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選這一間老店？對面不是有間更乾淨的連鎖早午餐嗎？」我吸了一口早餐店奶茶，隨口問道。
「這裡人比較少，比較方便說話不是嗎？」王可瑩回得一副理所當然。「還是你喜歡新的那種店面？」
「不，我是以為像妳這種年紀的女生會比較……算了，當我沒問。」我決定不把話說完，揮了揮手想要將話題擱下。確認這種個人偏見的臆測似乎不太明智。
「你覺得我會比較喜歡那種裝潢得像西餐廳一樣的早餐店？」然而她不放過我，嘴角浮現與昨晚相同的戲謔微笑。
「所以我說算了啦，這個問題太有成見，我不該──」
「應該會喜歡吧，如果我是正常一點的女孩子的話。」王可瑩收起笑容打斷我的辯解，十分正色地回答。
我早餐店內部比外頭的騎樓還低了一個台階，沒有鋪設地磚而裸露在外的灌漿水泥地吸飽了來自太陽的熱能，讓我們即使坐在沒有光線照射的陰暗角落也照樣暖烘烘的。在一張原本應該是漆成亮黃色的膠合板摺疊桌上，靠近我的這一側放著奶茶和還沒有動過的火腿蛋吐司；王可瑩的那一側則零散堆疊著今日各家早報，頭條一致用斗大鮮豔的字體寫著歐洲某家知名連鎖餐廳要來台展店的消息。
我又吸了一口奶茶，而她只是靜靜看著我，或者說，我的嘴唇。
「所以妳……可以吃錢？」
「我只能吃錢，這是我獲取營養的唯一途徑。」
王可瑩的眼神倏然變得銳利到令我無法直視。
「妳只能吃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傻傻重複她的話。
「對，如果像正常人那樣飲食而不吃錢的話，我會餓死。」
「雖然我知道現在什麼怪事都有可能成真，但這也實在是……太沒有道理可循了。」我低頭看了桌上完完整整的火腿蛋吐司，現在我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你可能會開始往營養學或生物學的方向去思考；有什麼營養成分是只有金錢裡面有的，或者是我的身體有什麼異變之類的。但我可以先跟你說，跟那些都沒有關係。」
王可瑩把右手從外套口袋中抽出來，在桌面上攤開來露出掌心，一枚十元硬幣躺在她白裡透出藏青色血管的皮肉上方。
「你知道一枚十元硬幣的組成成分是什麼嗎？」
「呃，我應該要知道嗎？」
「是鎳含量百分之二十五的銅鎳合金。」她顧自回答：「沒有什麼對人體有益的特殊營養成分。而我吃下這枚十元硬幣，獲得的也不是這七點五公克的金屬所含有的熱量與飽足感，假如有的話。」
「妳的意思是……這和單純的消化反應無關？」
「你理解的很快。」她的眉梢輕微挑動。「說得更精確一點，是和物質世界無關。我接下來要和你說的事情，也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面。」
我茫然點頭，腦中不自覺浮現王可瑩咀嚼她手中那枚十元硬幣的畫面。
「我吃下去的，是金錢在這個社會中被賦予的價值。你可以這樣理解：我的進食省去了用金錢換取食物的步驟，直接吃下金錢，就能獲得與吃下去的面額所能購買的食物相符的熱量。」她握拳收起那枚十元硬幣，用一副等待回應的表情看著我。
「一個只立在意義上的行為……以社會賦予物質的價值本身為食，所以和物質世界無關嗎？」我必須用自己的說法講一遍才得以消化這個資訊。就算經歷過男孩的洗禮，我還是對王可瑩說出的內容感到……讚嘆不已。
沒錯，是讚嘆。昨天晚上那種莫名激昂的快樂情緒似乎又悄悄攀了上來，我刻意放緩呼吸，想要讓自己冷靜一些。
「驚訝嗎？」
「還好，我已經快習慣了。」
我們兩個相視而笑，我趁機吸了一口奶茶，現在的我有些猶豫是否該在她面前進食。
「所以妳昨天晚上要求把找的錢都換百元鈔是為了……方便食用？」
「是啊，一張差不多就是一餐。另外，我進洗手間是為了吃飯。」她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我有注意到你一直在看我。」
我頓時語塞，感覺到耳根開始發熱起來。
「哎呀這……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
「道歉什麼？這是你的異常不是嗎？」王可瑩語帶不解。
「欸？」我也同樣不解。
看來我應該是完全處在狀況外，因為下一秒她就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真的什麼都沒有跟你說是吧？」
「他說的很隱諱，每句話都像是在打啞謎一樣。」我終於有機會向人抱怨一下男孩的說話態度。
「好吧……」王可瑩再度將手插回口袋。「那，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整理不出該從哪開始問起。
「就從妳剛才說的話開始好了……『異常』指的是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們的異常狀況啊。」她回答：「不過這只是我自己習慣的說法而已，畢竟我直到昨天才第一次遇見同類。」
「遇見他嗎？」話雖這樣說，但我好像還不知道小男孩身上帶有什麼樣的異常。
「不是他，是你。」王可瑩回答得很乾脆，這句話有如穿心箭一般將我給釘在座椅上。我想要再吸一口奶茶，卻只吸到一口搔得我喉頭發癢的空氣。
「所以，我是在昨天晚上變成了你們的一份子嗎？」
「你自己感覺起來可能是這樣，但從我的角度來看，你是直到昨晚才終於發現自己的異常。」
「我的異常？見到另一個人的異常時會笑到筋疲力竭？」
王可瑩露出苦笑搖了搖頭：「這裡我就引述一下他說的話好了。你之所以會那樣子的確和異常有關──但那不是異常的本質，只是一個信標。你的異常，是在人群中找出其他擁有異常的人……找出我們。」
她在說話的同時身子逐漸向前靠，耳際的頭髮尋著重力牽引的方向散開來，露出那一排鋼針。
「我不知道異常會不會後天找上一個人，但你的情況應該和我一樣，是先天的。」
「為什麼妳能這麼肯定？」雖然心裡已經有底，我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你的眼神……還有表情。」王可瑩伸出手指對著我的臉畫了個圈，好像這樣就能回答所有問題一樣。
我的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容，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搞不好我們一開始談話時就是這樣子了。
「你應該在很久之前就有這種感覺，自己的意識並不完全擁有身體。」她字句斟酌著：「有一些無法理解的部分……屬於自己無法理解的存在。就像你現在這樣，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快樂、為什麼會笑。」
「因為妳在我面前？」
「嗯……這是表面上的原因。」她聳了個肩繼續答道：「所以我們現在不談你的表情，而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麼了？」
在她回答前的短暫瞬間，我突然變得害怕起來。我隱約知道她的回答會將這場對話導向何方，而我們最後會觸及的那個答案，令我感到恐懼。
「你經歷過的所有不合理都反映在你的眼神裡面了。我們的身體會被異常奪走控制權，唯獨眼神不會……唯獨自我意志不會。」王可瑩的嘴唇此刻在我看來像是慢速撥放，話語的傳遞與視覺資訊沒辦法對在一起。
「我在你的眼神裡看得見我自己，它們跟我的一樣……或許更糟一點，因為你對這一切的理解是從昨天才開始的。」
是啊，從昨天才開始的。這也意味著，在昨天之前我為了理解自己而付出的所有努力，全都是徒勞。
「妳知道剛才的那一段話等於是否定了我前二十五年的人生嗎？」
一抹細膩的脆弱神色浮現在王可瑩臉上，而我還是笑得像個白癡一樣。
「我知道，所以才會說你的情況比我還要糟糕。」
沉默在早餐店裡蔓延，本來該在櫃檯的老闆娘不知何時消失了，經過店門口的行人也沒有要進來消費的意思。我突然不想繼續待在這裡了，火腿蛋吐司在眼前靜靜躺著，彷彿在嘲笑我的無知一樣。
「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王可瑩朝火腿蛋吐司看了一眼後說：「你不用介意在我面前吃東西的。」
「不是那樣，我只是需要換個地方來思考一些……事情。」
我撇開視線，不想看見她的臉，不敢去想像她現在正用什麼眼神看著我。
「很痛苦嗎？」她的語氣平穩，光是用聽的判讀不出情緒。
我站起身子，鐵製板凳的椅腳在水泥地上刮擦出聲。這讓我想起王可瑩的外套還被我放在一旁的另一張板凳上。我順手將它抓起，稍稍整理了一番後遞還給她。
「本來是想回家洗過再找時間還妳的，但是現在遇到了就直接給妳吧。」
「還是可以拿回家洗啊，你現在要回家對吧？我跟你去。」
這番話讓我反射性地抬起頭和她對視。只見她同樣站了起來，眼神在陰影中閃爍。
王可瑩伸出手好似要搭上我的肩膀，但是在一陣怪異的伸縮後作罷，只是用無比認真的口吻對我說：「我不會放你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一切的，你可是我的一個遇見的同類啊。」
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仍舊是詭異的怪笑，但是就一瞬間，它的真實性多了那麼幾分。
(待續)
創作內容
都市輕科幻 《逆演化》05. 十元硬幣是25%銅鎳合金
長篇小說《逆演化》(舊版)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