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閒啊——
我一動也不動的趴在陽台欄杆上,午後涼爽的海風輕拂起我的鬢髮,任由風不斷吹過身旁。
真舒服……房間內雖然有空調,那冰冷的觸感卻不像這自然的風讓人想一直待下去。
嘴上說著很閒,其實只是自己找不到事情做罷了。
醫院就是這麼無聊的一個地方,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的……
苦悶、煩躁不已……因為自己是個急性子的人,除了唸書及玩遊戲外根本靜不下來。
好不容易語晴姊姊說可以下床走走,我穿著綠白條紋睡衣及室內拖鞋在醫院內漫無目的閒逛。
呼吸比起前幾天平順許多,只要注意別跑或走太久就不會有問題吧?
說起來,醫院提供的睡衣實在是太大件了……上衣的部分鬆垮垮的,一個不注意還會露出肩膀呢,剛剛路過診間的時候還被不認識的歐巴桑提醒,真難為情。
早知道就聽語晴姊姊的話借兒童用的睡衣,可是上面花花草草的笑臉圖案讓我很反感,如果沒有這麼花俏就好了……
真希望身高能再長高些,再一點點就好,十公分?不,再多個五公分也行。
思索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感覺時間就會過得更快一些。
上次住院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沒記錯的話,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也是那時才發現自己遺傳到母親的過敏性氣喘。
總是笑容滿面的母親,在病房內抱著年幼的我,用愧疚的聲音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當時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跟我道歉,完全不能理解。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那段住院的時光一點也不無聊,母親無時無刻在身邊陪著我,父親下班後也會趕到醫院。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算住院久一點也無所謂吧?年幼無知的我是這麼想的。
從那之後,我沒有再去學校上學。那也不要緊,畢竟父親就是老師,不懂的問題只要問他就行了。
空閒的時候,母親便會拿出電視遊樂器,讓我坐在她的腿上一起玩遊戲。
她每次都會將下巴靠在我的頭上,像抱洋娃娃那樣將我摟在懷中。
我喜歡母親,最喜歡她了,比對父親的喜歡多那麼一點點!
記憶中,我一次也沒見她不悅或發怒過。但他們倆意見不合時,父親卻每次都會屈服在那微笑的面容下。
眼前湛藍的大海無止盡的延伸下去,直到水平線與蒼穹的交界。
好美——
我不由自主發出讚嘆聲。
我與父親最後一次去看海,是向母親告別的時候。
他手裡的小罐子,裝有母親火化後的骨灰。
我曾數次在心裡祈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只要早上醒來就能再次感受母親溫柔的笑容與開朗的聲音。
當然,願望沒有能夠實現……浪花往返,沖刷過腳邊的同時,也帶走了隨風而逝的母親。
蘭——
父親大聲哭喊著深愛之人的名字,落日餘暉映照著我們。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日……縈繞在腦海中父親那痛徹心扉的聲音與朦朧飄渺的夕陽及海。
我無法忘懷。
日常生活依舊進行著,沒有因為母親的逝世而停留片刻分秒。
起床吃飯唸書吃飯休息唸書玩遊戲吃飯睡覺。
時間能夠沖淡我們對她的思念嗎?
沒辦法。
父親雖然鮮少再提母親的事,但每次只要喝完酒後就會稀哩嘩啦的痛哭一場。
為了照顧我,他辭掉學校的工作,在家當起了線上授課的補習班講師。
日以繼夜地撰寫參考書,將大多數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有時甚至將自己關在書房中一整天,直到完全累倒睡著。
他用消極的方式逃避母親已故的事實……可是,我沒辦法說他是錯誤的,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我扛起家中的家務瑣事,試著分擔父親的負擔。
即使我勸父親不要再這麼做,他總說都是為了我好,沒有一天停下手上的工作,日復一日壓榨那僅存無多的健康,賺來的錢雖然足夠支撐家計,但身體卻慢慢搞壞了。
那段日子中,他時常表現出悶悶不樂的樣子,只有雅志叔叔來找他聚聚或跟我玩電動遊戲時難得露出笑容。
為什麼父親常常用惆悵的表情凝視著我呢?
看著我會讓他想起母親嗎?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我感到疑惑,卻不敢開口問父親,深怕再一次傷害他那殘破不堪的心。
在十四歲生日那天,我向父親提出想回學校上課這件事情,他欣然答應了。
一無是處只會讀書的自己,或許能在學校學習些什麼吧?
但是在早已建立好小圈圈的國三生中,不擅長人際交流的我三兩下便成為孤立的對象。
越是反抗與表現的好,孤立與排擠的狀況越是變本加厲。
我不喜歡同學們,也不喜歡一無是處只會唸書的自己。
每一次父親關心我在學校的適應狀況時,我只能強顏歡笑,說不出自己老是在保健室中自習度過一整天這件事。
即使是這樣讓人難受的學校生活也不要緊,反正老師教的我都已經練習過幾百遍了,只要考出好成績並說自己身體不好,老師也不會為難什麼。
我不想讓父親擔心,畢竟他身體的狀況越來越差……
就這樣,在高中某一天放學時,父親也離世了。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寒風刺骨使人全身凍僵。
一無所有的自己被孤伶伶留在這個世界上。
什麼也都做不到……
連僅存的依靠都失去了。
我能夠倖免嗎?能夠隻身一人活下去嗎?
答案肯定是不行吧……畢竟連那麼堅強的父親都……
此時,一個聲音從背後大聲叫喚。
「啊!找到妳了——小希,時間差不多囉。該回房間打點滴了。」
充滿元氣的聲音將我從沉思中帶回現實。
「嗯……好,我馬上下去。」
我拉起被風吹拂而滑落的睡衣領口,轉過身回應語晴姊姊。
她走近我的身旁,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隨著空氣傳來。
「妳真的很喜歡這裡呢。」她瞇起雙眼趴在欄杆上。
「才沒有呢……」
「騙人——」她嘴巴微張,就像小時候總會張著嘴巴對電風扇講話那樣,讓風與聲音一起傳出。
「真的啦!」
「明明每次回診都會特地跑到這裡看海,休想瞞過我。」
她側臉抿嘴一笑,笑容中滿是自信。
真是的,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像內心在想什麼都會被看穿似的。
「在想事情嗎?」
「嗯……」
「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住院就是這樣,空閒時間一多就很容易胡思亂想呢!」她輕拍我的背替我打氣,雖然是簡單粗糙的話語,卻稍稍緩解了我剛剛的焦慮。
「啊,對了……」這時,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摸了摸護士服上衣的口袋,並拿出一小袋黑色的東西遞給我。
我接過那比手掌還小的袋子打開查看,袋子內裝的是我常用的耳塞式耳機。
「咦?」
「嘿嘿,前幾天去妳家裡拿貼身衣物的時候,想說妳在醫院會無聊,就拿了過來,沒想到就這樣忘在口袋中。」她搔了搔那盤起的包包頭,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謝謝姊姊。」
「妳果然還是笑起來最可愛了,啊~好想抱妳喔~」
「討厭啦……嘻嘻。」
我們兩個都笑出聲來。撇除掉力氣很大這點,語晴姊姊各方面都算是完美的女性吧?
對任何事情都毫不猶豫,想要什麼就大聲吶喊伸出手去抓住,容貌又漂亮,好像電視上的模特兒一樣。有時真的好羨慕她呢,真好……
與此同時,她用右手輕撫我那被風吹亂的長髮。
「這幾天辛苦妳了。」
「才沒有呢,給你們添麻煩了。」
她露出爽朗的表情咯咯笑著,亞麻色的髮絲微微被風吹動,好美……
「好羨慕你那頭亞麻色的頭髮喔……」
我有些不好意思說著,內心有些緊張。
「誒?很困擾唷!我比較希望髮色像你那樣。」
「為什麼?」
「我以前唸書的時候,還有髮禁這件事,三不五時就被老師叫去問話呢,不管解釋再多遍都沒用。都說了是天生的,他們老是要打電話通知家長,超級超級超級——困擾的說!」
「唔……那的確很困擾呢。」
「總之,做好自己就好啦!這樣比較快樂嘛!先回房間吧。」
她伸了個懶腰,正打算轉身下樓時,我出聲叫住她。
「吶……姊姊……」
「嗯?」
「你覺得阿緒今天還會過來嗎?」
「肯定會來的。」她雙手插胸,篤定的說:「他如果有擔心或想做的事,不管幾十遍幾百遍都會努力去試。一點都不管別人說什麼,那傢伙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讓人傷腦筋呢。」
「……」
「不用擔心,那個笨蛋不管來幾次我都會擋下來把他趕回去的。」
「嗯……」
「走吧!」
*
注射完點滴後,我一個人在病房內發呆。
房間內靜悄悄的,除了房間外偶爾傳來的推車及廣播聲,寧靜的使人害怕,如同孤身一人在家時那股難以忍受的寂靜感。我拿出耳機接上手機播放音樂,隨著磅礡的交響曲稍稍逃離現實。
我其實想跟緒說些什麼的,閒聊也好、道歉也好、回應那天的告白也好,我有好多事情想跟他說清楚。可是我不想讓他看到這樣虛弱的自己,照他那多愁善感的個性肯定會擔心個沒完。
事到如今也拉不下臉再麻煩姊姊或叔叔,況且快要出院了,屆時再說也無妨吧。
我看向窗外,閃爍著金黃色光芒的海面與那晚不同,已然消逝的煙花不可能永遠高掛於天際。
剎那、彈指、一瞬間,在打上天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自身的消亡。
我沒辦法答應緒的告白,有嚴重氣喘的自己到最後只會像母親那樣,因為小小的天氣變化簡單的讓生命畫下句點。
兩個人搖搖晃晃的未來不知道能走多遠,離別的那一刻總有一天會到來……
就是因為喜歡他,就是因為在乎他,所以更不能讓他像父親一樣去面對那悲傷的未來。
母親當年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回應父親嗎?或者根本沒想過未來的事情呢?
應該是後者吧……粗線條的母親總是露出幸福的笑容去面對每一天嘛……
當時她不斷向年幼的我所說的對不起,我似乎能慢慢理解她的心意了。
那是摧毀他人人生後,充滿愧疚卻無濟於事的話語。
我不恨她,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做吧……盡全力伸出手去抓住所謂的幸福,將顧慮的事情全都拋諸腦後。
但在見過父親生命最後的那幾年,我沒辦法殘忍的去毀掉緒的人生。
是啊,拒絕緒,對他攤牌吧。阻止他探病的事情、父親的事情、自己的心情,將所有所有的事情都向他坦白吧。
讓他感到困惑,讓他猶豫,讓他怯步,把他推的越遠越好——
這樣就夠了……自己最初會回到這個小鎮,只是想尋找記憶中那不知位在何處的海岸。
之前在學校屋頂向緒問出大概的位子,那座通往隔壁鎮上的跨海大橋,或許就是答案吧?
連繁星都為之墜落的美麗海岸,父親是這麼形容的。
他生前不時說著想再到那裡走走,雖然到最後都無法如願,我還是想代替他去那裡。
手機的交響曲演奏已到結尾,樂聲逐漸歸於寧靜。
此時,我彷彿聽到背後的家屬休息椅有人呼吸的聲音。
誒?!不對勁……我完全沒感受到有人敲門或走進房間的聲音。不、不不不會是幽靈吧?可我還能感受到它的氣息,怎麼可能是幽靈啊!
如果轉過頭去發現空無一人的話該怎麼辦?但是真的有什麼在的話反而更嚇人吧?
腦袋一片空白,空前絕後的危機,就連對上遊戲的隱藏頭目都沒如此緊張。
總不能一直維持這個姿勢……脖子都開始有點酸了說。先自然地轉過身去,如果真有什麼就放聲大叫。
好——
我深呼吸後摘掉耳機,屏氣凝神地緩緩轉過頭去。
誒?
不會吧?怎麼可能?
亞麻色的短髮及粗框眼鏡,白色制服與那熟悉的黑色防風外套,還有那略帶憂鬱的神情。
「阿緒……?」
「嗨。」
在我面前的是本該被阻止進入病房的緒,怎麼回事?姊姊不是說絕對會擋下他嗎?
我很好奇,緒該不會為了進來,連力大無窮的姊姊都能打倒?
「咦……姊姊呢?」
「她被李醫師抓去開會,我趁空檔偷跑進來的。」他露出自信的笑容。
怎麼可能打倒嘛……哈哈,方才有一瞬間閃過這想法的我真是愚蠢。
討厭……怎麼這麼突然,氣喘發作的這幾天都在醫院中,因為身體虛弱加上擔心感冒的緣故,只有用擦澡的方式簡單盥洗,會不會有什麼味道啊……
長髮毛毛躁躁的,我用手充當梳子順了順頭髮,結果一點用也沒有,真難為情。
我將棉被拉起試圖遮掩這邋遢的樣子。
這時,緒似乎打算靠近我,緩緩挪動身體。
「停——不准過來!阿緒再靠過來我就要尖叫了喔!」我見狀只能慌張地大喊。拜託!不要這麼不識相靠過來好不好!白痴、笨蛋!
他嚇了一跳,連忙坐回位子上,深怕被發現似的要我安靜。
雙方稍稍冷靜後,他自然地關心我有沒有按時吃飯與身體狀況。
我如實回答,他則露出一如往常開心的笑容。
看到這天真的笑容,我原先極力壓抑的苦澀感全湧上心頭,眼淚不由自主滑落臉頰。
既然他都來了,那就開門見山把剛剛所想的事情全部跟他坦白吧。
我不能因為自己自私的願望,毀掉眼前這位重要之人接下來的人生……
「吶……阿緒,對不起呢。是我……請叔叔還有姊姊阻止你來醫院的。我不想讓你擔心,對不起……」
「不來找妳的話我才會擔心呢。」他用平常溫柔的語調安撫著我。
「我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像母親一樣死去。所、所以……對不起。」
我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那堅定的雙眼。
「那樣也不要緊……」他的聲音沒有一絲的猶豫或畏懼。
這樣的他,反而讓我有些猶豫,沒做好覺悟的人是我嗎?
不管了,就算必須強忍這如刀割般的痛苦,我也要清楚說出自己的感受。
「父親……在母親過世後,總是露出悲傷的表情一個人喝著酒,什麼也不說。我不想讓阿緒像父親一樣……」
「……」
滿溢而出的淚水使聲音模糊不清,痛苦、悲傷、難過的不得了。求求你……就這樣轉身離去吧,不要再管我了。
大家都能開開心心去面對每一天,能去追尋想要的東西、談戀愛、感受世上許多的事物。
我卻只能像個旁觀者一樣渡過餘生。
明明自己很羨慕,卻連開口回應他的心意都顯得貪婪。
一無所有的自己既悲觀又沒用,老是受到別人可憐自己的身世。
為什麼——!我要背負這樣痛苦的一切,命運為什麼要從我身邊奪走一樣又一樣自己珍視的事物!?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你跟叔叔還有姊姊都對我很好,可是我什麼都沒有,重要的人都不在了……為、為什麼不幸的總是我呢……」
我不相信自己除了悲傷與痛苦的回憶外還有能給予他的東西。
什麼都不剩,雙手空空如也,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
「我除了念書之外根本一無是處……你為什麼要對一無所有的我那麼好!我、我根本就沒有什麼能給你……」
我竭盡全力將這段飽含各種想法的話語說出,並從棉被的間隙窺向站在床尾的他。
逃跑吧、放棄吧,就算輕描淡寫說句對不起或安慰的廢話然後離開,我也不會後悔。
這樣才是最好的……
但是,眼前的緒依舊用那堅定的眼神凝視著我,毫不退縮。
我未曾見過這麼強勢的緒,平常只要罵他兩句或盯著他看,他馬上就會露出慌張的樣子別開臉。
為什麼?
對你而言……我到底算是什麼?
眼前的他深吸了口氣,心裡似乎做好準備,緩緩開口。
「有的,把妳交給我。讓我得到幸福吧。」
他既認真又慎重說著這會讓人害臊的話語。
這是第二次了。
不過這次是賭上一切的話語。
「一點都不管別人說什麼,那傢伙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讓人傷腦筋呢。」
姊姊那爽朗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
是啊,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大錯特錯……
他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只要決定好就會努力到底,總是看向前方,不斷邁出步伐。就算我今天將他推得遠遠的,他也會想盡各種辦法回到我身邊奪走我的心吧……我早該想到這點的。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
為什麼喜歡上的人偏偏是這樣的大笨蛋啊!
而且自己也是沒察覺到這點的其中一個笨蛋!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力氣與方法去拒絕這個拚上一切的他。
緒緩緩走近床邊,張開雙手將我抱進懷中。起初我還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感受他胸口急促的鼓動後,我發現他微微顫抖,緊張得不得了。
真是的……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
說的也是,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說吧。
至少現在這樣就好……
此刻,我只想感受身旁溫暖的暖意、溫柔的觸感。
「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