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肆：新世(四)──「麻生道雲」
鮮紅色的倒影，被突然吹來的強風扯散它的妖豔姿態。花雨猶如急促飛過的蜂群，它們在婆娑起舞展現生命力後，最後各個失速墜落水面之上，原本無瑕的清澄湖鏡，瞬間掀起漣漪，接著它被無數黑足踩踏，數不清且披掛夜空的傀儡也跟著無聲倒下。
坐在湖邊，隱藏身影在隨風飄盪的深色布簾後方一名吟唱詩人，開始拿起「撥」輕輕來回扣拉琴弦，緩慢打開存放千年的藏菸盒，猶如潘朵拉的盒子。
可能是多彩繽紛的萬華鏡，也可能是一切災厄的華麗開場，他輕盈點放，直到一顆白色晶體墜躺在他的大腿長襟上。
白影，不對，全身環繞霜雪又恰似雲彩的飛鳥，祂展翅高飛經過詩人身旁，利用蜻蜓點水的動作，一道滑步暈開湖鏡底下的亂象，黑影再次躲回桃花樹後。然而這次它們也不再恐懼飛鳥的來襲，無數暗影重新集結，渾沌與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自它們身上散發而出且漸漸壯大自己的軀體，足以聘美雨點數量的黑爪垂落地面。最後它站在漣漪中央，緊抓桃花樹枝，變成一頭匍匐樹梢的漆黑巨獸。
巨獸放大血紅瞳仁，但其實是瞇起它那邪魅般的奸詐雙眼，它覬覦有形之物的一切，只因它從誕生開始就沒有真正實體，所以好不容易集合起來的「兇惡」，可能隨時會潰散。因為這股意志比黑暗還難以捉摸，比鬢犬更令人喪膽，更不用說根本是比魍魎還要虛幻。它們之間的聯繫僅僅只是負面磁場的牽引，還有最核心地帶想要轉為真實的妄念，那是將它們圈框其中的強大能量。
所以它比誰都渴望力量，除了能使它強大外，也讓它更容易掌握並了解身上未開啟的潛力。最後利用它們，成為現世所承認的「實體」。
唯有如此，它的存在才能稱得上絕對，但也正因為它是所有「妄念」的集合體，其慾望完全深不可測，是人心黑暗面的「完美副產物」。
「『虛物』，妳的名字早已被記載於此，在記述歷史一族的本冊之中──搔耳。」
飛鳥口吐寒氣，自鏡面下的青年手上取來一本老舊書冊，它正是經由不眠一族不斷間接轉手他人，期間被麻生博史尋獲，最後又回到起始之地的奇書。
「搔耳」是紀載現世各地古老儀式、傳說、神話、鬼神軼事的奇書，傳說證實是由「不眠一族」所寫。
他們自出生開始就擁有與眾不同的「遙視」及「放」的能力。
宛如旅人、詩人突如其來的靈感，可以瞬間開啟他們的感知能力，並且將所看到的未來、過去，全部記載在只屬於他們的紀事草紙上，集結而成了「汎人圖」，而這只是單一群不眠一族族人所寫的歷史碎片。
「搔耳」難以被與「汎人圖」聯想在一起，正是它幾乎是不可能集結成冊的存在，所以被稱為奇書，也是現存現世中不眠一族們的傳說之冊。因為他們族人知道，不眠一族是不會同時存在於同座村莊或城市，猶如一開始安排好安插在世界各地的暗樁，見證一切的發生。
至於有關不眠一族、搔耳及汎人圖等奇妙的連結，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麻生道雲優雅拿起書冊，「搔耳」立刻漂浮在半空中，宛如擁有自我意識一樣開始翻到某一頁停了下來。而在這「幻界」中，每翻過書冊一頁，天空及背後景色便會隨內容變化，就像路旁更換圖卡的說書人變換段落的動作，場景變換令人瞠目結舌。
吟曲詩人再次刷弦，微風揚起。
「汝果然很不喜歡這個名字……」
麻生道雲的半張俊秀臉龐隱藏書頁後方，只露出一雙異色瞳仁，然後用宛如戲謔口吻說出被對方設為禁忌的名字。
「『虛物』，這正是汝與吾有所不同之處。即使汝殺再多人、得到更多吾族仙力，依舊無法改變自己的身份。沒錯！汝也知道吧？汝可是連一簍輕煙都不如的存在。」
黑色巨獸在聽聞對方的挑釁後立刻張大血盆大口，狂風使它的身體膨脹到足以覆蓋湖面下所有景色，麻生道雲現在有如站在夜空之中、黑洞之上，下方的大嘴隨時準備將其吞下，然而令對方憤怒的言詞攻勢卻尚未結束。
「就如這片黑暗一樣，吾依然不見汝的真面目，但這也是因為汝一開始就沒有罷了。」
低吼、琴聲交織著，狂風大作，錫杖噹噹作響。
「就算吾一開始也是一股虛無飄渺，經由四名擁有自然之力的初始仙人創造而出，但卻不用為了某種條件囚禁自己或被囚禁在某處，只為了他人的可笑慾望來當成自身的存在意義，不對……」麻生道雲瞇起眼睛，深鎖的眉心終於展開，但風暴卻也在下一秒再次席捲而來。
吾的存在目的，正是因為汝。
「啊啊啊啊啊啊啊──」
遍及雨國全境被黑色暴風與泥沼覆蓋的魔物，展開無數利爪不停將瘋狂逃竄的新居民吃入口中，卻也在它的眉心中央突然鑽出一名有著女性體態的形體。
沉默許久的敵人，此時終於開口，但卻也冷不防伸出幾乎有三分之一村子面積大小，上頭沾黏許多哀號亡靈的巨爪，往麻生道雲的所在地揮下。
「麻生一族，聽祢這番言論，不正間接承認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水火同源嗎？哈哈哈哈！」
虛物之女全身激動顫抖、大笑著，撕牙裂嘴吐出大口鮮血，勉強維持的身體時而碎裂、時而集結。
「只是只有我懂得不斷精進自身能力，即使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真正的存在，但就因為如此，我才想要擁有獨一無二的形，並放下兇殘之心，引領人們走向完美！」
山崩地裂，許多樹叢被擠壓粉碎，更不用說雨國境內的木造房舍幾乎在巨爪下面目全非，而僅存於現場的活人──敏鑫，終於也為了保全自己，開始往神魔鬥爭的地點反方面逃離。
一道冰晶集結而成的水藍色光芒從底下震碎巨爪，而爪上的亡靈一個個化成煙霧飄散，昇華過程因伴隨陽光普照，出現數道彩霞，麻生道雲毫髮無傷站在「搔耳」構築成的冰晶之盾後方，這本書宛如給了祂意想不到的助力。
「原來……這本書重新回到這裡的目的是為了這個？」
混亂中一對男女緊緊抓住彼此，敏鑫與他們擦身而過，亡靈洪流推著他們一同往雨國境內前進，就連在陰錯陽中，差點成為不眠一組後人的徐福也在其中，並像是不捨放過眼前出現的神蹟一樣，直到與姜鳴桂等人相遇後才重新清醒。
「不眠一族的能力，竟然可以被展現到這種程度，不愧是千年前封印這座村莊的強大仙人……」
「所以妳也看到了吧？」
「我們用了同個軀殼回到這裡，用了那名女孩的『魂鳴』之力。祢也不可否認，由於她的同伴犧牲才能召回我們。所以不如我倆一同聯手，重新改造這個現世如何？對了，讓世界重新回到仙人淨土時期！」
巨獸浮出水面，儘管虛物之女想極力遊說仙人與自己結盟，利用同源與淨化世界之說拋磚引玉，但卻被岸上突然轉劇的琴聲給遮斷。
「祢！」
突然，麻生道雲凌空微步來到巨獸旁，此時湖鏡變成大片冰層凍結對方，頃刻，一座巨大雕像應聲聳立。接著祂張開空出的左手，巨獸形體開始碎裂，巨響在「幻界」中迴盪，但卻還沒結束……
「吾將汝淨化，正是現世重新回到正道的開始，無須汝對吾教化。千年前，吾已鑄下大錯，使得數以萬計的凡人墮入黃泉、失去性命，此刻的重生將不允許該命運再次發生。」
麻生道雲在一聲長喝下，以祂為中心將霜氣噴發而出，雨國開始被冰雪覆蓋，瞬間成為一座深山雪村，即使朝陽仍違和的在天空綻放。
「命運……這不就是祢最喜歡掛在嘴邊，當成用來使人屈服的說法嗎？怎麼了？如今想要冰凍這座村子、黃泉入口，重新上演千年前的戲碼？」
虛物之女的身體，因方才麻生道雲的攻擊下，除了成了冰雕，更喪失了大半形體，就在她準備再次集結亡靈之際，對方再次將其冰凍，此時除了她的頭顱，其餘身體部位已無法動彈。
「不對，命運是會改變的。而這個改變同樣也是命運，只要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任何道路都是充滿可能性，只是自己有沒有選擇及堅持而已……」
「麻生道雲，別說大道理了！不，妳並不是祂對吧？快回答我啊！祢可不是這副德性，為何不揮下金色錫杖上的白色巨刃將我一刀兩斷？」
虛物之女大力嘶吼，也因聲音共振關係，覆蓋在身上的冰霜開始出現裂縫，也讓對方趁這個機會向仙人射出如雨般的諸多黑色長矛。
麻生道雲不斷揮舞白刃，在空中起舞並揚起無數霜塵冰晶。白華隨著祂的舞姿不停旋轉，使虛物之女的攻擊步調大亂，長矛群也被祂一刀斬碎，化成焦黑靈魂，最後隨風飄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黃羽晴，不動手嗎？錯過這次，就沒有下次機會了！麻生道雲是不會有這些慈悲說詞的，祂可是恨不得將亡靈趕盡殺絕的屠夫，命運可不是說能選擇就可以選擇的啊！」
「所以吾才說……汝的存在是秩序的混亂。」
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自巨獸上方傳來，就在虛物之女來不及反應下，錫杖輕點她的頭頂，然後白色霜羽立刻自其體內綻放穿刺而出，這也包括了「虛物」覆蓋雨國各處土地下的龐大身軀。
然後猶如雪崩般，被冰凍的千萬亡靈，自大體上滑落碎裂，轟隆巨響持續數分鐘，諸多破冰也重重落下。
如今被霜雪覆蓋的這裡，已經看不出它原本的樣貌。最終被埋葬在雪層下的新居民們，紛紛化成一道道白色雲煙往天空飄散而去。也因身上沾附冰晶的關係，使他們在陽光照耀下，宛如披著雲彩重新踏入輪迴之逕，前往黃泉，黑色霧霾在雨國近乎消失，也同時永遠留在「幻界」之中。
沒有慘叫、沒有哀嚎，只有無數鮮血覆蓋湖面上，跟現世之景的突兀對比下，「幻界」中因神魔之戰，被釋放、斬殺的亡靈姿態反而更顯得真實。
他們有血有肉，有些甚至已經成了模糊一片的黏稠肉泥，全部在湖中載浮載沉。原本的雪白之樹現出它的真正樣貌，正是湖底倒影的血色桃花樹，如今也已斷成兩截，躺臥在無聲血海中。
虛霧之女被抹除之前說的話還在仙人耳中迴盪，祂手上錫杖的金鈴因微風吹拂而作響，牽動從劇烈、壯闊的中段過場轉為悠揚平穩的尾奏曲目共鳴，吟唱詩人緊閉雙眼，思緒透過琴聲及涼風飄到祂身上，共鳴也使祂閉上雙眼慢慢舉起手臂。
直到最後一刻，祂才透過眼簾看見幾道自己熟悉，如今也成了橫躺血海中，過去陪伴在身邊、尊敬、喜愛、親近的那群人。
也終於……祂流下不屬於仙人該有的眼淚。
「對……我是……」
黃羽晴。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柒拾肆：新世(四)──「麻生道雲」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