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斷調整坐姿，卻還是覺得坐立難安，我相信這不是屁股下那張塑膠板凳的問題。
雖然那個燙花椰菜頭的老太婆用墨鏡遮住了半張臉，我依然能感覺得到她鏡片後方的視線在我和彥希之間來回審視。
我想彥希大概跟我有相同的感覺吧，不過她隱藏得很好就是了。
我清了清喉嚨。
「呃，那麼……我們就一起——」
「分開好了。」
我望向彥希。
「幹嘛？」她一臉無辜，「我們倆一起算的話不就只能算愛情嗎？我還想算算看學業耶，而且文哥你也該關心一下事業運勢了吧？」
這麼說倒也不無道理，反正免費，不用害怕她多收錢。
「聰明的選擇，」老太婆笑吟吟地點點頭，「那麼，誰先來？帥哥還是美女？」
「我先我先。」
彥希將板凳往前拉，顯得興致勃勃。畢竟她再怎麼樣也算年輕女孩，對這種事情感興趣也是正常的吧。
「好的，沒問題，美女尊姓大名呀？」
老太婆從麻將桌下的某處拿出一張差不多書籤大小的小紙片，擺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
「蘇彥希，蘇打綠的蘇、郭彥均的彥、金泰希的希。」
我揉了揉太陽穴。說藝人的名字這個老婆婆怎麼可能知道？
果然，老太婆歪著頭，一臉茫然。彥希撇了撇嘴角。
「煙雨蘇杭的蘇、旁求俊彥的彥、希世珍寶的希。」
她撿起麻將桌上一支看起來就是從餐廳幹來的原子筆，在一張廣告紙背面寫下她的名字。能夠一下子就說出三個成語，還真夠厲害的。
老太婆接過廣告紙，看著彥希的字跡。
「很漂亮的名字。」
彥希微微笑。
「是嗎？我覺得很像男的。」
「妳的生辰八字是？」
「生、生辰八字？我生日是九月十八……」
「幾點出生的？」
「呃……我爸爸好像有說過，應該是傍晚吧。」
「生肖呢？屬什麼？」
「馬。」
老太婆翻開一本看起來就像是縣裡農會分發的農民曆，手指飛快撥弄書頁，尋找彥希出生的那一年，口中唸唸有詞。最後，她將彥希的生日一併寫在那張小紙片上。
彥希顯得有點興奮。
「欸欸，婆婆，妳是用哪種方法算命的呀？手相？面相？占星？生辰八字？還是問杯，啊，妳問名字，難道是姓名學？」
我望向她，原來她對算命那麼感興趣？
老太婆露出微笑，金牙隱約在她的唇齒間發光。
「準確來說，我不『算』命，我是用『看』的。」
她摘下臉上的復古大墨鏡，抬起目光，望向彥希。
一看見她的眼睛，本來興致高昂的彥希身子不由自主後仰了一點，就連一旁的我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老太婆的右眼瞳孔深邃而烏黑，慈祥的魚尾紋夾雜著一絲促狹。
但是，她的左眼卻是濁水一般的濃灰，就像是覆上一層薄霧一樣，毫無生氣，視線的角度也微妙地和右眼差了一些。
那隻眼睛看不見。
「我的右眼注視現在，而左眼則遠望未來。」
她似乎對我們的反應很滿意。她將摘下墨鏡擱在一邊，朝彥希伸出手。
「來，我們開始吧？」
彥希的目光有些膽怯，但還是像著迷一般將手掌交給她。
「妳覺得現在的生活幸福嗎？」老太婆微笑著問。
彥希思考了幾秒才回答。
「我相信會越來越幸福。」
「真棒的答案。那麼，如果妳男朋友現在跟妳求婚，妳會答應嗎？」
聽到這個問題，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咦……咦？那個……阿婆，我還是大學生耶……」
「妳也可以選擇不回答呀。」老太婆笑著說。
彥希轉過頭，似乎像是徵詢我意見一樣看我，而我則是反射性地立刻別開眼，半秒後才發現我好像不該這麼做。
她重新望向老太婆，語氣堅定。
「會，我會答應。」
老太婆笑意更甚。
「很好。對了，彥希，妳七歲的那場意外，如果能重來，妳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嗎？」
這句話之後，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坐在我身旁的彥希產生某種變化。
「什……什麼？」她驚恐地看著老太婆，「為什……為什麼阿婆妳會……？」
老太婆不答，只是微笑。
就在這時，彥希的表情漸漸變得奇怪。
就像是電池沒電一樣，她不再說話，眼神也越來越迷離，散開的瞳孔漸漸茫然。
「彥……彥希？」
她沒有回應我，只是茫然困惑地望著老太婆，或者說，望著老太婆那個方向。
最後，緩緩滲入一絲其他的情緒。
那個樣子我曾經在彥希臉上看過。大約兩週前，那場我差點命喪黃泉的車禍之後，她就是這付表情。
恐懼。
她和老太婆一句話都沒說，但是就算是坐在一旁的我，也能感受到老太婆身上有某種螫人的東西正扎刺著彥希。
「喂，彥希……」
我伸出手想觸碰彥希的肩膀，但卻被另一隻手攔住。
我轉過頭，看見帶我們過來的那個男學生制止了我。
「這是怎麼回事？」我急切地問他。
「沒事的，別擔心。」他搖搖頭，悄聲說，「沒事的。」
我擔心地觀察彥希，雖然她看起來很不舒服，但始終沒有出聲，於是我只好放下手，繼續旁觀。
過了一段時間——少說有五分鐘，可能更長——老太婆終於鬆開彥希的手。
她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罐廉價的墨水，旋開瓶蓋，將難聞的墨汁倒進一盞髒兮兮的小碟子裡，然後用一支筆尖分岔嚴重的毛筆沾上墨水，在小紙條上開始書寫起來。
我站起身，這回那年輕男生沒再攔我了。
「彥希、彥希？妳沒事吧？怎麼啦？」
她搖了搖頭，握了握我攬助她的手，手心有點冰涼。
老太婆放下筆，露出微笑，伸手撫摸彥希的臉龐
「沒事了，好孩子，沒事了。」
她的語調輕柔，那隻烏黑的右眼滿溢愛憐，就像祖母對待孫女那樣毫無保留，簡直真摯得完全不像逢場作戲。
突然間，我感到一絲怪異。
那張麻將桌明明很大，為什麼那個身材短小的老太婆能伸手碰到彥希？
「輪到你了，帥哥，請坐吧。」
彥希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坐到我本來坐的板凳上。
我擔憂地看著她。
「喂，阿婆，那個樣子真的沒問題嗎？」我低聲問。
「別緊張，接觸靈媒不會有身體上的影響。她剛才在虛夢裡看見的東西不太好受，讓她心情平復一下吧。」老太婆一副泰然自若。
我瞪著她。雖然剛才她那句話我完全聽不懂，但卻捕捉到了一個詞彙。
「靈……靈媒？」
「輪到你了，帥哥。口說無憑，不如，你親眼『看看』吧？」
老太婆微微笑，用下巴點了點剛才彥希坐過的板凳。
我閉上嘴，看了靜靜坐在一旁的彥希最後一眼，果斷地在老太婆面前坐下，她笑意更甚。
「不錯，男人就該乾脆俐落。名字？」
「李文，木子李，文字的文。」
「生辰？」
「生日一月四日，我不曉得什麼時候出生的，屬虎。」
「嗯，冬天生的孩子，很好，很好。」
老太婆抬起一黑一白的眼睛，我迎上那雙目光。
她的雙手朝我伸來，我將右手遞進她的掌心中。
她捧著我的手，小心翼翼。
不曉得為什麼，貼著我掌心的那只手掌皮膚粗糙，滿佈厚繭，就像是一般老人會有的手一般，但摸著我手背的卻相當光滑，像是從未做過苦工的少女一樣。
究竟走過怎麼樣的人生，才會有這樣的一雙手？
「你工作順利吧？」老太婆沒頭沒腦地問。
「呃……算順利吧。」
「想換工作嗎？」
「目前沒打算。」
老太婆點點頭，勾了勾嘴角。
「你過得很辛苦。」
她沙啞的嗓音輕柔慈祥，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哽咽。不曉得為什麼，我記憶中阿嬤的樣子好像漸漸與她重疊在一起，雖然這燙著陳菊頭的老太婆跟我阿嬤一點也不像。
「……還好，再怎樣我也算撐過來了。」
她慢慢搖了搖頭，柔柔一笑。
「我說的不是過去。」
「什麼意……」
我皺起眉，正想提問，卻突然注意到奇怪的事情。
老太婆左眼的朦朧溢了出來，將她身周染成了混濁的白色。
「等等……這是……這是什……？」
我驚慌失措地想退開，卻發現身體完全動不了。
如果真的要找一個很相似的東西來形容，那大概是乾冰。
但卻比乾冰更濃、更沉。
那團濃稠的白霧繚繞，漸漸將我包覆進去。
本能上的，感受到恐懼。
我想大叫，但聲音卻出不來，而老太婆那雙握著我的手越來越輕柔，如同在撫平我手上的裂痕一般。
隱約之間，我在那團白色濃墨中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不，這麼說不太準確。
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在我的腦海裡閃動。
雨水鮮紅的夜，平靜微笑的老人，以及負手而立、髮色黑白相間的青年。
明明從未見過，但卻不知怎的，無比的懷念。
那些到底是……什麼？
漸漸的，在白霧不斷閃爍之間，開始有別的畫面摻進來。這次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我的記憶。
我幾乎快要忘記的母親的臉、阿嬤的臉、童年時輾轉寄養時那些親戚們的臉、國中班導的臉、高職死黨的臉、第一次做愛的女孩的臉、陳哥的臉、義哥的臉、搬家公司同事們的臉、劉禹瑞的臉。
最後的畫面停在一扇像是金庫一樣的漆黑鐵門上。
這與最開始的三個畫面一樣，我確信我從來沒見過，但是卻仍然有種莫名的懷念。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推開那沉鐵製的圓形巨門，一探究竟。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突然間，我回到了那條昏暗的小巷、那張髒亂的麻將桌邊。
我喘著氣，心跳不知道什麼時候加速到國中運動會時跑大隊接力最後一棒之後就再也不曾有過的速度。
那是什麼……？那些『東西』，到底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太婆已經鬆開了我的手，正用毛筆在另一張便籤上書寫。
幾乎是我意識清醒的同一時間，彥希的手就已經搭上我的肩膀。
「文哥？」
「我、我……」我眨眨眼，抬頭望向彥希，「剛剛那些……妳也看見了嗎？」
彥希猶豫了一陣。
「你只是和那個阿婆握了幾分鐘手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如果是說那些……那些東西……我想我剛才也有看到類似的……」
我擦了擦脖頸間的冷汗，望向仍低著頭書寫的老太婆。
「那是什麼？」
「你認為呢？囝仔？」老太婆露出微笑，聲音很輕。
「我……妳一定對我們做了什麼，」我站起身，「我們才會看到那種幻覺……是毒品嗎？還是——」
我四處尋找端倪，他們並沒有讓我和彥希吃什麼東西，所以也許是透過空氣傳播的？搞不好能在地上找到蚊香之類的迷幻藥，電影都是這麼演的……
「別激動，李文，」老太婆靜靜地說，連看都沒看我，「那些東西是什麼你應該心知肚明才對吧？你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我沉默，瞪著她。
她那一白一黑的眼珠望進我眼裡，露出心照不宣的淺笑。
太荒謬了吧？
老太婆放下筆，將那兩張短籤放進紅包袋裡，分別交給我和彥希。
「這是？」我提防地問。
「我一向不會親口告訴客人算命的結果，而是習慣用『命籤』。」
我不禁想起幾年前去台南員工旅遊的時候，跟同事一起在一間知名的文昌廟求籤卜卦的事，那時求來的籤至今還放在我的錢包裡，一點都不準。
我點點頭，動手將紅包打開，打算將命籤拿出來，但是老太婆卻立刻伸出手阻止我。
「別在這裡看。」
「什麼？」我疑惑地看著她，「不在這裡開的話，妳要怎麼幫我們……？」
雖然我這輩子沒算幾次命，也幾乎不信這套，可是就我理解，算命師應該會替客人解釋一下才對吧？
「我不會替你們解命，」老太婆搖了搖頭，「那只籤怎麼解讀，全看你們自己。等到你們離開這裡後，隨時都能將命籤拿出來，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看，讓籤永遠封存在紅包裡。」
「不看？都來算命了，為什麼不看？」
「對某些人來說，在看到剛剛那些『東西』之後，可能別看會比較好。」
老太婆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我，而是看著彥希。
她滿佈皺紋的嘴角泛起憂傷的微笑。
「我……」彥希小聲開口。
老太婆伸出手背，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龐。
「來者不懼，懼者不來，害怕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是沒有用的。」
彥希的表情明顯不知所措。
「阿婆，剛剛那些……是真的嗎？」
老太婆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然後，搖了搖頭。
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什麼意思，不如說，我還有滿肚子疑問向問。
但是彥希卻好像懂了什麼，低下頭，閉起眼。
「等等，阿婆，我問妳——」
我正打算追問下去時，老太婆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她的身高本來就不高，站著也沒比坐著高不少，不如說她站起來後，我才更加認知道她是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太。
她戴上墨鏡，遮起那雙特異的眼睛，朝她孫子招了招手。
「乖孫，來，送帥哥和美女回去。」
一直站在一旁的男學生聞聲上前，面帶微笑，朝我們比了個手勢。
「咦？等等，就這樣？」我連忙問，來回看著老太婆和男學生，
「李文、彥希，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你們去看命籤吧。」
我看了手上的紅包袋一眼。
「如果我們有問題，可以再來問妳嗎？」
老太婆露出神秘的笑容。
「可以，不過那時就得收錢囉。」
我看著她，搖了搖頭。
「走吧，彥希。」
彥希悄悄「嗯」了一聲，溫順地讓我牽起。
那個男學生又再次露出推銷員般的熱切表情，做出邀請的手勢。
「感謝兩位光臨，請讓我送兩位回夜市吧。」
我點了點頭，牽著彥希跟上他。
但走出大約十步後，我停下了腳步。
「等一下。」
「怎麼了？」男學生回過頭。
「我有一件想問的事。」
「想問的事？什麼事啊？」
「彥希，妳等我一下喔。」
我朝彥希笑了笑，鬆開她的手，轉身走回那個矮棚。
「欸，大哥，你等等啊——」
我回到麻將桌，只見老太婆已經重新將平板電腦拿出來，繼續看她沒追完的韓劇。
她抬起眼，似乎對我折回來有點詫異。
「讓我問一個問題。」我說。
她猶豫了兩秒。
「好，你問吧。」
「剛才那個，到底是什麼？」
「哪個？」她明知故問。
「我們……我在妳的眼睛裡看見的那些白色的東西。」
她笑了笑。
「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
「看了剛才那些東西，我還有什麼不相信的理由？」
她咂了咂嘴，將平板電腦放下，呼出長長的鼻息。
「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好。」
「我這一派，稱那個東西為『虛夢』。」
我點了點頭，這個她剛才也說過。
「用比較通俗的方式來說，大概就是預知夢吧，某種介於現實和夢之間的東西。嗯，說穿了，其實每個靈魂都或多或少有一些預知的直覺，你明白嗎？而我們靈媒做的，不過是將那些畫面更加具體地顯現出來而已。」
到這裡為止，跟我的猜測差不多，我真正想問的是接下來的東西。
「妳說預知，所以說，我看見的那些是……未來嗎？」
「未來？」
老太婆啞然失笑，搖搖頭。
「當然不是，那是命運。」
「什麼意思？」我急切地問，「我在裡面看見的那些東西，妳也有看到吧？那些代表什麼意思？那個老人，那扇門……」
她抬起目光。
「你剛才說，只問『一個問題』，而我已經回答了。」
「等等，妳不能讓我看了那些東西又什麼都不說啊——」
「不要急，李文，不要急。」老太婆輕輕說道，「你越想擺脫命運，命運就會纏得越緊。」
我說不出話，只能看著她。
她露出微笑，用與她看相彥希時截然不同的憐惜望著我，點了點頭
「再見，李文。」
她都這麼說了，我也只能作罷。
「再見。」
我回到彥希身邊，再次牽起她，她歪著頭看我。
「你去問什麼？」
我聳聳肩。
「我問她追的是哪部韓劇。」
「你對韓劇有興趣？」彥希一臉狐疑。
「總得要有些消遣嘛。」
隻字片語間，我們跟在那個男學生身後，再次回到人潮往來的夜市。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夜市裡如此吵雜。
（土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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