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1
「在想什麼?」
「沒……,只是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我也記不太清楚。」
「嗯?跟我說說看?」
「就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好像有個人抱住我在一棵樹下哭,但是不是很清楚怎回事。」
「妳很遺憾嗎?」
「遺憾?也許是吧,可是也說不出來,就覺得這事情是相當重要,重要到我不該忘記。只是對現在的我來說,想起來可能也沒有太大意義。」
「……。那,如果我說我知道是什麼事情,妳會想要聽嗎?」
「嗯?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你怎會知道?我以前可是沒見過你,飛揚你怎可能知道?」
「妳確實沒見過我,可是我一直都在那個地方,在那片土地上,用另種形式看著妳。」
「明明知道不是這回事,可是從你口中說出來好像是真的。飛揚,你告訴我怎回事?」
「……該怎說,我一直一直都在看著妳,從妳出生、到妳長大、到妳離開那個地方,我一直都在的。只是我不是妳所見這個樣貌而已,是另種形式。」
「什麼?」
「我那時候有另一個名字,叫做翟,是麥穗的意思。就算凋零了,種子也是落在泥土上,生生不息延續一份秘密。就像現在這樣子,我現在又回到妳的身邊。」
「……。雖然不太懂,但是真奇怪,聽你這麼說……讓我覺得暖暖的。」
「話說回來,妳想知道那件被遺忘的事情嗎?」
「不了,我很喜歡現在溫暖的感覺,你在我身邊就好,這樣我就很安心。」
「好的。」
語畢,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
少女坐在床上,倚靠著枕頭往窗外看去,溫暖陽光灑落在兩個人身上。
男人溫柔微笑的看她,掌心溫度和緊握密度,使他內心感到踏實。
再過幾月就是少女的預產期,身體狀況恢復比預期好不少,男人內心不安緩和許多,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並非透過執念就能跨越,況且是生死之事。
人類相當脆弱,軟弱到就算成為神祇也未必能反轉命運、碾碎死亡。
也因此,身為少女的Losts,那個自己才會出現在對方面前;就如同自己漫長追尋『自我』之時,少女出現在他面前,然後催促命運運轉,使他終於去選擇想要成為怎樣的人。
到頭能做的,就是雙方堅持活下去的意念,一起面對未知未來。
想到此,男人溫柔一笑:「妳想好了嗎?孩子的名字。」
少女轉頭過來,看了對方一眼後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想這麼遠。
「很擔心?」男人摸摸她的頭,試著安撫雙方不平的心情。
「其實我不擔心自己,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否能活下去或能活多久都已經是注定好的。只是我擔心你。雖然這樣有點置身於外,對飛揚你非常抱歉,但是我……」
不等少女說完,男人直接打斷她的話,不甚高興的對她說:「妳會活著。」
少女不以為意,她認真繼續說下去:「我會拼死把孩子生下來,讓你還有個寄託。」
「我寧願不要孩子也要妳活著。」
聽見對方急迫說著,少女笑了,她不以為意說著:「小時候的事情我大多都忘記了,畢竟那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唯有一件事情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母親留給我的書言。」
男人聽見之後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很清楚少女指的是什麼……
並不是少女出生前被祝福的那一段,而是神祇死亡前的詛咒。
這份詛咒正是糾纏陳晉與『梵恩』之間的過錯,也是陳晉背負荊棘之路走上的主因,更是他永遠無法背棄的愛情忠旨。
同時,那道書言也是少女從出生之後掉入另個不堪的地獄,永求不得的傷痛,和日夜糾纏的噩夢。
『我的母親對我說著……她恨我,憎恨為何是我這個怪物留在她身邊,她恨世界,恨一切,恨到希望全部都絕然。』
『那道書言讓我意識到自己是並非常人,我是個怪物,是被命運折騰的怪物。但是也正於這書言,我才更堅持小時候母親對我說著Losts的故事。儘管卻造成更多偏差……』
『不管怎說,也許當我獲得幸福和Losts的時候,母親她希望我絕然的詛咒就會實現了吧。』
聽見少女輕嘆的說著,男人緊皺起眉頭,握住少女的手詢問:「妳相信?妳真的相信妳母親的書言?」
「……我、也許是的。但我也會爭取活下去的機會。」知道剛剛的說法已經激怒到男人,少女趕緊補上自己立場。
聽見少女的補充,男人緩和脾氣,只見他繼續說:「書言又如何?是神又如何?也許是妳母親的書言造就妳一生悲劇,可是若真如此……那我又何必出現?」
「也許她是恨你,也許那是真的,也許、再多的也許,她是神明,那麼神親自創造出的Losts不就是要證實我們之間的意義?」
「就算妳會絕然,我也不會讓妳一個人去面對。妳要活下去,絕對要活下去,孩子,是其次。」
聽見男人堅定的說,她內心感到相當踏實,同時也感覺到生命沈重。
只是自己並不激烈反抗一切。
對她而言……活下去與否是必然面對的考題,而她不過是堅持孩子在世界上的意義。
此時,少女的口氣是命令,不是請求:「好,我會活下去,但是孩子是我血肉養育成的生命。他亦同對於我、對你、是同份量的重要。不管怎樣,若他有活下去的機會,我希望飛揚你能保護他活著,到他長大為止。」
男人楞了一會,他點頭允諾。
看見男人點點頭,少女慢慢放下心。她知道男人答應到的事情絕對會做到,於是用輕鬆說:「那麼孩子的名字就讓你取吧?」
這問題卻考倒了他,只見男人低頭思考一陣子,最後默默無奈的說:「取名我真的不太行,而且還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那就取個男女生都可以用的名字,可以簡單一點,單字也行。重點是我想要你為他取名,只有你取的名字才有意義,因為這會是你的孩子。」
看見少女露出溫柔的笑容,男人忍不住微笑起來,對這說法感到不可思議和幸福。
是他的孩子,也會是她的孩子,是他們之間的孩子,是獨一獨二為了雙方存在而誕生的孩子。
對少女而言,不論自己生死,孩子將會是她留給男人的寄託;對男人來說,孩子承接少女對生命的接續,她的意志與愛情都會透過孩子承載下來。
一切跳脫關於孩子的生父,這是只屬於他們的未來。
也許是不安的、害怕的、未知的因素,但是他們確實對孩子的存在感到慶幸和期待。
沈默一會後,男人緩緩低首在少女耳邊開口,說著一句低語只有雙方知道的秘密。
她聽見時忽然明白了什麼,忍不住輕笑起來:「很美的名字,我很喜歡。」
就在少女笑起來的時候,窗外微風輕撫過她臉頰,將遮住左臉上的髮絲吹開,露出嚇人的整片燙傷,臉上不再是精緻的五官,而是半張醜陋扭曲的臉。
但是對男人來說,他又親眼看見一次少女璀璨的笑容。
溫暖的陽光,閃閃發光的美麗,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始終給人穩定、包容、豐沛的愛情,同時也正是少女的笑容讓男人內心不斷產生溫暖。
超越肉體的束縛、觸碰到靈魂的共鳴、追求心靈富足的極致。
這是愛。
同時他忍不住紅了眼光,因為男人一直沒有忘記曾經的下屬親口對自己說出的一件事。
殘忍且不留情的真相。
『她長期服用藥物,那藥能讓外表停止老化,使她一直維持少女的樣貌,但是有嚴重副作用。雖然她實際年紀有二十五歲左右,但是臟器年齡卻是五十多歲人的狀況,器官都過度老化。……就算能活下來壽命也不長。』
忍不住,他將臉埋在少女的肩膀上,半掩飾著自己的脆弱。
給予少女再多溫暖、給自己再多信心,給雙方再多希望,血淋淋的結局正擺在眼前。
他知,她知,都知,所以才要求給未出生的孩子取名。
「飛揚……。」少女用完好的右手摟住男人,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只是緊貼在對方身上。
就在雙方維持一陣子的沈默,忽然男人梗噎的開口:「……說、說些妳以前的事情吧,我想要知道,說什麼都好。」
少女想了想,最後慢慢說道:「以前嗎?以前……就和陳晉生活在一起,我很小的時候被他帶走。然後他給我想要的東西,滿足我全部的要求,一開始想要熱騰騰的食物,再來是溫暖的床,後來他給我了娃娃、裙子、珠寶。」
「這一段日子說開心?也許是開心的。但是再開心陳晉對我都是冷淡。他不會喊我的名字、也不會觸碰我一根指頭,和我永遠都是有所距離。我一直覺得很寂寞……」
「直到我遇到了Clare,雖然他只是陳晉的下屬,常常出去辦事情不在屋子內,不過我意識到原來世界上除了陳晉以外的人可以接受我,所以我想要一個朋友,就來了流影。之後,我想要能伺候我、順從我、讓我心安的人,於是萱草就出現了。」
說到此,少女帶著苦笑,道出最後一句結論:「陳晉給我任何我所想要的,但是我最初、一直堅持著想要的東西,是Losts。」
男人聽到此,他緩緩抬頭對上少女的眼睛:「一直以來……?為什麼?」
他並不知道。
儘管男人參與過神的世界,可是少女口中所提到的陳晉,那個男人留下的訊息太少了。他只知情自己活在世界上的意義,還有另一半自我,飛揚的存在。
「因為母親對我說,她說就算我有這張臉,但只要擁有Losts就足夠了。」
少女的眼神不經意流露出如夕陽般的柔情,男人忍不住詢問:「妳能說說更早以前的事情嗎?在還沒遇上陳晉之前。」
少女猶豫了一會說:「記得的事情很少,可能我年紀太小,加上大多都是不太愉快的事情,所以我就不怎回想。雖然還記得一些。你想知道?」
「是的。」男人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露出溫柔的神情,等待少女繼續說。
她閉上眼睛,陷入久遠的回憶片段內,開始摸索過去、更早、最初、一直以來快被遺忘的曾經。
就像探索到一段地平線,跨入橙色世界內,開始足步於整片金黃色的溫暖氛圍中。
被愛著的出生、被痛恨著活著,更重要的是……被期許和賦予雙重意義的愛情呼吸著。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常在床邊跟我說故事。她就捧著一本空白的書,上面什麼都沒有寫,可是卻說出很多故事。關於兔子的、獅子的,還有一些動物,關於森林動物的故事。」
「還記得內容嗎?」
「不,我不記得了。因為除了這個她也說過很多故事,說完之後她都會笑著。其實那些故事我都不太懂,但是我喜歡她的笑容,看起來很幸福。」
「也許並不是故事的內容,是因為她是對妳說,所以才笑著。」
「是嗎?不過除此之外,我記憶中她還帶我去放風箏,就在一棵非常大的楓樹邊,放著風箏。」
「聽妳說的……,妳很喜歡放風箏?」
「是啊,我和母親就在楓樹邊放,放著放著就會走到一整片麥田中,然後風箏越飛越高,高到和夕陽落下的高度一樣,眼前整片都是橙黃色,漂亮的睜不開眼睛。那時候……母親比誰都還美、還耀眼,我也玩得很開心。」
「那風箏呢?會收回來吧?」
「風箏、風箏……」
說到一半,少女停下描述,她低頭似乎在回溯記憶,找出那片遺失的風箏。
直到片刻,她紅著眼眶,默默流下眼淚。
因為少女終於想起那時候的風箏飄落到哪裡。
風箏並沒有回來,也並沒有離開,而是存在自己眼前,他正握住自己的手給予一絲溫暖。
這麼重要的事情,少女卻忘記了。
忘記到天邊落日下,遺忘在闇色夜空中,淡忘在浮岸邊緣上,而浪花掏盡所有海砂期望,也希望少女想起。
可是無數次的遺忘,Sirius的雙星卻沒有消失,因為它自始自終是少女迷茫痛苦的指引星辰,會指向她與Losts相遇。
少女看著眼前的男人,啞聲低語的回答:「母親將風箏線剪斷,讓風箏飛出去……。她告訴我,風箏是傳遞給另一半的星辰,是送給予希的祝福。」
「予希,你真正的名字是予希,是我擁有的Losts,你是母親所說的飛揚另一面,是予希。」
語畢,少女緊緊抱住對方。
就像劃開最後一次的黑,斬破所有的不安,不管飄流多遠,時空流逝多少,隨著風箏而來的書言終於到來。
少女輕聲說出數十年前,母親希望透過她傳遞的祝福。
『謝謝你活在這世界上與我相遇,謝謝你,予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