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輕科幻 《逆演化》04. 他們都在盯著我瞧

        打從出生以來，我花了十五年才弄明白，我之所以不快樂是因為我想要找尋某樣東西。

        在這之後，我又花了五年才弄明白，我想要找的東西隱身在人群中。我開始拍照，拍下路上每個可能滿足我執念的人物。

        開始拍照之後，我花了五年嘗試說服自己，拍攝的行為是有意義的，我能夠在其中建立些什麼出來。我漸漸在意起形式，找了份人像攝影的工作，把意識的重量完全寄託在快門回彈的壓力上方。

        那份執念未曾消失，它一直存在。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只是在隔靴搔癢；有時我會放任由執念所驅動的慾望在人群裡衝撞，暴風式地拍下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認為這就是那份寄生在我身上的意志的真面目──它只是一個導果為因的思維謬誤根深在我大腦裡。

        幾個小時前，我爆炸了。看著一個女人吞食一張百元鈔，我二十五年的努力與混沌一同被炸了個粉碎。

        「他找到我們了。」男孩如是說。

        但我找到的是什麼？

        「啊你昨天是怎樣，跑去找妹仔喝酒喝到早上喔？」福哥將一杯水遞給我，我滿懷感激地接下，一口飲盡。

        昨天晚上昏厥之後，我因為感覺到有人正在移動我的身體而驚醒──那是福哥使勁要將我從餐館後巷拖到廚房裡。我渾身散發酒氣地癱倒在麵包車後方，身上蓋著一件明顯是女裝尺寸的連帽外套，這是他的說法。

        「嗯，對、對啊。」我暫且先順著回答，暗自希望福哥不要繼續追問有關妹仔的事情。

        「喔，啊也不是說不能喝，可是你喝成這樣子不太好啦。」他在流理台上擺弄著大清早採買的食材。現在也不過早上七點，照理來說我十點才需要來上班，該怎麼解釋我喝醉酒不回家而是跑來這裡？話說回來，把昏倒的我不知用什麼方法運過來這裡，再偽裝成像是喝醉酒一樣，還真是個大工程。

        那個男孩到底想幹些什麼？

        「我知道啦，只是跟老朋友見面嘛，結果不小心喝太多……那時候太醉了整個人不清楚，還想說可以直接過來上班，結果在外面睡著了。」

        「喔。」福哥簡短的回應，好像也不很在意我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啊你要不要在這裡沖個澡？然後回家換衣服再過來啊。」

        「不用了，我直接回家就好。」我逮到機會就往廚房後門走去。「謝啦福哥，我晚點再過來。」

        「欸欸欸等一下啊。」福哥從背後叫住我，手中轉動到一半的門把倏地靜止。

        晨光斜射進廚房，泛黃的白地磚反射出溫暖的氤氳流動在這空間內。據說廚房會反映出使用者的性格，因為我認識的福哥大體就是給人這種感覺。我先是強迫自己露出淺笑才回過頭去。

        福哥將王可瑩的外套從廚房另一頭拋過來，外套在空中延展扭動著，不偏不倚落在我胸口的位置。

        「外套要拿去還給人家才行啊。」他語中帶笑，似乎是產生了什麼誤會。

        ※※

        在上班人潮中逆向而行是個還挺新奇的經驗，我從來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拍過照片，畢竟我大學畢業後就認分地當了三年的上班族。捷運小巨蛋站一號出入口的玻璃圓頂就像是個加溫罩一樣，讓川流其下方的手扶梯總是特別溫暖。和我相反方向的手扶梯上站滿了通勤族，沐浴在溫度增幅的寂靜中，彷彿是一群在為出擊做最後情緒培養的士兵。

        我刷卡進站，在月台上等候下一班往松江南京的捷運。沒過多久，從眼前透明安全門的鏡像反射中，我看見後方月台的提示燈號反覆閃爍，蕭邦的夜曲綴上車廂逐漸煞停的高頻悶響，閘門開合之間又帶來一群以此地為戰場的通勤族。

        王可瑩的外套被捲成一球抓在我手裡，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甚至不知道要何時才會再遇見她。不管怎樣，回去先把它洗個一遍再說好了。

        蕭邦的夜曲再度響起，我踏入車廂，內部如我所料想地沒什麼乘客。我挑了角落靠近車廂連結處的位子坐下，這是我最喜歡的位置，可以輕易觀察到整節車廂的人──情況允許的話抓拍幾張照片。然而此刻的我沒有心力在拍照上方，只是反覆在思索著昨夜昏厥前聽到的話。

        所有事情都是相互關聯的，是吧？

        驅使著我去追尋的莫名衝動、我日復一日拍攝的那些照片、吞下紙鈔的女人、和她有著相同眼神的男孩、快樂到撕心裂肺的我。

        我得到了「證明」；我產生「自覺」了。

        那份證明為我的追尋畫下了句點，而那份自覺能夠串連起這一切。至於是如何串聯，為什麼能夠連的起來，卻甚至連個像樣的臆測都沒有。我的感性知道這就是答案，但理性無法接受，因為這無法用除了感性直覺以外的任何方式來解釋。

        我遊魂般地下車、轉乘上往新莊的捷運、繼續窩在角落的位子上。空調循環一向比較差的邊角位置讓我保有僅存的安全感，好像坐在這就能夠減少投射在我身上的視線似的──因為此刻的車廂內，所有人都在盯著我。

        他們都在盯著我瞧，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對面一個戴口罩的女學生、左前方推著嬰兒車的主婦、嬰兒車內咬著奶嘴的嬰兒，還有正旁邊必須扭頭九十度才能看見我的西裝上班族。他們各個鼻尖對準我的腦袋，用穿透性的空洞視線注視著我的方向。此時捷運經過彎道，透過車廂連結處扭動的視野範圍，我瞥見後方更多節車廂內的人也同樣朝這裡注視著。

        我並沒有驚慌失措，只是眼珠子骨碌地左右轉動，確認每一個和我接觸的視線。每一個人彷彿都處於出神狀態，即使我刻意對看上去也不為所動；而我則處在極度緊繃的預備狀態，一旦有更加無法理解的狀況發生，便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徹底陷入恐慌。

        這是在我搭上這班捷運時才開始的嗎？或者只是我在此之前都沒有注意到？我想起男孩口中的「我們」，想起王可瑩將百元鈔放入口中的畫面。

        我已經不是昨夜的我了──這個想法緊緊攫住我的胸口。

        捷運開始煞停，在隧道中轟鳴的尖銳刮擦聲把我從恐懼中拖出來。我猶豫著是否該在閘門開啟的瞬間狂奔出去，即使離我該下車的站還有四站之遠，但不管怎樣應該都好過被關在疾馳於地下的鐵箱內獨自面對這種狀況。

        然而，我的猶豫是多餘的。

        剎車聲與減速的慣性不只對我有作用。在車內語音開始預報即將到站的同時，車廂內的乘客宛若同時中斷對某種上級控制階層的連結一樣，從空洞的注視行為恢復過來。上班族拿起擱在大腿上的公事包準備下車；女學生滑著手機，眼角不時浮現笑意；小嬰兒在主婦將嬰兒車推至車廂門口時依然看著我，發出了有點像是在打噴嚏的笑聲，伸出雙手向我揮舞。

        那位年輕的主婦見狀對我靦腆一笑，隨後將嬰兒車推出車廂。

        結果，我按耐住想要逃跑的情緒，堅持乘坐到預定要下車的新莊站才下車。沒有人再盯著我瞧，剛才的一切有如未曾發生過。

        我刻意不搭乘手扶梯，避免與人群接觸地步出捷運站。陽光在這十二月的早晨毫無道理的曝曬，我則讓自己保持在毫無遮蔽的照射之下移動，一面閃躲路上的行人一面觀察著他們。一切如常，行人們互不干涉地穿梭行進，最多朝我這個故意走在陽光下的人瞥上一眼。騎樓間的梁柱製造出錯落的陰影，當路人行經時就形成天然的框內構圖，是十分適合進行拍攝的地方；然而此刻的我無心觀察，只是緊盯著一張張過路的面孔，毫無美學意識，僅由恐懼驅動著行為。

        離家還要走多久？五分鐘？三分鐘？此刻我就連多在外面待一分鐘都嫌久，不斷地加快腳步，重複重踏地面使得腳跟開始刺痛、發熱。

        「喂。」

        身旁川流而過的人潮裡，有一個人脫離了群體，直直朝我走來。

        我的雙腿頓時僵直，一陣酥麻從後腦勺攀上來，在還沒看清那究竟是誰之前，逃跑的衝動就已經令我右腳轉了半圈向後踏──直到我看見那個人翻下了連帽外套的帽兜。

        是王可瑩。

        「你為什麼會在這？」她問。

        「什麼為什麼……我住在這附近啊。」我緩慢恢復到比較正常的站姿，希望剛才要逃跑的動作沒有太明顯。

        「他有叫你在這個時候過來這裡嗎？」王可瑩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腳尖直直朝著我堵在正前方，又問了一個讓我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跟他沒關係啊，我只是要回家而已。妳在找我？」這裡的「他」除了男孩之外應該也別無他想。

        「不是。」王可瑩瞇起眼睛。「是他叫我在這個時候來這裡找你的。」

        我甚至不用花時間思考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男孩的無所不知似乎已經化作常識融入我的認知裡頭。

        「那妳找到我啦，驚訝嗎？」

        「還好，我已經快習慣了……你看起來倒是完全習慣了。」

        「這是逼不得已呀，不然我可能已經抓狂了。」

        王可瑩唐突地笑了，她發出像是在咳嗽般的聲音，嘴唇向下抿，似乎在強忍著不笑出聲音來。但她眼裡的笑意可就藏不住了。

        「笑什麼啊？多虧了妳我現在可是完全笑不出來耶。」我故意這樣說，想看她會有何反應。

        「不……對不起，但是你看起來還挺適應的，我本來還很擔心你會不會……崩潰之類的。」王可瑩改用手遮住嘴巴，另一手按在腹側，看來是真的忍笑忍得很辛苦。

        「謝謝妳的擔心，不過我想我還撐得住。」我聳了肩朝她走近。「所以妳為什麼來找我？總不會是他叫妳過來妳就過來吧。」

        「當然不是。」她重新將雙手插回外套口袋，表情恢復成一片漠然。「你吃過早餐了嗎？」

        「呃，還沒？」

        「那邊有一家早餐店，我們去裡面坐吧。」她伸手向後指，那是一間開了至少有三十年的老舊店面，相比附近新開的連鎖加盟早午餐吧，光顧人數呈現極為懸殊的對比。

        「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說。」王可瑩不待我回覆便逕自朝老店走了過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