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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天.命】第十節 黑幫堂口

作者:LanTern│2019-06-24 21:05:45│巴幣:14│人氣:340
 








 
  我仰頭,望向那塊雋刻「慈凰宮」三個大字的亮黑匾額。
 
  那是媽祖廟的正式名稱。
 
  這座媽祖廟作為市內數一數二的大廟,從建物外部的造型格局到室內的佈置裝潢,無一不是恢宏氣派。單單是這塊匾額,其雕工之精細就到了足以讓人嘆為觀止的地步,在信仰的莊嚴神聖之下透出一絲絲隱約的奢華。
 
  攀在磚瓦上的龍鳳五彩斑斕,刻在門上的神將氣勢磅礡,即使站在正門之外,也能看見大廳上供奉的媽祖神像金光閃閃。
 
  今天並不是特殊節日,但還是有不少信徒捻著香火進進出出,逢年過節時期的人潮自然不必多說,就算是我這種信仰不深的人,也來這裡參拜過好幾次。如果單從人流的角度來說,這間媽祖廟的影響力毋庸置疑可以作為全市的信仰中心。
 
  說老實話,在昨天以前,我根本想不到這裡會是黑幫堂口。
 
 
  「幾位大哥就是飛揚的員工嗎?」
 
  粗啞的台語將我從屋簷拉回地面上,我轉過頭,看見一名身穿灰色唐裝、看上去大約六十出頭的矮胖老頭朝我們走來,滿面笑容。
 
  我們小組的五人連忙跟在翔哥身後,迎上前。
 
  「歡迎歡迎,我是慈凰宮主委,敝姓陳。」
 
  翔哥舉手與他相握,那位主委手腕上的串珠熱情碰撞,聲音清脆。
 
  「你好,陳主委,我是這次負責小組的組長,我姓許。」
 
  翔哥同樣用台語回答,向他鞠了鞠躬,我們站在翔哥身後也連忙跟著彎腰。
 
  「啊,許組長,你好你好,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們了。」陳主委笑口大開,用力拍了拍翔哥的肩膀。
 
  「不會,別這麼說,應該的。」
 
  「哈哈,許組長年紀輕輕,很客氣啊。來來來,裡面請,我們到會議室去談。阿珠,給幾位大哥泡茶。」
 
  跟在陳主委身旁,看起來像是秘書之類的女人點了點頭,率先向廟裡走去。而我們幾個則跟在陳主委身後,跨過門檻,緩慢穿過前殿。
 
  我和另一名比我年輕的同事佑宇互相望了一眼。
 
  「媽祖廟還有會議室?」我從他的唇形讀出我的疑問。
 
 
  雖然「慈凰宮」被稱作媽祖廟,但其實供奉的不只有媽祖。除了正殿中龕主祀的媽祖神像以外,兩側還有順風耳、千里眼兩大將軍,後殿則祭祀月老、關聖、文昌、太歲、城隍之類的常見神明,聽說我沒去過的二樓和三樓還供奉著觀音和玉皇大帝,其餘神祇更是多不勝數。
 
  我對廟宇的格局沒什麼研究,但我也知道這種規模絕對算得上相當有水準。小的時候常常會純粹地為那一尊尊神感到佛嘆為止,而長大後則會思索這種程度的金碧輝煌究竟花了多少鈔票,至於現在——
 
  我們一行人穿過正殿,陳主委走在先頭,好像將我們當作賓客,滔滔不絕介紹廟裡每一座神龕和香爐的來歷,還熱切的替我們引薦了好幾位坐在邊上的工作人員。
 
  我一向蠻喜歡聽人說故事的,至少前陣子去台南的員工旅遊,整整四天三夜的行程我都緊跟在導遊身邊,聽他講解古都的名勝。
 
  但自從知道這裡是天海幫的堂口後,我就再也沒辦法再用普通的目光來看待這座廟。
 
  那個看起來和顏悅色的陳主委,八成就很有可能……不對,是鐵定跟天海幫有關係吧。甚至是那些在信徒服務處聊天、看起來和藹可親的阿姨,搞不好也是天海幫的關係人士。
 
  儘管現在廟內一片莊嚴肅穆,每個信徒香客都高舉著線香向神佛朝拜,但是一到晚上,那些黑幫流氓會關起門來在這裡做什麼,像我們這平民百姓大概想也想不到。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不經意瞥見一個眼熟的人影穿過正殿小門走來。
 
  穿著黑色上衣,梳著油頭的胖子。
 
  我的腳就像生根一樣停在原地。
 
  我記得他,當然記得,他是老陳滷肉飯的常客,也是昨天中午才見過、去店裡警告陳哥的兩人其中之一。
 
  他的手上抱著紙箱,從正殿旁邊的小門走出來。幾乎就在我發現他的同一時間,他也注意到我,一臉詫異。
 
  看見我身上的搬家公司制服後,他旋即露出明瞭的表情,朝我點頭致意,逕自走開。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發現原來我之前都還抱持著「聽說這裡是黑道堂口」這種道聽塗說的不確定心態。而在看見那個胖子之後,這股幾近臆測的感覺才真正昇華成實感,重重的壓在心上,壓得我喘不過氣。
 
 
  穿過正殿後,我們跟著陳主委穿過銜接正殿和後殿通道旁,寫著「人員專用」的側門,走進樓梯間。
 
  到了這裡,寺廟的感覺頓時一掃而空,門前門後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樓梯間幾乎沒有裝潢,乾淨的白色粉刷牆面、整齊的地磚,樓梯扶手是那種到處都有的鋼管製,轉角處還有逃生標誌,看起來就像是普通大樓一樣。我想這裡上去應該就是廟方人員辦公的地方吧。
 
  陳主委腳下不停,一邊跟翔哥聊天,一邊帶著我們爬上三樓,拐了一個彎後,來到一條位於大樓外側的走廊。
 
  從這裡能夠看見戶外城市風景,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走到位於媽祖廟隔壁那間不起眼的大樓裡。
 
  陳主委口中所謂的會議室不大,只是兩張拼湊長桌,前頭再放置一個移動白板。地板上的網格磁磚和紗窗的樣式不曉得為什麼讓我想起國中的訓導處。
 
  就在我們差不多坐定的時候,那個叫做阿珠的秘書端著一套茶具走進來,擺在長桌中央,頓時滿室茶香,除此之外她還送上一盒看起來類似喜餅的方糕作為茶點。
 
  「招待不周,各位別客氣。」
 
  陳主委眉開眼笑,親自替翔哥倒茶。
 
  「別別別,陳主委,我們自己來就行了。」陳哥連忙說,才剛坐下又馬上站起身答謝。
 
  「比起熱茶,這種天氣還是喝手搖杯比較爽……」我聽見跟我同年的嘉哲小聲說,而坐在我旁邊的佑宇則是迫不及待的撕開方糕的包裝。
 
  阿珠送上茶和點心之後,打開會議室的窗戶和電扇就離開了,隨後走進另外三人。
 
  第一人年過中年,戴著眼鏡,穿著整齊的襯衫和西裝褲,給人一種理科老師的感覺。他面帶溫和的微笑,在最靠近白板的位子坐下。
 
  跟在他身後走進房間的是一個相當年輕的女孩,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她的懷裡抱著一本厚厚的文件夾,並沒有坐在桌邊,而是走到門邊的鐵椅旁站著。從年紀上來看,應該是工讀生吧,也許是助理之類的職位。
 
  至於第三人,則是一個身材壯碩、理著平頭的男人。他身穿成套的黑色西裝外套和長褲,就算露出熱情的笑容,看起來還是一副十足的黑幫模樣。
 
  「來來來,各位飛揚的大哥,給你們介紹一下。這邊這位是這次整修事務的負責人,劉委員,等等會由他來向各位解釋這次項目的細節!」
 
  陳主委站起身,走近那名穿著襯衫的中年人,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劉委員並沒有接話,而是向我們一一點頭致意。
 
  「至於這位則是我的助手,小周。」
 
  那一身黑的魁梧男人站起身。
 
  「你們好,雖然我的年紀看起來應該比各位都還大,但你們不介意的話,還是叫我小周吧,哈哈。未來合作期間大家有什麼問題都請直接找我,我一定全力配合!」
 
  在我們的掌聲中,小周發出粗獷的大笑坐下來。
 
  翔哥看陳主委沒有介紹那名女孩的意思,於是站起身,簡單介紹了我們小組的六人。
 
  陳主委一一向我們說「幸會、幸會」,劉委員則是保持他一貫的微笑,而小周則是在每位同事介紹結束後都奮力拍手。
 
  介紹到我的時候,我站起身向三人欠了欠身,但是卻完全不敢看他們。而那名坐在門邊的女孩,從聽見我的名字開始,就一直盯著我瞧,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那麼,接下來老頭子我就不廢話了,把時間交給劉委員給各位大哥詳細說明。可以吧,小劉?」
 
  翔哥坐下後,陳主委說,依舊滿面笑容。
 
  「沒問題。」
 
  劉委員笑了笑,起身走向白板,同時朝一旁的女孩開口。
 
  「把資料發給大家。」
 
  那女孩走上前,從資料夾中抽出影印紙,依序放我們桌前。
 
  她身穿深色系的連帽單車外套和牛仔褲,頭髮也剪成與其說可愛不如說帥氣的俐落髮型,整體打扮偏於中性,若不是身材曲線相當明顯,搞不好還會被誤認成男生。
 
  她將資料遞給我的時候,還是一樣用相當失禮的方式盯著我瞧,雖然我也想過乾脆看回去,但我本來就沒那個膽子,更何況這裡是幫派的堂口,想想還是算了。
 
  接著,劉委員清清喉嚨,開始向我們解釋這次案子的細節。
 
  照他的說法,慈凰宮將在半年後進行大整修,需要先行將一部分物件移開。同時這棟作為辦公室的大樓一到三樓會租給別人開設補習班,三樓以上則會改建為廟方倉庫,至於辦公室則會遷移到其他地方。而我們要負責的,就是將這兩處的雜物搬到他們指定的地點。
 
  「廟方這邊希望能夠盡快開工,並盡可能在這個月內完成。」劉委員說,語帶歉意,「各位大哥不好意思,因為這次整修決定得蠻倉促的,算是我們內部的疏失吧,所以才這麼緊急的請各位來。」
 
  「沒關係、沒關係,」翔哥連忙出聲,「只要有妥善的計畫,我們這邊都可以盡力配合。」
 
  半年後進行大整修……嗎?
 
  怎麼想都不是巧合。
 
  照新聞的預估,天海幫主李龍州也預計在半年後回國,照這樣推算,青玉堂開始出手整頓幫內「事務」自然也是在近期的事,換句話說,這次媽祖廟搬家行動,實際上根本就是為了肅整異己做的準備。
 
  看樣子,如果我們真的參與這份工作,也等於間接摻和進他們幫內的紛爭中了。
 
  我忍不住望向認真核對時程的翔哥和劉委員。
 
  當然,我不可能白目到在這種時候將這件事說出來,所以我只是靜靜的聽。
 
  朦朧之間,陳哥昨夜在車裡拜託我的話又浮上腦海。
 
 
  我閉上眼,站起身。
 
  「那個,對不起,」我小聲打斷正在解說排程規劃的劉委員,「我想去趟廁所……」
 
  「喔,」他透過眼鏡,詫異地看著我,「好,沒問題沒問題,呃,出去後左轉走到底。」
 
  我朝他和翔哥點頭道歉,連忙走出會議室,期間看都不敢看向站在劉委員身後,積極參與討論的小周。
 
 
  我到了廁所外頭,趴在走廊的女兒牆上嘆氣。
 
  再過三個小時左右就黃昏了,廟口已經慢慢聚集起準備販賣的攤販,也出現了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坐在樹下的陰涼處發呆。
 
  我看著他們,不由自主地開始臆測,在那些人之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這裡是黑幫堂口?
 
 
  雖然只是我的猜想,但常理來想,那個青玉堂的胖子和他的同伴,既然會大費周章去警告陳哥,說明他們接下來的動作一定不小。
 
  至少會大到有可能波及陳哥的地步。
 
  身處外側、僅僅只是和黑幫沾上一點邊的陳哥,都有可能面臨危險,那接下來這段時間都可能在青玉堂堂口裡幫他們搬家裡的我們當然更不用說,一個搞不好,被攪和進這渾水裡都一點也不意外吧。
 
  既然我是知情的人,當然應該要向翔哥報告,訴求迴避這個案子才對。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媽祖廟方付給公司的錢肯定不少,這點單單從上頭的動作就看得出來。他們將這件個案子視為急件,強硬差進排程裡,星期一剛開工就讓我們過來跟廟方談。
 
  這是一筆大生意,很大的生意,公司不可能放掉,這單勢必得接。
 
  面對這種等級的客戶,像我這種小員工的請求上頭根本無濟於事,即使我將他們是黑幫的真相攤在日光燈下,公司大概也只會隨便找個理由敷衍一番吧,頂多就是換另一組團隊接手,但如此一來只是把危險轉嫁給其他人而已,結果還是不會變,那還不如讓我這個知道內情的人負責反而更為安全一點。
 
  確實,如果我們安分做好搬家的工作,其他什麼都不管,搞不好壓根就不會和天海幫的派系鬥爭扯上關係。他們都已經自顧不暇了,哪有閒工夫理會什麼搬家的工人?
 
  可是就只憑這個樂觀的假設,我就可以將這件事永遠放在心底嗎?
 
  萬一出了意外呢?
 
  說實話,我自己怎麼樣我並不在乎,但要是其他同事被波及怎麼辦?
 
  翔哥有一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佑宇還那麼年輕,如果他們出了什麼事……
 
  只要踏入黑幫,就一輩子也不可能脫身了。
 
  陳哥的聲音在我耳邊再次繚繞,我忍不住嘆氣。
 
 
  「怎麼啦?嘆氣嘆那麼大聲。」
 
  倏地,我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嗓音,嚇得我立刻轉頭。
 
  那名剛才在會議室一直盯著我看的女孩站在我身後,淡淡的微笑。
 
  「呃……我……」
 
  我的目光在廁所和她之間來回搖擺,一時間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說詞。
 
  「廁所沒有提供衛生紙,所以爸爸讓我拿來給你。」
 
  她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包便利商店賣的面紙旅行包,我不明究理地接過。
 
  「不過,看來你應該用不到了。」她意味深長。
 
  「我、呃……妳爸爸?」
 
  「我是劉委員的女兒。」
 
  「哦,這樣啊……」
 
  她向前俯身,瞇起眼端詳我。
 
  「你沒認出我,對不對?」
 
  我一愣。
 
  「認出?什麼意思……?」
 
  她做作地嘆了口氣。
 
  「雖然我早就有心裡準備了,可是當時季聽到你這麼說還真是讓人難過。不過也是啦,畢竟你的眼睛從頭到尾都在蘇彥希身上嘛。」
 
  聽她提起彥希的名字,我心中閃過一個畫面,那本來跟第一次見面沒兩樣的臉蛋突然間跟我心中的某張臉孔重疊起來。
 
  「妳是眼鏡女孩!」我不假思索。
 
  我鼓起勇氣向彥希搭訕的那天,跟彥希一起來店裡的一共有三個人,短髮女孩、長髮女孩、和眼鏡女孩。
 
  怪不得,怪不得我完全沒發現,因為她今天沒戴眼鏡。
 
  「眼鏡女孩?」她抬起眉毛,「原來你是這麼區分我們的啊?」
 
  一陣窘迫。
 
  「呃,對不起,因為我不曉得妳的名字。」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想不到,在這種大家都有近視的年代居然還有人用眼鏡當別人的商標?」
 
  這個指摘倒是相當中肯……就連今天早上穿著居家打扮的彥希也有戴眼鏡。
 
  她用一副逛動物園的表情盯著我看。
 
  「看來蘇彥希沒跟你提起過我吧?」
 
  我連忙張開嘴,想替彥希說話,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開口。她確實沒怎麼提過。
 
  「她……呃,她曾說要找時間介紹我們認識。」
 
  最後我只能這麼說,這也不算說謊。
 
  「哼。」
 
  她瞇起眼睛,不置可否。
 
  「我叫劉禹瑞,大禹治水的禹、瑞雪霏霏的瑞,好好記住了。」
 
  「我是李文。」聽見她自我介紹,我反射性伸出手。
 
  「我知道,剛才在房間裡已經聽到了。」她冷冷地說。
 
  「啊,對喔……」
 
  她轉過身,靠在欄杆上。
 
  「所以呢?你既然沒有要大便,跑出來做啥?」
 
  「大……」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聽見女生這麼直率的說出那兩個字,尤其這基本上算是我們第一次交談。
 
  即使要說是性格直爽,這女孩也直爽過頭了。
 
  禹瑞抬起眉毛。
 
  「幹嘛?這麼說對你來說太刺激嗎?還是說排泄會好一點?啊,你難道是處男?」
 
  她的話像機關槍似地打在我身上,連一點反擊的空檔都沒給我。
 
  「我……我不是……」
 
  「隨便啦,我不在乎。」她揮了揮手,「像你這種人,蘇彥希居然一直說你的好話,真搞不懂。」
 
  聽見這話,我忍不住抬起頭。
 
  「……真的?」
 
  「是啊,都快把我給煩死了。不過黃樂軍和林筱如好像聽得蠻開心的,切。」
 
  她望向另一邊,烏黑髮絲在她耳際晃動。
 
  總感覺我好像漸漸摸清她說話的方式了。
 
  那個措辭與其說是直率的女生,不如說是憤世嫉俗中帶點冷漠的年輕男生,而且透著某種不諳世事的純粹。
 
  至於為什麼會養成這種說話方式……如果有個在黑幫堂口做營運委員的爸爸,應該也還算合情合理吧。
 
  「所以呢?你幹嘛跑出來?」
 
  經過她這幾句話,我的思緒反而清晰了一點。
 
  「沒什麼,在裡頭覺得不大舒服,所以出來透透氣。」
 
  「是喔,感冒?」
 
  「不是,心裡上的不舒服。」
 
  劉禹瑞轉頭回來,盯著我。
 
  「心裡上的不舒服?你還在青春期啊?」
 
  我聳聳肩,「我從青春期開始就不太喜歡來這種地方。」
 
  「你是基督徒?不能拿香的那種?」
 
  「不是。」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種自命清高到把所有懷抱信仰的人都當白痴的無神論者。」
 
  真厲害,她居然能夠一口氣組織一句那麼長的句子。
 
  「也不是。」
 
  「那請問不喜歡的點是在?」
 
  「我指的這裡,不是指媽祖廟。」
 
  我刻意用了隱晦的說法,以免她不知道這裡和天海幫的關係。
 
  她盯著我,然後瞇起的眼睛稍微睜開了那麼一些。
 
  「原來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看樣子她知道,對話銜接上了。
 
  「碰巧知道的,算是道聽塗說吧。」
 
  「哼,你繞了這麼一大圈,是想說天海幫的堂口讓你不舒服?」
 
  我沒料到她會這麼明白地說出這來,不過這也說明她對這裡的狀況一清二楚,那我也就不用再拐歪抹角。
 
  「沒錯。」
 
  她又轉過頭,一臉無趣。
 
  「因為知道了這裡跟黑幫有關係,所以受到良心和價值觀的譴責了吧?是不是不曉得該不該繼續做這份工作?」
 
  「正常人都會這麼想吧。」我不理會她話裡的譏諷,謹慎地說。
 
  「你認為你是正常人?」
 
  「總比黑幫正常。」
 
  她的目光再次望來,這回我卻避開了。
 
  「明明暗地裡幹著亂七八糟的勾當,可是表面上卻是經營這種規模的寺廟、還把信徒們蒙在鼓裡、把他們捐出來的善款拿去打架販毒,這很奇怪吧?」
 
  「……你啊,是那種會以貌取人的人吧?」
 
  「我……什麼?」
 
  「就是看到人家身上刺青就覺得對方混黑道的那種人啦。」劉禹瑞用一副看透我的口吻說,語氣百無聊賴。
 
  我張開嘴,可是說不出話。
 
  「沒錯,這間廟就是青玉堂經營的,這點沒有人會否認,是人盡皆知的祕密。但單憑這樣就說廟方把善款拿去販毒?大哥,你是不是黑道片看太多啦?」
 
  「妳想替黑幫開脫嗎?」
 
  「開脫?有什麼好開脫的?」她嗤之以鼻。
 
  「妳想說他們是好人?他們的所作所為是有苦衷的?」
 
  「拜託,都那麼大的人了,別拿那種一戳即破的社會道德來說嘴行不行。」
 
  劉禹瑞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現在連小學四年級的孩子都不會相信善惡二元論的說法了喔。好人?壞人?我告訴你,所謂的道德界線是很模糊的,而且遠比你能想像的還要模糊。如果單單因為那種曖昧不明的標準,就逕自去害怕、去厭惡、去抨擊,那你的價值觀未免也太廉價了。」
 
  「但是、但是這可是黑幫啊!」我強壓著激動的情緒,最後聲音變成像蛇一樣的嘶嘶聲,「曖昧不明的標準?妳難道想說我應該把他們當作英雄追捧嗎?妳知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傷了多少人?」
 
  「所以我說了,你的價值觀很廉價啊,而且還很狹隘。」
 
  她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我。
 
  「我不是說過我沒打算替他們開脫嗎?法律就放在那裡,傷了人、犯了法就抓去關,合情合理,這就是社會層面上的公平正義。」
 
  她朝我走了幾步,挺起嬌小的身軀,將臉湊向我,我們兩人的鼻頭差距不到三十公分。
 
  「但是,現在讓我們別談法律、別談公平正義。我問你,你曾經親自跟黑幫打過交道嗎?曾經親自跟他們相處過嗎?」
 
  「我……」
 
  「沒有嘛,那又憑什麼用你那無聊的非黑即白區分法判定他們是壞人、而你自己就是好人呢?誰來決定的?怎麼決定的?」
 
  我看著這個不論身材還是年紀都比我小的女生,卻忍不住向後仰。
 
  「你以為你身邊的敗類會比黑幫少嗎?你以為你身處普通社會,就比黑幫來得乾淨了是嗎?那我只能說你很幸運,非常幸運,能用那種廉價而狹隘的價值觀長這麼大,你該好好去感謝你爸媽。」
 
  「……我媽死了,我從沒看過我爸。」
 
  「既然如此,你還說得出這種話,看來你不是個笨蛋,就是選擇視而不見。」她靜靜地說。
 
  「我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現在,至少這點我問心無愧。」
 
  不曉得為什麼,我的脾氣突然變得很衝動,不知不覺就和這個比我小上許多的女孩認真起來。
 
  但我現在只打算將心裡的想法一股腦吐乾淨。
 
  「可是因為黑幫的存在,我身邊的人卻面臨威脅——」
 
  「你還是沒搞清楚重點,對吧?我再說一次,我沒打算替他們辯解,傷了人就抓去關,這個準則即使在黑幫的世界也通用。」
 
  「可是妳……」
 
  「你有選擇,你懂嗎?你有『努力一步步走到現在』的選擇。但是,會身處在那裡,很多人是沒有選擇的。」
 
  她望著我,眼睛裡不見一絲畏懼。
 
  「我再問你一次,你曾經親自跟黑幫相處過嗎?你真的有親眼看過他們的暴行嗎?親自確認過,他們之中沒有『好人』嗎?」
 
  我張開嘴,一時間,陳哥的臉一閃而過。
 
  他是我的恩人,以前也曾經混過黑幫。
 
  頓時間,從踏進媽祖廟開始,一直壓在心頭上的東西,好像輕了些。
 
  「現在再仔細想想,不覺得你說的『把善款拿去打架販毒』這句話聽起來莫名可笑嗎?」
 
  禹瑞閉上眼。
 
  「你能夠適應現在的世界,恭喜你,但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放在『正常』的社會裡。如果不讓那些人留在適合他們的地方,維持平衡,所謂的『正常』,早就被弄得支離破碎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朝會議室的方向望了一眼。
 
  「『最大的恐懼便是恐懼本身』。」
 
  她悄聲說出這句話,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向後退開。
 
  「可憐哪,蘇彥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值得她重拾笑容的男人,結果卻這麼淺。」
 
  我無從反駁。
 
  她的說辭明明模糊不清,而且漏洞百出,但核心某處卻相當強韌。從氣勢上我就已經被壓倒了,一敗塗地。
 
  本來,我是想從她口中尋找答案的,但最後被質問的人反而是我。
 
  「放心吧,你不適合加入黑幫,因為如你所說,你是『正常人』。雖然我不是黑幫的人,但好歹也在這間廟待了一輩子,就讓我給你點建議吧,這份工作,你想走就走吧,這樣對你來說應該比較好。」
 
  說著,她朝會議室的方向走去,留下我呆愣在原地。
 
  「等、等一下!」
 
  劉禹瑞轉過頭,目光冷淡。
 
  「彥希她們,她們知道嗎?妳是……」
 
  她露出微笑。
 
  「她們知道我在廟裡打工,不過不曉得這裡是堂口。別那樣看我,這次的麻煩是你先找的,我可不是那種會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別人身上的麻煩女人。再說,在現在這個時代,像你那樣的『正常人』還是比較多,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主動跟她們提起那種事呢?」
 
  我看著她的背影離去,她的話卻像回音一樣在我耳際不斷盤旋。
 
 
  我回到會議室的時候,劉禹瑞已經回到門邊的位置上,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讀漫畫雜誌,看也沒看我一眼。
 
  翔哥、劉委員和小周則還聚在一起,商討這次案子的細節,陳主委則坐在一旁,不知道是在旁聽還是在想其他事情。
 
  「怎麼啦,阿文哥?去這麼久。」我坐下的時候,佑宇滿嘴方糕說。
 
  劉禹瑞似乎沒把我的事情說出來。
 
  「有、有點拉肚子啦。」
 
  「真的?那你應該不能吃點心齁,那我……?」
 
  「嗯,給你吧。」我將我的那塊方糕推給他。
 
  「耶!」
 
 
  會議一直持續到三點半,案子有了初步的雛型後,剩下的就是各自再回頭跟雙方內部協調。
 
  廟方需要先進行整理和清掃,也要安排信眾的活動時間,以免到時候妨礙我們工作。而我們這裡則需要回去跟公司彙報,確認報價、增加人手。
 
  劉委員似乎接下來還有其他事,會議結束後就先和我們告別,而陳主委和小周則是熱情地將我們送出正門。
 
  直到跨過門檻的時候,我都還沒決定要不要將這裡是黑幫堂口這件事告訴翔哥。
 
  那個女孩尖銳的話,也依然刺在我心上。
 
 
  「欸欸,翔哥,這附近有很好吃的冰店內,要不要先來一碗再回公司啊?」
 
  「等等,佑宇,你剛剛不是吃了一堆方糕嗎……」
 
  「咦,這樣也被你發現?」
 
  「不要把我當瞎子好嗎,本來陳主委還想再去拿,是我阻止他的耶,超丟臉的。」
 
  「什麼?你幹嘛阻止他啊。」
 
 
  我回頭,仰望那塊寫著『慈凰宮』的匾額,嘆了口氣。
 
  跟上其他人,離開媽祖廟。
 



 







  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分成兩段來發,最後還是決定維持在一節裡面,至少我自己讀起來比較不會有情緒被切斷的感覺。

  下一篇不是十一節,而是類似幕間的小斷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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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水墨靜
我從青春期開始就太喜歡來這種地方(對照上下文的意思,好像有點突兀,是有漏字嗎0.0?)

06-24 21:47

LanTern
阿 少一個不 感謝06-26 21:52
Reineke
不對,是鐵定跟“青”海幫有關係吧、搞不好也是“青”海幫的關係人士、結果還是不會“便”、結果卻這麼()淺、最後被質問的人反而()我
→天、變、膚、是

06-24 22:37

LanTern
..............
感謝Orz06-26 21:52
Reineke
我跟阿文一樣不認同她的話,所以我覺得有點不爽

06-24 22:39

LanTern
這個角色是以我一個現實朋友當藍本設計的,雖然我們當初吵的話題不一樣,不過我一開始認識她的時候就是這個死樣子,真的是很不OK06-26 21:54
靜月名
有沒有多考慮寫點台灣特有的懷舊景?
這幾章我越看越覺得可以塞點這類的懷舊氣氛進去,當襯托~

06-28 10:12

LanTern
哎唷...感覺是可以考慮的方案0.0+06-29 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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