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恐怖之月》１１

第１１日　赤月

一大早，天還沒亮，有紀就醒來了。

……或許是因為昨晚育未的關係吧。

她覺得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的，畢竟昨晚幾乎是在心煩意亂中睡著的。

……出去走走，讓頭腦清醒一下吧。

穿過走廊與小客廳，來到玄關穿上鞋子後，有紀悄悄地關上了門。

深夜裡的竹林，完全沒有人在走動，畢竟這裡也算是ＦＡＲＧＯ設施內一處禁地。

有紀毫無目的地晃著，來到了幾天前交戰的地點……對她來說是戰鬥，可是對另一方來說，估計跟玩差不多吧。

……結果又跑來了這裡。

她一個高抬腿，將右腳踩上一旁的竹子，然後用念動力場消除重力，同時將念動力作用在與竹子垂直的方向，然後她身體一倒，把竹身當作地面直立而起，接著一步步地『走』到了竹子頂端。

領悟第六識後，除了排斥外力、防禦攻擊的念動力護罩得到強化之外，並得到更精細的操控能力。憑著現在的能力，就算有紀想要拿天花板當地板走，也沒有任何問題。

迎著風閉上眼睛，有紀第一次覺得這種涼爽的夜風吹拂在身上，也會令人感到沉鬱。她聆聽著風穿過竹林的聲音，同時也傾聽著自己的意識，感覺好像有什麼言語，從內心深處浮現出來。

……『想去海邊』

這不是桔梗的聲音。

而是讓有紀懷念的聲音，小時候聽過的聲音，媽媽的聲音。

……『那孩子說她想去海邊，可是我卻沒辦法帶她去』

……『她想做的事有很多，但我卻什麼也幫不上忙』

……『明明夏天才剛開始』

……『明明知道好多好多她的事情，但卻什麼也做不到』

……『明明比任何人都還接近她，但卻救不了她』

沉重又緩慢的聲音，蘊含著深深的悲痛。

……『那孩子做了個夢』

……『首先是天空的夢』

……『夢逐漸向過去追溯，並逐漸侵蝕著那孩子』

……『最初只是身體逐漸不能動，之後身體會開始出現不該有的痛苦』

……『然後……會逐漸忘了一切，連最重要的人都完全想不起來』

……『在作完最後的夢之後的早晨，那孩子就會死去』

一股打從心底冒出的寒意，讓有紀睜開了眼睛

……那不是媽媽對我說過的話嗎？

……媽媽，妳想告訴我些什麼？

有紀一邊思索著，一邊踏著竹身回到地面。

……為什麼我會突然想起那些？

『那孩子做了個夢。首先是天空的夢，夢逐漸向過去追溯……』

……話說回來，桔梗說過她的夢裡，時間是倒退的。

恍惚間，有紀突然有『那段話簡直就像是在說她』的感覺。瞬間，一股不知如何形容，讓她感到很不舒服的預感，從內心裡浮現出來。

……不對，怎麼可能會這樣！

雖然有紀在心裡拼命否認，可是腦袋卻像在跟她唱反調似地，浮現出幾天前早上，桔梗說她的腳在發麻那件事情。

……只是湊巧而已吧！不是按摩過後就恢復了嗎？

雖然在內心大聲反駁，可是……

那股從內心深處升起的預感一直縈繞在心中，絲毫沒有消失的跡象。

※　　　　　　※　　　　　　※　　　　　　※

……河畔。

……繁花遍野的河畔。

……我想送花給媽媽。

……我想送很多很多的花給媽媽。

……在媽媽房裡堆上滿滿的花，讓媽媽驚喜。

『謝謝妳，育未。』

幸福。

……想聽到媽媽這麼說，想聽到媽媽喜出望外的聲音。

……然後今天就會成為無可取代的一天。

……以後媽媽只要看到花，就會想到這一天。

……並且想到我。

……我好喜歡媽媽，能夠為她努力的感覺，真的好幸福。

羈絆。

……對，這就是羈絆。

……溫暖的羈絆，什麼都無法改變的重要羈絆。

……今天是母親節，對媽媽說聲謝謝的日子。

……我要用兩手抱著滿滿的花，用這樣表示我的感謝。

……可以的話，我還想再拿更多、更多的花。

……不過路上風好大，花不停被吹跑。

……雖然用盡全力只能帶回來這些，可是我的心裡還要更加、更加地感謝媽媽。

「謝謝妳，媽媽。」

……媽媽，妳有聽到嗎…？

……今後就在身邊。

……為了媽媽，我會努力的。

……媽媽？

……

回過神來後，育未的內心還沉浸在剛剛那股懷念的感覺中。

……羈絆啊。

離開ＭＩＮＭＥＳ，進入餐廳後，她想起今早和偽娘說過，從今天起要在房間吃，並且希望她跟自己一起吃飯。

……她同意了。

沒多久，手上端著熱熱的菜餚，心中帶著淡淡的暖意，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哇，真的端過來了。」

「妳不也來了嗎？」

育未回了一個微笑後，坐在自己床上，將托盤放在膝蓋上。

「我開動了。」

說完這句話，她將雙手一合，然後動起了筷子。

「……啊？」

無意間往偽娘那邊一看，她看到了一樣奇怪的狀況。

「那是什麼……？」育未指了指偽娘手上的東西。

「中餐。」

她所謂的『中餐』，是一支像牙膏似地玩意。通體白色的軟管上沒有任何標示，而她就直接把內容物從裡面擠進喉嚨裡。

……太空食品？

「那樣夠嗎？要不要分一些給妳……」

「不，我沒什麼進食欲望，所以夠維持身體運作就行了。」

……感覺這不太像是『一起吃飯』耶。

……夠維持身體運作就行了？她把自己當成什麼了？

育未想，一定是ＦＡＲＧＯ的關係，她的思考模式才會這麼奇怪，離譜到根本不像是正常人！

……對了。

「妳的進餐禮儀太糟了。」育未說出了沒事找事的話。

「咦？我一直都這樣的啊……」偽娘歪歪頭，表示不解。

「妳應該把東西擠到碟子上，然後優雅地用湯匙挖著吃。」

「可是這裡沒有妳說的東西啊。」

「放心，我會幫妳準備。對了，還要個餐桌跟兩張椅子。」

育未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想像……

有著一雙瑰麗地金色瞳孔，一頭漂亮銀髮的可愛女孩，坐在餐桌前。手上拿著湯匙，用優雅可愛的動作舀著面前盤子上的食物……

……嗯，光是想像就讓人心動呢！

「餐桌跟椅子，就讓妳準備啦。」

「這裡不太可能找到妳說的東西吧。」

「可是妳那種吃飯方式，我實在看不過去。」育未壞心眼地說道。

「那、那好吧。」

……這樣一來，一定會更像是『一起吃飯』吧。

……就算僅止於這個小小的空間，我還是想獲得這種類似平凡日常的感覺。

……不過，我這算什麼？辦家家酒嗎？

……我應該沒有玩這種小孩子遊戲的閒工夫吧。

※　　　　　　※　　　　　　※　　　　　　※

午餐時間。

竹林中的小屋，廚房。

有紀左手拿著中式炒菜鍋，右手拿著鍋鏟，擺出一副好像ＲＰＧ遊戲中，劍士這類職業的架式。

或者又像是『月黑風高的晚上，兩位廚師一個背著鍋一個拿著鏟，大喊：用料理來決勝負吧，今天的主題是ＸＸＸ！』這種感覺。

雙手一放，炒菜鍋在半空中停留一會兒後，緩緩飛到瓦斯爐上『降落』，然後鍋鏟也飛了過去。瓶子裡的油變成一條透明的黃色匹練流入鍋裡，爐火自動打開，各種材料一一被看不見的手抓起來飛進鍋子裡！

讓不明就裡的人看到這一幕，或許會以為在鬧鬼吧……

炒麵完成後，兩個完全是字面意義上的『飛碟』從桌面上起飛，迎接從鍋子裡飄到半空中的炒麵之後，降落在桌上！

啪啪啪！

「好厲害，簡直就像魔法一樣！」桔梗拍手。

有紀揮揮手，筷子、小盤子等餐具也一一從櫃子裡起飛後，降落在桌上。

今天那位『姊姊』不在，有紀決定自己下廚。為了打消心中縈繞的那股感覺，有紀刻意把桔梗找來廚房，然後像才藝表演多過像真正在煮東西的，炒了一些炒麵。

一起坐在餐桌上吃炒麵的時候，有紀小心翼翼地問道：「妳……最近早上還會不會腳麻？」

「完全不會。」

「是嗎……」

……『最初只是身體逐漸不能動，之後身體會開始出現不該有的痛苦』

這句話，陡然從記憶中跳了出來。

「妳……」猶豫了好一會兒後，有紀才問道：「最近有沒有哪裡痛、哪裡不舒服之類的？」

「沒有啊，怎麼了？」桔梗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沒事啦。」有紀擺擺手，擺出一副沒什麼的笑容：「只不過隨口問問而已，妳不用在意。」

吃完炒麵，一起把餐具洗好後，桔梗說道：「對了，我又作夢了喔。」

「夢……」

……『夢逐漸向過去追溯，並逐漸侵蝕著那孩子』

不安的言語，從心中浮現。

同時，有紀想到昨天桔梗對她說的那個夢：「會很奇怪嗎？」

「不，這次是個好夢喔。」

微微一笑後，桔梗描述起夢的內容。

這次的夢，地點不是天空，而是森林。深夜的森林中，有人在身邊陪著她。她問那個人『海是什麼啊？』，而那個人告訴她很多關於海邊的事情。光是這樣說話，她就覺得心裡好幸福……

講完夢的內容後，她露出彷彿還在夢中的神情：「這麼幸福的夢，我還想多作一些的說。」

「幸福的夢……嗎？」

明明桔梗說話時，臉上洋溢著幸福，可是不知為什麼，一股非常悲傷的感覺，從有紀內心深處溢了出來。

……『夢是願望的達成』

無意間，有紀想到了《夢的解析》裡頭的這句話。

……夢往往反映了作夢者的渴望，以及現實中無法達成的事。按照這個理論，『幸福的夢』正意味著渴望幸福，卻得不到幸福。

想到這裡，她的心中又跳出了一段話。

……『少女在那兒一直作著相同的夢。不管轉世了幾次，也無法獲得幸福』

緊接著，媽媽的話語也以『幸福』為關鍵字，從腦海中浮現。

……『拜託妳……讓那孩子得到幸福吧。』

「有紀，妳怎麼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有紀看到桔梗一臉擔心的看著自己。

「沒有沒有，只是發呆了一下啦……」

拙劣地掩飾了一下後，她接著問了。

「桔梗，妳想去海邊嗎？」

「當然想啊。」不過桔梗的話鋒一轉：「可是現在去就犯規了……」

「啊……」

有紀想起桔梗說過，她如果在成人以前不到外面去，就可以使用魔法。並且那時有紀還說，到時再幫她專程接送。

「一定要……魔法嗎？」

桔梗點點頭道：「因為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啊……我好像之前就問過了？」

「對，而且告訴妳第二想用魔法做的事情之後，還被妳給笑了。」

她嘟起了嘴巴，大概是回想起有紀當時哈哈大笑的反應吧。

「哎啊，是啊……」

想起自己當初壞心眼的舉動，有紀低下了頭。

「不過沒關係，因為有紀現在很溫柔了……」

「是嗎？」

「對啊，因為妳之前都沒有像這樣做東西給我吃啊。」

……溫柔……是嗎？

有紀立在走廊上，目送著桔梗回房間去。

「接下來，去月宮那裡一趟吧。她的卡片鑰匙在我手上……」

※　　　　　　※　　　　　　※　　　　　　※

漆黑深邃的走廊。

月宮行走其中，一段又一段回憶，潮水般不斷倒轉、回溯。

來到記憶的盡頭，宛如一道塵封的門扉轟然敞開，許多不屬於她的東西紛紛湧現……

……『讓我們祈禱吧，讓我們透過考驗與磨難，淬煉我們的靈吧』

……『讓我們祈禱吧，為病人及其照顧者可以得到主的眷顧而祈禱吧』

……『萬民的守護聖女，為我們與萬民向主祈禱吧』

……『悲嘆痛苦的，主必賜其治癒、慰藉與平安，阿門』

……

龐大、雜亂的資訊量，飛也似地自心頭掠過，月宮能夠捕捉的，僅止於些許吉光片羽。

不知過了多久，月宮的意識漸漸恢復過來。

「唔……」

昨天落敗的經過，宛如惡夢。

剛才經歷的夢境，宛如現實。

她睜眼四顧，發現自己在熟悉的房間裡面。

「啊，妳醒啦。」

不是自己的聲音，關心自己的聲音。

恍惚之間，似乎又回到了過去。

然而『似乎』終究只是『似乎』，姊姊已經離開了自己，想要拯救孩子，只能靠自己努力。幸好，已經有了頭緒。

大概是覺得月宮還在迷糊吧，一旁的有紀又問了一句：「肚子會餓嗎？」

「現在……什麼時候了？」

「下午啦。」有紀答道，隨後又說：「我帶了些炒麵過來。」

……這麼晚了？

月宮這才知道，自己居然睡了這麼久。

刷牙洗臉、沐浴更衣、吃過東西後，月宮坐在小茶几前，向有紀開口了：「說吧，有什麼事？」

有紀坐到小茶几另一邊，和月宮面對面：「可以告訴我，妳所知道的……關於羽翼少女的事情嗎？」

「這些……妳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麼還要問我？」

有紀搖搖頭，神色間露出一抹迷茫：「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之……跟我從媽媽那裡聽到的，不太一樣。」

「我知道的不多，但若妳想聽，就告訴妳吧。」

帶著傷痛與淒迷，月宮宛如吟唱詩歌：「羽之子啊，做著夢啊，淺之空夢，殤之月夢。篝火之夢，山道之夢，邂逅之夢，懵懂之夢。夢之盡頭，空之回歸，輪迴往復，數不能知。」

※　　　　　　※　　　　　　※　　　　　　※

「羽之子……」

有紀喃喃低語。

「那是我的家族對『她』的稱呼。」

語畢，坐在小茶几對面的月宮，那雙朱紅色的瞳孔，直視著有紀，但並未出聲。

有紀低著頭，驀然想起幾天前的對話……

……『意思是說，我應該要像媽媽她們一樣，為了祖先一個虛無飄渺的願望，踏上旅途尋找羽翼少女，最後傷心地將使命傳給下一代，重複一次又一次的犧牲，重演一模一樣的悲劇嗎！？』

……『所以，妳……逃避了？』

……『才不！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轍而已！』

……『也罷。不管那願望有多麼崇高，忽視後代的自由意志，將血脈的延續作為實現願望的手段，這……本身就是一種束縛，也是和羽翼少女形式不同，但卻同樣漫長，同樣悲傷的詛咒。』

……『妳……』

……『不想重蹈覆轍是嗎？只不過……命運是個奇妙的東西，妳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到底能不能改變命運，更不知道妳的努力，是否本來就是命運的安排。唯一能做的，只有面臨選擇的時候，做出不會愧對自己靈魂的選擇而已……』

……不會愧對自己靈魂的選擇……

「妳可以告訴我嗎？」有紀感覺思緒一團混亂：「那傢伙……究竟有什麼打算？」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個……」

月宮伸出一根食指，在小茶几上一點。彷彿觸動什麼機關，一蓬如煙似霧的光影，從茶几上散發出來，逐漸凝聚為影像：

紅衣少女在走廊上左右張望，然後拿出卡片鑰匙，往畫面上那扇門旁邊一刷，將門打開後衝了進去。

「育未！？」有紀一眼就認出來，影像中的主角是誰。

月宮伸手在虛空中一抹，將影像散去：「她怎麼有卡片鑰匙……妳給她的？」

「對。」有紀老實承認了：「還有，我拿了妳的卡片鑰匙。」

「我的卡片鑰匙妳就收著吧。」月宮一臉凝重：「她竟然就這樣闖進去，太莽撞了。」

※　　　　　　※　　　　　　※　　　　　　※

……看來，ＥＬＰＯＤ訓練連續兩天後，就要我去安息室睡覺。

……也就是說，每兩次訓練中間隔著一次休息。

從安息室出來後，育未按自己的記憶，找出這個訓練的規律。

然後，她來到設施一角，那扇需要刷卡通過的門。

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那扇門。

……我現在有卡片鑰匙。

將耳朵靠在門板上傾聽，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另一邊應該沒人。

從口袋裡掏出卡片鑰匙。

……這扇門後，應該就是她正在調查的地方。

……或許會很危險，可是遠離危險就等於遠離真相！

想到這裡，育未一咬牙，將卡片鑰匙刷下去！

無機質的門扉，隨之敞開。出現在面前的，是與Ａ棟走廊相差無幾的通道。

……呃，該怎麼走？

進去以後，她才發覺自己不知道路，可是心裡又不想就此放棄……

……必須記好路線，而且不要離這扇門太遠！

這裡和Ａ棟一樣，安靜得過分。悄悄潛入的育未繃緊神經，盡可能放輕腳步。

……要是我也有像有紀那樣的力量就好了……

忍不住懷念起，有紀牽著自己的手，藉著偽裝術在設施內行動的那時候。

……當時，如果好好跟她談就好了。

……有紀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暗自後悔昨晚的衝動時，育未來到走廊盡頭。出現在面前的，是另一道需要刷卡通過的門。

……這扇門後，又是什麼？

正當猶豫不決時，後方傳來腳步聲。

……巡邏員！？

……這裡是死胡同，只有裡面能躲了！

育未趕緊用卡片鑰匙打開門，一閃身躲進去！

到裡面後，她兀自豎耳傾聽，直到徹底聽不見腳步聲，方才鬆了口氣。

這時才發現，這個地方與其說是房間，還不如是說是個走廊被封住一部分，形成的狹小空間。而在牆壁上，有個讓成年男子通過都綽綽有餘的洞口，不知通往哪裡。

她試探性地走進去，洞壁與洞頂都有金屬架、金屬板支撐，整體結構類似礦坑，壁上還有電線、電燈，而開關就在一旁。

按下開關，打開電燈。

……有電。

雖說亮度不算很高，但已足夠照明。燈亮起來同時，換氣扇也嗚嗚地開始運轉。

……我該繼續往前，還是就此撤退？

望著眼前的通道，育未猶豫了。

……要是有紀……不行！我不能一直依賴她！

想到這裡，她下定決心踏出了腳步。這裡結構雖然類似礦坑的坑道，而讓她有些壓迫感，但裡面的空氣卻沒有屬於侷限空間的沉悶。

……不久之前，某人來過這裡？

她一邊暗自猜測，一邊向前走去。通道的盡頭是一扇門，開門進去後，出現在視野裡的，是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

按下門邊的開關，天花板上隨即撒下柔和的白光。

……這個房間，有點眼熟……

……對了，只要擺上床……！

熟悉感的來源，找到了。

這房間的形狀，與她在Ａ棟的房間一模一樣，只差這裡沒有盥洗室而已。小房間雖不是一塵不染，但也不像荒廢已久的樣子。

……那麼，這是誰的房間？

育未四下張望，試圖找出線索。

……這是？





天花板上，有幅圖畫。

簡單的線條，圖騰式筆觸，勾勒出兩隻人首鳥身，生有雙翼和長長尾羽的奇幻生物，姑且還是稱作『鳥』吧。

一左一右的兩隻『鳥』，頭部互相朝著另一邊對視。兩隻『鳥』的軀幹上各有一個大大的『圓』，左邊『圓』內有一隻同樣作展翅飛翔狀的鳥，右邊『圓』內則是一顆樹和一隻小小的生物。

……這是什麼玩意？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

「這是漢代（公元前２０２年～公元２２０年）畫像磚的風格喔。」

熟悉的聲音、有紀的聲音，回答了育未心裡的問題。

「妳們！？」

定睛一看，月宮和有紀牽著手站在一旁。

「妳、妳們什麼時候跟蹤我的……」

雖然知道這是在施展偽裝術，可是看到有紀牽著別人的手，育未心裡仍不禁生起一絲嫉妒。

有紀壞笑著說道：「嘿嘿，大概就在妳想，不能一直依賴我……的時候吧。」

「妳……！」

育未頓時尷尬得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　　　　　　※　　　　　　※　　　　　　※

也不管育未現在的心情如何，月宮逕自說道：「四川彭州市也有出土類似的圖畫，名為『日月神羽人像』。」

「日、月、神……羽人？是翼人嗎？」

「對，那就是漢代中國人對翼人的稱呼。」

對這方面有相當研究的月宮解釋道，漢代畫像中，這種圖畫並不少見。考古學家往往在棺槨、祠堂、墓壁發現這類圖畫。學者普遍認為，這種圖畫表達漢代人對靈魂升天、羽化登仙的渴望。

考古實物顯示，『持有羽翼者』的形象早在商代就已存在，古籍亦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記載，玄鳥就是鳳凰的別稱；秦始皇之『秦』的古字，也是玄鳥之象形。因此這個形象有非常久遠的文化發展，絕非僅止於漢代神仙思想的產物。

文學作品方面，已知最早記載是屈原《楚辭‧遠遊》：『聞至貴而遂徂兮，忽乎吾將行。仍羽人於丹丘，留不死之舊鄉。』

白話：『聽到至理名言跟著前往，匆匆忙忙我即將要起航。追隨羽人飛仙於丹丘聖地，永遠留在長生不死之鄉。』

「鳳翼不老不死以其羽記天命……」

有紀一邊喃喃地說出家族流傳的一句話，一邊抬頭仰望那幅畫。

……單看翅膀和『圓』的話，很像荷魯斯的圖騰。

……傳說中，荷魯斯左眼代表月亮，右眼代表太陽，並且以『鷹』為化身，概念上很接近『日月神羽人』。

……和洪荒神獸燭龍的左眼日，右眼月剛好相反。也沒有燭龍『左眼閉，日晦，右眼閉，月隱。雙眼齊閉，日月遁去，天地無光』的絕大威能。

月宮指向左邊：



這邊的『圓』代表日輪，中有金烏。金烏三足為『日』，太陽金烏為『持有羽翼者』，象徵靈魂或智慧，為克服重力翱翔天空者。許多文化認為人類可透過其羽毛，解放被星球重力吸引的靈魂，與『神』對話。

遍及世界各地的羽毛崇拜，就來自這個觀念的延伸。西藏、阿爾泰山、陰山、賀蘭山、連雲港等地；歐、亞、非、南北美以及環太平洋地區，都大量發現對持有羽翼者、羽毛和鳥的崇拜。

「太陽與靈魂、羽毛……翼人？」

……『持有羽翼者』象徵靈魂或智慧。

……翼人授與人類智慧，並且其翅膀和羽毛，也是靈魂的延伸。

然後月宮解釋起另一邊來：



這邊的『圓』代表月輪，中有蟾桂。蟾蜍三足為『月』，月亮玉桂為『不老不死者』，象徵復活或永生，為超脫輪迴駐留天空者。許多文化認為人類可透過其靈藥，解放被生死輪迴束縛的靈魂，與『神』同在。

「月亮與靈藥、不死……輝夜？」

有紀不禁想起了《竹取物語》的月之公主。她升天時穿上天之羽衣，服下不死靈藥，象徵在『人』身疊加『羽』和『不死』的概念，這都是翼人擁有的概念！

「不能再見輝夜姬，安用不死之靈藥……」

月宮語氣悵然地，道出《竹取物語》結尾，在最接近天空之處（富士山、不死山），和不死靈藥一起化為灰燼的天皇贈詩。

……最接近天空之處。

……天空……對了，這裡也有令我感到很接近天空的感覺。

「輝夜姬說，在遠離塵世的月之世界，居民們美麗、不老又沒有世間的種種痛苦，堪稱為理想鄉。許多宗教與民俗傳說有類似的概念：在這個受到時間、空間、因果律束縛的此世之外，有著超脫那一切的『另一個世界』，存在神明與亡者的世界。」

「遠離塵世之……月。」

重複一遍這個字眼的同時，有紀想起因為詛咒，而停留在蒼穹彼端的羽翼少女。

再看一遍身上分別帶著『日』與『月』的翼人圖像，有紀可以肯定作者要透過這幅畫，敘述翼人持有的種種概念。

只不過疑點又來了，按照這幅圖所表示的訊息，在古人眼中，翼人不只是天空神，同時還是太陽神和月亮神。可是根據有紀所知道的信息，家族代代尋找的羽翼少女，絕不是『既慈悲又殘酷，既善良又邪惡，反覆無常，毫無感情』的存在。

「可以在兩個世界間自由往來的翼人，是聯繫天地的使者，亦被稱作『神』。然而，可以將人們的祈求上達天聽，也能傳達神意、授與人類智慧的存在，最後卻被人類封印了。或許翼人授與人類智慧，真的是一種錯誤吧……」

說罷，月宮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明白對方為何嘆息的有紀，也不禁感到心中一慟。

遠古的蒙昧時期，每一個人都只是在期盼著更好的生活，卻沒有人知道，在期盼更好的生活以前，先自己改善自己的生活。

然而在翼人以高貴者之姿降臨大地，授予智慧，帶來幸福與希望以後，生活水平提高的人類，漸漸有了多餘的勞動成果可儲存，私有制也隨之成形。

爾後，富有與貧窮的兩極分化日復一日地嚴重，最後的結果是……戰爭。

這是歷史的必然，可是人類卻利用翼人的慈悲，將這份高貴的力量，用在以血還血、自相殘殺的戰爭上。

勝利者，不安地震攝於那超越人智的神明偉力，開始恐懼、排斥翼人。

失敗者，絕望地仇恨著那遠超人類的絕大力量，開始怨恨、詛咒翼人。

……明明散佈悲傷，製造絕望的是人類，但卻要由翼人背負起那一切。

被奉為神明的高貴者，作為人類文明開化者的翼人，最後被人類封印在天空，還被從歷史中抹消，當作僅存在傳說中的存在。

……令人不解，令人悲嘆。

發自內心的悲哀嘆息，彷彿觸動了什麼開關，熟悉的言語驀地從有紀心中浮現。

那是……早上莫名其妙中斷的，那段話的後續：

……『只要有朋友一靠近，那孩子便會感到痛苦。所以那孩子一直都是孤獨一人。』

……『若兩個人的心太過靠近，兩個人都會一起生病。兩個人都沒得救。』

……『所以那孩子說了：離開我身邊。』

……『真是溫柔又堅強的孩子。』

……『所以……』

……『拜託妳……讓那孩子得到幸福吧。』

回過神來的時候，有紀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拿出了媽媽交給她的小小人偶。

……『這個人偶中，寄宿著我們無法實現的願望』

……『也許妳會有辦法解放這些願望』

並想起了媽媽對她說過的話。

一注入力量，人偶立即像有生命似地動了起來，可是有紀卻完全感受不到，人偶內有什麼可以被解放的東西。

……或許，媽媽她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放吧。

嘆了口氣，有紀才發現月宮和育未，正默不作聲地看著自己的舉動。

「抱歉抱歉……剛才想些事情想出神了。」她連忙賠罪。

「這個地方，還不只如此……」

月宮輕輕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朱紅色的瞳眸，此刻是令人心悸的金色。

※　　　　　　※　　　　　　※　　　　　　※

「不可視之力！」

育未失聲叫出這力量的名字！話音剛落，對面本無一絲縫隙的牆壁上，無聲無息地滑出一個高度與她齊耳的長方形洞口。

……居然有秘密通道？

「打開道路，需要意志的力量。」

月宮笑了笑，但聲音裡殊無笑意。

「妳……」

育未看著容貌沒有任何變化，但氣質已經完全改變、讓她感覺無比陌生的少女，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月宮淡然說道：「……不用害怕，我還是我。」

語畢，逕自走向那洞口。

再度面對不可視之力，心情緊張無比的育未，自己都沒感覺到，身體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這時，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抓住她顫抖的手，隨著從掌心傳來的暖流，激烈的心跳逐漸緩和下來。

「抓著我的手，一起走吧。」有紀輕聲說道：「放心，我在妳旁邊。」

育未怔怔地看著有紀。她很清楚，作為貿然闖入ＦＡＲＧＯ設施的普通人，在這些擁有神奇力量的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有紀能合作也只是出於那一面之緣。她能做的只有拼上一切，尋找媽媽慘死的真相。

可是，有紀看出她內心的疲倦、對前路茫茫的恐懼，並及時伸出援手，給她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謝謝妳。

她點點頭，踏出了腳步。

月宮體型嬌小，挺著身子也能走進通道，換作有紀、育未，就要稍微彎腰才行。通道裡面是通往地下的陡峭樓梯，頂上每隔一公尺就有一盞燈，照明不成問題，然而這些都是感應燈，因此往前走一小段路以後，就變成只有前後約十幾公尺是亮的，在那範圍外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晦暗。

……感覺我們好像拿著火把，在古墓中潛行的盜墓賊。

育未忽然有這種錯覺。

「前方種種，皆不可視；此時此刻，皆向前行……」

月宮的聲音，從前方不知多遠的黑暗中飄來。她的語氣悠遠平和，卻偏偏讓育未感覺心靈的某個部分，傳出宛如顫慄的共鳴。

不知走了多久……

不知下去多深……

樓梯通道的盡頭，是個寬敞的圓形房間。

……這個房間……

白光構成的線條，在地板上描繪出奇特的圖案。望著那圖案，育未感受到曾經體會過的感覺……好似自己在天空中俯視著那圖案的感覺。

……不會錯的，就是ＭＩＮＭＥＳ的感覺，可是……

地板。

藉著線條的白光，可以看到地板上有各種顏色的卵形，拼成馬賽克風格的圖案。看上去似乎只是毫無意義的塗鴉，可是莫可名狀的雜亂之中，似乎又隱藏了某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規律。

早已抵達此處的月宮，站在白光之中。她所站之處，是一塊通體漆黑的圓盤。

嘩啦啦……

隨著羽翼撲扇的聲音聲，粉紅色的鳥形使魔從不知多高的黑暗中撲下，落在月宮的肩頭。自下而上的白光，將這動作映照出扭曲搖曳的陰森光影，彷彿給這名少女，添上一雙墮落天使般的翅膀。

……感覺……好恐怖……

見到這一幕，育未下意識地將有紀的手握得更緊了。

「妳也該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帶我們到這裡了吧？」有紀嚴肅地看著月宮，全身力量蓄勢待發，以因應任何可能的變化。

「因為這裡是，一切之開端。」

月宮左手豎指成掌，掌心向上，向上輕托。

……好像動畫裡魔法少女一樣，飛起來了。

……腳下傳來的感覺還是實地，可是身體卻在上升，就好像透明的電梯。

向一旁望去，不只自己，有紀、月宮同樣如此。

細細的風圍繞在身旁，感覺很舒服。清涼的感覺，彷彿炎熱的白天結束後，伴隨著月色一同到來的夜風一般。

很快的，眾人一同來到不知多高的半空中。就像納茲卡巨圖要飛上天空才能看清全貌一樣，從這個地方看下去，育未看到隱藏在混亂中的有序圖案。

無數小小的卵形色點，如同色盲測試盤般，隱隱勾勒出一個人形。搭配著地面上那些白光線條，就好像那人形被囚禁在光之柵欄裡。圓形房間中央的黑色圓盤，就在那人形胸口處，乍看下猶如人形的胸口被挖了一個大洞。

「不可視之力、ＦＡＲＧＯ設施內的精神訓練裝置……都來自這裡。」

「那麼，可以告訴我，媽媽死去的真相嗎？」育未鼓起勇氣，問出一直在意的問題。

「知道真相以後，妳打算做什麼？」月宮冷然反問。

「我……我要幫媽媽報仇！」

月宮搖搖頭：「不，我不能告訴妳。」

「為什麼？」

「妳不需要知道。」月宮的聲音，在平和中帶著沉重的壓迫感：「為了妳自己好，立刻離開這裡，並且把這裡的一切，包括我、包括有紀在內……通通都忘了吧。」

「我才不要！」

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後，月宮緩緩說道：「妳若執意留下，那我要給妳一個忠告。」

金色的瞳眸，直視著育未。

「留意跟妳同住的那一位。」

「啊……？」

這時，自下而上的白光，忽然消失。

但這處空間並未陷入黑暗。

只因白光隱去同時，立即出現另一個自上而下的光源。

那是赤色的圓月，放射著將一切染成暗紅的不祥光輝。

宛如一隻妖異的巨大瞳孔，注視著三人。



「月……」育未喃喃道。

那輪赤月，帶給育未無比強烈的既視感。

……「沒錯，月。」

柔軟的聲音，直接在心中響起。

……「妳不是很清楚嗎？這是早已決定的事情。」

育未認得這聲音。

……「一直在等著妳來。」

……「只不過來得太早了，妳還沒有力量。」

……「因為本不會相遇之人，撥快了無法停止的齒輪。」

……「請閉上眼睛。」

聲音帶著彷彿催眠的魔力，讓育未恍惚間閉上了雙眼。

……「……就這樣……回到正軌……」

於是她感到身體突然一輕，猶如往下的電梯剛啟動時的失重感，隨後失去了意識……

※　　　　　　※　　　　　　※　　　　　　※

赤色的圓月，在視野中不斷逼近。

……到底是月亮落下？還是我們被月亮吸過去？

這裡是地下，眼前超現實的景象，只可能存在於幻覺之中，可是那輪赤月逼近而來的質量感、壓迫感卻都無比真實。沉重的氣勢，甚至讓她連呼吸都感到異常艱難。

……咦？育未不見了！？

有紀這才察覺，剛剛還牽著手的育未，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腳下原本像是腳踏實地的感覺，也變得宛如發生強烈地震般，讓她幾乎要站不穩。

『月』放射的暗紅光輝中，彷彿有無數少女在生命最後時刻的面孔……淚流滿面的、悲痛欲絕的、撕心裂肺的、悔不當初的……支離破碎的臉孔不停拼湊、融合在一塊，猶如大河決堤般，化作無限恐怖侵襲湧來。

正所謂：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所見皆是悲嘆、所見皆是恐怖的幻象，震懾著有紀的心神時，月宮身形一動，阻擋在有紀與赤月之間。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就這麼一擋，有紀感受到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不少。

「這是什麼玩意！？」有紀趕忙問道。

「ＦＡＲＧＯ領袖『聲之主』，妳也可以叫她『月』……」

月宮急促地回答同時，雙手交疊向上一推！

隨著她的動作，起風了。

大氣雖為肉眼不可視之物，然而氣流、風卻是感官所能察覺之存在。『風之使』的力量，令虛空中生出沒有實體，卻又真實存在之雙重渦旋，順時針與逆時針內外嵌套，卻又因為對風的絕對掌控而互不干擾。原本月宮的『風之使』力量還辦不到這一點，這是她取得不可視之力後，方能做到如此精密的操作。

雖然沒有捲起雲氣、塵埃，但分子密度的巨大落差令光線偏轉，讓本應不可視之風，隱約顯現半透明龍捲風的形相，龐大無匹的風力凝練到極限，連一絲微風都沒有洩漏、連一點風聲都沒有發出。

其為……神風！

這是月宮用『風之使』能力模擬《先天乾坤功》第七絕，『天驚地動』第一擊『風兮破地』之奇招，雖說總能量、攻擊範圍不及『風兮破地』，但風力之凝練、雙重渦旋之入微掌控，卻更有勝之！

『神風』迎上『赤月』瞬間，一圈圈震波帶著無數細小而耀眼的電芒，沿著兩股巨力垂直的平面擴散開來，這是空氣分子劇烈摩擦形成的放電現象。

「這就是『風之使』……」

有紀目瞪口呆，這種層次的比拼，她完全插不上手……可是『月』也沒有忽視她的存在。

……「本不會相遇之人，恭喜妳……來到願望實現的地方。」

……「Congratulation。」

柔軟的聲音像要把有紀包裹起來一般，從四面八方傳來，又漸漸朝四面八方遠去，讓她根本無法找出來源所在。

……妳就是……育未在『適性檢查』遇見的？

有紀一怔，想起育未敘述過這聲音。

……「沒錯。」

聲音，繼續在腦海中響起。

……「妳可否有，打從心裡想要實現的願望？」

……我才沒有！

……「沒有？不，每個人心裡都會有的。回答沒有……只意味著妳還不夠了解自己。」

……「有所圖者，無所不能。」

……「只要得到力量，妳的願望必將實現。」

『月』之音帶著奇異的感染力，讓有紀不由自主地，思索她的願望。

……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

「有紀！」

另一個聲音打斷了心靈之音，將有紀的思緒拉回現實。定睛一看，竟是月宮的使魔。

「使魔會說話！？」

月宮的使魔……正確來說，是月宮透過使魔講話：「控制空氣震盪就行了，不用大驚小怪。」

就在兩人對話時，以赤月為中心，浩瀚星河無遠弗屆地蔓延擴散，原本一片暗紅的空間，霎時化作深邃廣漠的宇宙星空。璀璨繁星彷彿觸手可及，又彷彿無比遙遠。

這億萬星辰又如同剛才所見的地板一樣，隱約組成一個以赤月為中心的人形。然後，人形一動，兩隻星光熠熠的大手，帶著浩渺宏大的氣象，猶如要合掌般從左右靠攏。此時，神風之風柱反而逐漸縮小，但這並非遭到壓制，而是壓縮……

風與雷，皆來自空氣粒子的運動現象。

雷電的形成，是因為大氣中各種微粒互相碰撞、摩擦，令空氣介質兩面的正負電荷量與電壓不斷上升。局部電壓一旦達到當時空氣的擊穿電壓，空氣介質便會發生局部電擊穿而形成電漿體，讓電流通過原本絕緣的空氣。電流通過時亦會加速空氣粒子，造成隆隆雷聲。

其為……神鳴！

『神風』內蘊順逆雙重渦旋，便是為了這化風為雷之後招！儘管總能量、攻擊範圍遠不如『天驚地動』第五擊『雷兮天地碎』之滿天雷球狂轟濫炸，但風雷轉化之巧妙、極盡凝練再一舉爆發之雷霆一擊，同樣在技巧方面更有勝之！

「快走！」使魔跳到有紀身上，羽翅一揚，展開水晶珠般渾圓透明的風壁，護住自身與有紀，隨即飛速遠遁。

最後留在有紀視野中的，是赤月高掛星空之景象，以及月宮的背影，隨後就是煌煌烈烈、刺目欲盲的白熾強光……

※　　　　　　※　　　　　　※　　　　　　※

醒來的時候，育未發現自己坐在一台搖搖晃晃的公車上。

「剛才是睡著了嗎？」

疑惑著自言自語的同時，公車停了下來。

下了公車，在映照過來的夕陽下，看著一如往常的風景，走著一如往常的道路。

很快地，到家了。

正想掏出『鑰匙』的時候……

……咦，我好像把它忘在哪裡了？

發現身上沒有『鑰匙』的同時，心裡油然升起自己似乎忘掉了很多東西的感覺。

愣愣地站在門口時，門自己打開了。

開門的是媽媽。太好了，媽媽剛好在家。

「我回來了。」

「回來了啊。」

懷念的聲音。

溫暖的聲音。

……

晚餐。

好久沒有像這樣，跟媽媽一起在夕陽映照下吃飯了。

……好久？是多久？奇怪……我怎麼想不起來？

一如往常的晚餐時光。

……可是，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快給我……醒來！』

左右張望，可是眼前除了媽媽，這裡誰都不在。

『育未！』

突然間，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聲音似乎是從收音機傳來的。

『有聽到嗎？』

……為什麼要叫我？

『天澤育未！』

收音機怎麼會發出那種聲音？為什麼我好像聽過那聲音？

『再這樣下去，妳就再也回不來了！妳會……』

收音機被關掉了。

是媽媽關的。

「最近的收訊好像有點問題。」

說罷，便繼續用餐。

……剛才那一定只是錯覺吧。

……

一如往常的房間。

好似時間停止了一般，絲毫沒有改變的房間。

像要倒進床裡似地躺下來。

……感覺好像少了什麼？可是想不起來。

站起來，隨手拿起書架上的書，可是那並不是『書』。

……因為一個字都沒有。

身體突然失去力量，快要倒下時，被從後面摟住了。

「媽媽。」

從小到大，溫柔的媽媽一直都在身邊。

……媽媽就是我的一切。

從窗戶射入的夕陽光芒像是鏡子一般，映出了這邊的影像。

媽媽穿著藍白相間的長裙，臉的輪廓因為泛著光而模糊不清，只有塗著口紅的嘴唇，看上去格外明顯。

眼前的一切，開始緩緩地轉動起來。

……到底是我們在轉動，還是世界在轉動？

……或者一切都在不停轉動？

……就像無法停止的齒輪……

「待在我身邊，好嗎？」

鮮紅的唇瓣，動了。

正想要回答的時候……不知怎麼，胸口好痛，左手背突然開始發熱。

……左手背？

感覺好像少了什麼……可是、可是……

有著長長銀髮和一雙金色瞳孔的身影，突然在眼前一閃而過。

……熱得好像要燒起來了！

媽媽的左掌心，輕輕覆上了左手背。

灼熱的感覺，像從未存在地消失了。

散發著懷念氣息的門扉，出現在面前。

雖然好像一切都在轉動，可是『門』始終在面前。

「那邊也許有妳不想面對的東西喔，要是妳有那種覺悟的話……」

媽媽的臉龐，莫名其妙地清晰了起來。

「謝謝妳，媽媽。」

身體恢復了力氣。然後伸出手，推開了『門』……

※　　　　　　※　　　　　　※　　　　　　※

意識與身體，逐漸契合了。

「妳醒來啦。」

前方傳來偽娘的聲音。

……剛剛好像有做夢，卻想不起內容。

這時，育未才發現自己身處的位置。

Ａ棟的走廊，而自己正被偽娘背在背上。

沒多久，回到了房間。

「妳先沖個澡吧。」

「嗯……」

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之後，育未想到了有紀、想到了月宮。

……她們……到底會被怎麼樣？

想到自己一個照面就被放倒，完全幫不上忙。

……我得救了，可是她們呢？

……有紀幫了我那麼多，甚至還救過我，而我卻……沒辦法為她做任何事情。

……還因為一時衝動，對她發脾氣。

……為什麼我……

「這麼地卑鄙……這麼地軟弱……」

咚。

育未用拳頭朝牆壁捶了一記。

……就連悠衣……最後也那麼堅強，而我卻……

「這樣的我……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深深地憤恨自己的無力，感覺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瘋狂迸發出來。

「幫媽媽報仇？我這樣哪有辦法報仇！」

悲痛與憤恨，在心頭沸騰湧動著。

「究竟是什麼引導我來到這裡的……」

內心極度的煩悶、茫然，令她不斷苛責自己。

「一時的迷惘嗎？只是因為那樣嗎？」

「不，那是出於妳的堅強。」

「咦……？」

回頭一看，育未見到偽娘推開門站在那兒。

「……」育未沒有遮掩身體，只是默默地用頭承受著流水，凝望著偽娘。

雖然沒有讀心術，但是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明白，偽娘為何會這麼做。

「啊……？妳哭了？」

……妳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溫柔？

……因為我的『資質』嗎？因為想要我的心嗎？

育未裸著身子，不顧全身上下都還濕淋淋的，就把偽娘摟進了懷裡。

「妳……好溫暖。」

……什麼都無所謂了，我現在只想好好感受她的溫暖。

回過神時，育未和偽娘都已經倒在床上。育未就像覆在偽娘身上似地，擁抱著偽娘嬌小溫暖的身子。

「……妳明白這麼做的代價嗎？妳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偽娘在育未耳邊低聲說道。

「我完全不明白，現在也沒打算弄明白，我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既然出自妳的意志，我便不能阻止……照妳的選擇做吧。」

之後，偽娘始終不發一語。育未只知道，那雙金色瞳仁，看上去比以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還要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