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起源追溯 (17)
夏莉小心著腳步的周圍，盡量讓所有熟悉的感覺停留在身體裡。
一層薄薄的雪覆蓋上大地，龜裂的痕跡不再顯露，少了那麼一點怵目驚心，但剛才兩名古神談論的話題仍然沒法使她的心安定下來。停滯的空氣散發著惡臭，她相信這就是那兩人口中所說的汙染。
她們進入賽邦平克的核心，也是三層迴城中的最後一區。薩托力科的標誌飄揚在無人看守的高塔上，在她的視線裡，總共有著十五枚因太遠而模糊不清的旗幟。城裡肯定還有更多拉到底的桿子，但她不確定它們到底在哪。
能容下五十個人同時通過的鋼鐵城門敞開在她面前。牆體的凹陷與破損是悠久歷史的印記，但微小的擦痕不影響這座城牆抵禦外敵的機能──弓箭手將在牆上的平台狙擊步兵，架立在城門旁的拒馬則可以阻礙敵兵的行進。
她跟在古神的後頭，在沒遭遇任何危險的情況下，安然地走進城區。
她注意到幾個木桶突兀地被放在牆旁，試著用腳去踢，卻發現它們重得連動都不動。歸所不會給妳看真正的景象。蒂蘿娜的叮囑忽然浮現在她腦海裡，於是她放棄了檢查那幾個桶子的想法。
「那通常是放油的。」
原本一直走在前方的希莉掉頭了，忽然出現在她的身旁。「當底下快要被攻破的時候，那些士兵們就會把大量的油灑出去，再補上一根引燃的火柴。遠古的士兵也常這麼做。」
雖然只是想像而已，但火焰啃食肌膚的痛楚還是讓她閉上了雙眼。一百個人一同發出的慘叫能夠讓灑油的人心軟，也能讓點燃火焰的人摀上雙耳，但無法阻止無情的焰火繼續肆虐。
她沒有對希莉給出的資訊多做評論，只是往城內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條挖得又深又大的壕溝將她所踩的此處，以及有房屋坐落的另一端地面徹底分開。通行的手段是一座又小又窄的橋梁──她甚至懷疑一台最小的馬車能否上得了橋。
「在城內還要打造類似護城河的效果……北方的人民是如此害怕賽邦平克陷落的嗎？這份擔心似乎已轉變成極端了。」
蒂蘿娜已經走到橋的附近。順著古神所注視的方向看去，七座高高的木造哨塔映入眼簾，它們就立於橋的對面。她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每座哨塔至少能容納五名以上的弓箭手。
「這裡還不是宮殿的所在之處。」希莉走過她的身旁，和蒂蘿娜一起踏上那座橋梁。「即使雙腳踩在橋的對面，也不能說我們已經攻陷了賽邦平克。既然他們是如此極端，那在王家附近肯定還會設置更多的防禦工事。」
她動著雙腳，努力讓自己不要脫隊。夏莉相當贊同希莉的話，但當她回想起薩托力科在禦敵上付出的一切，來路不明的惡寒在轉瞬間就爬上她的脊髓，令她毛骨悚然得不能自已。
若沒有縝密的計畫及龐大的軍力，那她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支軍隊可以進入此處。我們還得再算上魔法師的戰力……阿札爾克正掌握著薩托力科，以他為首的魔神教無疑是聯軍最大的惡夢。
她這輩子沒見過十名、二十名魔法師一起編織殺敵術式的景象，而那個畫面即將在賽邦平克上演。她的雞皮疙瘩立了起來，正在翻絞的胃讓她快要喘不過氣。
「別那麼快就倒了──就算妳想要吐，也要趕快讓身體習慣這種感覺。」
在古神面前隱藏自己的狀態總是徒勞的，她從和蒂蘿娜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學習到了這件事。她向一語道破她狀態的希莉應了一聲，希望能就此打混過去。
實際上，她不認為自己可以馬上適應這一切，但她知道有個方法可以快速見效。當她真正站在軍隊與軍隊衝突的戰場時，飄揚在空氣中的血腥味會麻痺她的感官，人們此起彼落的叫喊與嘶吼會止住她的顫抖──是的。沒有任何練習會比實際來一次還要有效。
「不，那些能夠以後再說。妳現在該習慣的依然是歸所，還有阿札爾克的力量。」
蒂蘿娜替這段對話做了總結。她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不過她意識到這並不是個好時機。阿札爾克的氣息愈來愈加強烈，她能感覺到他在西南方的不遠處。
她們加快腳步，度過了那座橋。
賽邦平克的城區以一座偌大的廣場為起點，向著城門的反向大大地開展。建築物的原料是石頭，但若是拿克爾梵的房屋相比，不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此處的石子有多粗糙；高度是另一個她看不慣的指標，她幾乎沒看見超過兩層樓的屋子。
地面的狀況很糟，平順不會是一個用得上的形容詞。它甚至遠不如奧瑪的乾土地。有些地方鋪上了石磚，有些地方則裸露著地表，而且鋪好的石磚東翹西掀，根本不像是一條可以讓馬車行走的路。
走過了幾條街，她才終於看見第一口井。它被設置在一間只有兩層樓的旅店前，一旁還擺著一張椅子與碗。她靠近看了看，破舊井身的汙垢多得直叫她搖頭，而她的雙眼無法看穿井中深處的黑暗。很深。這對要汲水的人來說，不是多好的事。
碗內擺著幾枚硬幣，這讓她查覺到原來使用這口井是需要付費的──然而，即便是品質如此低劣的水，還是有許多人甘願給錢。她在賽邦平克的街上看到幾個這樣的井，並深信它們是多數居民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仰賴的工具。
稱得上是優點的地方寥寥無幾。城區被設計成很適合貿易的形式，這是其中一個不會讓她皺眉的特色。當她抬頭一望時，她能在每間房屋的牆上發現一些圖像，以及一個指引方向的箭頭。那通常代表貨物，以及標明買賣貨品的場所。
大多數的城市或國家不會限制商會，只要是在被認可的區域內進行商業活動，都不會有來找麻煩的衛兵。但薩托力科不一樣，他們規定了特定貨物要在指定的地方交易，否則將會撤銷商人在賽邦平克貿易的資格。
這麼做雖然不太自由，卻能加快交易的速度。據她所知，安洛斯城原本是打算要效仿這套做法的，但葛洛利德找不到可以維持秩序的衛兵，最後只得作罷。人手不足永遠是安洛斯最大的問題。
「看起來……民不聊生。」
希莉又再次道出她的心聲。
賽邦平克的城區應該是有經過規劃的，但一些殘破的房子破壞了本應整齊的排序。沒有沿著一條線建起的房屋不在少數，它們經常會擋住她們的去路，這逼得她們得要繞過去，才能找到下一條可以走的路。
每戶人家的屋簷幾乎都垂得很低，如果一不注意，撞上去是很有可能的。這是當然的，因為當深厚的積雪壓在建築上時，他們需要一個足夠傾斜的角度，好讓那些白白的棉絮能自己掉到地上。安洛斯有時也會下雪，她能保證剷雪是這世上她最痛恨的體力活。
房屋的窗戶都加裝了木板，很明顯的，那是為了防範暴風雪的手段。但它們大多都不太牢固，有一些甚至整個歪掉了。她選了一扇矮窗，仔細地看了一眼，發現那頭連個釘痕都沒有，完全是用樹脂黏的──品質非常低劣的膠只需要用水大力搓洗，沒幾下就會失去黏著力。
釘子雖非廉價，但也絕對不是一般人家用不起的物品。情況要有多淒慘才沒辦法用上一顆釘子？賽邦平克居民潦倒的程度遠超出她的想像。
她們又在街道中繞了好一陣子，最後才在東區的邊緣找到一條向上的山道。「阿札爾克的魔力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超過三公尺的鐵門圍住了山路，沒有留下一隻老鼠可以通過的空隙。如果是在現世，她相信這裡一定會隨時都站著四名以上的衛兵。
對她而言，阿札爾克的氣息固然很強烈，但她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他是強大的，她曾經觸碰過他的神靈，所以她能認得出那股力量的真實樣貌──像天空一樣寬廣的、又如同海洋一樣深不可測的魔力。他會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魔法師，而沒有人會反對她的說法。
只是，那份強大就像是一塊巨大無比的冰晶。它懾人心魄，像是能將人的生命鎖起來一樣，那是個完美的存在。這是致命的，因為當完美的均衡被打破時，傾瀉而出的將是極致的殘缺。
此時此刻，阿札爾克給她的感覺便是如此。
「我們的老朋友狀況似乎不怎麼好。」希莉也發現了，「即使他依然會讓我狂冒雞皮疙瘩。」
「我有同感。」蒂蘿娜的語氣還是非常冷靜，但她已聽得出一絲絲閃現在句尾的動搖。「到了如此近的距離才發覺，他的魔力真有幾分怪異。」
推開那厚重的鐵門，她們上了山道，就此閉嘴。
比起城區，山道的景色更顯單調。只能容納一台馬車的狹窄陡坡向上攀升，直到她轉身回望的城市景色已變得模糊不清，坡度才沒有再改變。
週遭的植被從沒有樹葉的細幹，轉變成矮小的枯叢，最後則只剩白色的雪。山道的盡頭在一個彎道的結束之處，一片遼闊的雪原開展在她們的眼前，隱沒在煙霧中的城堡佇立在遠方。她能感覺得到阿札爾克就在那裡。
沒有人吵著說要用「跳的」到那裡。大家都明白這麼做實在太危險了，一不小心就會留下魔力的足跡，讓阿札爾克感應到有人來到此處。即使她知道接下來還得再走一段時間，她也沒有怨言。
世界顯得太過寂靜。在這片雪原上，連已經被雪消去音量的腳步聲都能傳進她的耳裡。那仿若像市集裡的談話聲一樣宏亮，也和踩在石頭路上的馬蹄聲一樣響亮。
在行走的過程中，夏莉仍然留意著腳步。她感受不到雪的柔軟，但可以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糟糕。歸所之中，汙染無所不在。她將身心托付於此處，某種程度上，就像把自己浸泡在油垢之中。
呼吸似乎開始不協調了，她還可以忍耐。
當她踏出一步又一步的腳印，她就愈覺得這片平雪原散發著怪異感。實際上，它並不平坦。某些被雪掩蓋的地面有著奇怪的隆起，看起來不太像地表的原貌──每走個三、四步，她就會發現在別的地方有著另一處隆堆。數量不少，光她走過的就有二十個以上。
夏莉蹲下身子，用手把隆堆上的雪撥開。
「妳在做什麼？」
她想，是少了她的腳步聲，古神們才會這麼快注意到她已脫隊。兩雙腳分別出現在她的視線裡，佔據了所剩無幾的空白畫面。「這片平原肯定有幾分是怪異的，妳們別不相信我。」
雪遠比她所想的要厚許多。一次、兩次……她重複著鏟起雪的動作，當她挖起來的雪可以堆成一座二十公分的小丘時，令她感到怪異的本體終於顯露在外。
一道和戶外景色格格不入的鐵門被人設置在地面，上頭還有把手。她和其他兩人交換了驚訝的眼神，詫異的情緒流露在臉上，沒有人說話。她伸出雙手想要將它拉開，但費了好大一番力氣，門扉仍然文風不動。
「妳知道這個世界是依靠魔力在運行的，所以妳必須用同樣的方法找出答案。想像它吧！夏莉！」
她聽得出來蒂蘿娜的聲音有點急了。實際上，她也是一樣的狀態。有誰會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原上擺置鐵門？她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人會做如此弔詭的事情。
跟隨蒂蘿娜的建議，她開始在腦中醞釀著想法。我的編織不能太大。她小心翼翼地將魔力灌輸在鐵門上，接著便立刻中止了術式。這一次，她輕輕鬆鬆便打開了那扇鐵門。
一條向下的黑暗通道展露在鐵門之後，她感到恐懼，頭頂麻得直叫她想要抓破頭皮。由希莉點起的火焰為她們提供了明亮，她看見了通道的整體樣貌──就算她很注意了，一聲壓低的驚叫還是從她的喉頭中漏了出來。
它並不深，頂多只有一公尺。希莉沒說什麼，轉眼便縱身跳了下去。她很想讚嘆希莉的勇氣，但卻被對方的話語打斷了。「它看似會通到城堡那邊。這是密道。」希莉朝著手，要她們一起下去。
儘管夏莉是不情願的，但她沒法說不。跟在蒂蘿娜的身後，她也進了那條通道。
內部比起在上頭看的還要更寬，她們能夠三個人並行。這條通道並不只有挖出空間而已，還加裝了石板及燈具。真要說的話，她覺得行走在此處的感覺，就和走在宮殿的走廊時是一樣的，只不過擺飾稍嫌簡陋了一些。
「感覺真不好。這就像奧崔暮的地底一樣，散發著更多古老且神秘的氣息。」
蒂蘿娜一面說著，一面編織出一個奇異的術式。一團火球憑空冒出，但它未如她所預想的那般迅速向前飛過，而是以不會太慢的速度飄在她們的前方。「這樣就不需要一直維持使用魔力的狀態了。」希莉甩了甩手，熄滅了火焰。
為了趕上火球的飛行，也或許是薩托力科埋藏著比她們想像中還要多的秘密，她沒辦法容許自己行動起來是如此緩慢。其他人或多或少可能也有這種感覺。至此，她們不再用走的，而是跑了起來。
整條通道看起來就像沒有盡頭似的，只是無限地向前延伸。她隱約地感覺地整體並不完全是直線，密道似乎是以微小的幅度彎曲。她很懷疑使用這條通道的都是什麼人──她幾乎是每隔幾步，就會看見通往地面的鐵門與梯子。
某個瞬間，希莉忽然停了下來。她和蒂蘿娜跟著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潔米恩」。「有個房間。」蒂蘿娜的火球飛離了她們，希莉在漆黑中如此說道。
編織的光流閃現在黑暗之中，不一會兒，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毫無預警地在她身旁迸裂。
創作內容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