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約（1）

　　今天是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天，到學校參加不到半天的結業式就放學了，只要踏出校門就等同開始放暑假，同學們放學後八成會去慶祝，相約去玩吧！至於我就不用說了，因為我沒有朋友。
　　還是照往常的慣例，等到大家都鳥獸散時，僅我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只剩那不絕於耳的蟬鳴在唧唧作響，這種褪除人聲後徒留環境音的空教室，對我來說是最適得其所的寧靜所在。我喜歡在這種時候看本書消磨時間，毋須在意他人的眼光，悠閒的獨處，唯有這種時候才能讓我的心沉澱下來，不像家裡的書房總是誘惑太多，光是能上網的手機就是我的頭號勁敵，更談和電腦、電視、電玩等誘因了。
　　正當我想把注意力放在書上時，有人影闖入了我的視線。飄盪的裙襬迎風搖曳，我隨著裙襬往上瞟，在窗外射入的夏日烈焰照耀下，她的頭髮帶著淺褐色的光澤，雖短卻保有一絲俏麗的蓬鬆短髮襯著臉龐十分得宜，而短髮的主人則打趣的看著我。
　　「你總是在放學後一個人待在教室讀書呢！」短髮女生向我搭話。
　　「咦？」總是？她知道我的事，有人在偷偷觀察我嗎？
　　「啊！你別誤會，並不是我老在偷看你做什麼，只是剛好社團結束經過教室，看到還有人待著而已。」她彷彿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麼似的解釋道。也是啦，有女生會對我這種邊緣人感興趣才奇怪吧！
　　我對她點了點頭，不過跟女生面對面還是令我感到緊張，別說跟一般女生說話都會讓我感到不自在了，更何況是在班上有「班花」之稱的湯翠杉，她外型亮麗，但卻不是靠化妝來奪人眼目的那種亮麗，她的天生麗質使她儘管未施胭脂，也能恰如其分的彰顯符合她這年齡該有的清純可人，加之成績優秀、待人圓融等優點，在班上可說擁有極高人氣。
　　「喂，你有在聽嗎？」她喚醒了思緒已飄向遠方的我，接著說：「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但是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哦！啊，我想你也沒能說上話的朋友就是了。」聽到這句話，我怔了一下，雙目瞬間睜大了一下。
　　「啊！我剛那樣說是不是冒犯到你了，我向你道歉。」她察覺到這句話會為我帶來不快，立馬道了歉。
　　「沒…關係。」雖然這是事實，但突然被人一語道破卻有點不是滋味。會落得沒有朋友這番田地，也是非我所願，雖然我也沒試圖做出改善就是了。
　　「言歸正傳，明天開始就放暑假了，其實呢，我一直想找人和我來趟愛與憂愁的青春之旅。」真的假的，為什麼偏偏找上我呢？她開口的話，應該有一拖拉庫的人願意和她同行才對。
　　「找我商量？」我再向她確認一次。
　　「是的，你會感到意外也不奇怪，但對我來說和素昧平生的人來往，總是多份新奇感，說素昧平生似乎不太對，畢竟我們同班也一年了，但是我們沒有任何交集，對吧！」原來找我說話是為了打發時間啊！能和人說說話也不壞，因為老是不跟人交談，總有一天心裡會生病吧！不過就算同班三年，沒搭過話的人也所在多有，這對我來說早已是常態了，所以我並不會因而覺得可惜，也不會有想認識對方的衝動，我的社交觀就是這麼消極，畢竟古人也說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可是奉這句話為圭臬。
　　「妳不用和朋友去慶祝結業式嗎？應該有很多人找妳唱卡拉OK什麼的吧！」我回她。她放著朋友的邀約不顧，跑來和我這種人搭訕，很奇怪吧！
　　「我找藉口說我阿嬤生病要趕去探望才行，簡單就打發掉了。」
　　「嘎？」我對她為了要和我搭話輕而易舉的撒了這種謊，感到難以置信。
　　「我不是那種說謊成性得人啦！只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想做，如果不把握這次和你面對面說話的機會，難不成要用電話說，不行，用電話看不到對方表情反而更難說服對方。」為了避免我會對她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她對我解釋道。
　　我點頭表示理解，她又繼續說：「關於青春之旅呢，主要是我實在不想暑假待在父母整天吵架，還死都不離婚的家裡。平時我可以放學後藉故在圖書館混到九點再回家，到家後洗洗睡了反倒沒事，但暑假空閒可多了，在圖書館待上十二小時會悶死的。」
　　「那去打工不就得了，也不必一直待在家。」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卻拿來打工太浪費了吧！離開學生身分後，這種放長假的機會可是很難再有的哦！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就要準備考大學了，所以現在是最能玩的時候吧！」
　　「就算如此，外出旅行還是找同性比較好吧！」
　　「因為你總是在讀書，所以我認為你一定是個內心世界很豐富的人，找那些言談無趣的人同去，不是很無聊嗎？」妳是打哪來的自信，認為我會是個言談風趣的人啊？更何況我們在此之前連交道都沒打過，硬要說有的話也只有用目光打過招呼，我總是習慣性的避免和同學四目相交，但翠杉卻不一樣，與我視線交集時她總是面帶笑意，即使是對這樣的我，她也不會移開目光。
　　「那些言談無趣的人，妳都是這麼評價妳的朋友的嗎？我也不保證妳和我在一起就會有趣，搞不好很無聊。」
　　「就是有不確定性才有趣啊！前面也說過，和沒來往過的人交流可以帶來新鮮感。」
　　「妳會找我真的不是因為真心話大冒險的處罰嗎？」
　　「我有可能為了這點事，特地放學後留下來，還花了快三十分鐘游說你嗎？又不是吃飽太閒。」
　　「那旅行要多久？」
　　「最起碼兩週吧，不然一、兩個月也行啊！」
　　「等等錢夠花嗎？感覺連基本的計畫都沒有。」
　　「走到哪算到哪啊！反正現在手機隨時隨地都能上網。」
　　「還有我要怎麼和家人說這件事，畢竟要離家這麼久，家人都知道我放假不會和朋友外出，突然間說要遠行太奇怪了。」
　　「真搞不懂你為什麼交不到朋友，你頭腦不錯，外型也還算端正，不太像會被霸凌的類型啊！」
　　「現在不是討論我的事的時候吧！難道你擔心班上同學會遭到霸凌才來和我搭話的嗎？」
　　「我才沒想這麼多，雖然國中的確發生過人緣不好的同學得了憂鬱症，這是我猜的。所以常缺席不來、翹課，甚至到頂樓打赤膊，老師擔心他出事，好在他的出席天數能讓他畢業。我想你大概是和他一樣不擅長和人交往，不過和你聊過後覺得你好的多，也沒拒絕和我交談，我放心多了。」我不禁為她曾把我的事放在心上而竊喜，哪怕只有一絲一毫而已。但這又不代表什麼，可能只是不想在學期間有同班同學自殺喪生，令她蒙上不好的回憶罷了。但我也不認為她能拯救我什麼，畢竟連我都救不了我自己。
　　「只要不和別人扯上關係，就不會受到傷害了吧！我是這麼想的。」會變成現在這樣也是自然而然的，我當然也想交到朋友，不過似乎比我想像的還難啊！
　　「你是受過什麼委屈嗎？」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啦！妳一定會覺得很小家子氣。」
　　「說說嘛！」
　　「就是……像現在一樣的暑假時分，國中同學說想長高，相約每天去打球。我原也很期待，途中還能聊聊天應該很不錯吧！但好景不常，去不到幾天他就說懶得去了。我感到很失望，要是大家都保持不變，就沒人會受到傷害了吧！但對善變的人心來說大概很難。我在想可能是我們的交情還不到那份上，到頭來覺得有趣的只有我一個，就算不找上我對他也沒差。」我居然會把埋藏心裡的舊事對一個今天才第一次說話的女生說，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感覺你也挺能說的嘛！果然找對人了。不過我不會背叛你的，因為這個打算我早已經想很久了。你就說久未蒙面的小學同學找你環島，騙過你爸媽吧！」
　　「突然找上門的國小同學聽起來好可疑。」
　　「因為你們小學時曾約定過去環島，他一直把這約定記掛於心，好不容易得到爸媽許可，所以找上你了。」
　　「妳又不是我那要好的國小同學，我也沒有那樣的朋友。」
　　「你也想要有個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青春回憶吧？所以嘗試看看嘛！」聽她這麼說，我對此不置可否。
　　「對了我們交換line吧！晚上我會問你結果，OK的話，明早七點我在車站前等你。」她說著便咧嘴一笑。
　　「平常上學我根本沒把手機帶在身上，第一用不到，不會有人密我聊天；第二不想為手機分散注意力，雖然不喜歡上學，但都硬著頭皮來了，就會盡好本分；第三上、下課都有鈴聲，而且教室裡有時鐘，根本不會不知道現在幾點。」
　　「你真的很特立獨行，像這種不會跟風的人我很欣賞哦！不過你還是快告訴我連絡方式吧！我是認真的。」
　　「我還有問題想問妳。」
　　「問吧！」
　　「妳……沒有男朋友嗎？就算不想找女同學去，這種事拜託男朋友就好啦！」
　　「的確，一般人都會找好朋友來執行這種計畫吧！之前也說過對熟識的朋友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沒有挖掘未知祕密的新鮮感。而且我也不太會和朋友聊心事，更不會對他們吐露因家裡氣氛不和而想要環島旅行。所以才會有心理醫生這種職業存在吧！人們傾向把煩惱說給中立的第三者聽，就因我們原先一點交集都沒有，我才能無後顧之憂的對你說出這些事，而不用擔心你把我的事說出去，也不會對我有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
　　「是啊！我是沒有能把妳的八卦說出去的朋友。」我自我解嘲的說，她對我的反應莞爾一笑。
　　「儘管我在朋友之間的角色較屬於傾聽的那一方，聽朋友之間誰喜歡誰，和那些不著邊際的煩惱等等，但我也有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所以你願意邊旅行邊聽我說嗎？這些事我只跟你一個人說哦！」雖然她對我滔滔不絕說了一堆，但還是沒回答我男朋友的事。妳這樣隨意向人示好，會讓人誤會的，尤其是像我這種沒有朋友的邊緣份子，要是害我不小心淪陷了，妳要怎麼賠我啊？
　　「那在那之後呢？」
　　「什麼之後？」
　　「我是說假如……我們也確實完成旅行了，我們的交情多少也會變好吧！當然也可能發生摩擦感情產生裂痕也不一定，或是交情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等各種可能。但要是我們還能同班，妳會裝作不認識我嗎？妳說過這是是我們之間的祕密。既然如此，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太過友好，只怕別人不能理解。但要是妳裝作不理不睬的樣子，以我的心理素質而言八成會傷得不輕，雖然習慣就好……」我言之鑿鑿的解釋一番，又擔心她會當我玻璃心。
　　「雖然我很想對你說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但若實際面臨這種情況時，我真的能無視他人的目光嗎？」
　　「歹勢，現在去煩惱這種事好像不是時候。」
　　「不，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吧！畢竟難得有能說上話的人。要不開學後我們來交換日記，這樣就能無所顧忌的交換心裡的想法了。」
　　「我想還是別那麼早承諾我吧！要是旅途中關係生變，或是遇到意外，好像太烏鴉嘴了。總之等平安回來再說吧！否則我會失望的。」
　　「是你太消極了啦！明明離畢業還有兩年的時間，你怎麼知道沒人會接納你呢！」
　　「在五、六人以下的小團體時還好說，可是當身處在人數像一個班級那麼多的大團體中時，我就會感到徬徨無助，用物以類聚的方式加入了和自己大概比較合得來的族群，卻發現又聊不上邊，只能索性獨處了。」沒想到讓我頭一次開口說出自己的交友困境的對象是翠杉，我想她大概有當心理醫生的潛質，她有讓人無意間就把祕密對她毫無保留地傾吐的能力。
　　「獨處也沒什麼不好唄！有時我反而想獨處呢！」
　　「妳那是有朋友的人才會說的話吧！沒人緣的人分組時只能被迫分在人少的那組，在他們之間硬加入一個你，只會徒增尷尬，這種經驗我死都不想再體驗。」
　　「那下次我找你一組好啦！」
　　「別，我可不想被妳朋友恨死。」
　　「就說了不用這麼在意他人的眼光，其實每個人都只在乎自己的事。何必在意自己根本就不在乎的人的感受呢，對吧？」她的眼神中自帶著一份說服力，聽她這麼一說，我好像稍微釋懷了，對無能的自己不擅社交這件事。
　　「總覺得在團體中被孤立的我反而特別引人注目，明明只想像個沒事人般的隱身於人群中，偏偏事與願違……」我仍吶吶的說。
　　「就當和我去旅行，散散心好嗎？我會不厭其煩聽你說的，相對的，我也不會把你的事告訴別人。」感覺她好像在對我下最後通牒，果然我一個勁的在抱怨很惹人煩。
　　「我剛那樣很挫吧？像個小家子氣的娘砲似的。」
　　「你若只對我一個人表現出這樣的一面，就好像是被小王子馴服的狐狸，總覺得我們關係產生了變化，這種感覺有點難以言喻。」她露出了看似有些複雜的表情笑道。
　　「拜託別說了。」她說的話真是讓我無地自容，此時我臉上一熱，雙手掩面說道。
　　「感覺看到好東西了，真想拍照留念。」她狡黠一笑。
　　「休想！」我立馬回道。
　　「對了，該怎麼稱呼你呢？」
　　「國中好像有個綽號是Alien。」雖然是指我是怪咖，反正也習慣了。
　　「外星人嘛！正好呼應剛才的小王子和狐狸，我馴服了來自外星球的狐狸。」
　　「誰是狐狸啊？妳才比我更像狐狸，我覺得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都要賭在這次旅行上了。」
　　「這麼說，你是勢在必行囉！我好高興。」
　　「還要過我爸媽這一關啦！妳別高興得太早。」
　　「有需要我的地方儘管說。」
　　「那樣會越描越黑。」
　　「像我就打算每天line一則出遊照回家，好讓家人放心，你不妨也這麼做。」
　　「好主意。」
　　「我等你的好消息。對了，回家順路的話一起走吧！」
　　「欸，被別人看見可不好吧！」
　　「就跟你說了……」
　　「不用在意別人眼光是吧！好吧，難得學期的最後一天……」
　　於是，我和翠杉一起步出艷陽高照下晌午時分的校園，此時仍蟬聲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