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了那裡。
不論是什麼時候,我總是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需要我的地方──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觸感如此提醒了我。從腳邊傳來的聲響推測,我想我這次穿的應該是高跟鞋之類的鞋子吧。
對此我已經感到習以為常了,不過對於他人而言似乎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眼前的青年因為我的出現而嚇得跌坐在地。
「妳、妳妳妳妳是誰啊……為、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裡啊……」
他顫抖著喉嚨問道。他的反應相當的常見。雖然過去也是有毫不驚訝的人在,不過那也只佔了少數而已。
看著睜大雙眼猛盯著我瞧的青年,我只是雲淡風輕的回答:
「我是來迎接您的,先生。」
「……迎、迎接我?」
「是的。」
我點頭。
就如同某種約定俗成般,我按著胸口、闔上雙眼進一步的說:
「──我是來迎接您前往死亡的。」
房間頓時被沉默籠罩。
每當我這麼告知的時候,當事人多半都會先感到一陣錯愕,直到他們終於理解了我所說的話後,才會氣得恨不得馬上把我給趕走。這樣的狀況屢見不鮮。雖然也有不少人會把這當作是個低級的玩笑話而一笑置之,不過其中當然也有著能夠坦然接受的人在。
而青年似乎正是那極少數的人之一。
「啊、啊哈哈……原來是這樣啊……」
缺乏活力的笑聲在室內響起。
在我睜開雙眼的同時,青年也調整好了原先急促的呼吸。他盤腿坐在地板上,抓著腳踝,並用略顯無力的苦笑看著我。
「不過這麼說的話……妳難道是死神嗎?」
「您可以這麼認為沒關係。」
我是引領生命走向結束的象徵。
每個人對待死亡的看法都不盡相同。既然會有人畏懼,那麼當然也會有人嚮往。不論對象對死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我都能在出現的那一刻知曉。
無須開口詢問,只要看著自己就能明白了。
儘管我確實存在於某處沒錯,但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概念罷了。因此,我的外表全是建立在人們對於死亡的想像之上的。從我現身在青年眼前的模樣來看,不難看出他其實非常渴望著我的出現。
絲綢般的金色秀髮、寶石般的藍色眼眸,雖然如瓷器般的潔白肌膚免不了的全被黑色袍子給裹住了,不過這樣的樣貌肯定是青年所愛慕的異性吧。
將死亡視為自己的夢中情人──這樣的想法應該也只能以嚮往來形容了吧。而讓青年下定決心要從繩索之中得到尋求的,恐怕是因為長年的病痛所導致的吧。
我伸手撫摸他的患處。
「欸……怎、怎麼了嗎?」
「…………」
青年因為我出乎意料的行動而嚇得不住後退。我並沒有馬上出聲回答他,只是不捨的按著他的傷口。
我從指尖感受到了難以想像的寂寥痛苦。他竟然得要一個人面對如此沉重的痛苦──我不禁感到心痛。
「那、那個……死、死神小姐……妳、妳沒事吧?怎麼突然露出了那種表情來啊……」
「……很難受吧。」
「咦?妳、妳在說什麼啊……」
「──您的心生病得很嚴重呢。」
「…………」
原本滿臉不解的青年,頓時繃起了臉上的表情。
「或許是吧……」
或許我真的病得有點嚴重呢。他無奈地苦笑。這樣的反應足以說明了他已經病入膏肓了。
刻畫在生物體內最為強大的本能,就是不畏艱苦地想辦法讓自己的生命持續下去。可是,要是內心枯萎的話,那麼那樣的本能就算再怎麼強烈,也無法阻擋其追尋死亡的腳步。
青年正是如此。他已經被折磨得夠久了,光是能撐到現在就已經是個奇蹟了。
「死神小姐……我、我可以問妳個問題嗎?」
「如果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的話。」
我如此回應青年。我將手抽離他的胸膛,並和他一樣地坐在地板上。
或許是在煩惱該怎麼開口吧,青年先是傷腦筋的搔了搔後頸,過了數分鐘後才緩緩地開口道:
「既然死神小姐會出現,那也就代表我今天一定會死的吧?」
「是的。不論如何,您一定會在今天去世。即使您已經不打算自縊了也一樣。」
「也就是說……今天註定是我的死期了?」
「是的。」
「這樣啊……」青年像是為此感到放心的吐了口氣。「不過既然如此,那麼我能拜託死神小姐妳一件事情嗎?」
「如果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的話。」
我無法干涉其他的生命。換言之,我不能隨意讓他人逝世,亦或是使人永保安康。不論對象是對方的仇敵還是家人也一樣。
若是平常的話,我都會事先聲明這點的,不過或許是因為覺得青年的願望並不會概括到他人的關係,所以我就下意識的省略了吧。
就像是在做被拒絕的心理準備般,青年簡單的做了個深呼吸。接著,他看似不好意思的搔搔臉頰,說:
「可以麻煩死神小姐妳陪我聊一下天嗎?至少在我死之前……」
「…………」
是個相當平凡的願望呢──我心想。明明這種事情就算不必許願也能夠做到的,不過青年卻還是將其認為是過於奢侈的要求而提了出來。
這樣的反應叫人難過。
「沒問題。那麼您想聊些什麼呢?」
我如此回答。
在我答應之後,我和青年就這麼聊了起來。由於我並不健談的關係,所以話題幾乎都是由青年開啟的。
我們聊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從喜歡的食物到異國的風景,再到雙方的所見所聞,幾乎所有能聊的我們都聊上了一遍,最後當然也免不了的聊到了青年的過去。
青年是在很幸福的環境下長大的,家境稱得上是富裕,家人之間的關係也還算是不錯。若是沒有任何的意外的話,那麼青年想必也能在未來實現自己的畫家夢吧。
然而,就在某一天,青年的內心突然像是缺少了什麼東西般,不僅變得空蕩蕩的,甚至還被無數的痛苦、憂愁所盈滿。
從那時候開始,不論是什麼事情對青年而言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消極度日的他,因為失去了活力而漸漸地不再和他人接觸。不論是家人還是朋友,都一致地認為他那只是單純的心情不好,而就這麼忽略了他的感受。
到了最後,因為始終沒有人願意去理解背後真正的原因,他也就變得再也不願意敞開心房去與人來往了。因此對他而言,活著也只不過是日復一日地戴著笑臉面具生活罷了。
儘管這段口述確實是讓人感到悲傷沒錯,不過青年很明顯的搞錯了一點。
內心是絕不會「突然」變成那樣的。這就好比是豐富的森林是不可能會在一夕之間,就突然變成一無所有的荒漠的。那一定是因為某件事情而導致的。
我並沒有提出我的見解,只是靜靜的聆聽暢所欲言的青年所說的話而已。我不想為他的解脫帶來不必要的負擔。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白晝轉為黑夜就像是眨眼之間所發生的事情般。和壟罩窗外的夜幕不同,青年的臉龐如今已被笑容給填滿。這或許是他至今為止的人生中,笑得最開心的一天吧。
「…………死神小姐,謝謝妳願意陪我聊天。真的是非常的謝謝妳。」
「能幫上您的忙是我的榮幸。」
知道是時候該啟程的青年,在結束話題後,便站起身來向我鞠躬致謝。同樣起身的我則如此回應。
「那麼,您準備好要出發了嗎?」
「嗯……準備好了。應該說,早就準備好了吧。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能再麻煩死神小姐妳一件事嗎?」
「請說吧。」
話雖如此,不過就算他不說,我也還是能知道他希望我能為他做些什麼。
青年就著微笑說出了我預料中的要求。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我能麻煩死神小姐妳動手嗎?」
「……當然沒問題。」
「不好意思這麼麻煩死神小姐妳,不過……謝謝妳。」
和剛相遇時的無力苦笑不同,青年現在笑得非常的燦爛。雖然花了有點久的時間,不過光是這樣我就感到很滿足了。
「那麼,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我要動手了──
青年聞言只是緩緩的闔上了雙眼。我將手伸向他的胸膛。
先前血流不止的傷口,如今已經稍微的被治癒了。雖然還不到完全康復,不過至少暫時不會再感受到任何的疼痛了。
我按著青年的胸膛,並在上頭輕輕施力,被肋骨保護的心臟就這麼慢慢失去了跳動。青年平穩的呼吸逐漸停下,眼中的光芒也跟著漸漸消逝。
青年很快的就解脫了。不再受到任何痛苦的解脫了。
意識徹底消散的青年順從重力倒下。我在前一刻撐住了他。一邊摟著他的身體,我一邊撥開他的劉海,溫柔地親吻他的額頭。
「……辛苦您了。」
現在就請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