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8
『書言之十三』
佚緋支付相當的代價換取她畢生所愛、一生所戀，失去不老不死的肉身，結束萬年漫長的輪迴沒有讓她感到絕望。
因為她擁有這世界上最富足的愛情，還有一個男人為她許下的諾言，不管是被迫或是積極，她領著孩子開始生活且勇敢面對現實世界。
這個過程相當漫長。
曾經佚緋帶著她的孩子去接觸人類，只見人類一臉不願樂見、甚至恐慌她的孩子。
她意識到這孩子並不受世界歡迎，也終於明白，孩子在出生的時候也支付相當代價，那就是遺失世界所愛。
於是她拼命將一生對律者的愛情，對傲飛揚的愛情全部投注在孩子身上。
一次次如豐沛雨霖從天落降，不管她的悲傷、也不管自身孤寂，就專心投注愛著孩子。
但是終究抵抗不住天父給予的慢性折磨，隨著時間逐漸流逝，佚緋感受到神格慢慢喪失，她開始無法維持理智。
遭受時間侵蝕，她感受到人類歲月的漫長、重新體驗到孤寂，和必須面對世界的殘酷。這些苦難都是律者從未教過她的。
過去多麼美好，相對現況所面對的就多麼不堪。
佚緋一日又一日看著她的孩子，那個醜陋的怪物……她無計可施也只能逐漸接受絕望。
每當夜晚只能夠緊緊抱住孩子，然後哭著、落淚著，祈求天父的時間快點過去，律者快點回來，而孩子快點長大，讓孩子也終於獲得另一半的Losts，飛揚的另個半身，予希。
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轉，所有不幸和苦難都會有結束的一天。
不等到這一天到來，佚緋完全無法抗拒時間惡意，失去理智後的崩潰是歇斯底里的憤怒。
在孩子七歲開始，那些豐富的愛情逐漸淡然消失。
她變得憎恨世界，厭惡許多細節，壓抑自身情緒；一方面又不捨疼愛孩子，愧疚傲飛揚，思念律者。
兩種極端情緒開始撕裂她，佚緋在矛盾中糾結，如同對孩子的愛與恨。
世界上的惡意在腐蝕佚緋純潔靈魂，冉冉昇華的黑色塵埃漸漸玷染她。
她開始惡言相向，反覆無常的責罵、發狂無理智的譴責，到事後緊緊抱住孩子哭泣，一句句道歉和懺悔，都將兩個人折磨的心力憔悴。
佚緋想要停下瘋狂舉動，卻總是無法抑制的發作，彷彿這麼做能宣洩痛苦，事實上根本無法填滿空洞。
失去神格成為人類不是最恐怖的事情，而是在面對時間的苦難折磨根本無法脫身。
孩子從頭到尾不吭聲，只用醜陋不堪的臉目在不轉睛看著。她似懂非懂母親的狀況和病因，沒有反抗對方過，就帶著心驚和顫抖看著她。
『為什麼妳要出生？為什麼妳要活著呢……早知道就把妳殺了，我竟然這麼後悔妳的出生！！』
『如果沒有妳就好了！我生下來的孩子竟然是個怪物、是個怪物阿啊！！！如果不是妳，我又何必過得如此辛苦？』
『我很痛苦啊，你根本不該活在這世界上，哈，妳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嗎？……不！！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那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啊啊啊！！』
佚緋用手指瘋狂碾壓自己的臉，她試著遮掩住扭曲五官，同時也在自制自己情緒，想要停下謾罵的言語，但是不管怎做都是徒勞無用。
精神暴力的摧毀使孩子在心靈上傷痕累累，但是不管怎樣都是同樣收尾。
她的母親會意識到剛剛所犯的錯誤，停下後傻楞楞看著她，然後緩緩伸手抱住從未停止顫抖的孩子，接著崩潰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對不起。』
佚緋能說的永遠只有這麼一句。
道歉、懺悔、自責、請求原諒，不斷悲哽落淚的說。
但是不管是前者的瘋狂責罵，或者是後者的自我譴責，句句都是書言、都是帶著神祇能力的話語。
那一句一字在刺鑿內心、貫穿心臟、凝凍血脈，孩子只能撐住一口呼吸去承受書言之力。
天崩地裂的毀壞不是緊握住他人弱點再一口氣摧毀，而是那些句句毒言在無情摧毀心理最深的脆弱。痛恨深絕的厭惡，抹殺生存的意義，都是在毀壞嚮往美好的人心。
孩子從未流淚過，因為她知道若自己反抗一句話，或是多表態什麼，她的母親只會更不放過她，同時在結束後也會更加譴責自己。
她選擇原諒彼此，將痛和恨深藏在心裡角落。
只要母親還願意對她笑，她知道眼前的女人就沒有放棄過愛情，也不會放棄自己。因為就算是怪物，她的存在就是證實母親愛情，她是母親最後的愛，是她深愛的人延續後的生命。
她的一切，都是為著彌補母親的遺憾，延續美好未來。
孩子相信只要努力活著，有一天會讓母親像過往一樣，帶著她走過金黃色麥田，無所畏懼領著她直視夕陽，然後安心詳然坐在楓樹下，輕聲細語對她說父親經歷的故事。
就算只是個怪物，這一切也確確實實發生過。
她知道，自己不能夠放棄母親，因為那些加壓在身上的傷害都是在跟自己求救。
＊＊
她的母親幾乎不喊自己的名字，彷彿會弄髒名字含意。
一出生帶著醜陋外貌，起初擁有豐沛愛情和無私關照，雖然沒有朋友，但是和家人相依為命是相當令人安心。沒有太多願望和所求，只要母親開心什麼都足夠。
某刻開始，她的母親為她取另一個代稱，叫作『怪物』。
這二字是城鎮的人最常喚喊的代稱，現在變成母親最常唸的名字，大多時候都是在辱罵。
『妳這醜陋噁心的怪物！！為什麼世界上會有妳的存在，為什麼天父讓我生下怪物，這是印證我的報應嗎？還是嘲笑我的天真？或者是我對傲飛揚的愛是錯誤的！？……嗚，為什麼？為什麼！？』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存在可以讓母親如此痛苦，也質疑過自己在世界上是否有價值；但是若反問自己願不願意出生，答案其實很簡單。
她很想要活著，也很想要出生，卻不想要用這張醜陋的臉活在世界上。
於是，彷彿是在反抗世界，也或許是遵循世界意願，她開始做怪物該做的事情。
沒有母親殘留的書言能力，但是她能像詛咒一樣給人不幸，只要出現在城鎮內所有人都避而不及，像是看見骯髒污穢的東西。
為了明確自己的存在意義，孩子開始反其道而行。
越是討厭不想要承受的事情，就裝得喜歡和享受；越是難過的事物，那就裝作樂在其中。
反正自己只是個怪物，也不需要有人懂，只要充分表現出怪物的價值就好。
孩子透過自虐的方式內心開始扭曲，面對越是渴望的愛情亦同感受到拒絕的心死，但是又如何？
她只是個怪物，承受這些是理所當然。
在她十歲的時候母親終於徹底放棄她，開始承受了飢餓、寒冷、還有疏離和寂寞。
孩子最常聽見的話已經不是咒罵，已經是從未停下且撕心裂肺的慟哭。
『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是說好會回來嗎？！我已經死撐活到現在，為什麼還不回來！！！……呵，難道是騙我的嗎？說好對我的愛呢？全部都是假的嗎！！！』
『已經十年了啊……小律、小律、小律！！！我已經撐不住了，時間好恐怖啊……，所有的絕望和寂寞都在啃噬著我，我沒辦法再活下去了，拜託，快回來吧！！』
『……天父，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和報應，我不過是愛上人類，我深愛著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我卻逐漸失去神格，被塵埃毀滅。……，如果要我死，就直接賜死我吧。我不想要再下去了、不想要了……』
她親眼看著女人逐漸瘋癲，逐漸被時間的折磨給流逝生命。
不知道為什麼，她甚至欣然接受那個女人將可能死去的事實，一方面卻又想要她活下去。
母親的死去並不會改變自己是怪物的事實，也不會讓事情變得好轉，只會變得更糟罷了。可是若這個女人的死亡能讓她解脫，她善良慈悲的心靈是願意祝福。
但是不管怎樣想，那女人總會從地獄爬回來，之後萬念俱灰緊緊抱住自己。
儘管成為人類，神格也逐漸消失，書言的能力卻還薄弱擁有著，她的母親會在耳邊泣不成聲告訴她……
『Losts、Losts、，就算我死了。妳還是能夠擁有Losts。就算我什麼都沒有了，只要妳能擁有Losts就夠了。無論如何我怎樣都沒關係，我只要妳好好得到幸福就好了。只要妳、只有妳，我就不負傲飛揚、也沒有辜負小律。』
孩子意識到自己是母親最後一絲希望，也是一絲愛情，這一刻再多想法都會煙消雲散。
所以她選擇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什麼都行，哪日就會見到她的Losts。
儘管她母親曾經是神祇所以不需要飲食，但是自己得吃食物才能活著，所以孩子從避而不見的怪物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人類不接受她，更不可能會因為善心給予食物，她開始在城鎮內偷東西。
有時運氣好會多偷一兩顆蘋果，然後她會放在桌上留給母親，以示自己還活著；運氣好的話，那個女人會想起自己有個女兒，接著不用愁下一餐獲得一頓飯。
有時候對挨餓受凍已經忍不住，她才敢回家，然後接受母親的冷言冷語、到進一步的咒罵，最後才是抱住彼此，兩個人哀嚎大哭。
那時候母親的淚水和擁抱是最炙熱的溫度，幾乎可以融化她的顫冷。
每一日都努力活著，就為了等待母親口中所說的Losts，那份至高無上留給自己的愛情。
孩子相信，得到愛情的那天也就是女人結束痛苦的日子。
＊＊
唯一的家人、也沒有朋友、沒有其他人，就一直孤拎拎活在世界上，她時常在城門口環繞，看看有沒有外來客到訪，期待哪個誰過來成為她的Losts。
等到自己十三歲時，那女人也臥病在床三年，孩子也等待三年。
她沒有等到任何一個人，因為光活下去就耗費太多力氣和心力，面對劃破黑暗的希冀反倒不敢奢求，早就不再期望那些天真浪漫的幻想。
小心翼翼躲開店家，接著在攤位後面偷偷伸手拿未上架的麵包。摸到東西後，她抓緊時間一溜地跑走，店家馬上發現她的蹤跡，立即拿起桿棍在後面追打怒吼。
瘋狂跑著、逃著，鑽過無數條小巷，爬下低窪處，她抱著麵包躲躲藏藏。
就在她看見對方終於放棄追打，能安心鬆口氣的時候，回頭一看她嚇得差點鬆手。
那是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男人，他有著筆挺修長的身材、五官分明的臉、還有一雙如黑豹般的黑色眼神。
孩子第一次看見這麼漂亮的男人，美麗的就像和母親一樣，彷彿不是這世界的人。
可是內心的恐慌和心虛使她心生警惕，只見男人想要開口說什麼，對上自己的臉後卻沒有說話。
孩子不在乎這一點，她只怕男人抓住自己，然後讓那些人好好處罰自己。雖然不怕挨打，但是已經餓了好幾天的肚子，她寧願先吃飽後再給人痛毆。
看見男人一動也不動，原本想說的話也沒開口，她猶豫一會後直接跑走，當作眼前這個人從未存在。
就在自己將在下個轉角離去的時候，對方終於開口：「妳是神祇的孩子嗎？」
孩子停下腳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彷彿剛剛所提的問題只是錯聽。
男人並沒有走過去，他只是禮貌性說：「我想要再度拜訪妳母親，妳方便幫我領路嗎？」
這不是第一次遇見的人類，卻是第一次感覺奇怪的人類。跟過往那些祈求身體健康，大災大難的求福者來說，眼前男人的拜訪猶如是崇敬之意。
於是，她試探輕聲開口：「Losts？」
「……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聽見對方的答案，她知道不是眼前這個人，於是不再理會直接離開。
男人卻不放棄跟隨在她後頭，只見孩子走得相當快，像隻敏捷兔子穿梭在城鎮內，他也提起腳步，無聲無息跟在後頭。
走過城鎮，很快來到昨天走過的小徑，但是她離開小徑彎入一旁的樹叢，走近樹林裡。
男人站在一群樹林中相當好躲藏，他看著女孩左右察看確定無人之後，便蹲下將麵包掰成兩半，之後小心翼翼吃下比較小塊的麵包。
吃著吃著，他聽見一陣陣非常細小啜泣聲。好像將許多委屈和難受給哭出來，卻又怕驚擾到誰而壓抑情緒。
逼自己啃下麵包同時，也硬生生將眼淚逼回去，吃著乾巴巴的食物，她試著將細小的悲咽聲一同吞下，要不她怕自己忍不住將害怕、恐怖、無助的情緒給宣洩出來。
必須堅強、必須活下去、必須要等到Losts。
孩子吃完麵包之後，將放在膝蓋上的另一塊麵包拿起來拍了拍，她想到等等回去可以將這塊麵包放在桌上，她的母親在睡醒後看見桌上的食物也許心情會好些。
擁有怪物樣貌的孩子想到這裡，就心滿意足笑了。
在樹幹後面的男人楞了會，那是他頭一次看見最美麗的笑容。
明明擁有一張難以入眼的外貌，那其貌不揚的五官和笑容如此不搭，可是表露出的滿足是異常璀璨，那種動容令男人直楞許久。
就像靈魂被什麼給掐得緊痛，他感到呼吸凝滯一息，跟昨日的心驚不同。
看著瘦弱嬌小的背影，男人緩緩跟上去。
想到眼前這位神祇的女兒將會領著他踏入魔女的世界，他相信很快會得到自己所需的答案。
創作內容
【Alice in Wonderland 】Chapter 138
『』第一部；虛謬之歌謠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