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發現了。
是的,我半夜偷跑出門徹夜未歸的事情被晴姊知道了。
我將穗希平安送回家並交還摩托車後,卯足全力飛奔回家的我親眼目睹那驚人的現場。
門壞了,那個貼有鬍子大叔海報的房門就像沒人要的垃圾般躺在地上。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稱呼那個木板是門吧?畢竟都從牆上被拆了下來。
在我面前的兩人。暴跳如雷的晴姊與已經嚇暈的建祐,晴姊正掐著建佑的衣領不斷搖晃,試圖把他叫醒。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這樁慘劇要從三十分鐘前說起,當時我還開開心心載著穗希往回程的路上。
失眠加上肚子餓的晴姊在清晨五點多時猛敲我的房門,要我幫她出門買早餐。先前跟她提到我感冒(假的)的事早忘的一乾二淨。
畢竟是晴姊嘛,忘記的話再提醒她一次就好,建祐只要戴好口罩,裝出一副咳的很嚴重的樣子含糊帶過就沒事了。
是的,如此簡單隨意蒙混過去便行,但這些假設跟進展,都是建立在建祐是正常人的情況下。
換句話說,他搞砸了。
晴姊敲門的時候,建祐正處在半夢半醒的茫然狀態。
再怎麼說前一天也上了整天的課,會想打瞌睡休息一下也是能理解的。
沒想到建祐直接對著晴姊大喊別吵啦、少來煩我之類起床氣的話,在家的壞習慣表露無遺。
雖然當下他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對勁而趕緊戴上口罩回應身體不舒服,可演技很差的咳嗽還是讓事態三兩下就往不妙的方向直衝而去。
晴姊也不是傻子,起疑的她先是假意的溫柔關心,接著便是一連串哪個科候診室在幾樓這類的問題。
建祐怎麼可能回答的出來啊,說實話連我也偶爾會搞錯,通常都要對照看診資訊表才能找到正確的診間,情有可原,完全可以理解嘛。
不過連胸腔內科在幾樓這個基本到不行的問題都問了,嗯,我幾乎每天都會去的地方說不出來才奇怪吧。
就算不知道,醫院最多也就五個樓層,真要猜也有五分之一的機會。
因為建祐是笨蛋嘛,真回答得出來才奇怪,不意外……一點都不意外……
他支支吾吾半天,回了個錯誤的答案。
通常遇到可疑的人在家應該都會先報警,這是基本常識沒錯吧?
如果晴姊報警的話,連叔叔也會一起加入戰局,到時候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該慶幸晴姊也不是正常人嗎?
晴姊只給了建祐短短十秒的時間要他乖乖從房間內出來。
建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抵死不從,說什麼也不肯乖乖打開房門。啊啊……對了,他跟我約好會死守房間。
笨蛋,建祐真的有夠笨的!
這時候就別管跟我的約定了啊!一個不小心真的會鬧出人命耶!
就這樣,晴姊如同扭開飲料瓶蓋般輕輕鬆鬆地將門把扭壞,接著用那股怪力硬生生把房門拆了下來。
親眼目睹那驚世駭俗怪力秀的建祐直接嚇暈,兩腳一癱倒了下去。
此時我正好到家,我很慶幸剛好趕了回來,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我絕對會愧疚一輩子的。
面對怒不可遏的晴姊,我試著用輕鬆的方式與她周旋。
她雙眼彷彿要噴出火焰似地直瞪向我,真的很嚇人,但這種情況下慌張是沒有用的。
即使打哈哈說我是在不久前剛出門買宵夜要跟來家裡過夜的建祐一起吃,還是三兩下就被晴姊給拆穿。
有這麼一句話:「說一個謊要用更多的謊來圓。」
是的,因為我手上並沒有所謂的宵夜。
接著,晴姊毫不留情狠狠揍了我一頓。順道一提,在開扁之前,她還細心地幫我拿下眼鏡。
直拳、飛踢還有關節技之類的手段全用上了。不過我是不會說的,打死也不會說。即使被揍得鼻青臉腫,我絕口不提夜遊的事情。
短短二十分鐘內,我遍體麟傷。嘴角淌著鮮血、全身又腫又燙,四肢都快沒感覺了,意識朦朧不清,即使這樣,我還是沒說。
我早就做好覺悟,怎麼樣都休想我吐出隻字片語,休想!
晴姊難得見到倔強不肯屈服的我,用盡手段也問不出個什麼所以然只好作罷,並摸摸鼻子聯絡認識的木匠在叔叔發現前將房門修好。
撇除掉我身上的傷及建祐所受的驚嚇外,夜遊事件到此算平安落幕了。
*
緊接而來是期末考後的暑假。
說到暑假,肯定少不了湛藍的天空、炙熱的豔陽及冰冰涼涼的大海。
是的,考完試的我原本想在暑假帶穗希一起去海邊玩。
原本、原本是這麼想的,但是……
天不從人願,偶爾會有這種事發生嘛……
是的。
我被二一了。
明明努力把講義與課本中的東西都讀到腦子裡,加上沒日沒夜的練習考題,就算不是班上前幾名,肯定也是安全範圍的我。最後竟輸在所謂的考運不好。
設計考卷的老師不知道在想什麼,出了一堆在命題邊緣徘徊的冷門考題。
而藉助穗希手寫講義確認考試範圍的我,理所當然輸的不成樣子。
這麼一來,即使期中考成績還不錯,算上平均分數後我還是逃不過被21的命運。
因為太沒道理了,我拿到成績單的當天,甚至一個人躲在廁所裡面偷哭。
原本毫無懸念要重讀一年級的我,因為這幾個月表現認真的關係,班導特地在留級會議中提出這件事情討論。
最後,學校考量到我有努力在挽救成績的態度,便開出暑期一個月每天到校自習及考試的暑期補修方案,只要平安度過這一個月便能順利升級。
教務處中負責學生成績的主任露出一副「運氣真差啊」的表情盯著繳交重修費用的我,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我因為這件事情被叔叔訓了一頓,還鎖上房門禁止我碰房內的收藏直到暑期補修結束。
災難尚未結束,穗希聽聞這件事後大為光火。
她沒有將偷拍的事情告訴其他人,畢竟我現在是她男朋友嘛。
取而代之的是一頓拳腳相向並罵得狗血淋頭。
唉唷……真是的,明明都說了只要乖乖去補修就不會留級。這女人一點都不會手下留情耶!
「好啦好啦!重修結束後我每天陪妳去海邊玩嘛!」
我在單方面挨打中好不容易擠出這一小段話。
「就這樣?」穗希用毫無情緒起伏的語氣回問我:「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啊?」
碰!碰!
她用直拳重擊我的背部。
我因為跪在地上挨揍看不到她的表情。根本就氣炸了嘛!救命啊!
穿著黑色長襪的纖細小腳一下又一下使勁踹向我的背部、腹部及護住頭的雙手。
那天是穗希回校補考期末考的日子,因為考完的時間比預定的還早,她閒著沒事便跑到我家來玩。
但看到深鎖的房門與大紅色的成績單後,她原本開心的表情瞬間就垮了下來。
我猜想她生氣大部份的原因是因為不能碰叔叔的收藏品這件事情,畢竟現在連房門都進不去嘛……
趁著暑假想大玩特玩遊戲的她被阻撓後,理所當然地將怒氣全部傾洩在我身上。
「唔哇——!我錯了!不要再踢了啦!」我像個被父母親教訓的孩子一樣抱住自己的頭,不斷求饒。
「哼!」
碰!啪!
衝擊力逐漸加強,穗希似乎更加使勁的踢我。
前陣子因為夜遊被晴姊揍的傷尚未完全好,腹部及手上都還有些瘀青,她絲毫沒有看在這些傷的份上同情我。
「重修結束我帶妳去隔壁鎮的遊戲店逛逛啦——!」我竭盡全力大喊。
這是不斷挨揍的我目前所能想到少有的得救方法,下一個說每天買布丁好了。
出乎意料之外,狂風暴雨般的踢擊轉瞬間便結束了,我抬起頭,只見穗希喘著氣拍拍裙子,隨手從包包拿出掌上遊戲機躺在沙發玩了起來。
「這可是阿緒你說的唷。」
她露出笑容。只是,看起來似乎不懷好意,滿是惡作劇得逞的感覺。
不妙,我心底一顫。
中計了……她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吧?
「對……」
「你說要買幾片遊戲送我對吧?」
嗯,這算勒索嗎?百分之百絕對是勒索!搞什麼東西啊!
「誒……?」
我發出遲疑的聲音。
但當我看見穗希摩拳擦掌準備從沙發起身時,我連忙改口:「對對對,逛街怎能不買東西嘛。」
她聽到我這麼說後,側臉露出那宣示勝利的賊笑。
容我再重複一次,真是受不了這臭女人耶!
雖然我本就想趁著暑假去打工買些東西給她,唉唷……果然該找個時間好好唸唸她才行。
不不不,還是現在就唸唸她好了。
我輕撫腫脹的雙手及腹部,一邊思索如何讓穗希反省的話語。
客廳的電視播放著懷舊的超級英雄影集,紅色英雄雖然被打倒,他卻怎麼樣也不肯放棄,誓死不對惡勢力低頭。
嗯,這不正好嗎?只要懷著這樣的信念,壞蛋也會理解的吧?
微風透過窗戶徐徐吹進午後略顯悶熱的客廳,我看向眼前躺在沙發上玩著遊戲機的任性少女。
我清了清喉嚨後緩緩開口︰「我說妳啊……」
*
「緒,重修還順利嗎?」
「今天是最後一天,剛剛才考完試,應該沒問題。」
我跟叔叔倚靠在醫院五樓的靠海陽台上曬著太陽,剛下過雨的午後,空氣聞起來有股被洗滌過的清爽感。濕潤的感覺讓人心情不禁輕鬆了起來,不全是好天氣的關係,有部分原因是我終於結束長達一個月每天去學校報到的重修日子。
今天下午剛好是穗希回診的時間,我陪同她來醫院時巧遇因熱感冒來醫院掛急診的叔叔。
注射了特效針等待恢復的叔叔在五樓面海的陽台上吹著風曬太陽,我湊到他身旁跟他一起看著大海。
我當下沒什麼話題好跟叔叔聊,沒來由的感到詞窮。所以我打定主意只回答問題就好。
好一會兒,我們只管眺望那廣闊無垠的大海,平靜的海面上灑滿絢麗的光輝。此時正好有艘船要駛入港口,船上那鮮豔的彩繪與熟悉的汽笛聲,應該是往返離島一天四班的交通船。
叔叔似乎跟我一樣看著那艘船,他對我說。
「我們暑假結束前坐船去那裡玩吧,帶上嬸嬸、晴、小希,看要玩水還是烤肉什麼的。」叔叔這麼說著,同時從背包中拿出兩罐不冰的運動飲料,他將其中一罐遞給我。
「嗯。」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關於小希的事情。」
「不會,我習慣了。」
「啊?習慣?」
「咦?不對嗎?」
「緒是個受虐狂呢……真是小看你了。」
「才不是勒……唉唷,煩死了,臭叔叔。」
我輕推他剛打完針的手臂。叔叔露出一臉「被我說中了」的詭異笑容,轉開運動飲料一口氣喝掉半瓶。
「你有好好想過以後的事情嗎?」
「沒有耶……畢業後先在鎮上找份工作吧。」
「不考慮去讀大學或去北部看看嗎?」
叔叔的語氣帶著些許擔憂。
畢竟家裡的方針是十八歲後什麼都要自己想辦法,不論是錢還是未來的事情。讀大學只會給自己徒增困擾而已。去北部的話人生地不熟的,自己也沒什麼保握能好好過生活。光看著那些高聳的建築物就覺得很不舒服。說起來,我想離開鎮上的理由到底是什麼?說不上來,但我總有預感自己繞了一大圈後還是會回到這裡。其實,小鎮也不算太差,雖然聽說再過幾十年或幾百年,海水會把這裡淹沒,但那也是好久以後的事情。
而且,還有個少女在這,穗希就在這裡。
我所能夠奢求的,能緊緊摟在懷中的重要寶物,全都在這裡了。
我閉上眼,回想她鬧彆扭、撒嬌、生氣、開心的聲音。
還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嗎?
或許有吧。但若不是跟穗希一起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嗎?
現在,只要這樣就夠了。
仔細思考後,我開口回應叔叔。
「暫時沒有。」我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這樣啊……」
他欲言又止的張開嘴,猶豫片刻後還是沒能說出些什麼。
「不用擔心我啦。」
「呿,還早呢,晴快成年時也說過這句話,結果到現在還不是要我操心,真是的……」
哈哈,畢竟是晴姊嘛,太靠得住反而奇怪。
「剛剛我去便利商店時,遇到臭小鬼軍團的另外三個人。我一時心血來潮問了他們同樣的問題,結果除了那個弱到不行的小鬼外,大家的回答都是留在鎮上耶。」
我想了一下,叔叔指的是建祐吧?倒不如說我們四個中也只有他有本錢出外唸大學。
「信跟小平頭都說要接家裡的事業,想想也是,生意都還不錯,沒理由放著不管嘛。」
我懂的事情與詞彙並不多,對於人生規劃沒什麼具體目標,尤其是別人的人生。怎麼說呢,單用自己目前的心境來看,能說的僅剩這句話了。
簡單又粗略,甚至還有些瞧不起人的感覺,卻是唯一能真切表達我內心想法的話語。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
聽完我的回答,原本眉頭微皺的叔叔,似乎嚇了一跳。
「的確。」
叔叔輕輕點頭,感觸良多般的重複說了數遍:「這樣並沒什麼不好……」
蔚藍天空的浮雲隨著風不斷飄向遠處,廣闊的世界與眼下這個小到不禁使人嘆息的小鎮,只能留在鎮上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已經找到自己所重視的事物,即使未來朦朦朧朧的,讓人感到不安與害怕,但只要跟她在一起總會有辦法解決的不是嗎?
這是我們做出的選擇。
「叔叔……」
「嗯?」
「謝謝你。」
「你這小子……」
我對叔叔露出燦爛的笑容,他抿嘴微笑輕哼了一聲。
此時,輕快的喀噠喀噠聲從後方的樓梯傳來,不轉過身去也能感覺聲音越來越近。
接著,我的肩膀被人拍了幾下,在下意識轉頭的瞬間,一根纖細的食指抵住我的臉頰。
「唉唷……妳玩不膩耶……」
我用無奈的語氣說道。
「嗯,每次反應都不一樣,很好玩嘛。」
當然,她沒對我的語氣做出合適的反應,而是毫不放在眼裡笑出聲來。
穗希說話的同時,用指尖拂過我的髮梢,朝我的太陽穴戳了幾下。我溫柔地撥開她的手,輕聲問她。
「醫生有說什麼嗎?」
「這個嘛……李醫師稱讚我最近保養得很好呢。」
「太好了。」
「嗯。」
不知為何,我心底好像有股暖流竄過,明明是普通到不行的閒聊,卻讓我想拿起相機或任何可以記錄的東西好好保存這一刻。
正當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準備拿出手機時,穗希瞇起眼睛將她的臉越湊越近,直到彼此的臉相隔約莫十公分。
「阿緒在笑什麼啊?」
「咦?沒、沒有,才沒有勒。」
被看穿心思的我連忙否認。
「好了好了,你們是不是忘了我還在呀?」
被我們晾在一旁的叔叔忍不住出聲,他用雙手摀住臉故做害臊的樣子,指間的縫隙寬了些,能看見他正在竊笑。
「我是不反對年輕人談戀愛啦,不過呢,嗯,對嘛,果然還是……」
唉唷,雖然叔叔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但還是覺得很難為情。
穗希用手輕觸我的手背,隨即分開,過了一會再次輕觸、分開,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牽起我的手。大概是在意叔叔的視線吧,至少平時的她不是這樣的。
叔叔並沒有發現穗希的動作,仍自顧自說著調侃我們的話。
稍稍思考後,我決定這麼做,便開口回應叔叔。
「這又沒什麼。」
我一把握住穗希的手,將她拉近我身邊,簡簡單單的。
穗希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女。
身著純白連身洋裝的她正站在光與影的交界,那頭長髮隨著微風搖曳,臉頰染上羞澀的色彩,雙眼蘊含深邃的光芒,既堅強且美麗。
確實感受手心傳來的暖意後,我再次握緊穗希的手,凝視著她。
穗希對我露出笑容,那是個完美且真誠的微笑。啊,沒錯,這就是我所重視的珍貴事物。不論現在還是未來,我都將一直守護下去,這世界上獨一無二最為重要的寶物。
「叔叔,我們先走囉。等等還要跟建祐他們去漁港逛逛。」
「這樣啊……那晚點幫我買些東西回家吧,今晚我想煮火鍋。」叔叔將他隨手速寫的小紙條及千元大鈔遞給我,開心地說道:「剩下的錢就給你們當零用錢,要早點回來唷。」
「嗯,叔叔謝啦。」
我接過鈔票收進口袋後,牽著穗希的手往樓梯間走去。
「走囉。」
「嗯。」
「等等順便去買布丁?」
「誒?真拿妳沒辦法耶,只能買一個喔。」
「好啦好啦,明天要去哪裡玩?」
「搭火車出去逛逛如何?」
「嘻嘻,好啊。」
與此同時,微胖的男子始終佇立於原地,倚靠著陽台欄杆。
隨著輕快的聊天聲逐漸遠去。
他手裡的運動飲料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喝光了,男子嘆了口氣並將寶特瓶收進背包中。
之後的事情可遠比現在還要辛苦唷,你們真的明白嗎?
他喃喃自語。
過了一會兒,他的視線停在停車場中比肩走著的兩人身上。
少年似乎說了什麼,惹的少女不斷拍打他的肩膀。距離遠了些,沒辦法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少女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臉上笑得燦爛,少年也露出滿足的笑容。西斜的金黃色光芒,照耀著兩人,細長的影子如同他們牽在一起的手彼此交疊。
男子臉上流露淡淡的笑意。
這樣的確沒什麼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