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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Lost Horizon】01_星橋(4)

作者:飛魚吐司│2019-08-01 08:34:07│巴幣:4│人氣:107
蘿拉利昂推開木門,目光環視屋內所有的擺設。

她的身型修長,大約一米七左右。除了頭型不同,還有頂上一對野獸般的尖耳,以人類的角度來看,她確實算得上是個美人。

陽光隱身在濃重雲層後,難以透出,讓室內的空間看起來比實際上狹窄且陰暗。雖然家具一應俱全,但從流理台和餐桌上黏厚的灰塵來看,這裡似乎棄置已久。

拜緣舌種在惡劣環境生存所賜,儘管光線微弱,他們依然能從物體表面的水氣,辨識曾在此停留過的生物種類。除此之外,她的眼睛還有其他的秘密,但是她不喜歡和別人談這件事。

在昏暗的天空下走進建築,蘿拉利昂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這裡並不是誰的據點,甚至連哨站都稱不上。

後頭的葛城和其他無毛猴子,還要五分鐘左右的腳程才能抵達這裡,她只是先來探路的──她不清楚所謂的「五分鐘」到底是多久,但至少有一個跋畝(P’haam)這麼長。

空屋裡縈繞著一片死寂。蘿拉利昂決定不再乾等,進屋觀察,她很快就有了發現。房子裡所有的擺設都經過整理,不像是一棟沒有水資源和天然氣管線的房屋。而停留在物體表面的乾燥則證明另一件事:曾有不具實體的東西經過這裡,而且它明顯擠爆了這個空間。

蘿拉利昂在客廳裡站住。她壓低聲音聯絡葛城,葛城是協力者,具有在地監護權,但是衛星訊號還未連繫上,他們已踏進屋內。

「那裡面的水氣分布呢?感測器沒有發現其他生物。」先進來的是VSBR,他看著廚房裡的巨大破洞,那兒沒有任何氣流湧動。

「這裡很亂,看來我們要找的東西離開沒多久,而且很倉促。」蘿拉利昂說。「糟糕的是,得進去洞裡才能確認了。」

VSBR說:「這樣吧,我先把無人機放進去。你們想想還能做什麼。」

綠騎士提供了意見:「只能先用目測了。現在也感覺不到風,裡面可能是死路。」

「大概是坑道。用來填補的石塊上還沒長什麼青苔,應該是新建構的。」VSBR用感測器的燈頭往洞裡探照,光線所及最深處確實是封起來的。

「對,不過我們不能鬆懈。畢竟人不會憑空消失,在找到那位……」綠騎士找不到說詞。

「祭司。」葛城回答。

「對。在那之前,也許能找到其他失蹤的人。」綠騎士還抱著點期望,他沒辦法接受不相干的人被捲進這種事裡。

「別再加重工作了,我們不是警察。再說,地方政府已經核准我們入境,他們應該會提高內部討論的速度,最起碼會派個什麼人來。」VSBR說。

「像是軍隊嗎?」綠騎士不滿地回嗆。葛城沒打算進洞裡去,只是盯著三米高左右的巨大洞口,想不出這樣的挖鑿有什麼意義。

「我猜不是,委託機關在機場的時候沒說什麼,往後大概也不會多管什麼吧。但如果能得到他們的幫忙,也許還能查明建築細節,畢竟這個坑洞看起來像是施工之後的廢棄物。」綠騎士說道。

「或是把什麼堵在裡面?」蘿拉利昂突然開口。「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許能挖通它,這很快。」

她的長髮盤在腦後,灰白的色澤在灰暗中十分顯眼。

「行,看教授怎麼決定。」VSBR聳聳肩,接著說,「還好你不是艾柏,要不然我還真怕你就這樣把它打穿了。她就是這樣衝動。」

「我的天,你還在不滿之前模擬戰的事嗎?輸給她很正常吧?你就是拉不下臉來。」

「不,我沒這麼想。」VSBR嘴上這麼說,但他確實沒有放下。

VSBR就是對勝負特別在意──雖然葛城很不想歸咎於亞洲式教育,但對於各種競賽的輸贏,VSBR總是比其他人來得堅持。

有時候葛城也希望他有點自覺,要是能跨過心裡這個坎,VSBR絕對不缺喜歡他的女孩子。

無人機已經啟動,在房屋周圍環繞。它們也具備光迷彩的機能。

偶爾會有幾隻猛禽從高空飛過,蘿拉利昂透過窗戶看著牠們。她記得剛來地球時,連搭乘飛機這樣離開地面的事情都會讓她感到不適。

畢竟原生在伊塔杜拉爾的族類,在王管轄政權的區域內,不存在擁有飛行能力的生物。

不管是鳥還是人,乃至這顆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得遵循重力的法則。翱翔天際的飛禽,真的像大多數人想的比較自由嗎?

「沒問題,妳慢慢來,但別慢過頭了。我們得看看屋主為什麼放棄這個『隔間』。」埃克利走到外頭,直到通訊器有足夠的訊號為止。

他打開內建檔案夾,重新對照資料上記錄的房屋,但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不論是外觀,信仰用的裝置幡旗,還是門窗的數量都正確。三層樓高的建築沒有任何問題,除了比資料上多一層以外。一樓和二樓之間的石材色調也不對。

發舊的大理石材料從半圓狀的玄關擴張,進而鋪滿整棟建築。外表沿用上個世紀的居住款式,但窗戶則採用舊德國式的工法,每個房間有一個大窗。埃克利意識到這間房子本來是個礦坑,最起碼是間工寮。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綠騎士向他走來。

「呃,我想我們沒有走錯......」他將設有即時影像的螢幕轉向埃克利,「客廳在上面。」

沒有人會把待客跟聚會場所蓋在二樓。那這層是什麼鬼?

老天!埃克利沒等綠騎士反應過來,就往屋裡衝。

這一層是後來加蓋的,在事情發生以後才多出來的空間。要怎麼樣才能在已經完成的兩層樓底下再增加一層,他無暇多想,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沒有錯,他們要尋找的對象就在這裡。

就在此時,牆壁倏地動了起來,接著塌進地面。葛城跟VSBR也注意到了。

「見鬼了!」綠騎士罵道。將軟式螢幕一把塞進口袋,奔向傾斜的建築,他想仔細看看情況。

眼前景象變化之快速,著實讓他血脈賁張。二十公分厚的牆面開始熔成蠟油的狀態,又像是融化的冰品,有趣的是,即使原本的結構逐漸崩壞,撐起兩層樓的泥狀團塊卻沒有立即散去。

無臭無色的泥團崩解,如岩漿流進屋內,率先將靠近牆壁的擺設吞沒,再來是桌椅。仔細一看,泥團正在蒸散,固態的牆變成流質,最後攤解消失。這一切在安靜地發生,直到下層的窗戶全數碎裂。

樓板垮了下來,但不是建商的錯。絕大多數的房屋只能抗衡左右搖晃的地震波,對於雷利波的摧殘並沒有太大的抵抗力。

隨著樓板一起崩毀的是四面的磚牆,碎裂物像失衡的大型疊疊樂傾洩四散。

埃克利沒有看到葛城跟VSBR的身影,但他知道會有人幫他一把。

像奇幻電影裡的慢鏡頭一般,瓦礫和破敗木材的殘片在宛如永恆的一瞬間靜止在空中。木板的顏色都變了,變得近乎透明。

「我說這會很快,埃克利。」蘿拉利昂道。

雨點般的影子從散亂開始匯聚,隨著蘿拉利昂收束的雙臂,籠罩在原先被稱為房屋的畸零地上方。影子還在收束,最後成為一顆五米左右的方體,落在一旁的車道

埃克利放下護頸的手臂,看著這顆顏色雜亂的人造物,這是蘿拉利昂的「作品」。

葛城和蘿拉利昂不知從哪裡走出來,兩人的臉上沒什麼塵土。綠騎士飛快跑過去,蹲在洞口,表情複雜地看著三台依靠內建的迴避機制躲過意外的無人機。

原本有五台無人機,兩台沒能躲過坍方,或是被吸進方體裡面。想到就這樣壞了兩台,綠騎士心情很複雜,畢竟除了公費,自己更是出資買了三台。

現在,一幅難以描述的場景擱在薩巴山路的尾端。應該要落地的碎片和殘骸被壓縮成了巨大的物體,像是卡通或電影裡才看的到的畫面。

「洞也通了,另一邊確實有路。」蘿拉利昂喘了口氣,「這大概能證明我們沒找錯地方。」她從方體邊走過,在殘留牆面旁彎下身子,用手捧起一些無色的泥。

「跟我很像。」幾分鐘後,在他們決定要進入坑洞的時候,蘿拉利昂說。「我知道做出那種牆壁的方法。雖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設法把環境的材料轉化成相同份量的造物。」

「妳怎麼就知道了?我記得妳說過,要擁有跟妳一樣的『眼睛』幾乎不可能。」VSBR讓兩台無人機先後進入坑洞。原本被碎石堵起的坑洞現已通暢,坑道內的壁面很光滑。

「誰知道呢?要猜測一個東西,當然是先從已知找起,說不定正好有一個和她經歷相近的異星體也不一定。」葛城開玩笑說。

「這麼快就認定是異星體了嗎?我們連影子都還沒見到。」

埃克利握著手槍,走進坑道,和以前一樣,「要是突然有人衝出來,我也許還能開槍警告。」

葛城心裡一陣緊縮。在她的,或是綠騎士和VSBR的眼中,韋恩.埃克利永遠是以工作優先──進入小隊五年,埃克利幾乎沒有提過和家庭有關的話題。

要是他堅持自己的人生就是這麼乾淨簡單的話,葛城也不會相信。

如果不是為了某些堅持,誰都想安穩、舒服地,永遠地待在地球上,才不會加入一個冒著前往其它星球的危險,打著「為了維護人類安全」口號的組織。

「妳在緊張。」蘿拉利昂看著她的眼睛,「妳每次只要不安,眼球就會這樣不自主顫動。」
葛城似乎不明白,於是蘿拉利昂便示範給她看。像變色龍轉動眼珠的模樣,讓葛城笑出聲來。

「不要不相信我嘛!在我看來就是這樣……」緣舌種的少女還在和葛城爭論,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微光之下顯得剔透,卻又帶著一絲不祥的黯然,起碼對她的同族而言是如此。

在延續數十萬年的異端神話終結的時刻,在永凍的荒原中,在伊塔杜拉爾王國的大地上,蘿拉利昂─繆斯.卡拉漢就如同災禍的化身之一,她那對應九名〈女神〉的姊妹們也擁有和她同樣的眼睛。

那是對認知和世界的侵害,褻瀆造物主的九項權能正依附在她們的眼中,那是不祥的魔眼。

蘿拉利昂的視線能夠重塑物體,依照她的想法變成等質量的人造物。她就這樣清空了坑道的碎石,把它們和建築殘骸壓縮在一起,放在沒有回收車會經過的產業道路上。

就像葛城想的一樣,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所執著,都有故事。畢竟哪個活著的生命沒有自己的歷史呢?

「天啊,女士們,我不記得睡衣派對已經開始了。」VSBR說,他肯定在洞裡悶了太久。

「他好像『上火』了。」蘿拉利昂的眼睛轉了一下,「走吧。」她看著葛城走進坑道,自己殿後。

「別跟Owl學一些有的沒有的俗語啦,妳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蘿拉利昂確定今天的狀況不比往常差,想必能發揮自己的能力。

無人機照亮坑道。埃克利確定另一側是透空的,他能感覺到和在公路時相同的涼爽水氣,而些微的粉塵從遠方的光點吹來,那就是洞口。

「總覺得……很怪。」綠騎士邊控制無人機的影像處理邊說,「照地圖上記錄的,這裡應該還是山脈末端才對。」

「另一邊在衛星影像上很清晰,應該不會有建築。」他又補了一句。

「我有眼睛。」VSBR噘起嘴。

「蘿拉利昂剛才把另一邊的障礙清掉了,對吧?」埃克利猜測。

「是啊,這代表另一邊一定有空地。要是把所有的岩石都壓縮到剛才的方體裡,大小肯定很驚人,所以我把一部分送到另一邊……」

她的聲音比遠方的腳步聲更早停下,而其他人也注意到這點。

「無人機?」

「迷彩打開了,在地上戒備。」綠騎士壓低聲量,將螢幕的感光調到最低。

「我也會一併對他的臉部做鑑定。」

聲音還在持續,而且越來越遠,這讓埃克利感到疑惑。這簡直像斥候在一個隱藏的據點被發現,狂奔警告其他同夥的行為。

如果這聲音是真的,對方肯定在不知何年何月會被撬開的封死岩窟另一側等了很久,但這就矛盾了。

埃克利按著腰際的〈膠囊〉,用手勢告訴後面的隊員,他將維持移動速度,緩慢靠近洞口。

他將膠囊的安全機制關閉。

「等一下我出去以後,妳跟蘿拉原路退出去,綠騎士和VSBR待在這裡。」

他向葛城補充,「要是正中目標,我會想辦法把他誘導到這個洞口。後面的山脈只會變高,他要是逃跑,也只能往這裡來。」

埃克利緩緩垂下手臂,他的身體暴露在背光之下。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男性,衣衫襤褸,而且面容疲倦又顯得有些緊繃。埃克利不認為有必要說出自己的來意和執行任務的警告。

中年男人無力地癱坐在幾面破爛的幡旗下,出神地望著埃克利和槍口,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進食了,在和幡旗同樣破爛不堪的僧衣之下,他的肌肉鬆垂得近乎乾枯。

男人的眼裡有說不出的空洞感,埃克利看過很多失蹤者的眼神,沒有一個和面前的男人有相同的虛無感,那就好像他的精神從來就不曾富足過。

他對男人伸出援手,「我會幫你的。」埃克利蹲在他身前說。

「請你跟我們走,已經沒事了。」

男人好像沒聽見埃克利說的話,自顧自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坑道走去。「我要死了,我想出去。」

「你不會死的。」埃克利跟上他的腳步。他發現這個男人走得飛快。「沒事的,你這不是在走嗎?」

「要是繼續被他關在這裡,這個身體就維持不住了,我真的很餓。」

埃克利才終於明白,剛才看見這雙眼睛的異樣感是什麼。是極致的無奈,無奈到不得不接受一切。

然而就在下一刻,男人扭腰轉過上半身,發出駭人的清脆響聲,像是軟膠一樣迴旋的身體甩向埃克利,埃克利連忙舉起雙臂抵擋。男人的身體和普通人差不多,起碼還具備骨肉組織,雖然它們並不健康。

男人睜大眼睛。他在瞪視著埃克利的時候,他的臉像瓷器一樣裂開了,一塊頰肉掉下來,擲地有聲。

埃克利的胃裡開始翻攪。他似乎看見男人龜裂的臉皮內層有什麼活物,男人的皮膚並不像一般人色澤飽滿,更像是被風蝕過的石像。

埃克利推開擊中自己的手臂,壓低身體重心,往一旁的空曠處跳開,直到拉開一段距離他才敢舉起手槍。

埃克利沒有猶豫地朝男人擊發三枚子彈,只是男人的動作比他的子彈還快。

空地不大,這一切都看在埃克利眼中。從碎石散亂的地面升起幾條柵欄,將兩人隔開,約莫一米寬的板狀物擋下子彈,表面隨即凹陷下去。

這下埃克利終於明白蘿拉利昂的方體去哪了。它變成了最初構成它的東西,不復存在。

男人用拙劣的手法控制了方體,接著轉化它。決定性的證據就是地貌的變化,本該經過兩座山脈之間的溪流消失了,四周的山壁卻顯得高峻而突兀,男人以岩塊做為資材加高了本該經過水源的坑道一側,再用方體去填補已經取走的岩石。

醜陋的山壁正在瓦解,埃克利能清楚地看見木屑、水泥和塑膠的形狀,它們就是構成蘿拉利昂曾經製造的方體的材料,這更讓埃克利確信,男人就是報導中提及的宗教領袖──即使不是,這也是一個正在藏匿的異星體。

被推開的男人腳步凌亂,險些被自己製造的平台絆倒。人形,服飾,還有相通的語言,這究竟是怎麼樣的個體啊?埃克利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

相遇約莫十分鐘後,男人不再是一個貌似落魄的漢人,眼前只見到一個憤懣的類人生物。埃克利嘆了口氣。這個男人的一切都是未知,沒有積極的方法能增加資料的蒐集,當事人也明顯地不想配合。

但要說放下他不管,那也不太可能。埃克利沒把放棄當作選項。

男人抬起雙手,準備再一次展現重塑物體的力量,卻被SUV胎大小的輪型巨物打斷。在他分神時,四周已經被滯留空中的巨輪包圍,最少有兩對。

它們朝男人猛地砸去,男人設法阻擋,但雙手仍被浮起的柱狀物群撞碎,雜色碎屑噴在地上。其中一個巨輪擊中他的右臂,和臉頰一樣的外殼殘骸從他的襯衫裡掉落,看起來很狼狽。

遠處的綠騎士終於找到能形容男人的詞彙——他像極了陶瓷的套娃。男人不斷嗆咳著,狼狽的中年身體微傾,和埃克利四目相交。

「這麼快就遇到協力者了,真嘔氣。」男人搖著頭,碎屑同時從耳道裡掉出,那些也是構成他身體的物質嗎?埃克利沒打算多想。

「再忍忍吧,等你跟我們回去以後就會習慣了。」

「你把我當成失蹤的罪魁禍首?」男人有些激動,抬起腦袋時又掉了一些碎塊下來。

「還以為你們的目標是卡瓦格博,到頭來隨便抓一個都好嗎?到這裡以來,我不過吃了六個就被他嫌多,現在還怪到我頭上。」他顯得忿忿不平,這反倒讓埃克利產生疑惑,「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

「你如果相信我,拜託先把槍放下。」男人的語調漠然。「我實在不想再逃了,也挨不了打。」

「你最好想清楚再說,你知道我沒辦法這樣放你逃走。」

「不管你幹過什麼,沒有登記身份的異星體不能在非管轄區內亂跑。」埃克利嘆了口氣,接著他壓低聲音說:「回去以後,我會幫你想辦法的,看是要重辦居留證還是遣返都行。你要是繼續抵抗也沒關係,我們有足夠的公權力讓你妥協。」

情況不太好,男人姿態轉低,想擺脫他的糾纏。綠騎士似乎發現了這一點,於是用通訊裝置連絡埃克利。

「嗯,教授,」另一頭的是葛城,這讓他有點意外,「你可能要注意一點。」

「怎麼了?」

「我聽到引擎聲,離我們不遠,而且速度很快。」

在葛城那裡,她們已經和VSBR討論過接下來該採取的行動方針,引擎的聲音從無人機的音頻比對來看,是上世紀的舊型貨車。

就駕駛的車速而言,對方肯定是把目的放在一條數十年前就停止開挖的產業道路盡頭,但這只是VSBR的推測。

當然蘿拉利昂也能用魔眼封鎖道路,但冒著破壞公物的風險會有什麼結果,從之前沸沸揚揚的議論就能想像得到,異星體至今沒有被絕大多數人類接受,起碼在地球上是這樣。埃克利決定依照慣例,就地解決問題。

不過男人似乎不接受這種結果。他的眼光隨著埃克利周遭的巨輪流動,最後停留在處於溶解狀態的地貌上。下一刻,輪狀物隨埃克利的指揮再次浮起,高速撞向男人。

男人不打算花心思在巨輪上,然而他的輕蔑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危險。

鐵灰色的巨輪骨架快速飛過,結結實實地擊中了男人。令埃克利驚訝的是,對方選擇用肩膀迎擊以換取時間,在第一片飛輪砸中,並且破壞臂膀外殼的時刻,從地表暴起的泥製尖石刺穿男人的左肩,連著渾沌不明的內容物一同離開男人的身體。

血霧從碎裂的身體中噴出,散落在空氣裡,消失不見。剩下的巨輪來不及改變軌道,繼續撞在男人已經灰化的手臂上,現場陷入混亂。

輪子的中心往四方彈開,發光的紫紅色球體在形同輪軸的軌道上快速周轉,試圖再次組織攻擊,但是男人沒有給他們機會。

襤褸的陶瓷人偶意識到自己當下的無力。相較於攻擊自己脆弱身軀的尖石,軟泥包覆了輪狀物,接著快速硬化。久未進食的男人明顯使不上力,於是決定迂迴脫逃。

下一刻,他的左腿爆裂。

「他們有多少人?」替換彈匣的時候,埃克利向葛城通話,「如果還沒有減速,叫蘿拉準備反應。」

尖銳聲響透過軟性螢幕傳來,埃克利擔心是不明車輛的煞車皮造成的。

「三個──嗚哇,他們有槍耶!」在訊號中斷之前,他聽見葛城大叫,接著槍聲響起。他不確定到底是從哪傳來的,也許是坑道的回音。連裝步槍的擊發聲,重重撞擊山壁和坑道。

「都是老型號,搞什麼啊?」從坑道退出的VSBR的聲音也出現了,「蘿拉不想出手,怎麼辦?」

「等一下,他們不會……」

牽制。埃克利早該想到這一點,但男人似乎比他先料到。

就算察覺到他人的迫近,也沒有產生懷疑。從星球意識誕生的男人透過地鳴聲,早在視線捕捉前就發覺這輛車正在接近。他並未特別擔憂自己會不會陷入更深的麻煩,因為他猜測這輛車不是眼前人類的外援。

就在這時,埃克利的通訊器裡傳來歌聲。單調的音律此起彼伏,比起歌聲,每個音節上的詞句更像某種古代民謠。男人明白這是來自同胞的信號。

這時他撞開埃克利,往坑道衝去。待在裡頭的綠騎士將無人機的影像機能調到最大,在最高畫質之下捕捉了男人的外貌,泥牆在狹窄的路徑升起,男人和綠騎士擦肩而過,沒有被立刻攔下,隨後厚實的石壁將綠騎士與埃克利擋在裡面。

「喂,奧姆!往這邊!」有聲音在坑道另一邊大喊,是男人的同胞,至少以前是。

這麼一想就讓奧姆很不是滋味。他也曾經和同類相依,為了延續生存而捕食其他生物,直到他意識到錯誤行為的代價,找到替代的方法才停止,那時人類已經找上門了。他一度以為族群的血緣就要在斬殺當中告終,直到卡瓦格博出現。這個堅強、自傲的新生命,帶領族類從死亡的終局復甦。

男人很意外竟然有同胞出現。他聽見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周遭突然安靜下來,不論是人聲,或是槍械的聲響都沒有。
下一刻,強烈的光線點亮坑道,奧姆抓準時機,用殘缺的雙臂保護身體,從被點亮的晦暗處衝出。

「......你們為什麼回來?」直到搭上車輛,在油門猛催之下離去,奧姆才疲憊地看著駕駛座,開車的是自己的同族,他的臉上也有裂痕。

副駕駛座的女性將盒狀的小型音響關上,這就是合聲的來源,屬於奧姆一類非人的民族音樂。如果真有百無聊賴的人,去影音網站搜索靈魂樂,他們可能會在無意間找到這些歌曲。以卡瓦格博為首的部族從北非流亡安頓下來沒多久後,他們就在一個大型的音樂創作平台上發現了這些影片,這表示世界上還有和他們血脈相通的生命。

「教祖知道有人會來,他說不管死活,一定要把你帶回來。」縮在貨箱內的大塊頭說,「就算剩下最後一個子民,我們仍然是神選的,不能把遺體交給外人。」

「就愛管閒事。」

「你明白就好。據點的人正在撤離,恐怕又要轉移地點了。」

被摧殘的引擎帶領他們從公路盡頭折返,沿著溪谷邊壁疾駛。

VSBR準備好說法,正要開口時,卻被綠騎士一把拉住。那是貨車離開視線的三分鐘後,埃克利正在狂奔,他已經事先叫本黎折返停車的地方,因應臨時需要移動的狀況,但他還是晚了一步。

「你想,他們要逃跑總不會往市區開吧?要是沿著峽谷,說不定Owl能盯著他們」

「等一下,蘿拉在哪?」很快的,再熟悉不過的悍馬車趕到,本黎拉下車窗,她的眼鏡因為奔跑的熱氣和室內外溫差而起霧。

「你不要告訴我她不耐煩等,已經跑去追車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很好!既不是萊頓也不是艾柏,她哪來的體力去追?」

「先別說了,上車。」埃克利待在副駕駛座,他的臉色看起來好不到哪去。

「你們要知道,追蹤器已經裝上了,無人機不會追丟的。」綠騎士擠進後座,手裡還緊拿著螢幕。葛城在VSBR之後也跨進車廂,很明顯地,剛才的槍聲已對她造成影響。

綠騎士知道自己不是Owl,但還是盡了同為組員的責任,在車體運轉時安撫她。

「不是,我沒有在緊張什麼的。」葛城盯著自己的膝蓋,它們在她躲藏掩體的時候沾上泥土,「我在意的是,他們知道我們會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很快地振作起來,眼神移向後照鏡,像是要藉此傳達給埃克利。

「呃,也許是報導錯了?我猜,這裡並不是他們的據點,這種鄉野奇談等級的東西本來就不太能信嘛。」綠騎士說。

「然後我們正好中計。」VSBR還在調整呼吸,「不管教授遇到了什麼,他們打算帶著那傢伙逃跑。」

悍馬車的車頭燈在山路上留下軌跡,有那麼一瞬間,葛城覺得坐在駕駛座的就是某個替飯店外送豆腐的日本漫畫主角,因為那幾乎是慣性飄移的駕車技巧總讓她懷疑,平時安靜的本黎究竟壓抑多少不滿。

埃克利正在快速思考,他必須從路徑推斷不明車輛接下來可能的目的地。要是對方真的在逃跑還好處理,但要是「撤退」,就代表在他們的據點還有更多異常的非人個體在活動。

他必須採取其他行動,像是聯絡Owl和百慕達,要是能向地方政府請求協助當然最好。

埃克利選擇了向Owl傳達了訊息。通訊器上首先浮現熟悉的徽章,接著他向Owl簡略提出他的需要。

「目標在逃,」他吞了口水,「蘿拉沿著河道往山下移動,讓百慕達就位。有必要就用槍,最少要在進入市區前攔住對方。」

他時間不多,也沒時間解釋,只能祈禱團隊默契讓Owl明白事情的急迫性——起碼有兩輛小型車正在西藏山區的產業道路上狂飆。

「教授,又有狀況。」綠騎士開口,「蘿拉她……呃……用了『那個』。」

是魔眼,而且是超出規定界線的用量,要不然綠騎士的下半臉不會這麼僵硬。

動作要快。他轉向本黎,雖然看得出她很拚命了,但埃克利還是希望她再快一點。

「很煩,不要催我!」本黎的雙眼直視著不斷從以引擎蓋為邊界消失的道路,猛踩油門。

「只有現在我承認,教授。」綠騎士不得不閉上眼睛,一直盯著螢幕的他顯然快吐了。「瑞士那次的山路您開得真好。」他的聲音有點顫抖,葛城忍不住拍拍他的背。

〈格林威治時間:九點三十七分〉埃克利的錶顯示。

就在這時,通訊器有回覆了。

「洽隆?」埃克利對著螢幕低語。「他們轉進那塊區域幹什麼──等一下,什麼叫蘿拉把車子轟掉了──高度從那開始往下,他們的小貨車會直接掉進河道啊!」

葛城在聽,邊用軟螢幕搜索空拍的地圖景觀,想和線圖比對。在車內的儀表板呈現的等高圖上的紅點正無視地形快速移動,和綠點,也就是蘿拉利昂的距離拉近,埃克利的車子則沿著公路前行。最後勢必要停車,下到河谷。

過了幾分鐘,埃克利開口打破焦躁的空氣。

「本黎,把車停下。距離差不多了,有可能會需要各位手邊所有的異星體,可以嗎?」

「當然!」

「還有葛城,妳跟著蘿拉接下來的行動。」埃克利看起來胸有成竹,這和半小時前的他截然不同。「再過半分鐘,他們就會經過這裡。」

他看著手上的螢幕,上藤的紅點不斷接近自己所在的公路一側,就在溪谷的山壁邊緣。儘管其他人已經有些疲態,但還是表現得很有精神,這讓埃克利很欣賞。

「他們不得不停下,」他的語氣加重,「我們只能在這裡動手。」

他看著離自己十五米遠的貨車殘骸正在冒煙,卻沒有任何動靜。

燃起的火團正處在高於悍馬車位置六米的緩坡,生質酒精流了一地。

埃克利正在沉思,回想在坑道發生的事情,他的疑惑有增無減。但如果將一切的問題都放在腦袋處理,只會拖慢任務的進度。最好什麼都別想,別操之過急。

「來了。」綠騎士指著兩點鐘方向的斜坡,那裡揚塵猖狂,「是蘿拉跟那男的。」

「怎麼樣,你不靠近看看嗎?她在公文署名的協力者是你耶。」

葛城沒有回答

她打開通訊器,試著跟溪谷另一側的Owl聯絡。在這期間,埃克利選擇收回巨輪狀的異星體,直到剛才為止,它們都像是會出現在印第安納.瓊斯電影裡的陷阱一樣,在本黎狂飆的悍馬車後面緊隨,葛城很意外它們竟然能跟上。

「我想再等一下,」葛城對著埃克利說,「給她一點時間,現在就追上去也太急躁了。」

「等到現在,時間已經夠久了。」

「就算是這樣,」她回答,「擾亂局面也沒有好處,萬一誤傷其他人呢?」

埃克利勉為其難地點頭,但他仍緊盯著不遠的邊坡,那裡不斷爆出塵風和碎石。Owl找到了一些記者,似乎是當地的媒體按耐不住而派出的,這或許能利用。他是麼想的,但其他人呢?任務眼看就要結束,但一切似乎都太過簡單了。

鮮明的敵人,無能的政權,還有當地人民的配合……,要是到最後,一切都只是在某人的策畫下成立的腳本,那就再糟糕不過了。

一想到一切的努力都只是舞台上決定好的流程,這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尤其是眼前的狀況,要是助長這件事的曝光度,勢必會對政權的形象造成不必要的負面評價,這樣兩頭空的結局就讓他想到就發毛。

「你說的對,我們先看著比較好。」埃克利又說了一次,像是在提醒他自己。

我們先看著比較好。」
 
回歸曆六十八年_土布加鄉_不明
格林威治時間:九點三十分整

葛城一眼就認出了車上的人,他們和埃克利在通訊裡提到的男人一樣,有著龜裂的五官和皮膚,魁梧的男人從置貨箱的門後出現,很不客氣地拿起兩個深灰色的金屬製品,接著它們發出火光,伴隨著噪音。或許稱不上噪音,但金屬小物劃過空氣的聲音在他耳裡很不舒服。

感覺很奇妙,蘿拉利昂這麼想。她至今還沒有真正看過人類製造的槍械。是從身邊的人口中聽見,她才意識到這種物品的危險性。

「車位坐滿了,有兩個人下來,他們三個──嗚哇,他們有槍耶!」

估計是和埃克利交談吧,蘿拉利昂心想。事情沒過多久有了轉變,她被葛城一把拉倒在建物的殘骸後。

已經解體的方體和構成它的傳統樓房附近,空曠程度超出想像,僥倖的是有幾棟住家的地基還在,蘿拉就這樣臥倒在苔衣茂盛的磚石上。

剛開始,她其實沒發現連接坑道的房子有什麼不對,但是現在她很樂見這些地衣之類的綠色植物,這證明被不明原因壓抑的生物成長所影響的範圍不大,起碼只有那棟石樓,但它已經不在了。

槍聲轟然響起,卻不如預想來得嚇人。蘿拉利昂瞇眼細看,對方的臉孔雖然異於人類,但算不上醜惡。

他們正在做被稱為火力支援的牽制,當然這也是葛城告訴她的,葛城還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這害得她一度以為人類的軍隊也無差別地徵收男女,直到策略遊戲這樣的產物第一次出現在她的認知範圍內。

「你那邊還好吧?」她趁著空檔開口。槍聲隨著彈殼落地的頻率減少,直到全無。

沒有人回答。她看見VSBR也躺進一排白磚矮牆的陰影裡,眼睛時不時在自己和持槍的男人間游移。葛城狀況不是很好,她似乎有點失措,趴下的時候右額擦到斷面,破了皮。素色的上衣被水氣浸濕,緊貼著肌膚。

「很糟糕,怎麼辦?」葛城從緊抿的口中勉強擠出一句話。

對男人而言,子彈一類的火器已經沒用了,最起碼他們沒有備用的彈藥。葛城感到納悶,作為抵抗用的武器,相應的彈匣不至於只留一份在身上。

除非他們本來不待在這裡?

她突然驚醒,假使對方和坑道內的埃克利接觸的男人同種,所以才會來這裡救援他。但是又為什麼要把他關在山脈的空洞裡?

蘿拉利昂謹慎地打量四周。這時,怠速的貨車傳來音樂,無線喇叭特有的音質沙沙作響。那是信號。

她心頭一緊,意識到時間緊迫。

「什麼都別做。告訴本黎──把車往溪谷開,等我。」蘿拉利昂拍了拍葛城,一個翻身從矮牆後衝出,長及腳踝的褲裙在她的腳步下顯得飄搖。

在男性釐清狀況之前撞上其中一個,從臥倒開始便握在她手中的泥土,形成了等質的刺器,順著那緊貼矮小男性腹腔的手迸發,長刺貫穿他的身體。

「幹!搞什麼鬼……?」另一名男性看在眼裡,狂怒地拿起槍托,準備往蘿拉利昂的腦袋砸去。蘿拉利昂抓緊時機,絆倒痛苦不堪的矮個子,她向後一踮躲開鈍器,趁機拉開距離。倒下的男性痛苦地抽動身軀,他淺藍的襯衫凹陷下去,剛才的一擊刺破了他的腹部。

比較魁梧的男性看起來有些卻步,他和蘿拉利昂拉相隔四個跨步的距離,但他的雙腳還在向後挪動。音樂始終未斷,語言不詳的合聲讓整個畫面變得妖異詭譎。

蘿拉利昂拉下兜帽,上身披褂的長袖服飾在冷色的環境下顯得矚目,用外星的水晶狀植物染色的布匹,在太陽的透射下甚至發出寒光。

忽然之間,一切都安靜下來。除了彼此的呼吸聲外,這塊畸零地上沒有其他雜音。

「混帳,就是現在啊!」抽搐的男人掙扎起身,從腰包裡拿出鐵色的棒狀物。他叫道:「往這邊,奧姆!」

「這是在演什麼?惠那,我覺得……」

「快回來,蘿拉。」葛城急忙開口,「離他遠一點。」

男人大笑,閃光彈一類的金屬物向逐漸坍方的坑道口丟擲過去,猛力撞擊地面。新式的軍事牽制裝備在近年有逐漸複雜化的趨勢,但現在被拿出來使用的這種,只是舊世代的軍廢品。不具備震撼彈的機能,只是提高鉀鎂的濃度,雖然在經濟體系紛爭的時代不易看見這些前世代的設備,但在代理戰爭或黑市就不一定了。

硝煙混合可燃的粉塵在接觸氧氣的一瞬間達到最大的作用,它良好地阻擋了蘿拉利昂的視線,使她不得不轉過身,用衣服遮掩。葛城沒有直視強光,但仍不得不把身子壓得更低來躲避光源。

「蘿拉,我有個建議,」她告訴自己不能躁進。「妳先退回來。綠騎士說追蹤器已經裝好了,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

她大膽地猜測,無人機因為光學器材被干擾暫時地失去作用,也就是短時間不能再依賴人工的方式來增加視野。

癱坐在地的男人一度失衡,又跌撞爬起,在大個子的攙扶下歪歪斜斜地跑向車輛。

「我記得你說過,這座山到這裡就是死路了,」蘿拉利昂擦了擦眼睛,「我們該追上去,要是他們進了市區怎麼辦?」她說道。

「先不管可能波及一般的人民,假如他們用混亂當作掩護,逃跑會變得很容易。」

坑道在搖動。負責開車的男性察覺了狀況,在遠處大喊,脆弱的岩石結構崩落,有些砸在坑道的出入口。一旁還殘留樓梯的痕跡,像貪食蛇的身體一樣,在填平的石壁上蜿蜒。

「等一下,那裡還有一個!」VSBR大吼,指著從煙塵裡衝出的身影,那不是埃克利或綠騎士。看身材是名男性,大概就是當時在暗道裡腳步聲的主人,也是這些裂臉的怪傢伙要接走的對象。

「快!」半臉崩塌的男人從車窗探頭,大塊頭也趁機躲進車裡。從粉塵裡衝出的男人先是遲疑,接著用幾乎是飛撲的姿態鑽進半掩的斑駁車門。

車子揚長而去。蘿拉利昂顧不得腦袋還在暈眩,她一邊看著卡車尾端的燈光遠去,一邊回想在會議時看過的地區路線圖。她記得附近沒有其他產業道路,車輛也不可能直接行駛在山脈的岩石上。

VSBR在幫葛城止血和整合訊息,本黎錯算時機而不在現場,綠騎士和埃克利透過微弱的電波訊號報平安──眼下不像是能馬上整隊的狀態。

「我已經跟處理的部門談過了,現在的公權力沒辦法調度最近的人過來這裡。」VSBR無奈地唏噓,「他們說已經在處理了,就在拉薩一帶。」

「狗屎,那裡也有?」

「規模很像是大本營之類的。」

「〈輪〉在清理坑道,」葛城告訴他們。她額頭上的傷口已經止血了,用生質的人造皮貼緊傷口。「教授他們沒事。」

「沒事……?攻擊他們的是什麼?」

「和我們的狀況很像,不過更嚴重。」

「製造第一層樓的牆壁的就是他,那個洞裡的傢伙。」

「然後呢?」VSBR開口,「現在要先走人嗎?」

「我們能做的好像只剩下等待。」

「喔,太棒了。我們可以等到教授過來以後確認傷勢,最好還能送去當地的醫院。過些時候再回來,然後那輛該死的貨車還會在他媽的原地等我們。」他焦躁地走來走去。

「也許蘿拉能去,她說可以分成兩……」葛城開口。

「我說的是可能!我可能會去追。」

「等下,」VSBR舉起手,做出樂團指揮在樂曲結尾時收音的握拳。「除非必要,蘿拉利昂。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冒著危險去做接下來的任何事。」

「現在就是必要,這樣下去他們會逃進市區,或是更慘,沿著鄉立道路閃去別的地方。」

VSBR沒有回答。他又啟動一次通訊器,希望埃克利那端的訊號有所改善,可惜沒有變化。除了人聲的雜音和機器本身的短路外,很難聽出什麼有用的詞彙。

從Owl在的那面山壁來的通訊,告訴他們已經就位。但現在一時半刻似乎也沒有辦法告訴他們接下來的行動。

「蘿拉利昂,我跟妳去好了。」VSBR說,「只有魔眼還不夠。我知道妳的體力極限就在那裡,要是在耗盡以前還沒有追上……」

「你不能去。」蘿拉利昂謹慎地說,「誰都不能,只有我去就好。」

葛城的雙眼被深深的不安壟罩,雙腳從苔蘚和雜草間挪開。她似乎不太想繼續爭論,於是往坑道的方向走去。

「想省成本的心態我能理解,真的。」VSBR開口,「可是不應該是現在。」

蘿拉利昂點頭。「我能理解。同樣是現在發生的事,你知道你攔不住我,惠那她也清楚不過。」

「幹……!好吧。」VSBR搔抓著頭髮,「要是真的沒辦法硬撐,就設法躲開他們,我不准妳隨便去浪費體力。」

「我說很多遍了,體力活一向不是我的強項,但在那之外的不一定。」蘿拉利昂越走越遠,接著從向下緩坡的邊際消失。她

的身影看上去都是灰白色的,像是不乾淨的雪。

準確地說,所有的雪都很髒。雪不必在外表上改變顏色來展現自己的不同,光是降下的行為就已經把空氣裡許多的物質,像是苯和有機碳吸附進去,這就是為什麼下雪過後,空氣常變得更乾淨。

第一次把蘿拉利昂比擬成雪的就是葛城,她當時真的想得這麼多嗎?

從近地衛星的軌道上看,在西藏偏遠地區的一條山脈邊陲,緩坡上隆起像是蚯蚓翻土而過的痕跡。那很像波浪,它隨著影像無法釐清的中心移動,然後消逝。

大概誰也不會注意到吧。蘿拉利昂飛快地構想這些泥石將要變成的形狀,一邊在根據自己腦內思考而變形的火成岩上。

墊高的厚底鞋下踩著凝固的泥塊,在她腳下的是似乎具有意識的滾動泥流,某種程度上像極了岩漿,不過是時速五十公里的那種。

接下來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能不能在進入市區之前攔下他們。所幸她的動作很快。不遠處,長方體的灰白色車輛映入眼簾,速度已經放慢。它的車身破舊,從上個世紀過渡來的烤漆明顯經不起自然的風化,出現像是棄置已久的外表。

他們知道有人會來,但肯定沒想到是她。蘿拉利昂加速,在平直的山路上與他們拉近距離。
「他們在慢性自殺,」外表比較精明的男人握緊方向盤,試圖用最小的彎道幅度來加速,甩開在後照鏡中逐漸拉近的緣舌種。「等到距離夠近,奧姆,你知道該怎麼做。」

「這是你證明自己的時候。只要能表示足夠的立場,教祖就一定會再接納你。」

大個子的襯衫男,用透氣膠布綑緊鬆動的手臂,看著一旁外表髒亂的奧姆。

「你說和他們為敵就好?跟這群人類?」奧姆瞪大眼睛望著他。他第一次有這麼大的感悟,自己在被關進天然岩洞裡的五個月內,卡瓦格博已經完全放棄原先的目標。

「醒醒吧,我們是為什麼要從佩特拉遷過來的?我們需要更多的空間,更多的尊重,不是嗎?」

「應該是這樣,但是你看看,現在的情況像嗎?」

奧姆的表情垮了下來。「瞎子!就是卡瓦格博不受教義拘束,人類才會找到這裡…..」他吼道。

在那之後的好幾秒都沒有回應,直到重物砸在車頂的響聲將他們拉回現實。某種程度上,撇開信眾不談,卡瓦格博確實整肅了體系內的要員。

包含奧姆在內的保守派,在一定程度上遭到管制和刪減,可怕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些高喊著信條的教民去了哪裡,在何時了結生命,卻沒有太多提出質疑的聲音,去檢查當代教祖的失格與否。最起碼奧姆嘗試過了,而落得這個下場也是萬幸的結果。

他知道自己有多餓。在長時間的監禁下,用星球本身的能量製造出的外皮明顯耐不住對「生」的飢渴,他也曾想將第一個發現,或是偶遇的其他智慧物種的精神吃乾抹淨,但這又和卡瓦格博有什麼區別?一族在古代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那種方式沒有剝奪其他生命的貪婪,而破戒的教祖現在背棄了它。

「薛明,在上面!」副駕駛座的男人大喊,但於事無補。

車身晃動,奧姆感覺頭頂竄過一陣熱流,他知道貨車的形狀已經維持不住了,落在車頂的東西改變了鋁箱的材質。一度,在沒有關緊的貨箱門的縫隙裡,奧姆看見在公路一側疾行的土流,他還懷疑是自己的疲憊導致錯看,但事與願違。

蘿拉利昂靠著地面的濕滑,在車輛追求謹慎而不敢擅自加速的時間點抓住貨箱,接著一躍而上,最後在頂蓋上掙扎。

她緊抓著車頂像是天線的結構不放。法規仍沒有嚴格管制的外掛式無線電設備,成為她的握把,戴著手套的四指緊扣,等待她平衡自己的位置。

沒等到男人做出反應,她深刻的長耳立刻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響,猜測他們又一次打算使用槍械。她放開一隻手,將掌心貼穩在駕駛座正上方的鋁製灰黑色頂蓋。

活化(Ai)。固定(Ehye)。」。她低語,

再造(Iw’nafh)……!」接著閉上雙眼。

車頂既有的平整消失得很快,長刺在如出一轍的手法下形成,鋁製的材質加大了它的威脅性,三十公分的茅狀物從頂蓋本身突出,將駕駛座上的男人從後頸而下地穿入,釘在發霉的皮製座椅上。

連喊聲都沒有,叫做薛明的駕駛雙手一鬆,車輛開始失控,在泥灘遍布的潮濕道路上衝撞護欄,公路即使有些微彎曲都可能導致車輛的翻覆。

蘿拉利昂的雙眼已經燒了起來,最起碼在色彩上是如此。貓似的琥珀色虹膜消失了,屬於宇宙的燦爛星空在她的眼裡盛開,簇擁著她的瞳孔。

是權能嗎?奧姆怒急攻心,卻也管不了這麼多。他明白自己承受不住接下來的衝撞,迎接他的只有四分五裂的身體和臟腑。他決定奮力一搏。

「奧姆,你別想……」

沒有等大塊頭說完,從裂開的皮膚裡透出的肉紅色微光變得活躍,光彩隨著奧姆的手勢增強,像是磁鐵,等著吸引躍動不已的鐵屑。

鐵屑肯定是貨箱本身,長方的醜陋鋁盒變形,在蘿拉利昂雪般的身影跳開頂蓋的下一刻,貨車就要翻覆的瞬間,鐵箱的形狀瓦解,而液狀的金屬流了一地。男性的襤褸身影從冒出火光的鐵塊中閃現,順著他製造的滑坡溜走,最後在邊坡下方的另一條公路停下。

已經成為廢鐵的貨車失去掌握,帶著身體四分五裂的怪人衝下緩坡,在一陣翻滾後停下,機油流了一地,引發了火的活化。

蘿拉利昂在一旁屏息著。前一秒還完整的車輛在物理衝擊下報廢,連著先前持槍的非人類們也沒有掙扎。她感到一陣脫力。

在火光後方,雙足立地的影子站穩腳步,靠著泥地的存在造出了更多方體,從火叢裡衝出的烈風又將火焰吹散,但汽油質的燃料仍支撐著鐵塊燃燒。

蘿拉利昂向一旁閃躲,半米長的方體接連往她移動的路徑上砸去,被火光籠罩的男人從公路的邊坡上往她衝去。她向後墊步,接著下意識右轉,幾乎著火的奧姆將腳下的砂石轉化為尖刺,想以牙還牙。

銳器沒有刺中蘿拉利昂。有一會兒,他認為自己現學現賣的攻擊奏效了,但一記後踢讓他的臉和想法碎了一地。奧姆苦不堪言的摀著臉,查覺到自己莽撞行事的羞恥和恐懼席捲他,正在瓦解的身體更時刻提醒著危險依然存在。

「我們還有什麼要談嗎?」對面的緣舌種女性問道。

「我道歉,我先前傷害了你們。」

「太高尚了。你看起來真夠誠懇的。」

蘿拉利昂的臉迎著風和硝煙。銀白色的長髮被束起,自然的季節風刮在她的臉上。奧姆看著她,接著後退一步。他不由得這樣做,畢竟現在的情況簡直是個死局。不論是這個小姑娘,還是後來居上的人類,他們不需要費什麼力就能殺死自己。

但是有這個必要嗎?話又說回來,為什麼自己也會被他們視為反抗者。只因為無法忍受的飢餓讓自己一度失去理智?

某種程度上,這個結果是咎由自取。奧姆無奈地想,開始盤算下一步該是投降或逃跑。令他意外的是,「現實」確實有一定程度的力量,它將自己從混亂的思考中拉回,進而選擇內心真正渴望的那一項。

他眼見人類的車輛停靠在不遠的公路,而蘿拉利昂因為聽覺分了神,轉頭去確認情況。

他咬牙切齒,再一次重整姿勢。他的雙腳邁開,往接向溪谷的一側狂奔。他的面前升起泥柱。它們硬化,在蘿拉利昂和奧姆之間隔開一群柵條。柵欄倏地被截斷。

蘿拉利昂這回沒用任何物質,僅僅是雙眼直視密集的土柵,由奧姆持有的權能建立起的屏障就四散而去。

這到底是什麼?奧姆發瘋似地邁開步伐,搖搖欲墜的身體掉下碎片。本該只屬於自己一族的能力,如今卻在別的星球的種族身上看見,而且更為強大。

他發覺自己沒辦法再使用權能。從柵欄瓦解開始,壅塞的苦悶感竄遍他全身,彷彿要把身體的所有循環賭上。

沒過多久,他已經抵達懸崖邊際。奧姆不再回頭,接著從那裡跳下。蘿拉利昂追趕上去,卻看見他浮了起來,僅存在於聖畫當中的彩雲包裹住他,接著奧姆逐漸升高。

太陽仍沒有出現,山谷間的風在此時變得更加猖狂,它呼號著,讓奧姆彷彿是被上天的使者接走一般飄搖。

「停下!」埃克利的聲音大吼,「不要再追了,蘿拉利昂!」

「妳盡力了。」

在無法控制的搖曳徬徨之間,失神的奧姆聽見了兩個聲音。男人和緣舌種的小姑娘。

顯而易見的,後者沒把前者的話放在心上。

蘿拉利昂不願放棄機會,她沿著崖邊衝刺,雙腳就要離開地面。靠著最後一點力氣,奧姆製造的彩雲沒有辦法更快地移動,只能往溪谷空曠處,就要接壤高原的方向水平前進。

少女跳起身來。透過蜿蜒的山壁邊緣,比較接近奧姆的一處躍起,甚至要與他同高。

她不等奧姆做出反應,無線電設備的金屬在她手中轉化成長刺,隨著她力竭的吼聲擲出──
埃克利傻在那裡,看著半空中的緣舌種少女在下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推落,掉下山谷。

她過程中想抓緊什麼,卻使不上力。不論是引以為傲的魔眼,或是其他的任何反應都做不出來。她直直地消失在叢生雜樹的山崖之下,從曲折的山脈邊緣消失。

蘿拉利昂痛得難以忍受,無法掙扎。風吹散她的束髮,比起雪還要潔亮的白髮自隨風四散。
葛城凝視著槍響的來源。那聲響並不劇烈,卻很深刻。有一瞬間,她幾乎要透過目鏡,和躲在對面山壁的陰影裡,手持狙擊步槍的主人對視。

「蘿拉利昂。」她囁嚅著,接著猛然轉身,往少女墜落之處奔跑。
 
回歸曆六十八年_土布加鄉_洽隆
格林威治時間:九點三十五分整

披著光學迷彩製成的保護色,男人將防水的槍袋打開。沒有霉味,一切良好。

拉賈塔端立不動。白色的戰術手套幹練地組織好金屬零件,槍管,彈藥,乾淨的準鏡,還有清爽的心態。

他一向不喜歡秋後算帳,不管是對別人或捫心自問。相較於其他職員,拉賈塔更有必須勝任這個職位的理由,這驅使他信仰天主教。

只有瞻仰這個神子,他才會意識到告解是多麼棒的東西。

早在黑暗時代尚未結束的英國,來自康沃爾的貴族什魯斯菲爾德就和他卑劣的母親殺害了他的妻子,而事後沒有人敢向聽取他們告解的神父尋求解答,以釐清惡行的原委。

在這個劣質的家族事發過後,從公爵的神態來看,向代言神的教會人士告解,確實幫助他的往後餘生能夠繼續歡快起來。

拉賈塔沒這些作古的老惡棍來得陰險,他只是聽命行事,而且恰巧得到一次機會。機運告訴他,這是解開長年疑問的好機會,他早逝的祖父必須得到一個解答,用它來告訴子嗣,為什麼自己在近半個世紀以前會死在偏遠的古城。

拉賈塔繃緊肌肉,將槍膛放直,架好輔助的鐵具。他果決地將槍口對準虛空,目標即將經過眼前,那冉冉飄動的雲團裡有著獵物,來自北非的怪異物種。

他想扣下板機,心裡卻油然升起一股異樣感。拉賈塔認為情勢對追逐異物的緣舌種不利,她可能會遭受埋伏。於是拉賈塔轉動槍身。

底下的河道不深,她會沒事的。要是有問題,自己大概再找機會幫她一把。拉賈塔揣測,反正到時候再道歉就好了。

那是瞬間的行動,也許帶有一點惡意,但他確實為了蘿拉利昂──這個尚未知曉名貌的緣舌種女性著想,於是他開槍。改造後的李.恩菲爾德式的狙擊步槍精準地擊中她的右肩。

拉賈塔在命中目標後鬆了口氣,但他身體卻開始發冷。他壓低身子,想降低可能被發現的機會,但為時已晚。

在岩洞上方的緩坡處,Owl全看在眼裡。他指揮著巨獸跳下,卻沒有看見持槍的男人。

拉賈塔從岩洞的邊際離開。他跨上摩托車,身上的羽絨衣簌簌作響,手臂上皮製的臂章在淺灰的衣料之下顯得醒目。

那是米斯卡托尼克大學的校徽,被文學家波赫士稱為薩拉坦(Zaratan)的虛構生物的浮島巨龜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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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sky00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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