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妖師南風文學獎第四名

作者：日倫│2019-07-16 10:49:03│巴幣：0│人氣：81

雷雨夏夜。
閃電於空橫行，瞬光刺目，又歸於悶雷和雨。
家家戶戶在雷雨夜中各自守住一方光明。荒野無人。
無人？
不，還有那個男人。
剎那的光亮勾勒出他模糊的存在，下次閃電時，卻又不見身影。
那不祥隨之而來的鬼魅般的男人。
最後一聲雷響，伴著同時綻放的刺眼光線，黑與白，為這場雷雨畫下休止符。
一切終歸於黑暗。
而男人的旅途並未終止。
踩踏著不甚穩健的步伐，時而急促時而緩慢，在泥濘山徑中前行，目標是山下的、黑暗中的村落。

01
年輕的男人是一名出眾的獵妖師，眾所皆知，卻亦眾所皆避。
因他不執行獵妖的天職，而將閃爍著冷光的刀尖指向人類──他狩獵同族。
但沒有人會直接提起他的名字，此為恥辱、此為獵妖師光輝歷史中的污漬，眾獵妖師稱其為邪。
但這個男人並不在乎，依然執意四處進行他的狩獵。
｢為什麼？｣
每個瀕死的靈魂質問。
｢為什麼？｣而他喃喃自問。
然手起刀落，無人得解。
而他此行趕往小村，目標仍是獵妖師，即將引退的林財，在這小村完成最後一件工作後，便欲自江湖引退。
只可惜遇上一場大雷雨，彷彿在告誡男人其不可為，然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仍執意過山，最終倒在路旁。
但他已離小鎮不遠，被雨後出來勘災的村民救回家裡。
睜開眼廉，他第一個反應是往腰間摸去。
不見了！
那隨身帶著的大刀!
掙扎著起身，放眼望去，才發現自己在別人家裡，喚了幾聲，就有個少年急急忙忙跑來。
｢你醒啦？要喝點水嗎？｣少年問。
而他搖搖頭，｢霜呢？｣
少年茫然。
｢刀……我的刀……｣
｢刀？啊，因為我怕它濕了不好，就拿去晾乾了。｣少年回答：｢我這就去取。｣
｢多謝。｣獵妖師說。
｢不會……不過可否問問大名？｣
獵妖師皺眉。多少年歲沒有被喊過的名字啦?
｢我叫古霖……非。｣他等待著少年的逃之夭夭，然而並未，少年只是回以一笑：｢我叫林清。｣隨後便離開了。
古霖非苦澀的笑了。
果然沒有人知道反叛者的名字。先是｢那個孩子｣、｢那傢伙｣，接著就是｢叛徒｣。

沒有人知道反叛者的名字。
待林清走遠，古霖非四處望了望，踏出房門外。
這房子相當乾淨。
無鬼無神，僅有著人氣。門外卻徘徊著這家子原本供著的神明。
被趕出去的嗎？哪個傢伙這麼囂張？難不成是林財？
他冷笑。
替神捉鬼獵妖，就當自己成了神？
｢進不了，卻也離不得？｣他抬頭，對著虛空喃喃。
｢我開不了門，但我能讓你走。｣
古霖非閉上眼，再睜開，夏日異常清涼的微風掃過額面。祂已去。
而林清提著刀來了。

｢來，給你。｣林清遞出刀。
｢多謝。｣接過刀，古霖非毫不避諱，將裹著刀的布條拿下，露出雪亮銳利的刃部，發散著澄亮的光，刀柄處暗雕著一朵百合，多年來早已被古霖非的手掌磨得細眼才能瞧見，而他雜亂褐髮下的一雙眼，既是憐惜又是疼愛，看得一旁林清頗是莫名其妙。
｢它叫做霜。｣
｢很漂亮呢，是哪位名匠做的嗎？｣
｢不，它是我的，就只是我的……｣
｢你是刀匠？｣
｢是我搶來的。｣古霖非微微笑，無笑意，指節輕輕叩叩兩聲，敲著百合雕花。
林清察覺這人有異，打了個哆嗦，趕緊將話鋒一轉：｢你來這是來找人的嗎？昨天下完雨人都走了大半喔。｣
｢為什麼？雨沒這麼嚴重吧？｣古霖非又回復常人神態，問。
｢昨天的雨不是正常的雨，是妖在作亂，今天就要除掉，大家先去避避了。｣
｢除妖……？｣古霖非故作疑惑地問了，昨日的雨或許不正常，但不造成大害。
｢我父親是獵妖師。｣林清說:｢他叫林財。｣
獵人的獵妖師微微揚起了嘴角。
｢可以帶我去找他嗎？我正好有點事想問問獵妖師。｣他微微加重了語氣。
｢當然可以。｣林清笑著回答。

隨著林清踏入村裡的小祠堂，古霖非立刻發現了不同。
是聲音。威嚇的聲音。
只要是獵妖師，或是稍微有點天賦的人都能聽見。
不要動手，古霖非安撫著嘶吼的聲音，不要動手。
本來正在準備東西的林財注意到古霖非，警戒的轉過身……
首先迎面而來的是恨意。
抽出霜，古霖非的瞳眸變亮、變淺，又轉為血紅，他揮動霜，對著林財的心口、動脈等處下刀，招招致命，後者甚至未來得及將劍出鞘，吃力地舉鞘護身。
｢叛徒……！｣
雖然無法抵擋，但林財透過直覺和道上的謠傳，已知來者何人。
｢爹！｣林清未料會有這等情勢，隨手抓了邊上的長凳想要助陣。
古霖非一眼瞪過去，揮了下霜準備殺向林清，此時林財大喊：｢他沒有天賦！他不是獵妖師！｣
｢我想也是。｣古霖非說。
畢竟他不認為這一個看著溫順的少年能夠無視那妖的威嚇聲。
他急速轉過身閃過林清扔來的長凳，又是一陣凌厲的刀勢殺得林財不堪負荷，坐倒在地。
古霖非高舉霜，準備落下最後一刀。
｢不要！｣林清衝了出來，自後方一把抱住古霖非。
｢不要阻止我……｣後者喃喃。
不要阻止我！

02
｢我討厭殺妖怪。｣一個小童蹲坐在地，說。
｢不行，你一定得學，這是我們的天職。｣另一個較年長的孩子勸說著。
｢可是我就是討厭啊。｣
｢你怎麼老是說不聽……你有很棒的天賦，可以當上最厲害的獵妖師，比爹爹叔叔們都更厲害喔！｣
然而，小童只是搖搖頭，跑向樹林。
｢霖！｣
無論那人如何呼喚，小童依然頭也不回。

古霖一個勁兒的拔腿狂奔，幾個踉蹌跌倒在地。
而後，縮起身子，滴滴答答委屈的淚水落下。
稚嫩、壓抑的淚水勾起的漣漪向四周傳遞而去……
｢非人｣為之蠢動。
天瞬時暗了下來，映照在身的樹影漸漸扭曲、蠕動著向古霖爬去。
後者察覺有異，卻只是自暴自棄地將頭深埋在臂彎。
──來啊來啊，能吃的話就把我吃掉啊！
他想。
──殺妖殺妖殺妖，整天只叫我殺妖怪，他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哭的聲音又很吵……為什要殺？
──爸爸媽媽一開始還很開心，但殺了這麼多還不夠嗎?他們都聽不見妖怪在哭嗎?
──而且都不對我笑了……
──為什麼啊？到底為什麼啊？
一串的淚和疑惑，滴落，深深埋進地裡，得不到任何回應。
古霖哭累了，抬頭，這才發現自己快被黑黑的小雜碎給包圍。
｢走開！｣他輕斥，他們卻不為所動。
｢我叫你們走開!｣他放聲尖叫，黑影頓時消散。
無咒無符，古霖和其他獵妖師、方士不同之處便在此。
他所仰仗，單單只是相信。
對世界全然的信任。
相信天地有靈，則天地有靈；相信神鬼之說，則有神鬼。
相信，則存在。
所以我相信自己是最厲害的。
因為我相信大人。
相信大人都是為我好……
但是，一個孩子單純至極的信任，交給世界後，所經歷的種種卻令他動搖了。
從低階非人至有靈的無名神，古霖都對付過了。
也聽過他們的啜泣、哭號，這些大人都聽不見──他想他們是故意忽略──的哀傷。
......殺，真的是對的嗎?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依然希冀世界會給他答案。
──｢你在做什麼？｣
古霖猛地抬頭，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正低頭望著他。
那孩子的白髮齊頸，在陽光下閃著淺藍色的光芒，眉眼清秀，靈氣出眾。
但，不辨男女。
｢你不是人。｣古霖脫口而出。
｢對，我不是。｣那非人倒也乾脆地聳肩，｢但是，你也不是人。｣
｢我是！｣
｢哼。你是獵妖師吧?獵妖師不是人，人類有心，你們沒有。｣那非人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並說道:｢獵妖師不是人，是群傲慢的種族，不信神拜天，認為一切力量是憑自己而來，為所欲為，代司天職。｣
｢那你還不快滾。｣古霖心情正惡劣著。
而那非人不屑地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坐下。
｢我叫霜。｣
｢我又沒問你。｣
｢你不說你的名字嗎？真沒禮貌。｣霜說：｢那我就叫你獵妖師先生囉。｣
古霖瞥了一眼，不做反應。
｢獵妖師先──生。｣
｢獵妖師先──生。｣
｢獵妖師先──生。｣
｢獵……｣
｢吵死了！｣古霖受不了的打斷他：｢我叫古霖！不叫獵妖師！這樣夠了嗎？｣
｢夠了，獵妖師古霖先生。｣
｢不要加獵妖師三個字！｣
｢為什麼？你不就是個獵妖師嗎？｣
｢我──我是！｣古霖生氣地站了起來。
｢哦？｣霜瞇起眼，｢那你幹嘛不殺了我？我不是人喔。｣
為什麼？
古霖怔怔看著霜。
為什麼？
因為他……雖然種種挑釁，可他沒有傷害我。而且，沒有惡意？
｢那你想殺我嗎？｣他試探地反問，收到一抹燦爛的微笑。
｢不想。｣霜此時的笑容美麗，且意味深長。
純真的靈魂啊，你不幸生於獵妖種族，卻又何其有幸遇上我？
這是生命平等的道和約定，我無害於你，你無害於我，無人可出手。
方士是溝通者，人類是遺忘者，而蒙蔽於天賦權力的人類，獵妖師，則是殘害者。
古霖心中，似乎已有答案。
｢那我們，其實是，可以好好講話的吧？｣
霜放聲大笑。
｢啊不然我們剛剛是在幹嘛？｣

雲裡深山，霧氤氳。
藍色澄淨的湖泊坐落。
中央離奇地佇立一朵輕含花苞的野百合。
純徹的霜白映照著水色。
霜輕盈地踏上湖面，在水之上，不驚一絲波瀾。
大道啊。霜低喃。皆是緣，一切皆是大道之緣。
他一揮袖，隱於氤氳。
只留野白合，兀自照鏡於水。

｢阿霖，你剛剛去哪裡了？｣向晚時分，一腳甫踏進後門，後領就被哥哥捉個正著。
｢沒去哪裡啦！｣古霖掙扎著。
｢沒去哪裡！？老頭下午找不到人，第一個就拿我開刀欸！｣
｢反正被罵的又不是我......｣
｢你這臭小子再過分一點啊！｣哥哥巴了他頭一掌，卻察覺異樣：｢你身上這是什麼味道？｣
｢蛤？｣古霖聞言，自己也拉起衣袖聞聞。
花香。
｢花妖怪的味道？｣哥哥皺皺鼻子：｢你到底去了哪裡啊？沒事身上怎麼會有這個味道？有受傷嗎？｣
｢我受傷？怎麼可能？｣古霖擺出不可一世的表情。
｢也是……｣哥哥真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但是，你最好快點把這個味道弄掉，被老頭發現你就完了。｣
｢好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語畢，古霖咚咚咚地踩著地板跑回房間。
哥哥搖搖頭。盡是無奈與寵溺。
古霖，霖一字取自於天降甘霖，生時正值乾旱後大雨滂沱，同時也喻為家族的甘霖。
雨是霖，那乾旱則指的是自己。
身為本家嫡長子，天賦卻是平庸不已，惹得旁系不服，紛紛質疑他繼承的正當性。
時隔十四年後又生一子，帶著族裡最強的能力，以力服人，族長由霖繼承無可質疑。
卻是一個不願殺妖的小少爺。
他對自己的遭遇無不滿，最初是鬆了口氣，但最後卻是可憐弟弟，故對古霖疼愛有加。
所以當隔數日後他見古霖又鬼祟溜進山林，只是當沒那回事，回頭告訴父親這孩子不舒服還在房裡睡。

｢霜！｣古霖喚著非人的名：｢霜！霜！霜！霜！｣，初次見面後，他倆發展出似友非友的關係
｢吵死啦！｣話音隨著霜靈巧的身子翻下樹來，｢你怎麼又來了？樹林很危險，別仗著你強就亂跑，有沒有聽過溺水的人會游泳？｣
｢我才不怕，而且我想問你問題啊！｣古霖說。雜碎碰不了他，況且他早就發現，雖然霜刻意歛起鋒芒，但有霜在的地方，小雜碎們不敢來。
｢你想問什麼？｣
｢妖怪平常都在做什麼？妖怪都住在哪裡？｣
｢我幹什麼自曝罩門？｣霜翻了個白眼，又是這個老問題:｢你哪天帶群獵妖師來我家我豈不完了？｣
｢你就告訴我嘛，我保證不會說！｣古霖稚氣的舉起手要對天發誓。
｢你舉錯手了。｣霜冷冷地說，後者尷尬得趕緊收回左手：｢我絕對不會說啦！你如果告訴我，我說不定可以說服其他人不要殺你們喔！｣
霜搖搖頭。
獵妖師不獵妖？笑話！
｢那……如果我也是妖怪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如果你是妖怪就不用問我了。｣
｢齁......｣
看著古霖一臉欲怒卻只得低聲下氣，霜忍不住笑了一聲。
｢我不會告訴你我住哪裡，但是我今天破例帶你去看我的朋友。｣霜得意地揚起下巴。
｢咦？可以嗎？妖怪的朋友也是妖怪嗎？｣
｢才不是，是的話我還帶你去？｣霜說，上下打量古霖：｢你一天能走多遠？｣
｢呃......你朋友家很遠嗎？｣
｢在那裏。｣霜一指遙遠的山頭。雲霧繚繞。
｢天。｣古霖傻了眼。
｢我就知道。｣霜不意外，手往兜裡摸摸，抽出張黄符遞給他。
古霖好奇地盯著這符。符很舊，邊緣磨損得厲害，卻更顯墨跡古樸。
｢你沒用過嗎？｣
｢偶爾會看大人用......但是我用不到。｣他說。
｢這是很久以前一個道士留下來的，他說可以到想去的地方。｣霜牽起古霖的手，後者微紅了頰。
｢好像有個咒......『如風、如電，抵達所想之處。』？｣
手中黃符碎成灰燼。
他倆瞬間消失。
再出現，已是身處一片迷霧中。
古霖心中恐慌，顧不得害羞捏緊了霜的手，但是霜卻不著痕跡地輕輕抽掉。
｢是我。｣霜道，霧氣漸散，只見一株通天大樹，頂天立地，枝葉翠綠茂盛，細耳傾聽，能聞風歌樹葉，欣喜奏；細眼注視，能見光躍樹葉，歡樂舞。
綠影動，幻成一座奇異神獸，龍首龍角，彩斑，身形如鹿，信步而至，足不踐草，不履蟲。
霜扯著呆然的古霖彎身鞠躬。
那獸以椅角頂了頂霜，霜開心的笑了，大無畏捉著牠的角，獸輕輕一挑，將霜挑到了牠背上，霜樂不可支。
｢好久不見！｣霜將臉埋進牠的毛髮裡。
獸看向古霖，後者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麒麟，這不是麒麟嗎？那個傳說中的!

麒麟將首靠上古霖的額，後者頓時感到一陣放鬆。
疼惜和愛憐之情。
含仁懷義。
｢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問。
｢此非太平盛世，下凡遊，回不得，暫隱於此。｣一個陌生的童音，這才發現麒麟身旁還伴著一個幼童，綠髮綠眼綠衣。
｢看吧，這就是我的朋友喔！｣霜在麒麟背上，一臉得瑟，｢這位是麒麟神獸，瑞麟，這位是神木樹嫩。｣他介紹著，轉向二位，｢這個小毛頭是獵妖師小鬼古霖。｣
古霖趕緊低頭問好。
｢獵妖師？｣樹嫩歪頭，｢為何識此友？｣
霜笑，｢大道指引。｣
樹嫩了然，點點頭。
大道，萬物皆行，順意而為，又可謂無意，大道，皆為緣。
｢上來！｣霜伸出手，也將古霖拉上麒麟背，｢坐好囉！｣
他摸摸瑞麟的額，｢帶我們出去走走！｣
瑞麟聞言，踏步，漸大如山，踏於崇山峻嶺，踩雲舞空而翔。
天色湛藍，瑞麟龍首吐息成雲，奔在空，蹄下綠山漸小，山林、房舍，已成渺小零星，宛如玩物。
此時山中村人抬頭，驚呼道：｢龍雲?｣
古霖緊捉著瑞麟的毛，興奮又害怕，霜見狀，哈哈笑了兩聲，放開雙手，咻地一飛不漸蹤影，下一秒，卻又樂呵呵地被瑞麟的尾巴彈了回來。
｢要不要來試一次？｣霜問，尚不待古霖回答，就跩著後者的衣領向後飛去。
｢哇啊啊啊啊！｣
｢不要害怕。｣霜說道:｢相信我。｣
涼爽的風宛如透體而過，兩人飛舞，何其暢快，向下墜落之際就被瑞麟接住了，落在柔軟的七色毛上。
古霖放聲大笑，｢超好玩！｣
｢對吧？｣霜微笑。
瑞麟輕斥般甩了甩頭。一躍，漸漸縮小，輕巧落地，落在樹叢間。霜帶古霖下了背，又帶他爬上一棵樹梢，｢你看，是你的村子喔。｣
小村被眾山圍繞，靜謐地升起屢屢炊煙，好不溫馨。
｢我啊，常常在這裡看著你們，｣霜說，｢看著你們生活，看著你們殺妖怪，看著憤怒的妖怪殺你們…..｣霜深深嘆了一口氣，卻又勉力微笑，｢也看著你老是跑進樹林哭，卻也看著你莽撞而強大的力量殺了不少妖怪……｣
｢不是我想殺的！｣古霖急忙撇清。
｢我知道，但是，你的服裝，你的氣息，都時時刻刻告誡著我，我在和一個強大獵妖師嬉戲啊。｣
所以，才不願讓古霖多握住自己一秒。
｢那如果我是普通人類，你會和我說話嗎？｣古霖問。
｢如果你只是普通人類，你就不會看到我了。人類大多不再相信我們，他們是遺忘者。｣霜指著古霖：｢而你們，獵妖師，無論是什麼情感，依然篤信著我們的存在。
我是花妖怪，因種下我的人是愛花者，這就是好的情感；小雜碎們是小雜碎，因他們是恨意的殘存。
但是，獵妖師很可怕，因為無論妖怪的情感好壞，你們不辨好壞，一切都會成為殺戮的行為。｣
｢可是我才不想啊，是爸爸媽媽和大人叫我殺的，說我很強，說妖怪很壞，說殺妖怪是為民除害，他們──他們騙我去殺的！｣古霖喊著，試圖辨解：｢如果，如果我知道有妖怪和你一樣好，我就不會殺了……
──你不能怪我啊！｣
霜瞬間面無表情，笑容已去。
｢不能怪你！？｣他面孔扭曲，聲冷若冰，髮絲因怒氣而微微飛揚，身上泛起冰霜，樹下的瑞麟察覺有異，踩蹄警戒。
｢終究你還是殺了！就像你千萬年前的先祖一樣，帶給我們痛苦、帶給我們憤怒和憎恨，帶走我們的生命！｣他憤恨的說著，霖非因恐懼而後仰，心中一急，無聲的爆炸在兩人間炸開，古霖摔下樹來，被瑞麟接住。
｢你為什麼攻擊？因為我是妖怪，而你是獵妖師。｣霜仍然立在樹梢，俯視古霖，俯視那劍拔而弩張的神情，而古霖，看不清霜的臉。
｢瑞麟，麻煩你帶他回去。｣霜說，一回頭，強風襲來，捲起樹葉，花妖怪，轉瞬消失無蹤。
古霖坐在瑞麟背上，氣惱得不知如何是好──

03
一個清晨，一群獵妖師浩浩蕩蕩翻了山到隔壁村，當中少不了少年霖非和哥哥，而帶頭的人便是古家父親，說要讓繼承人觀摩觀摩。
隔壁村民指稱，最近幾次地動很不尋常，村裡居然裂了個大口子，幾個大人不小心絆倒摔傷，還有幾個掉下去的孩子說自己是被吞下去的。
他們來到那道裂口，長約五十米，一個人寬，摔死人是難，但若頑皮小鬼卡在裏頭倒是難出來了，古霖探頭，陰暗縫隙裡隱約能見一條牛尾微微甩動著。
｢霖，你怎麼看？｣父親轉頭問問古霖，他心裡是認定這少年要接他的班了，但後者不領情，聳聳肩，撇開頭。
｢唉。｣父親嘆氣，恨鐵不成鋼，喊道：｢是地牛，大家站定，看好了。｣眾獵妖師便一字排開，古霖在哥哥的催促下也不情願地列在隊伍中。
父親掏出串縛妖索，大喝一字：｢起！｣
這一聲起運足了氣，許多人都是一震，深處的地牛猛地仰頭，地大震，土碎，牛鳴穿腦，卻是眾人一個劍指，讓叫聲硬生生打住。
父親點點頭，扔出縛妖索，銅鈴叮噹響，不偏不倚套住了那牛尾，一拉，一隻渾身黑毛的小牛犢掙扎著被拖出地裡。
｢別，｣古霖提氣喊：｢讓牠── ｣
｢斬！｣父親搶快一步，使力收緊繩索，抽了刀一瞬砍落牛首。
古霖憤恨地盯著父親的刀刃。
地牛化為黑土，父親往黑土裡挖，還挖出個髒兮兮的孩子。眾人歡欣鼓舞。
幾個同行的少年在旁不屑地笑著古霖。後者心裡正嘔，氣沖沖走近，冷不防舉起拳來……
｢收工了你做什麼？｣卻是哥哥攔阻下來。
｢嘖。｣他不甘心的放下手，面對這個如父般地哥哥，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已經多久了？
古霖默不作聲，形單影隻落在隊伍最後。
『終究你還是殺了！』
事隔多年，不歡而散，此句深深束縛著他的舉手投足。
｢不殺生無得生，｣那天瑞麟低吟著仙曲安慰他，｢凡道中之靈，不殺生無得生。｣
一切生命皆依憑於生命，環環相扣，如道相連。
──而殺者有罪否？
──在霜的眼中，我是古霖，還是獵妖師？
他仰首，古家獵妖師隊伍皆身著暗紅袍子，所經之處皆一片死寂。
宛如送葬隊伍。
｢霖。｣哥哥退到他身旁。
｢幹嘛？｣
｢你不殺妖怪，是因為生命；｣哥哥說：｢但是殺妖怪，最初也是為了生命。｣
古霖想起那父親自黑土中抱出的男孩。
他停下腳步。
｢那到底要我怎樣！？｣
他的聲音顫抖。
｢到底要我怎樣啊！？｣
世界洪流冰冷堆擠，是沉浮？抑或破水抵抗？
｢你可以離開。｣哥哥輕聲說著：｢離開這裡，去當個普通人。｣
｢爸爸不會放我走的。｣
｢所以，我會留下。｣
如果無法在世界中生存，那就離開。去獨立，去面對未知。
古霖瞪大了眼，哥哥在自己出生前所受的流言蜚語他多少有耳聞，低下頭，半晌，他才艱澀吐處一句：｢……你太寵我了。｣
｢是啊，是啊……誰叫你連尿布都是我換的？｣哥哥搓搓他的頭：｢下一場工作會進深山，你就配合點，我會想辦法讓你溜掉。｣
這原本是他該承擔的職責，上天寵幸，讓他躲了十來年，若他有能，就不必讓古霖如此受苦了。
該讓他走了。
哥哥看向走在最前的父親的方向，如此宣布。

時日已到，父親只帶了兄弟兩人和幾位老手，行走三天三夜。
雲裡深山，澄藍湖面，宛如上天之淚。
｢本體在那裡｣父親朝湖中央一指，一朵百合含苞待放，｢我們得趁它花開成前拿下。｣
古霖看著那花，心裡抱奇，讓我們這麼接近本體，怎卻不見妖怪現身？
他想，兀自繞著那湖一圈打量，扔了幾顆石子到湖裡，不見漣漪，像石子被吞了一樣。他望著如鏡的水面，聳肩，回頭要去，冷不防後腦杓卻被什麼東西砸到，他回頭。
｢你來啦。和你的同族一起。｣
一陣突然掀起的水花中，那非人把玩著石子，和記憶中如出一轍，只是白髮長了點，身高長了點，微微笑容仍略帶稚氣。
但是，鋒芒畢露。
｢霜？｣古霖驚叫，這些年來魂牽夢縈的童年好友就在眼前，回憶如水花湧上心頭。
但水花落，話中人無影蹤。
古霖暗叫糟糕，拔腿奔回族人身旁，但已見燃著火的幾枚箭矢筆直射向湖中百合。
卻在距花極近之際，凍結、碎裂。
霜再度現身。
｢不識大道之人！｣
花妖怪在空中，面無表情。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不要殺他！不能殺他!｣古霖衝到父親身前喊道。
父親嘖了一聲，喝斥：｢這回你又想鬧場了？｣
｢不是！那朵花......那朵花是我朋友！｣
｢放屁！｣父親罵道，扭頭示意幾個人過來治治這個蠢兒子。
一試再試才找到這妖孽藏身處，這場面下，不能給他亂了。
｢滾開！｣古霖氣衝丹田怒吼，無奈那般力量對人類是毫無用武之地，他只得不停掙扎，縱使小夥子年輕力壯，架住他的族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在族長份上只把他膝壓在地。
而霜看著，神色漠然。
父親自腰間掏出縛妖索，這索可是比上次捉地牛的粗上幾倍，銅鈴聲響深沉如鐘鳴，一扔朝霜套去，霜卻不閃不躲，任由這繩索捆著自己。
這上一等的縛妖索一般拿來對付大妖大怪，一旦捆住便難以逃脫，掙扎的力氣只會反彈至自身，愈動愈緊，霜不反抗是反常，眼神寒澈得嚇人，似乎看透自己的一舉一動。
古霖想著其中必有蹊蹺，朝霜身後望去，這才發現胡中央的百合有異，正漸漸綻開，花綻一分，霜的氣勢便增一分，父親的力氣也失一分，古霖大嚷：｢老頭快放開繩子！｣
說那時遲那時快，哥哥抽了獵刀往縛妖索一劈！
而百合，同時開放極致。
湖面瞬間結成冰面，哥哥只覺右手嗡的一聲，眼前一黑，癱坐在地，手裡還緊握著刀不放，那繩索哪是一般力氣能斬斷的？刀只進了半分，霜蓄積的攻擊便衝他而去。
這轉瞬間發生的事，父親不枉為族長，狠地推開兒子，一手拉緊了已然成冰的繩索另一手掐訣。
｢快來幫忙！｣他大喝，壓制古霖的大人也顧不得他，紛紛抽了刀口中唸唸有詞，而霜只是頓了頓，旋即反守為攻，揮一揮衣袖，眾人訣未完，罡風寒刺骨，吹得他們東倒西歪。
｢霖！｣父親喊著，然而這關鍵時刻古霖一心掛念兄長，不畏寒風爬行到哥哥身旁。
｢哥哥！｣他探著脈，還活著，用力搖幾下，哥哥這才睜開眼。
｢好冷......｣
吃了霜一記，現在全身發冷。
｢你兒子會死。｣霜落了地，一踏步走到父親跟前，｢你停手，我就救他。｣
｢答應他！老頭！拜託你答應他！哥哥要死了啊！｣古霖叫嚷著，怎麼樣，該死的也是不聽話的自己，而不是這為家族盡心盡力的哥哥啊！
父親的眼神灰濁，神情扭曲。
兒子的哭喊。

族人警戒不安的眼神。
天職和家人。
他深吸了口氣，冷風刺骨，緩緩抽出自己的刀，心意動，那刀鋒芒四射，提著它好似提著一團青色火焰。其他老手互相點了個頭，明瞭族長心意，紛紛在四周站定方陣。
｢大義……獵妖乃是天職，乃是大義。｣他喃喃辯解，向長子、向自己。
手起，刀落。
烈焰先是滾過霜，緊接著鋪天蓋地朝湖中花吞去。
那焰多熾熱，哥哥的身體就有多冰冷。
｢我要失約了。｣哥哥喃喃說著，古霖的淚滴在他臉龐，恨意滾燙，滾燙如火。
古霖咬著牙，止不住的哆嗦，一抬眼，隱隱約約在火勢中看見霜的身影。
｢霜……大道是什麼？大道如此殘酷？為什麼？｣他落著淚問。
霜蹲下身，清淡身影將他擁入懷中。
｢究竟為什麼呢……｣
火滅，靈去。
父親吐了口血，急急忙忙奔來，｢你哥哥還好吧？｣
｢死了……被你殺死了……被你們殺死了！｣
古霖站起身來。
此時湖邊漂來一粒手掌大、焦黑的種子。靈識已去。
死了，哥哥死了，霜也死了，就為那玩意兒。
一人拾起遞給父親，古霖猛地瞪眼，一把搶下，頭也不回地往山裡奔去。
｢霖！｣

霜，我是獵妖師。
但我要殺獵妖師。
殺得他們，一個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