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傅巽商議後,荀彧得到滿意的成果,回到家內暫時休息。
「……沒能活起來嗎?」
荀彧直接走到農園,探望山楂。
經過半年的照料,山楂種子破了殼,冒出了小芽,卻沒能繼續茁壯。現在,山楂的葉片枯黃,根莖軟弱,它的生命已經逝去。
許都本非適宜山楂生長的環境,荀彧對山楂的瞭解也有限,山楂的死亡在他的意料之內。
荀彧拔起山楂的根芽,死去的山楂會腐敗,使附近的作物染上疾病,必須趁早清除。
「……夫君,曹公寄了信給您。」
單盈拿著信,欲言又止,沒有往日的從容。
「放在桌上,我晚些就看。」
荀彧忙於清理山楂,沒有發覺單盈的異狀,要她照一般情況處理信件。
「……是訃聞,請您早點收下。」
單盈輕吐了一口氣,道出這封信件不是一般信件。
「(……什麼?)」
荀彧眼睛微微一睜,手也有停頓,但他背對單盈,盡量不讓單盈發覺異態。
荀彧站起身,洗淨了雙手,凝重取了信件。
「……」
單盈一手撫著尚稱平坦的肚子,她之前因孕吐,經醫師診斷得知懷了身孕,總是很保護自己的身子。
「(是曹沖公子。)」
荀彧當場拆閱了訃聞,得知是曹沖的死訊。
曹沖身體一向虛弱,又熬夜讀書,總要服用強身健體的藥材維持健康;當他出門拜見長輩時,會強硬打起精神,只有長期與他相處的少數人知情。
曹沖完全掌握曹操的性格,隱瞞曹操病情。曹操不知曹沖生病,不然他早請華佗為曹沖治病,也不會輕易賜死華佗。
或許是郭嘉的逝世,或許是華佗之死,曹沖心生悲愴,終於抵抗不了心魔,撒手人寰。
「我會請人奠祭。」
曹沖如同山楂種子,才剛破了殼,冒了希望的小芽,就奄奄一息,再也無法振作,讓荀彧感慨起來。
曹沖既逝,荀彧無可挽回,只能期望他一路好走。
「妳懷了身孕,以後送信讓他人做就好,不要驚動胎氣。」
單盈懷孕是懷有希望,卻讓她送來訃聞,荀彧難免覺得不吉利。
「夫君,妾身有話想跟您說,可否請您到書房?」
「……何事?」
單盈握緊了手,她掙扎了一陣子,才決定啟口。
荀彧望著單盈,他要視情況決定。
「妾身曾與您說過,妾身有名族兄犯了罪,帶著他的母親逃到了荊州,在那裡進德修業,重新做人。」
「我知道。」
荀彧納單盈時,已知曉她的身家背景。
單盈所言的族兄名喚單福,他不喜歡讀書,整天與人擊劍,是任俠不拘的寒門子弟。他重視江湖道義,在中平末年為人報仇,遭官吏追捕,與朋友逃亡入荊。他風塵僕僕,帶著老母到荊州,有感過去的自己放蕩不堪,拜入荊州知名夫子的門下洗心革面,再也沒有惹事生非。
「之前妾身回到娘家,家丁說有名自稱徐庶的文士拜訪我,但又匆匆離去。我悄悄探問了行蹤,得知徐庶就是族兄。」
「(……事隔多年突然回潁川?而且是從荊州?)」
單盈的身分,不單單是單家的女兒,更是荀彧的妾。
荀彧不相信單福回潁川,只是單純敘舊。
「我找到族兄,族兄要妾身向您感謝,感謝您維護單家的名聲。」
荀彧納了單盈後,以單福案已過十五年為由,請鄉人不要為難單家,使寒門單家得以繼續在潁川生存。
「……他只有感謝嗎?」
荀彧與荊州士族聯絡時,未曾聽過徐庶這號人物。
長居荊州的寒門子弟,如果不是保持中立,也非荊州士族的部屬,荀彧難免懷疑單福已被劉備拉攏,預謀在潁川生事。
潁川內亂,會導致曹操難以攻略荊州,這是荀彧非得避免的大事。
「族兄說不會與夫君為敵,但也沒說什麼就離開了。」
「盈,妳的族兄應該是劉備的部屬。」
單福的態度,完全顯見他在私情與公義的兩難。
單福到潁川,可能是起事,也可能是告別。
「夫君……如果您捉得族兄與其母親,可否網開一面呢?」
單盈是聰明人,她多少猜到單福的來意。
單盈與單福幾乎沒有相處過,但身為同族人,她不想讓單福身首異處。
「要看他的身分與情況,如果可以的話……」
荀彧遙望天際,無法給予確切的承諾。
單福是劉備的部屬,但荀彧不清楚他的位階,如果他是劉備的親信,荀彧很難為他求情。
「妾身明白……」
單盈搖了頭,她不是想讓荀彧為難。
「我會與仲德會晤,盡力保全。」
荀彧輕拍單盈的肩膀,他不會在一開始就否決任何可能性。
「謝謝夫君。」
單盈微笑點了頭,又撫著肚子回到自己的房間。
「(……試著與單福等人聯絡吧。)」
望著單盈的背影,荀彧思索兩全其美的辦法。
單福任俠,重視承諾,有感無法回報荀彧的恩情,只能返鄉與單盈告別。
「(請仲德幫忙吧。)」
荀彧回到書房,寫信交代程昱事宜。
分隔線
荀彧請程昱親赴鄴城為曹沖弔唁,並通報曹操荊州的近狀。
程昱留在鄴城,為曹操出謀畫策,作為曹操與荀彧之間的橋樑。
與此同時,荀彧與鍾繇密切商議西線防禦,經過鍾繇數次的勸說,馬騰終於願意帶家人入鄴,享受閑靜的退休生活。
美中不足的是馬騰的長子馬超堅持留在西邊,曹操就任馬超為偏將軍,封都亭侯,率領馬騰的舊部曲,期望他與韓遂和睦相處。
「報告,曹丞相來信。」
傳令兵入內,將曹操的信件交給荀彧。
「(終於到這一刻了……)」
荀彧接過信件,約略猜得出這封信件的內文。
「……你先退下吧。」
荀彧眼睛一睜,右手握得死緊,但他刻意以信遮住神情,不讓傳令兵發覺。
「(丞相要出征了……為何這麼急?!)」
荀彧見傳令兵離去,放下了信件,面色凝重。
曹操來信,不是詢問荀彧出擊時刻,而是要他交代當時與傅巽約定的進攻路線,將要宣誓出征。
「(如果驚動劉表,後事未必能順利。)」
劉表是病重,但他意識尚存,曹操猛然進攻,可能會逼迫劉表採取意外的舉止。
「(仲德沒有與丞相說明嗎?)」
劉表對荊州士族的動向有所警惕,倘若讓他發現傅巽來過許都,整個計畫都會功虧一簣。
「……不對。」
荀彧調整吐息,呼了一口氣。
「(我不經手軍略,丞相卻要我回覆軍略,恐怕是他執意出擊吧……)」
曹操得不到身旁謀士的支持,尋求遠方的荀彧幫忙,但他不直接道出本意,只是想獲得荀彧的承諾,討得出兵的名實。
「(沒人明白劉表的大限是何時……這要我怎麼回覆?)」
荀彧不可能回覆曹操「待劉表逝世」,但也不能給予模糊的回應,陷入了兩難。
「(奉孝……)」
荀彧輕按黑兔摺紙,思索如何回應曹操的問題。
黑兔摺紙經過妥善的保養,依然站得穩健。
每當荀彧有心事,就會按一下黑兔摺紙,這個舉動彷彿可以給予他好的策略。
「(賭看看吧。)」
荀彧拿起了筆,他要嘗試冒險出擊。
等到劉表逝世再出擊雖然安穩,但無法出奇制勝,難以捉得劉備;不如冒險一賭,出乎劉表、劉備的意料之外。
「(今華夏已平,南土知困矣。可顯出宛、葉而閒行輕進,以掩其不意。)」
荀彧不喜歡險招,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更要冒險。
謹慎保守的謀士是主流,像郭嘉有賭徒性格的奇士並不多見。當郭嘉逝世,敵人視曹操會以謹慎為主,此時荀彧出奇策,就能大出敵人意料。
荀彧將傅巽暗示的「宛、葉之道」寫於信內,並祝曹操武運昌隆。
「(之後,就是收攬民心了。)」
荀彧擱下筆,安好信,著手後續的事宜。
分隔線
曹操收得荀彧的信件後宣誓出征,浩浩蕩蕩從鄴出發。
曹操在出征前宣告新任的軍師祭酒--董昭。
董昭資歷深,河北平定也有立功,將士間並無異議。
曹操挾著除袁的餘威,率領數十萬的大軍南攻,劉表在驚愕之餘離開了人世,由幼子劉琮繼位。
劉琮臨危授命,身披戰鎧,親自屯軍襄陽,他請劉備屯軍樊,共同抵禦曹操大軍。
不過,當曹操進軍宛、葉時,荊州內部起了劇變。
劉琮身旁的幕僚勸他投降,他滿心不願,直到傅巽出面遊說,他才舉州投降了曹操。
曹操在新野接受劉琮的投降,不忘關注劉備的動向。
劉備驚聞曹操從宛、葉小道殺來,要回師投靠劉琮的路上,又聽聞劉琮投降曹操,只好迅速回到根據地江陵,使追隨的百姓與他同去。
曹操聽聞劉備到江陵,唯恐劉備掏空江陵的軍實,放下輜重,以精銳騎兵一日一夜行三百餘里,至少要奪回江陵豐饒的物資。
跟隨劉備的百姓如盤旋的龍身,曲延數百里,曹操要守諾,又要獲得荊州的民心,千萬叮嚀軍隊不可傷及百姓。
百性橫亙於路途,劉備又騎良駒,將士雖欲追擊而難為,與劉備的距離越來越遠。
劉備為求脫困,拋下家室,與親近的幕僚一同逃奔夏口,並與江夏太守劉琦取得聯絡,終於脫離曹操的追捕。
曹操沒能捉得劉備,只能暫時放棄。他在江陵下令荊州吏民奉朝廷曆法,並論荊州有功士族,封侯十五人,以劉表大將文聘為江夏太守,統領荊州軍隊,引薦名士於朝。
曹操僅一季就獲得廣大的荊州,使益州牧劉璋不敢不派遣使者與朝廷親善,並願受徵役,遣兵給軍,表示臣服之心。
荀彧送走劉璋的使者後,在蒲池的涼亭裡,看到一名內著綠底軍裝,外披緊身白袍,留著落腮鬍的青年。
「(……他是誰?)」
荀彧走入涼亭內,欲睹那人之面容。
「……您就是荀令君吧?」
荀彧尚未踏入涼亭,那名青年就轉過身,對他微笑。
青年的眼神有些落寞,但又有些放鬆,使荀彧不知他是喜是悲。
「正是。」
荀彧姑且將疑問藏於心內,順著青年的問題。
「之前有從遠方望到您的身影,幸好沒有認錯。」
青年吐了一口氣,似乎擔心認錯人。
「請問尊姓大名?」
青年想閒話家常,但荀彧不知道他的身分,要從何談起呢?
「啊,我忘記自報家名了。」
青年眼睛微微一睜,突然發現自己漏了一個步驟。
「我是單福,化名徐庶,承蒙您納了族妹為妾。」
單福輕搔臉頰,有些難為情。
「原來如此,丞相將你送來這裡了啊。」
劉備與其將領在逃亡時所拋下的家室與百姓,幾乎都被曹操帶回荊州。曹操安置劉備的妻妾居所,讓曹氏宗族迎娶劉備的女兒,並要百姓回到荊州安心開墾,一改徐州屠殺的恐怖形象。
「荀令君果如傳聞宅心仁厚,我才能與家母再度相會。」
「你應該感謝仲德,都是他處理的。」
「尚書有些可怕……我不敢去。」
單福的老母折騰不了逃亡之行,一下就被曹操軍捉到。
單福聽聞老母被捉,猶恐老母發生不測,片刻不能安心,直到聽聞被曹操軍捉回的百姓都毫髮無傷,才稍微鬆了口氣。
不久,單福收到家書,得知老母沒有受傷,他乃下定決心脫離劉備,回到老母的身旁。
當單福抵達曹營時,發現老母與程昱聊起只屬於他們時代的往事,老母露出安心的笑容,使單福當場決定投靠曹操。
曹操收到劉備的幕僚是高興,但也擔心單福別有所圖,命單福赴許,歸荀彧統轄。
「你是劉備的幕僚,你可以帶著令堂繼續跟隨劉備,相信丞相也不會介意。」
曹操想除掉的只有劉備,未立功名的單福不是威脅。
「我只想照顧家母餘生,只要家母能感到幸福,就是我的立命之處。」
「……即使成就不了功名?」
「是的。」
「(他下了很大的決心。)」
單福甫過而立之年,正是發展最有為的時刻,卻願為老母放棄功名。
單福任俠,要讓這樣的浪子只願屈守一處,有如登天之難,深見他對老母的孝親之情。
「而且,不費一兵一卒,不傷芸芸眾生,一夕收服荊州,是因荀令君的恩德才能至此吧。」
「這是大家的默契。」
單福長居荊州,以荊州安危為第一考量,只要荊州和平,他不在意是誰統治荊州。
「我要報答您的恩情,之後請讓我入府,就算是當名小吏,只能庸碌一生也無所謂。」
單福直接跪了下來,他承受太多荀彧的恩情,必須償還。
「起來吧。」
荀彧扶起單福,他不是為了造成單福的壓力,才做這些事情。
「我想問你,為何不留在劉備身旁?」
荀彧瞇起眼睛,他不相信單福一切都只考慮老母。
「……」
單福保持沉默,遙望遠方的孤蒲。
「我想保護荊州,我想回到家鄉,但是劉將軍只會讓我的目標變得越來越遠,遠到登臺也看不到。」
單福的眼裡是哀愁的。
單福與劉備是志氣相投,他與劉備幕僚也相處和睦,但經過這次事情後,他對劉備產生了懷疑。
「當時,我與孔明主張直接奪取荊州,以荊州抵禦曹丞相,但是劉將軍以不忍,拒絕了……」
單福咬了唇,如果劉備毅然決然奪取荊州,勝負尚有可觀,但是劉備放棄了,必須繼續流浪的生活。
單福不想流浪,他想要生根,所以他不想與劉備去闖看不到未來的未來。
「幸好家母沒事,不然……」
單福喃喃自語,這句話透露出他對劉備的怨氣。
劉備不忍奪劉表的荊州,帶領上萬名的百姓逃亡,若非曹操行懷柔之策,不知有多少百姓會因此喪命。
劉備以仁德著稱,單福卻不禁懷疑了,所以他無法再輔佐了。
「以後,你與令堂都居許都,我會任你官職。」
「……謝謝。」
荀彧獲得答案後,不再追問單福。
劉備是單福的原主君,荀彧不讓單福繼續指責劉備。
單福鬆了口氣,他也不願說劉備的不是。
單福與劉備,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丞相收服荊州,之後內務會很繁忙,你得加緊跟上腳步。」
「……」
荀彧轉過身,準備帶領單福認識環境時,單福吹著風,沒有移動腳步。
「怎麼了?」
荀彧望著單福。
「……真的會是如此嗎?」
單福迎著風,看著天。
「當時我拜見曹丞相,發覺他的眼睛看的不是我,也不是身旁的謀士,更不是劉將軍……」
單福閉起眼睛,說明當時奇妙的感覺。
「……我覺得曹丞相收服荊州,卻草率處理荊州事務,說是著急,說是哀愁,說是痛苦都不太像。」
單福搖了頭,不知如何形容曹操的態度。
「您不覺得嗎?擱置眼前的大事不論,想著其他的事情,並不是好事。」
單福望著荀彧,想要獲得荀彧的回應。
「(……丞相處置荊州的態度,確實與河北的情況不同。)」
曹操治理河北是全神貫注,每件內務都要詢問荀彧的看法,現在卻是草率幾筆,就交回許都。
「希望是我想多了。」
單福搖了頭,但願是庸人自擾。
經由單福的提醒,荀彧也擔憂了起來。
分隔線
不幸的是,單福的觀察沒有錯。
曹操不以收服荊州為喜,僅以未得劉備為恨,執意追擊劉備,不顧劉備與孫權結盟,堅持以訓練不足的水師與精銳的孫權水師決戰。
曹操的軍隊遠從鄴城而來,雖經過半年的水軍訓練,終究不成氣候,且興軍遠征,未有充足的休息,早已疲憊不堪。
守在曹操身旁的程昱、賈詡都出言規勸,但曹操否決他們的建言,逕自到赤壁一決雌雄。
荊州氣候潮濕悶熱,與冀州乾爽涼快的氣候迥異,在缺乏休養的情況下,各營都傳出士兵生病的消息,但曹操以人數不多為由,繼續南征。
曹操有感江面波濤,命人聯結船隻。他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吟出名作《短歌行》,彷彿勝券在握。
曹操沒見到士兵早因疫病面有菜色,連基本的防衛都無法實行。孫權軍輕易突破防線,以火燒船一路綿延了過去,曹操軍的士兵連逃都逃不掉。
曹操見大事不妙,命人燒船阻止孫劉聯軍深入,並阻遏疫病流行,但為時已晚。
一時,江面瞬間化為火海,燒燬的都是曹操的船隻,刺眼地宣告曹操赤壁大敗。
此刻,曹操嘆了句「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他發覺了問題,但已經無可挽回劣勢。
曹操在荊州的耕耘不足,只要失去了控制,根本無法號召荊州士族與百姓的支持,只能不斷北退,退回了絕對安穩的家鄉--譙。
劉備與孫權不僅瓦解曹操河北神話,又瓜分荊州,迅速培植了實力。
曹操留下將領守住荊州北方,偌大的荊州,最後也只留下荊北。
曹操一季取得荊州,僅月餘失去荊州,讓人唏噓不已。
「(天……要變了嗎?)」
荀彧望著從南方傳來的陣陣濃煙,得知那是曹操燒船的煙傳到了許都。
明明是冬季,卻吹起夏季的風向,致使曹操軍遭受無情的火焚。
許都的天空因煙而灰濛濛,蒙上了一層陰霾。
荀彧撫著心口,天時是造成這場大敗的原因之一,但人禍才是主因。
然而,守在許都的荀彧,無法瞭解赤壁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