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抓……』
漆黑的天幕下，翻湧的海浪打在早已破碎的船隻碎片上，數個比浪花更不顯眼的人們拼死命地掙扎，要救自己、救自己重要的人。
然而一波波的怒浪彷彿顧一一般，打散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人們，最後一個大浪襲來，將最遠的那名女子捲到海裡。
不──
躺在床上的男子一聲大喊，猛地坐起身來。
……又是夢？
都十年了，這十年來每一天都會夢到小雪，真不知道是惡夢還是美夢了。
十年前，自從那場海難發生之後他散盡家產拼死命地去研究要如何找出海難的罹難者，找了研究洋流的專家、救難的專家甚至是當地的漁民、海盜日夜不分地打撈。
找是找到了，卻都是別人的遺體；他甚至還上了新聞版面、集資平台……但是找回來的都是別人的家人，而不是那個小小的，跟貓兒似的小女孩。
男子笑著歎了一口氣，之後開始看著這個看起來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地方。
在海難之前他們住的就是這麼個簡單的小房間，勉強放得下一張大床、一張單人書桌連椅子都擺不下的小房間，要是書桌上面放些書跟相片，他幾乎以為回到了從前。
這裡是哪裡？
感覺頭沉沉的而且身體好像輕飄飄的，該不是死了吧？死之前他在做什麼？
男子晃了晃頭，試著捏捏自己的身體來確認是否有痛覺，痛是會痛，可總覺得好像不那麼痛，好像在手跟被捏紅的皮膚之間還隔了什麼的感覺。
『你醒了？』
是……奇怪，他的聲音出不來！
男子想說話卻怎樣也沒有聲音，他驚訝地轉頭往聽見聲音的地方看去，是一名跟他身高差不多的女子，不著寸縷，僅僅在重點部位纏上一些……海草？
男子看了幾秒，視線向上移至對方的臉，竟看到來人平凡的臉孔上有著熟悉的胎記，那一片似花、似圓，足足有嬰兒手掌大的深紅色胎記就覆蓋在女子的右眼上，彷彿、彷彿……
『叔叔，你還好嗎？哪裡不舒服嗎？』
女子見他沒反應立刻上前來摸摸他的頭又摸摸他的手，關心備至的舉動讓男人忍不住哭了，然而他卻感覺不到淚水滑落雙頰的痕跡。
死了也好，至少，他看到小雪了、跟小雪重逢了。
男人環抱住她，即便沒了淚水身體的顫抖說不了謊，這些年的難過、絕望彷彿看到了希望的贖光。
『叔叔，沒事了、我們都沒事了。』女子輕輕拍撫他的背，一下、一下都是安慰。
小雪妳……
男子想開口問她這些年來怎麼了，為什麼都不出現，卻發現自己還是說不了話，急忙將她推開，笨拙地比手畫腳試圖傳遞訊息。
『呵，叔叔你跟我剛來的時候一樣呢。』女子露出燦爛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我來當你的領導者吧！』
在小雪的帶領下，男子走了一圈這個被她稱之為「亞特」的地方。
亞特是一座小城鎮，在深海的海床上。
這裡照不到陽光更別提空氣，不過身邊一點點飄浮著的小點都會發亮，讓他們能夠看清楚周邊的事物。
而他們呼吸靠的則是一種特殊的液體，這種液體把亞特包圍著，不習慣呼吸這種液體的人會像他一樣無法發出聲音，不過習慣了也就好了。
至於建築物跟陸地上的沒有太大的形狀區別，小雪說這是因為「亞特」所住的人們有將近三分之一是海難生存下來的人，比起亞特歷史上挖海沙鑽進去休息，亞特的原住民也更喜歡有個像是珊瑚礁的地方可以好好睡覺，久而久之就這樣了。
所有的建築材料都是石頭、船難殘骸以及大型魚類的骨頭。
大概逛了一圈，男子算得上是相當熟悉亞特了，這邊很簡樸、人也不多，居民們跟一些浮游生物以及小型魚種共存。
有組織一支獵捕隊會去獵捕其它深海魚，海面上天氣不好的時候也會稍微往上一點去尋找更多船隻殘骸或者被海流弄得暈頭轉向的魚類來吃。
只不過他們沒辦法帶太多這種可以呼吸的液體上去，所以上升的高度不高；偶爾撿到的海難倖存者就是這樣來的。
『等叔叔你能說話後要不要加入獵捕隊？我們可以輪同一個班，一起出去抓魚吃！』
看著小雪興奮的表情，男子笑著點頭。
雖然他體能不好，不過這種接近原始社會的地方，不做不食是鐵則，更何況小雪也在努力著，他可不能眼睜睜看著小雪過辛苦日子。
男子正式入住亞特後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蘭」，因為他原來的名字也叫亞特，跟住的城鎮同名挺奇怪的。
他的體能確實很不好也不擅長游泳，雖然換上了亞特居民特有的「海草衣」但是動作還是很奇怪，每次出外獵捕行動總是需要小雪在旁邊協助。
不過他發揮過去十年為了找到小雪而吸收的各種知識，預先知道魚群的游向讓獵捕隊每次出手都能有收穫。
天氣不好的時候他也聯合幾位在亞特負責蓋「房子」的新住民們；他提供知識、他們發揮所長，一次又一次改良了乘載液體的道具讓他們能夠再往上游一段距離。
亞特在蘭的來到後一天比一天壯大，然而沒有一個因船難來到的人想離開亞特回到海面上。
一來他們技術還不成熟，雖然計算上他們是能夠到海面的，可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發生意外讓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來的性命真正失去。
二來，亞特自古便有一句話流傳下來：來人啊，亞特是你們永遠的家。
有亞特的原住民解讀這句話是這些船難者一離開亞特說不定真會死亡，也有新住民表示這可能是因為以前沒有辦法把液體帶著走，一但離開亞特水中的壓力就會讓他們順間死亡，可是現在有蘭了，跟以前不一樣了。
『蘭，你認為離開亞特回到水面上是可行的嗎？』一群人圍在一顆大石頭邊，其中一名男子看著蘭。
發生船難的時候他還有家人在陸上等著他回家，過去是條件不許可，可是現在呢？蘭都發明出這麼多東西，他有回去的希望了啊！
『計算上是可行的，不過沒有實驗我無法向你保證絕對會成功。』相較於他的激動，蘭就冷靜的許多；他在陸地上沒有親人，最重視的小雪也找到了，此生無憾。
『我想回去，就算他們都有了新生活，我還是想回去。』男子說了這句話，站在他身邊的人士支持他的。
亞特的原住民沒有意見，只要他們答應不將亞特的事情洩漏出去就好，反正那是陸地人的事情跟他們沒有太多關係。
很快地要回去陸地上的人努力準備著東西，亞特的原住民跟蘭也幫著他們，自從蘭到了亞特也過了不知道多少年，大家都有感情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離開的人選擇了一個海面上狂風暴的日子離開，雖然海流不穩不過這時候海水中的氧氣相對多，若是液體沒了他們也有機會可以活下去。
選擇留下來的人跟他們道別，原本溫馨的場面卻在下一秒變了調。
離開的人群中一名特別壯碩的男子抓了小雪不管不顧地往上游，其他人似乎是說好一般也迅速地往上離開。
蘭二話不說追了上去，他游泳特別慢，這麼急的狀況下也不記得拿什麼東西讓自己能夠更快些，可是很奇怪，他沒有跟丟那群人彷彿對方等著他一樣。
越往上游時間就像回到過去，回到那一年。
翻湧的海浪把人們打散，他跟小雪就這麼遙遠對望著，伸出手卻抓不到彼此。
這次他不會再丟掉小雪了，肯定不會！
蘭拼死命地游著，直到海面上，他終於追上了那群人。
「小雪！」他大喊著咳出了肺中的所有特殊液體，其他人也是，很快地就恢復正常呼吸方式，彷彿在亞特的那一切都是夢境。
只有在狂風暴與的海面上還能自由移動的能力讓他們知道，之前在亞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叔叔！」小雪看著他，想過來卻被人抓住，「放開我，你們想要做什麼！」
男人放開了她，小雪立刻游到蘭身邊緊緊抱著他。
「我們只是想平安回到家，你有這個技術。」在亞特第一個提出要回家的男人冷冷地說，「現在那種特殊的液體沒有了，你們只能跟著我們一起尋找陸地。」
蘭看著他，搖頭、再搖頭。
「由不得你們！」
蘭還是搖頭，他想說卻又不想說，其實回不回陸地真的不重要，他只是後悔當初幫這些人，以至於他跟小雪必須跟他們陪葬。
「你們，沒注意到自己活在亞特多久了嗎？」知道亞特那段留下來的話語時他只是猜想，那時候他也剛到亞特不久，直到後來……「我至少在那裡待了六十年，每一天我都有做紀錄。」
亞特能供人呼吸的特殊液體他也研究了六十年，雖然沒有儀器可以輔佐，不過大概的方向還是能夠猜到的。
亞特便是傳說中的亞特蘭提斯了吧，只有那個夢幻的海底城市才擁有這樣子傲人的技術，在亞特的人，只會成長、不會老去。
「看看我的臉，再看看自己的。」蘭笑著看向開始衰老的小雪，他也一樣，不必用手觸碰都能感覺到臉上的皺紋，「小雪，對不起，我又要害死妳一次了。」
當初的船難，是他受到了一個外國公司的邀約去做研究，放不下小雪一個人才帶著她到那艘出事的船舶上。
當時害了她一次，如今又因為自己想知道這些人是否能平安上陸又害了她一次。
「叔叔……沒關係，小雪很開心可以再見到叔叔。」當初要不是叔叔，她根本連活下來的希望都沒有，「叔叔，小雪最喜歡你了！」
「我也是，小雪，我也最喜歡……」蘭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就像小時候那樣，可惜，他本就比小雪大了三十歲……
小雪伸出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把他的雙眼蓋上。
「亞特，謝謝。」
亞特叔叔讓她活下來，海底的亞特讓她跟最重要的人度過了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小雪說完這句話，手也垂了下來；失去力氣的兩人相擁著慢慢下沉。
而那些一心想回到陸地的人，早在不知何時平靜的海面上失去的蹤影，或許，又往亞特而去了。
創作內容
深海物語
小說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