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一個稱不上哲學的問題喔。」
「請說?」
雖然我大多時候沒有要出難題的意思,老人家也習慣我的說話方式的樣子,聽起來沒有抗拒的意味。
「假設有人可能用任何手段傷害你,但你不希望任何人下地獄,
所以必須負起責任退治對方、讓他反省對吧?」
「能力所及的話。」
「如果對方無論如何都不罷手,寧可讓自己代替對方?」
「情勢所逼的話。」
「那你會怎麼做?」
「自殺。」
這答案很有他的風格,不過問題才沒麼簡單。
「失去客體什麼的,我有這樣想過喔。可是這樣你要隔很久才能超渡其他沒救的人,同時有一群這種傢伙你要怎麼辦?。」
「那殺了對方,失去主體什麼的?」
「變成得殺害大量的加害者,讓自己罪不可赦,下地獄?」
「對。」
很好,我大概有很多疑問,可是一個字都問不出來。片刻的沉默像是無數石塊壓住我的四肢,拿著抹布的手無法繼續工作,雙腳也無力移動到下一個書櫃。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就不該在整理經藏的時候問這種問題。說出來的話透過口罩傳出來變成一坨一坨的塊狀物,搭配著凝重的空氣跟紙張潮溼的氣味真是足以造成物理上的傷害了,該死的,胃部縮成一球,每一次呼吸有霉味的空氣經過鼻黏膜都覺得痛。
就算結論出來之前有被氣氛殺害的危險,畢竟是自己造成的尷尬,還是有義務打破。
「話又說回來,我能力不足的情況請其他師父解決比較好嘛。可以的話誰都不用下地獄不是更完美嗎?」
「可是啊,佛渡有緣人,所以說學生不想學,老師再怎麼教都學不會吧?」
我的義務被解決了,真不愧是我親愛的老ㄍ.......,沒有,師父。
「這樣問也有道理耶,學生執意要犯錯的話至少要阻止呢。果然失去主體的話事件就不成立了。」
「『當人類全部都滅亡,就不存在製造問題的人。』的概念?」果然我的問題相當有刺激老人家反思的效用。
「那如果現在沒有問題,將來有機率造成問題的人呢?殺嗎?又或者,你確定沒有問題的人在各方面都完全沒有問題?」
「你這麼說的話現在必須殺的人將來也有可能性阿。」反思過頭了啦!
居然有天輪得到本惡魔這樣認為?
「可是,他們現在就已經是問題了對吧?」
在我答出最後一個答案之前,老人家邊說著把最後一本經書歸位,和我一起往出口的方向走去。我猜想他早就知道我沒有答案,於是接著說了:
「我覺得其實這個問題有哲學的價值。」
「來驗證嗎?」難得他主動這麼說了,當然要把握良機!
「拿你沒辦法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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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魔法使,生在這時代簡直是錯誤。
或許該說,生在這時代依然選擇成為魔法使才是錯誤吧。
不只我的故鄉,新興宗教在越來越多國家蓬勃發展了起來,信奉唯一真神的神職人員聯合信徒們將我的族人們以「異端」這樣的罪名處死,倖存者所剩無幾,不得已我跟著姐姐逃到鄰國,隱姓埋名地過著嶄新的人生,並不再提起身為魔法使的驕傲和那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知識。
我們假裝成農民過著不受政權更迭影響的生活,規律的作息跟一成不變的季節遞嬗消退不了我心中的疑惑。「即使抱持著淨化的信念,殺了無辜的人,這件事情比起被殺死本身更加可憐吧?」不論是在我信仰中根深蒂固的業力說還是新興宗教的審判說,做出這樣的事,毫無疑問會被熊熊業火灼燒,永無終日的吧?
再者,受過不老不死洗禮的我們遲早會被懷疑不是嗎?
「不做出什麼改變是不行的。」這念頭在我腦海日益彰顯,直到不得不行動。
「如果你這麼堅持,現在就給我離開這個家!以後見面也別說你認識我了!」這是我進入修道院前最後一句聽到姐姐說的話。為了改變這個體制,讓魔法使重獲自由,解除壓迫人民的封建政治,我認為進入它才是最有可能的。是的,在我認知到這群人徹底沒救之前都如此認為。
我的努力果然沒有白費。成為僧侶的這段時間得到不得了的情報了。給予教廷最多贊助的爵士深深信仰著神話中純白的聖女,並聽信某個自稱術士的人宣稱收集七個純潔處女的鮮血並用他們的屍首和鮮花裝飾祭壇就能召喚純白聖女。
然後呢?就算是真的,召喚了以後又能怎樣?即使這樣的敘述聽了令人憤怒,爵士的告解中仍充滿著懊悔,無論是對於年少輕狂放浪形骸的生活、貪汙、壓榨,還是期待得到聖女的救贖並理解也接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那對於自我的厭惡使我不得不憐憫這人。
但很快地我意識到他的信仰如此虛幻,因為這人不論買了多少贖罪券都只是在重複自己也感到噁心的行為。
再這樣下去有天爵士會被處以異端之刑。
接著再讓處死他的人染上更無以復加的罪,直到萬劫不復。
在他生命中最後一次的告解末了,我一語不發走出告解室,前往祭壇,取那獻祭羔羊的利刃。也許是久久沒有得到祝福或安慰,爵士緊張了起來。「神父?」似乎是想確認我在哪裡、想做什麼,為了不辜負他的期待,我打開他那一半的木門,剎那間將爵士壓制在地上用刀刃抵住他的頸項。
「我已經放棄讓你成為好人了,所以,我來代替你下地獄吧。」
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被割斷氣管的爵士只能發出吁吁的喘氣聲,究竟是在懺悔還是抵抗無從得知,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一方面也是代替會處死他的人下地獄。
負責處刑的可憐人只要我一個足矣。
接著我「處死」了許多教廷裡重要的人物,甚至毀掉他們的重要基地效率更好。某次的處刑我敢說簡直比所有悲劇詩人的傑作不忍卒睹。
烈火焚燒的教堂在身後持續用木材斷裂的悲慘聲響哀號著,華麗的花窗被高溫融化,如岩漿般流動,裂痕延伸到栩栩如生的天使身上,喜樂安詳的表情也變得宛如惡靈,神職人員與唱詩班少年的焦屍遍佈整個正在崩壞的空間,連鐘樓都不放過。
「父阿,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
對著眼前如同煉獄的景象如此默念著,並親吻了一直放在胸口的十字架。「救贖」這事果然越快進行越好,深信他們會後悔自己過往的作為並得到解脫。至於這些早早出家的少年不過是受害者?只能說在這制度底下,這些少年有天成長為神父也只是繼承前輩們施加的惡行,再摧殘其他幼苗罷了。
如果可以的話,讓我以外的人都得到赦免吧。
那次以後我的頭髮染上了白骨的顏色,與身上洗不掉的屍臭一起,用黑夜的色彩包裹住這沈重的罪惡,持續以處刑人自居,哀悼所有被我拯救的可悲靈魂。一路走來數不清踏破了多少頭顱、浸染多少鮮血、折斷多少骨骸,終究抵達我被處死的終點了。
替我行刑的劊子手留著黑色及腰長髮,修長的身軀穿著全黑的禮服像是弔唁亡魂的喪服。那纖細蒼白的手指像是生來演奏美妙的音符,完全無法想像過去幾次公開處刑是如何用這雙手俐落揮舞腰間的斬首劍。「好想欣賞啊。」不禁浮現這樣的想法。雖然因為我的緣故,他很久沒上工了。
「你的遺言是?」
「我很貪心,想救所有人。但只有你也好,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你為了我變得罪大惡極。」
他那貓科動物般的雙眼彷彿看透我,冷淡的表情看不出一絲起伏。神奇的是,即便在絞刑台上,穿神父袍被五花大綁,項上套著繩子的我狼狽不堪,在他的視線下卻感到異常平靜。並清楚知道自己微笑著說完遺言。
說不上自己為什麼微笑。只因為他也是滿懷慈悲的罪人嗎?還是因為世人一直以來對處刑人的評價?究竟是對自己抱憾還是對他悲憫?
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
活門降下的瞬間,此起彼落的責罵聲充斥整個刑場,分不清是在攻擊他身為處刑者的責任,還是在斥責我這受刑人的罪孽。
待示眾的期限過了,我沾滿體液的死屍由他親自收拾,像行刑當天那般沒有情緒、感受不到絲毫嫌惡地以騎士從惡龍手中拯救公主的姿勢抱著我說:
「不管你現在看起來多麼汙穢、不堪入目,我都會擁抱你的。因為我們皆是罪大惡極之人。」
溫熱的淚水滴在沒了觸覺的冰冷臉頰上,這是在呼應我的微笑嗎?
如果世界上有死神的話,肯定像這人如此溫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