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事件過後的幾天，燕秋跟龍都已經可以正常地下地行走了。燕秋本身傷得就不是很重，只是後腦勺撞到了樹幹讓他昏過去，加上有點腦震盪，躺了幾天才起床；龍則是因為她的種族本身有的自癒力，或者還有那頭黑龍的術式讓她回復得快速。
龍將砍下的樹幹抱住，走向了正在砍樹的燕秋。「要砍多少棵？」她將樹幹放在帶來的拖車上抬頭問著。「還要獵一些兔子回去吧？」
「嗯──應該不需要太多。我們上次的山豬還沒吃完。抱歉，幫我搬一下好嗎？」
龍幫燕秋把砍下來的樹放到拖車上，推著他們倆個砍到的樹幹往木屋的方向走。「你的傷，」龍開口說道，「還好嗎？」
「這句話該我問吧。」燕秋則如此回應著。「妳的傷大概是我的傷口的幾十倍重。妳到底怎麼搞的？」
龍沉默了一下，而燕秋也只是無奈地笑笑。「行吧，聽說妳為了我們跟那頭龍大戰了三十分鐘，結果根本沒有優勢。但我還是很好奇妳怎麼用妳那一身──大概比梵亞蒂強壯一點而已的身體跟牠打架的。不過，大概是我不能懂的領域吧。妳看起來不像是我們人類。」
的確不是。龍在心裡想到，「只是一些以前學過的法術而已，」她輕描淡寫地說。
「嗯，大概是我們平民不能理解的──妳先去把樹幹放回去好了，剩下的我來。」
「你可以？」
燕秋翻了個白眼，「兄弟，這句話是我該問妳吧。」
「是你們先被那頭龍擋住的。」
不過那也是因為她。龍在心裡補充。
「反正，不要擔心我。妳快回去吧。」
龍沒有理由反駁，還是點點頭默默地將拖車推回家。許蘭在門口等著，看到她回來，黑長髮的女子微笑著上前。「還好嗎？辛苦妳了。」
龍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沒事。那頭黑龍──就是，把泰……攻擊我的那條黑龍嚇走的那條好像有幫我稍微治癒了一下，也是牠把我變回來的。我現在很好，別擔心。」
許蘭眨眨眼睛然後笑了笑。「嗯，我知道了。先進來吧，冰箱裡還有剩一點吃的。我熱一熱給妳跟燕秋吃。」
龍點點頭跟著走了進去。在關上門之前看了一眼被綠樹蓋滿的天空。
燕秋是在許蘭將盤子都端上桌並擺盤好之後回來的。他手拿著已經死去的兔子，抓了有五隻，而獵槍則掛在他的脖子上。
「你回來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好，謝謝。」
燕秋將兔子放在廚房的流理臺上，然後走向餐廳拉開椅子坐下。龍已經先吃完晚餐了，她正在外頭將樹幹劈開。燕秋看了看，「那天我昏過去之後，應該不只是妳們跟我講的那個情況吧？」他漫不經心地問，抬眼時看見正在處理兔子的許蘭僵了一下。
「其實──也沒有差很多。就是那樣，龍站出來……」
「我不傻，說真的。」燕秋無奈地笑了一笑。「但如果你們有苦衷的話那我也不會勉強你們。可是我希望你們有一天會跟我講真相。」
許蘭沉默了一下。「嗯，我會──我會跟龍，一起跟你講的。」
燕秋沒有回話，安靜地吃著自己的飯。
＊
「今天燕秋問了妳甚麼？」
「沒事。」
「我有聽到。」
「……好吧。他問我，那天是不是不只我們告訴他的那樣子。」
龍盯著她眨了眨眼，許蘭則用疑惑的眼神看回來。最後龍只是衝著她露出了對她而言極為稀有的微笑，「我會跟他講的，總有一天。──那些人，不會那麼輕易就讓我過著這種生活。」
「那些人？」
「──我會講的。」
「妳上次也是這樣講。妳欠我們的解釋越來越多了，龍。」許蘭苦笑一聲。「不過我還是會等妳，就算──就算會等很久。」
龍欣慰地笑笑。「嗯，謝謝。」
告知真相的那天來得很快，而龍知道這會是她與他們分離的日子。
來的不是泰冉達，而是她許久未見的鐵龍父親。她的母親在過去就已經死於同族的鬥爭之中，好在她的父親也有一定程度的武力，大多數的龍族都不願意對他們下手，只是最近不太一樣了。
「妳看起來過得很不錯，黎玟。」她父親帶著和藹的笑容說，但灰黑枯槁的臉上長著疲憊。自母親死去之後父親一直是這麼憔悴。「妳交到了不錯的朋友，我看得出來。」
「是的，父親。」龍小小微笑。「我找到我願意守護的對象，那是……媽媽走了之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我相信妳，妳是個很……固執的孩子。但是我得將妳帶離這裡。在依藍德的領地妳接受不到佩拉迪爾的祝福。妳並未繼承妳母親的天賦，也未繼承我的天賦。等到那些人──那些宣揚純種龍族才能統領龍族的人找上妳，妳會死去。」
「我不怕。」
「我能理解妳想和他們在一起，用妳的力量保護他們的心情。但是死去的人是無法守護任何人的，就算妳是龍神王狄亞特洛姆，就算妳是月亮之神雅嵐。」父親嘆了一口氣。「妳沒有足夠的力量。妳不懂。我已經失去過了妳母親，我不能夠再失去妳。妳的身體不過只比梵亞蒂強壯一點，妳沒有我這樣的強韌身體，更沒有妳母親那般精熟的雷元素操控能力，妳這樣子去迎戰那些龍只會一面被壓制。我已經失去妳母親了，我不能夠……」
「──我也不想失去我僅有的朋友。」龍認真地說著，咧出了苦澀的淺笑：「父親，他們因我而受到襲擊，他們差點因我而死。而我不能放下他們，一個人回到安全的地方。那是一種……那近乎是背叛。」
父親沉默了一下，最後嘆了一口氣。他伸手握住龍的手，光芒自掌與掌接觸的地方點點冒出。「這是我──還有妳的母親──能給妳的祝福。願妳在日後能夠度過所有上神給妳的磨難；願妳能夠與妳的朋友長在……願妳，能夠活得更多采。」
龍低下頭。兩掌接合的地方是她久未體會的溫暖，是她奢望以久的親情。她忍著眼眶的淚，哽咽著一句一句地說。「……我……父親，謝謝。還有母親也是……」
她知道很快就要到了。但她其實沒有全身而退的信心。
一般的鐵龍通常會長到近三十公尺，而雷龍注重的是敏捷而只有十七公尺，龍正是介於這兩者之間，幾乎可以說是不上不下的大小。作為鐵龍，她的身軀之嬌小不足以讓她抵擋掉大部分的傷害；作為雷龍，她身上大大小小的鱗片就足以拖垮她的速度。
所以當她還無法變成人的時候，她總是會被同族的龍嘲笑，只因為她繼承了父母雙方的缺點。她無法放出太強太密集的雷電；她的鐵柱總是輕而易舉地就會被扭斷。
──而以她這樣的狀況，對上像泰冉達這樣對混血巨龍有所意見的黑龍就更沒有任何優勢了。黑龍以元素操控力著稱，也擁有近四十公尺的大小，在所有龍種中占盡了各種好處，可謂是最強大的龍種。
也是這種龍摧毀了身為人類的燕秋與他的家人所在的家。
所以當燕秋抓著開山刀就衝向泰冉達的時候，龍也沒有太訝異。她只是張開自己的翅膀，在黑龍狂妄的笑聲中將燕秋拖住，然後將他帶離下落的龍掌。鐵龍的翅膀拍打的時候總是會有鱗片碰撞的聲音，牠們的身體是由一片片金屬所製成。
「妳……」燕秋用眼角看她，卻看不到想像中的厭惡與錯愕。「雖然早就猜到了。妳不可能是梵亞蒂人，也不可能是赫爾斯人。怎麼想，會有那種蜥蜴一樣的眼睛的也只有龍族了。」
「……我不是故意隱瞞你的。」龍拍了拍翅膀，輕巧地降落在了地上。
但燕秋無奈地笑了一下。「我能理解。我要是妳，也不會想要跟別人講。許蘭知道，對吧？」
龍點點頭，將兩人護在自己身後，警戒而憤怒的眼神直瞪著黑龍。她知道她打不過，絕望地沒有任何一絲勝算，這點在上次的戰鬥中已經充分呈現了，但是，
「我會吸引牠的注意力，」她扭頭對著身後的兩人說：「你們趁機逃跑吧。我──」
她豎直的藍色瞳孔閃爍著。燕秋直覺不妙，正想開口說些甚麼，可對面的黑龍已經咆哮著衝了上來。龍將頭轉正，一陣光芒亮起，千斤重的金屬橫豎在她跟燕秋和許蘭之間。
在鐵塊的阻隔下燕秋可以看見她的身體扭曲變形，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咆哮，雙翼的鐵白色飛龍拍打著翅膀直直撞上了黑龍並扭打在一起。然而就算兩人知道那不過是單方面的挨揍，他們仍然幫不上忙。
許蘭抓住燕秋想要移動的手，硬生生地將他往另一個方向拖。「她會平安無事的！我們、我們在這裡只會礙了她的手腳！」
──我不希望你們看見我倒下的樣子。我不希望你們因為我而死去。
許蘭咬緊牙關，忍住滿盈的淚水。早在龍跟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就預想到了這個時刻的來臨，文物上記載過龍族是強大、固執的種族，牠們會為了毀滅一個東西、一個種族而橫跨整片大陸。
他們倆人無聲地奔跑在森林中，甚至撞上了兩個身披斗篷的黑衣人。
劇烈的疼痛折磨著牠的肌肉、筋骨、意識。她的翅膀被鐵柱刺穿，軟癱在滿是鮮血的草地上。泰冉達坐在牠其中一邊的翅膀上，尖銳的指甲將牠的薄膜撕裂，然後再度穿插入一根鐵柱。
「汝的父親，瓦安．尼格瓦爾特，對吧。」巨龍咧嘴說。但神經被疼痛占據的牠無法回應任何一句話。「在處理完汝之後，吾會親自去跟他通知汝的死訊，然後吾會讓他與身處地獄的汝陪伴──還有汝那無謂的『朋友』們。犧牲自己讓夥伴們逃跑確實是個充滿義氣的行動，可惜汝──」
「只有純血之龍才有資格享有龍族此一稱謂。」泰冉達漫不經心地折斷牠一邊的翅膀。劇烈的疼痛貫穿脊椎直通腦幹，牠幾乎要嚎叫著悲鳴出來，可牠僅存的力氣不允許牠這麼做。
牠憤怒地看著悠哉的黑龍，儘管如此，牠的傷口牠的無力牠的身體讓牠的瞪視看起來只是將死之獸的垂死掙扎，但已經沒有任何、任何可以反擊的機會了。
──真是如此嗎？
……我太弱了。
──比賽還沒結束，妳就還不會輸。
龍閉上眼，幾乎要放棄。
──聽不懂我說的嗎，愚笨的混血之龍。
──只要還沒放棄，妳就不會輸。
強烈的光芒迸發出來。
「不、不可能！……這個力量！」
璀璨刺眼的光芒包覆住鐵白色雙足飛龍的身體，溫柔卻鋒利的光柱毫無阻礙地直衝向天際。在黑龍的前方，綠髮及腰的高大女人手持著一把大劍屹立在場上。飄盪的風帶起了她的髮，銳利而兇猛的雙眼直瞪著泰冉達。
「如你所見，」而女人背後，身穿雪白軍衣、頭頂軍帽的嬌小灰黑髮色女子手握赤紅刀刃現身。頭上兩根粗大彎曲的龍角昭示著她的身分。「這是屬於龍神王狄亞特洛姆的力量。」
「而我們則是，」綠髮的女人咧嘴笑。「受龍神王信任的下屬，前來審判濫用力量之人。」
「不、不可能！我只是在做對的──」
牠的話被瞬即到來的大劍折斷。綠髮的女子在瞬間躍至巨龍的雙眼前。
「數億年前，雅嵐憤怒地招出了大火，將令人失望的龍族毀滅後重新製造。」軍衣女子則說。「今日，我們的存在便是剿滅餘下的殘敗份子。」
大劍突入，撕裂了泰冉達的尖牙，血跡大片大片地散開。
「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很遺憾的，」女子轉頭看向仍不懂事情發展的鐵雷龍。「妳的身體早已經無法承受這般純正、強大的能量。接受了這樣的力量，妳會變成怪物，妳會在之後迅速死去，但是妳會得到可以保護所有妳想保護的事物的力量。」
「──即便如此，妳也願意接受嗎？」
……事後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理解到甚麼叫做力量使人瘋狂。
但也是第一次理解到，有著能夠保護所有人的力量是多麼令人欣喜。
之後發生了甚麼事情，她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燕秋許蘭抱住了她，那時候她的知覺已經消失在強烈的疼痛中，被麻痺緩緩帶走。她聽見兩個人的哭泣聲……但是，沒有然後了。
好像約好了，要把一切跟他們講——但是算了吧，
就算了吧。
報告長官，4262字。
創作內容
【短篇】《龍》（下）
小說 (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