關。
 
  結局正如他們所害怕的。三分鐘後,年輕的傷患在前往急診室途中被與其相連的儀器宣告死亡。
 
  生前曾被人稱為「強尼」的年輕學生赤裸的平躺在手術台上,明亮的白光之下,蒼白無血色的肌膚包覆著缺乏鍛鍊的瘦弱身驅以及不健康飲食帶來的鬆垮贅肉,望向他那不起眼的無加工面龐,無神的雙眼是朦朧的藍,始終空無地直視著正上方。
  手術台不過是寬廣空間的一小部分,光滑的米白色磁磚舖滿了整個手術室,前方、左右和上方的四個方位同是白牆。
過於空曠的白色房間,手術台是其核心,一切要緊之物皆擺設於周遭,金屬盤上放著進行解剖需要使用的工具。手術台下則是繁複的機械,下方粗重的機械有如操縱人偶的手臂,與解剖工作執行者的下腹部相連。
  執行者的型號有些老舊,此事實並不需要去檢查寫著型號的手術床後方、努力的拼湊那磨損得無法辨認的漆,由其設計便可窺知一二。
那表層為不銹鋼鍋之色的機械人身驅大抵為流線型,只不過其胸腔、下腹部、頭部、手臂皆為塊狀,彼此以明顯的球形關節相連,彷彿金屬製的藝用人偶一般。
值得注意的是,其手掌的部分實際上製作相當的精細,恐怕是因手掌和手指的靈活度與它們的工作成果息息相關。
  它有著一張不似人的面容,正如前面所說,一顆藝用人偶的頭顱,其中沒有任何嘗試接近人類的起伏,眉骨、鼻樑、眼窩、頷骨,話說回來,它事實上也並不需要與擺放於眼前之人親近,和善的臉龐是不需要的,同樣不存在與躺在手術台上者溝通的機能、不需要除施術之外多餘的智慧。
  簡短地檢查了工作所需要的用具,隨即,身為驗屍官的機械人開始動作,觀察其指甲縫中的殘留物、撐開死者的嘴唇並仔細檢視牙口的部分,切割皮膚、剖開腸和胃,取出並檢驗當中的殘留物。
  強尼愣愣的望著驗屍官,任由它剖開自己的身驅、目光進入無防備之處,連自己都尚未知曉的深處。
  淡然地注視這一幕發生的不只有無生命的解剖者與死者,穿透右側的白牆,或說,單方面的鏡子,陰暗房間中一道乾瘪的背影正對著光亮的手術室。
驗屍官坐在桌前辦公椅,「監督」著機械人做著屬於它的工作。乍看之下可能會擅自如此認定,然而若觀察再仔細些,觀察到擺在桌上支撐側臉的左臂和向下的視線,就會立即察覺到他只不過是在個人終端上玩著無趣遊戲消磨等待的時間而已。
 
  「滴!」的一聲,作用正如烤箱的提醒聲,令布尼爾依依不捨地將視線自個人終端的螢幕移開,面對眼前那無比寬廣的玻璃窗,他意識到此刻機械人的停頓僅可能存在於工作完成,於是瞥向右手邊的電腦螢幕,湊上前、對著刺眼螢幕瞇起眼,一邊向下拉動、視線則在同時迅速地掃過列成規矩而制式的表格,驗屍官得出的成果。
  布尼爾對最終的成果似乎不大滿意,他習慣性的皺起眉頭,移動游標、點擊,隨後在「喀答、喀答」的敲打聲中鍵入交予機械人的指令。只見透明玻璃牆後方戴著醫用手套的驗屍官調整手術床,讓死者背後的軟墊緩緩升起,隨即,機械人移動至死者身側,伸手,使其頭顱些微前傾、露出被撕下一部分的後腦勺和金屬頭殼上的插孔。
拉出手術床後方的電線、將突起物插入孔洞之中,在那之後的事就不歸施行解剖的機械人所管轄了。
  驗屍官眼前的螢幕短暫載入畫面,電纜正將資料傳輸進下主控室的電腦。
透過檢查電子腦內部資料的方式,或許能夠弄清楚死因,這是他的想法、也是每當初步解剖無法分析出死因時必須做的工作。
當他見到電子腦預設的桌面時,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畢竟以最簡單方法找出死因的希望破滅了。系統重回預設、找不到一絲的個人化,根據經驗,這諭示著能作為線索的檔案的大量缺失。
連上網路,眼前跳出請求使用者登入或著註冊的小視窗,令他不由得心涼。
  操縱游標、開啟作為首頁的搜尋引擎,遺憾的發現當前屬於登出狀態,而同時亦找不到頁籤一類的存在,理所當然。
彷彿剛才安裝的新機一般,一切皆為空白,等待使用者將內容與自我填入其中,只可惜植入者已經再也無法做到了。
  檢測其內容,試著查詢系統正式啟用的日期,看見了結果的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不是昨日嗎?
  根據負責解剖的機械人的分析,植入式電子腦硬體的安裝應該早得多,將頭髮去除後,可以確定開顱手術的傷口癒合已久,起碼半年以上。
以常識去思考,世上不存在啟動系統前就讓客戶離開的植入手術,向客戶證明手術已成功、使其放心是慣例,也是商人累積口碑的傳統手法。
──那麼,昨日才正式啟動的系統究竟意味著什麼?
  思考著這樣的問題,布尼爾打開個人終端,以粗短的手指在螢幕中寫下文字、丟入搜尋引擎之中。
  「最近的版本就是死者所使用的3.141版啊…」螢幕前自言自語,驗屍官在腦中開始拼湊真相。
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安裝電子腦並不異常,然而那昂貴的系統以一個窮學生,體格虛弱、腸胃中堆滿廉價高熱量食品的舊城區居民而言,實在是難以負荷,除非他透過非法渠道購買。
  黑市中電子腦自帶的系統皆為經過破解的舊版本,若是一般有使用經驗、或著說有一丁點常識的使用者都會明白連上官網更新是自殺行為,除可能訴訟纏身之外,根據網路上某些勇者所言,更新後電子腦將被強行停用。
由此可排除死者連上官網進行更新的可能性,那麼或許可推測為死者在網路上載了有毒的更新檔,而這導致了電子腦後續的一連串異常、或許成為死因。
──當前針對電子輔助腦對人類大腦影響的研究還不夠充分,無法排除衝突令使用者死亡的可能性。
  感覺這樣的解釋太過於萬用,讓人太容易以此為由放棄深究。布尼爾嘆了口氣,動了動僵硬的肩頸,隨後將雙手擺回桌前。
 
  布尼爾推開門,離開了陰暗、充滿儀器的主控室。利用午休時間的空閒呼吸門外世界的氣味,行走於沒什麼人的走廊,向著餐廳前進。
數個小時近乎維持相同的姿勢,受冷氣影響而冰涼的雙腿再不動就要萎縮了,他有這樣的預感。長期的姿勢不良也導致了他的背脊格外容易疲累,頸椎同樣堆滿了疲勞感,延續自昨夜。
  不一會兒,他抵達了警局內部的附屬餐廳,那是個以接近廢棄的餐廳而言還過得去的地方,在一個個知名連鎖餐廳因營收不佳而不得不撤出過後,這片空間就顯得格外空曠。
流線型的塑膠椅、金屬製的長桌,簡單的計算過後,已有十數張座椅被人使用,其餘的空位大概一直到午休結束都將是無人的。
人們所圍繞的某張桌面上放著塑膠袋,其中大抵是眾人合訂的午餐,來自某家日式連鎖餐廳的外送員之手。
  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健壯的警員們察覺到他的存在、向布尼爾打招呼,而塑膠袋旁的其中一人則開口問道:
「你是…?」
  「小豬丼。」他回道。聞言,那名亂髮批散在肩上的壯漢俐落地從袋中取出紙盒,遞給他。
  「謝了。」布尼爾接過紙製餐盒,在點頭致意和答謝過後移動至一旁的餐桌,獨自坐了下來。
  此時,出乎意料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身旁,抬起頭來,那張平凡得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他認出那是名為雨果的警探。
  所謂「平凡得令人印象深刻的臉」確實有必要為此解釋一番。乍看是涵義截然相反、無法黏合的兩個詞彙,但真是如此嗎?對於布尼爾而言,多次無法兜起人名與臉龐的經驗,使他記下為那張「缺少個性、找不出對應名稱的臉」而苦思的狀態,「想不起名字的人=雨果」已刻在他的腦海身處。
  「不介意吧?」雙手握上塑膠座椅的椅背,警探溫和地問道,全然不知布尼爾心中失禮的想法。
  「我確實是不怎麼介意啦。」布尼爾回道。
事實上他還挺介意的,布尼爾不怎麼習慣與體格健壯的對象、由其是男性互動,那會讓他備感壓力。看看那些警員,就算是因為結婚而有些幸福肥、身材些微劣化的中年警探迦勒,也都稱得上虎背熊腰、起碼高他一顆頭的壯漢。
若要分類的話,布尼爾會將身旁的他歸類於老電影裡美國高校的球隊隊長,刻版的金髮碧眼、雄壯身材,摟著擔任啦啦隊隊長的校花、向人炫耀而露出蠢得難以忍受的笑容。
  「結果出來了嗎?」雨果問道,拆開裝著大概是麵類食品的紙盒的頂部,撕開免洗筷的包裝紙,使布尼爾回過神來。
  「恩,沒有發現任何外傷。」收起若脫口而出下場將十分淒慘的刻版印象,他平淡的答道。「目前懷疑是電子腦造成的問題,更新導致軟硬體不相容。」
  「簡單的說,就是發生在使用盜版作業系統者的意外?」雨果自顧自的歸納此案的成因。一邊手持塑膠湯匙與免洗筷,意外熟練地將拉麵麵條夾起,習慣性的吹去麵條周遭的白煙。
  說起來,他之所以在意那名死者,其作為此案調查者的身分大概是主因。
  「根據目前握有的線索,至少這麼推測不會是錯的。」布尼爾說道,單以塑膠湯匙將被醬汁濡濕的米飯與洋蔥、連同豬肉片送入口中,咀嚼了一陣,才繼續說道。「真正原因的話,我想死者大概是在近期抓取了不安全的系統更新檔,又或著是使用網路時沾染到一些髒東西,不知出於誰的指示更新了系統、將一切還原至預設,或許是為了清掃,但可惜的是這麼做之後依然丟了性命。」
  說話間,布尼爾察覺到雨果的視線向下,瞥了一眼擺在左手邊、未被用上的免洗筷,然後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
──難道說,被注意到了?
  「後者確實很常見呢…像是在不安全的網域下載A片,雖然各個機構都做過大量的宣傳、希望國民保持電子腦的安全衛生,但還是有許多年輕人一時的精蟲充腦,就這麼…」雨果嘆道。「這次的死者也才二十出頭而已。」
  沒有回答,不知如何回答的布尼爾只是點了點頭,愚笨如他都明白任何表示憐惜話語對不相識的死者而言實在太過廉價。
  「不過好消息是,有個年輕人的嫌疑因此被洗清。」靜靜地喝了口湯、將掛在筷子上的麵條吸入口中,雨果隨即說道。向布尼爾提及自己抵達現場時,群情激憤的學生指控同樓層的年輕住戶擁有殺人的嫌疑。
「雖然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就只是個普通的小偷而已,殺人什麼的,根本做不到。」
  似乎是怕桌上的氣氛太過沉重,雨果開啟了較為輕鬆的話題避免尷尬。接下來的閒聊雖然沒什麼營養,但也不至於無趣到印象深刻,硬要說的話就是當下覺得可以接受的愉快、可事後卻難以回想的時光。
  總而言之,沒有營養的時間過得飛快,回過神來時指針已接近午休時間的結束,意識到時間的二人連忙站起身,至附近的洗手台簡單地清洗掉餐盒中的油膩。
  「回頭見。」正讓紙盒底部殘餘的水滴流出、甩乾,聽見了同僚的話語而有些訝異的回過頭,發現雨果由於先一步處理完中餐所必需的垃圾,與自己道別。
  「回頭見。」有些捉摸不清與對方的距離,為求保險,布尼爾使用與對方同樣的詞彙道別。
回收桶中紙容器或彼此堆疊、或胡亂棄置,亦有將紙盒沿線壓平者。基於警局內用餐人數不多,警員與相關人員製造的費棄物未能塞滿那塑膠製的回收桶。
  隨即,壓平的餐盒被拋入回收桶當中,寫著「橫綱阿吉」的連鎖餐廳商標面朝上方,線條簡單的相撲人偶注視著回收桶外的光亮,不知正思索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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