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 弧底之淵 (2)
蜜絲緹注意著蘿塔蘭娜的一舉一動。雖然這是她從以前到現在的工作，但這還是第一次她這麼認真和謹慎。
從號角吹響的第一聲開始，她就沒有任何一刻是鬆懈的。在她探索過蘿塔蘭娜的歸所後，創造出自己的魔法師仍然依循著習慣，在窗外照射進來的晨光底下慵懶又無精打采地坐起身子。
她相信所有人都接收到丹特殷的命令了，但蘿塔蘭娜顯然不怎麼想遵守它。她做的事情和之前相比是沒什麼變化的，反正就是替對方打理出完美的儀容，簡單到除了想要痛罵魔法師太懶惰以外，她不會產生其它的情緒波瀾。
只不過，今天的情況就大相逕庭了──她的心情複雜無比，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蘿塔蘭娜。
「有什麼煩惱嗎？蜜絲緹呦。」
在她梳理那頭亂糟糟的長髮時，蘿塔蘭娜這麼問了。她很確定出賣自己的是她和蘿塔蘭娜之間的連結。只有透過它，魔法師才會明白自己的情緒是什麼形狀。「妳要是願意說的話，我可以替妳趕走那些壞東西哦。」
蜜絲緹沒有停下手腳，依然繼續著那流暢的梳頭動作。她抿了抿嘴，不希望在話語中投注太多情感。「有些事情正在困擾著我，但我認為我們會有更好的時機的。到時候，我們再來談談吧。」柔軟的髮絲流過她的指尖，她專心地把每一處捲在一起的地方梳開。
事已至此，她深知蘿塔蘭娜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所以無論再怎麼隱藏，也終歸是沒用的。「哦？好吧，就隨妳了。」她承受著蘿塔蘭娜那帶著好奇的目光，放下梳子，從衣櫃裡拿出一套潔淨的衣服。
真折騰──她一邊想著，一邊快快地幫蘿塔蘭娜著好裝。剛穿好的袍服上有些皺褶，她出了一點力，用雙手撫平它們。
直到她把蘿塔蘭娜推出房門，她們都沒有再交談過任何一句話。
從她們進入白銀城開始，這座城池就一直都很忙。那並非空穴來風，她不只一次地看見有人在城堡內的走廊上奔跑，大家說話的語速也快得讓人聽不懂，所有人永遠都是一副慌張著急的樣子。
由於丹特殷要求大家的速度必須要快，所以白銀城自然是比昨天還要忙碌。兩位穿著破爛布衣的佣人跑過她們面前，手上還端著多到幾乎不可能拿得動的盤子，有幾下晃動實在太劇烈了，讓她以為盤子差點就要掉了下來。「若要用餐，請到廣場去吧！那裡有剛烤好的麵包！」其中一人大喊，而另外一人則補上了一句「失禮了！」
就這樣，她看著她們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視線裡，才和蘿塔蘭娜互看了一眼。「妳餓嗎？我們去拿點吃的吧。」
蘿塔蘭娜沒有出聲，只是挑著眉，點了點頭。她牽起蘿塔蘭娜的手，走在前方──她可沒有信心自己能心平氣和地跟魔法師並肩走路。
她是有點怕蘿塔蘭娜會對於自己的反常窮追不捨，但好在蘿塔蘭娜並沒有那麼做，於是抵達廣場的這段路稱得上是安和的。
廣場上聚集了魔痕軍團的人，多數人的臉上滿是疲倦，但他們的嘴倒是很勤快，咒罵丹特殷的話從沒停止過。她給蘿塔蘭娜拿了塊燙手的白麵包，又盛了一碗有很多培根的濃湯。
昨晚的事情讓她沒什麼食慾，不過她依然決定要吃點東西。把食物硬塞進胃裡的感覺並不好受，但她知道空腹趕路的感覺會更加噁心難耐。兩、三口水可以幫助吞嚥，把那些她無法擠進喉嚨裡的食物帶進身體裡──於是她現在覺得身子有點兒沉。
把蘿塔蘭娜落在一旁是她想做的事情，而現在也進行得不錯。等她吃完了，我再去幫她收拾。即使只不過是幾分鐘，她也貪圖這短暫的寧靜與心安。
她很不願意面對那道聲音，想要逃得愈遠愈好，但一條堅固得無法折斷的鐵鍊綁住了她，將她和蘿塔蘭娜束縛在一起。這代表她必須面對，哪怕世界的末日降臨在自己面前，她都得睜大雙眼去看、豎起雙耳去聽。避難所並不存在於世上的任何角落，她是知道的。
「蜜絲緹！」
她向後轉身，看見芙妮向自己跑了過來，神情有些慌張。「聽說了嗎？丹特殷要我們再早一點出發。亞斯特瑞安的士兵團已經離城了，而我們得走在隊伍的中央。」
「這……」她皺眉，撇頭看向蘿塔蘭娜。魔法師還坐在原本的位置，手上拿著的湯匙正舀起一口湯。「抱歉，我們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我是說，我們可以等蘿塔蘭娜用完餐嗎？」是的，她清楚自己的要求不是很合理，但她不希望蘿塔蘭娜的時間被打擾。
芙妮露出笑容，那看起來一點也不勉強。「當然。我們會從北大門出去，現在我就會幫妳們把馬匹備在那裡。等妳們好了，在那裡找到我們，我們就可以一起離開白銀城了。」
蜜絲緹和芙妮道了聲謝，並目送對方離開。單看背影，少掉左手支撐的篷袖空蕩蕩地飄動著──雖然芙妮少了一條手臂，不過動作比起一般人還要更加迅速，那是她敬佩芙妮的一項特點。
當她轉頭的時候，蘿塔蘭娜正好抬起頭，和她四目相交。蘿塔蘭娜面無表情地舉起手，雙頰鼓了起來，似乎是還在咀嚼；拿在手上的碗看起來是空了，至少應該只剩下一點點沒喝乾淨的渣屑。
她向蘿塔蘭娜走去，準備幫對方善後。
不論如何，她都得逼迫自己去面對她、面對它。
行軍的過程很順利，除了有些人快要跟不上亞斯特瑞安士兵的動作以外，一切就如她所希望的一樣平安。
總數超過萬人的行動是盛大的，但她身處隊伍的核心，看不見這支軍隊的整體樣貌，不免覺得此次的行軍沒什麼特別的。也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能體認到不同凡響之處，但蜜絲緹不認為自己會得到那種機會。
今日第一次的休息定在午後，當天上的烏雲愈來愈厚，抵抗不了土地呼喚的雨水滴落到她的頭上時，丹特殷的軍令才由穿梭在隊伍四周的斥侯們挾帶，並在轉眼間就擴散至全軍。
幸好雨勢並不怎麼大，不須拿出防水布遮雨。終於盼到的休息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幾乎所有人都是倒在地上，雙眼緊閉，看上去就跟死人如出一轍；馬匹沒有被拴住，但牠們就是靜靜地待在原地──這就是良駒的價值所在。
「這個給妳。」
芙妮伸手過來，指尖捏著一小塊褐色的碎屑。她不了解那是什麼，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拿取。「亞斯特瑞安的特有軍糧。據說這裡頭摻了很多對身體有益的香料……還有水果的汁液？吃起來像馬鈴薯泥一樣，但是味道很特別。」芙妮又靠近了一些，她只好接過它。
她的鼻子湊近，連續嗅了幾下──鑽入鼻腔的除了淡淡的柑橘味以外，她沒能再判斷出其它味道。摸起來的感覺，要比一般的馬鈴薯泥還要更濕一點，就像花圃中剛澆過水的土壤一樣。
蜜絲緹盯著這一樣食物猛瞧。這東西真的能當作軍糧嗎？她的心底浮現出許多疑惑，當然也包含對口感的想像。她雙眼一閉，把那東西塞進嘴裡，開始用心品嚐它。
「蘿塔蘭娜也來一點嗎？我這裡還有。」
「好呀──！謝謝！」
就如入口前所想的，這東西並沒有過於強烈的味道。香料到哪去了？她嚼著，因為有些黏稠的緣故，她嚼了好幾下，才把它吞進肚裡。一點兒都不甜，也沒什麼鹹味。某種方面而言，她感到有點失望。
「吃起來還算可以……吧。」她解開水袋上的繩結，喝下一口水，清空喉嚨上的異物感。
「聽說亞斯特瑞安人只要吃下這個，就可以連續行軍三天都不休息。」芙妮聳聳肩，嘴角微微上揚，似乎也認為自己剛才的話太過誇張。「雖然聽起來很不切實際，不過能嘗試一下還是挺新奇的吧？」
「是的。感覺還不壞。」她想到在場還有一個人尚未發表感想，「蘿……」從連結的另一端，一股反胃的忽然湧了上來。內心一驚，她立刻轉頭看向蘿塔蘭娜──
蘿塔蘭娜臉上的五官皺在一起，舌頭吐在外面，口水沿著舌尖與嘴角流了下來，而造成這齣慘劇的兇手早已橫躺在地上。亞斯特瑞安的軍糧被蘿塔蘭娜咬了幾口，失去了原本的糰狀，看起來就像嘔吐物一樣不堪入目。
「好……好難吃……」
「就算難吃，也不必這樣吧……」蜜絲緹瞪大雙眼，想不到任何一句可以譴責對方的話。她盯著那灘東西，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這下可好了，蘿塔蘭娜。我們要如何把它移走呢？不那麼做的話，大家就會知道某位成年魔法師的行為舉止就跟小朋友一樣。」
蘿塔蘭娜的表情一樣難看，從袍裡拿出一條手帕，擦著嘴角和手。「燒了它吧！這樣最快，也最簡單。」語畢，魔法師便伸出右手，輕輕地勾動著食指和中指。
一瞬間，火焰無中生有，迅速覆蓋住那團「食物」，並在眨眼之間燃燒殆盡。最後一點火苗消散於空氣之中，彷彿它從來沒存在過。
「哇……控制得真棒……」芙妮拍著手，神情驚訝地給出了稱讚，隨即又露出了靦腆的笑容。「我想我沒辦法做得這麼流利。」
她很確定蘿塔蘭娜一定聽見了──要是平常的話，蘿塔蘭娜早就得意地抬起頭、用鼻子看人了，但現在只露出了她猜不透的微笑。「妳應該也可以的，只不過需要一點點的練習。」蘿塔蘭娜的語氣很是冷靜，完全不像她所認識的魔法師。
「真的？」芙妮睜圓了雙眼，顯露出十分有興趣的樣子。「我認為我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訓練了，但仍然遠遠不及妳。我應該怎麼做？」
蜜絲緹莫名地感受到一股惡寒。
「夜晚到來時，我再詳細地和妳說吧。」
聽著那句蘿塔蘭娜淡然地說著，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聲音。
夜幕拉下之後，全軍都致力於紮營的動作。
她聽說她們光是今天就已經趕了三天份的路，但丹特殷還是不太滿意的樣子。魔痕軍團的魔法師個個唉聲嘆氣，嘴上早已不再掛著辱罵丹特殷的話──之於他們，現在把力氣省下來且好好地休息，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部分亞斯特瑞安的士兵來到隊伍的中央，幫一些不怎麼拿手的魔法師搭起帳篷。他們愛說話，但說的是另一種語言，所以當他們在一邊大笑、一邊暢聊的時候，她並無法得知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事。
她沒有讓亞斯特瑞安人幫忙自己。她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就弄好自己和蘿塔蘭娜休息用的帳篷。在晚餐過後，她就一直在等蘿塔蘭娜和芙妮的對話。
「久等了。」
當耳邊傳來芙妮的聲音時，她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那我們去比較隱密一點的地方吧？」蘿塔蘭娜提議，於是她和她們一起遠離軍隊，走到幾百尺以外的空地上。
創作內容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