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壹：新世(一)──「白晝之黑」
非常不平靜的凌晨。
女子再次從被窩中清醒，斗大汗珠沾濕她的睡衣與被單。她再度進入警戒狀態，疲憊因腎上腺素的分泌完全消失。她睜著一雙大眼，像在堤防什麼，視線遊走在僅有幾坪大，透著幽暗清晨藍光的房間裡。
很不平靜，就跟今天凌晨外頭的情況一樣，她的身體猶如與其產生共鳴，耳邊嗡嗡作響，自己的視覺感知能力隨之放大，就算是身在已經住了多年這個房間內，她仍無法卸下心防。
窗外有道紅藍交雜的光輝經過這裡，接著又很快消失在窗子另外一頭。
鄰居從凌晨約莫兩點開始，突然傳出淒厲的尖叫聲，接續的則是哭喊與鍋碗瓢盆摔在地面的碰撞，不知是家人間的爭吵，還是遭遇了什麼他們所無法理解或措手不及的情況，才讓原本地方上的模範家庭，始終和樂融融的那家人，出現讓人無法理解的脫序戲碼。
女子何嘗不想踏出家門，了解鄰居究竟為了什麼而爭吵？或是遭遇到什麼，才在大半夜裡發出那吵雜又駭人的聲響。
但她卻步了，並非害怕捲入他人家務事的疑慮，而是今天總有某個東西一直懸在她的心頭，使她持續處在不安狀態。
她其實很清楚這時突然又像鬼影出現在身旁，開始像「多年前」纏繞著她的那東西是什麼，只是她不斷說服自己那是不可能會發生。如此荒謬的事，是不會在「那一天」後現在又出現的。如同心魔，想要糾纏她直到死去才肯罷休。
不，對於不可能存在的事物產生心魔，這是不可能的。
就因為不存在，女子才可以與女兒離開那座令她絕望的城市，來到這處山林地帶，重新兩人的生活。照理說，時間也連同「那一天」一起被掩蓋在黃土之下了，所以威脅她生活的陰霾，不可能會再出現。至少這麼多年來，她不就已經淡忘那件事生活到現在了嗎？
可是……可是，為什麼現在又……
果不其然，因為鄰居的騷動，使住在附近的居民報了警，藍紅兩色光輝閃過窗子停在住所旁，仍在上演狂亂戲碼的那棟屋子前。
原本光鮮亮麗的家庭形象，想必此刻已在半夜被吵醒的鄰居心中摔個粉碎了吧？
女子還是不敢打開房門，甚至拉開窗戶一點縫隙，因為她仍在害怕，害怕那個所令她害怕的事物，就這樣無聲無息從任何一個縫隙偷溜進來，然後……
將她一起帶入地獄。
她不願想起來的，對！她是真的不願想起來那令她永生難忘的悲慘遭遇。
自己身上被刻上大大小小的傷痕，還有女兒站在家門口，淚流滿面叫喚自己的可憐模樣。
她真的不想在腦海內浮現出，現在本應躺在遙遠某地黃土底下的那個男人，早被她親手殺害的那個可惡男人，那個被自己分屍埋入暗夜之中，已經連人的形體都不復存在的……自己丈夫。
那為何，從今天凌晨開始，她就有股不祥的預感？
那種，他會來到這裡，打開大門偷偷潛入，扭斷她與女兒脖子的可怕預感。
死人，難道真的會復活或化成厲鬼，對生者展開報復嗎？那她的復仇，究竟又有何意義？
女子打開電視，因為被隔壁聲響吵醒的她已經喪失睡意，在心中不安還有對於鄰居為何失控的疑問兩面交纏下，她只能選擇打開電視暫時轉移注意力。
她同時也深信，這一定只是藏在心裡深處多年的恐懼突然爆發罷了。死去的丈夫根本不可能回來。
隔壁鄰居也只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理由才爭吵，絕對不會釀出什麼悲劇，一定是這樣的！
播報著新聞的電視螢幕，右上角有著一排「最新消息」的字樣，然後女子在盯著新聞內容後倒吸了一口氣，體內急速流竄的血液使她暈眩，而最後使她神經來到最緊繃狀態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像帶著殺意的歹徒，突然往她背後刺入一刀。
下一秒，隔壁傳出了尖叫、玻璃破碎、一哄而散的急促腳步還有……幾聲響亮的巨大槍響。
失去光澤的暗紅色液體灑在泥濘土地上，天空慢慢轉為明亮，閃現黎明即將到來的幽藍色澤。雨國此刻迎來全新的白晝，劃破千年來濃厚雲層的陽光，準備將全新姿態展開在天空下。「現世」之詞，從此不再於辭海中出現，唯有平等的永生成為萬物皆具備的公平條件，輪迴成為歷史中的產物，人類千年來的終極願望，即將得到實現。
即使，某個人仍不敢相信，自己面前所發生的狀況，還有突然出現在心中的感覺，也就是「恐懼」的這個念頭。
沒錯，那個自己清楚不過，但永遠不會無法體會到的感覺，此刻竟然變成她存在的情緒之一。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虛物之女從空中跌落在地，一臉不敢置信盯著自肩膀流出的血液，只見她迅速站起身來，彷彿剛才跌落在地的狼狽，只是曇花一現的過場。
「你做了什麼？」
女王向對著自己開槍的范晨怒吼，露出蛇般的大嘴與利牙，口中黑洞不待眼前三人反應，瞬間將把他們吞沒。
但雙方確實又做了一場豪賭。
槍聲再度響起，范晨推開撲在他身上的周警官，並將擋在面前尚未回神的小郭也拉到一旁，一連朝虛物之女開了數槍，直到子彈用盡。
震耳欲聾的槍響果然吸引新居民們的注意，原本還在因為「意念」而內鬨的亡靈們，紛紛將目光轉到於此，同時間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不知道妳有沒有聽過這麼一段話，不，我想始終在地獄裡，如此特別，又始終沒有實體依附在范鶴身上的『妳』肯定是不知道的。」范晨搶過一臉茫然的周警官配槍，再次將準心對準負傷的「神」身上。
如果你讓上帝流血，那人們將不會再相信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范晨，你說太多廢話了！剛剛你應該馬上扣下板機的，我問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虛物之女的驚愕沒有持續太久，緊接著轉為憤怒，巨大狂風及暴雨隨即再次出現於雨國境內，然而與之前確有所不同，許多居民親眼目睹在身旁的同伴們，因為被大雨澆淋後，瞬間被一抹黑色泥沼給吞噬，接著馬上支離破碎，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消失。
頓時間，哀號遍野，在這座千年之村內產生巨大迴響，大地再次劇烈震動。天空即使已經轉亮，但仍被無數亂流所壟罩，彷彿一切回到渾沌。
但沒多久，范晨等人便了解到，這不過是虛物之女在回復能力與治癒傷口所做拖延手段。
只是現在眾人就連腳步都無法站穩，更別說要在四處竄逃的這些人群中，將對方納入自己的射程範圍。
「敏鑫，趕快過來跟我們會合，已經找到打敗眼前這頭怪物的方法了！」
被人群帶入樹林，情急下爬上樹枝的周警官，趕緊利用對講機，想確認屬下安危，並同時欣喜終於得到上天眷顧，有機會扭轉眼前頹勢，即使率先到達村子的那群人，到目前仍下落不明。就怕在這場狂亂洪流中，再也回不來了。
「我們在森林這裡，你沒事吧？」
「現場實在太混亂了！這場大雨又是怎麼回事？」
對講機另一頭的下屬回答道，可以從中感受到驚慌失措的情緒，還有身旁許多人擦身而過的騷動。
「一時間真的難以解釋……」
思緒混亂的刑警還尚未消化剛才面前發生的情況。不過他察覺到，這次最大的功臣，竟然是始終讓人摸不著頭緒，范鶴千年前所愛的那個男人，那個剛剛自己還想殺死的男人。
「敏鑫，我跟你說……」
「計畫一樣沒有改變，繼續往墜機地點前進。」
就在周警官準備再次傳達訊息時，身後突然傳來異常冷靜的聲音，一轉頭果然看見小郭跟范晨也爬上了樹枝。
「周大哥，這場雨似乎對活人沒什麼影響。」
小郭一臉慶幸，完全沒有察覺警界前輩焦慮的心情。
「媽的！現在我也搞不懂我們在這個世界究竟要算活人還是死人！反正還沒死就有希望。所以我想要說的是……范晨，既然現在有機會幹掉對方，為什麼還執意一開始的計畫？」
范晨將槍丟回對方手上，用嚴肅的表情說出解答：「一切都遵照著計劃。周警官，現在開始這場仗已經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東西？」
范晨因為一陣強風，差點跌落森林，使他不得不趕緊抓穩樹枝。
「勝利明明近在咫尺，你現在卻跟我說你不幹了？」
「不，是現在我們對她已經不具威脅了。不如我這樣說好了，周警官，你會讓一樣的錯誤， 一再發生在自己身上嗎？」
聽聞對方提出的換位思考，鐵血刑警瞬間啞然，很快意會到眼前這把武器，已成了無用武之地的廢鐵。因為虛物之女絕對不會犯下相同的錯，是人類的他或許不全然會如此，但對方可是一名活了千年的女魔。
「況且，現在這種情況，貿然接近她的話，肯定會被強風撕裂身體的。周警官，你真的要下這個賭注嗎？」
范晨下到下方的樹枝，然後抬頭仰望。
「請相信我！就如同剛才你相信我一樣。請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制伏她的。」
「你是不想再傷害那個女孩吧？」
周警官突如其來的問句，使對方愣了一下，但像要掩飾被看穿的秘密，范晨從兩人視線內消失，回到了雨國土地上。
「對方即使吞噬宿主的靈魂，但肉體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沒有了肉體，那女人自然也沒了實體，更不用說一開始就是宿主的黃羽情了……」
周警官目送小郭爬下樹木，瞬間意會的內心百感交集，最後不甘心的啐了一口：「真是奸詐的人肉壁盾啊……那不就是說，我不得不相信眼前這個千年情夫了嗎？」
虛物之女再次引發衝擊，這一次因為吸收雨國近三分之一新居民的魂魄，終於使她一舉擊破村子四方的結界門，現世與黃泉的最後兩道防線終於瓦解，黑色亡靈大軍，魚貫地穿過結界，開始往市區還有鄰近的村子移動，同時……
也打開了最後那道「命定之門」。
女子聽見了腳步聲，非常短促的腳步聲，它從遠方發出，最後如她所預料停在這棟屋子的門前。
隔壁的騷動已經停歇，原本可使女子唯一感到安心的警車，這時卻也突然消失了。冷空氣充斥寧靜山間小鎮，使短促的腳步聲格外清楚，也讓屋內的女主人簡直快要喘不過氣。
門被輕輕打開了，卻是來者插入鑰匙自己轉開的，下一秒的轉折同時讓女子心情猶如洗三溫暖，稍稍卸下緊繃情緒。
一名女孩站在大門口，是自己獨自扶養，如今已經八歲的女兒。她背對清晨的幽藍光芒站在母親面前，一臉驚喜又狐疑，同時也讓女子瞬間心頭再次一緊。
「小蝶，我記得今天還不是學校舉辦的露營活動結束日，而且……妳怎麼會在這個時間……」
一想到此的人母全身開始發出顫抖，她想前去抱起回到家的女兒，但無論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再加上凌晨開始的不安感使她更加害怕，眼前這名女孩，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嗎？
還是……還是死去的丈夫所幻化而成的？
「媽媽，妳怎麼了？小蝶不是自己回來的，是爸爸帶我回來的。」
天真的小女孩蹦蹦跳跳來到早已嚇到花容失色的母親身旁，體溫終於讓她放下心中大石，卻又在聽到最後那句話後倒吸一口氣。
「小蝶……妳在說什麼？爸爸怎麼可能帶妳回來？爸爸他……」
「真的啊！爸爸說很久沒看到妳跟小蝶了，所以回來找我們了！」
回來找……找我們了嗎？
女子聞言後幾乎快要昏厥，謎底的解答像顆震撼彈，擊碎多年以來早已痊癒的靈魂。
女孩舉起右手，指向後方的黑暗。「他在那裡。」
然後，後方窗戶突然透入的耀眼陽光，照耀在一道漆黑無比的人影上。
猶如帶給人們恐懼與尊貴的神的姿態，慢慢走向前來。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柒拾壹：新世(一)──「白晝之黑」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