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鹽谷時是在保健室,因為時間為課堂中,是以完全沒預料到會有人進來。
當門被猛然滑開,他正倚在窗緣偷覷其他人上體育課的情形。
兩人四目相接時,鹽谷身上顯著的瘀痕,和自己身上的慘狀幾乎不相上下。
鹽谷進門後並沒有多說什麼,似乎也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相當熟練的便從櫃屜拉出醫護用品,自顧自地包紮起來;而當他試圖纏綑右手時,卻無法很好的綁繫起來。
雖說對方並未開口要他幫忙,但在一旁只顧待著也很尷尬,他抬頦偷瞄了一眼鹽谷,小聲說道:「我來幫你吧?」
鹽谷照樣默不吭聲,但態度上似乎未顯抗拒。他低垂著頭是以也沒有發現,一如他的視線停留在鹽谷的傷口上,鹽谷的視線也停留在他的傷口上。
「你身上的傷……」
「啊,」天井的動作稍停了一下:「我就不必了。」
待天井替他包紮完後才留意到,身前的傢伙足足高他一顆頭,肩膀厚實且寬闊,而他的平行視線則正好落在對方鎖骨中央凹陷的位置。
「換人接手。」他取過繃帶,伸展的指骨上多是擦傷且有部份結痂,使天井不好拒絕。
「你身上的傷……」鹽谷驀地俯身凝視著他。
「哎?」
「不是打架造成的吧?」
天井瞪大了雙眼,卻無法立即反駁;轉瞬間便被人推往門前,以肩膀著地滾落到數尺之外。
伴隨酒瓶的摔落聲及眼前身影的不停晃動,天井感覺自己有些喘不過氣。
「你在做什麼?」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鹽谷發現了在街上徘徊不定的他,並引領他來到後巷一棟連門都沒有的狹長型住宅,裸露的水泥牆面沾染有糞尿及香菸灼燒過的痕跡,門後即同為水泥階梯上下延伸,地下室一片晦暗,用鐵鏈封鎖人入內。
他們爬升至六樓,高處的空氣燠熱難耐,但這裡是唯一的空房,沒有人會過來巡視;天井甚至懷疑其他樓層門後緊鎖的會是什麼。
「我已經盡量打理乾淨了,將就一下吧。」
「你是怎麼找到這種地方的?」天井詢問。
鹽谷注視了他一會後說:「你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天井不禁愕然。
「……我去張羅吃的。」
天井環視一圈房間,這裡陳設的家具實在不多,只有一張發霉暈黃的床墊,兩處破洞裡頭褐色的泡棉清晰可見。
趁著鹽谷不在的空檔,天井抬起下頦倚靠在油漆早已剝落不堪的牆面上,吸著鼻子不想讓眼淚太快潰堤。
倏然傳來塑膠的摩擦聲令他警覺的盱視門口,是鹽谷拎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走了進來。
接下來的時間裡,鹽谷一直都很安靜。
「我說你,那天為什麼會那麽說?」
「什麼?」
天井欲言又止,他想自己這樣叮問肯定顯得很小題大作吧。
「……我想我知道你在問的是什麼了。」
「我很能打,」鹽谷手肘靠在屈起的雙膝上,直視空無一物的前方:「但你身上的傷卻不是我造成的,所以……」
天井難以置信的呆愣住,遂噴笑出來。
「什麼跟什麼?你以為世界是繞著你旋轉的嗎?」
鹽谷全然不掩自信的扯唇微笑:「在我看來是這樣。」
從那以後他們便很常待在一塊了。
和鹽谷在一起有好有壞。鹽谷也和他完全不同。
在鹽谷身上所堆攢的傷全都是他遭受挑釁又或自找來的結果。
除了和他在一起時鹽谷算較為收斂外,其他時候根本無法控制住暴力行為。
人們會說他們兩人是相似的。有近乎重疊著形象的父母,及身上顯著的各類傷疤。
但他卻不能認同。
他不曾挑釁過任何人,然而鹽谷只要他高興,他想怎麼做自然便會怎麼做。
不容置疑的絕對力量,和他們雙親十分相像;是他從未想過要成為的人。
暴力催產下的關係,也僅只於暴力,就這樣而已。
鹽谷也會這麼想嗎?
但當他對鹽谷凡事以暴制暴的行為深感畏懼的同時,他卻也害怕失去。
「我說你,好好來上課吧?」
他明白自己這麼說已經越舉了,但是……
「我想和鹽谷一起畢業。」天井瞻視著鹽谷說。
「我想要我們一起畢業,然後離開這裡。」
「……你怎麼想的?」
對於天井的要求鹽谷明顯愣然。而後在停滯數秒以後,鹽谷緩緩頷首。
伴隨他們兩人一起行動的時間拉長,自然也引起了校方和無關緊要的人的關注。
某次他被班導叫去,結果討論的並非課業上的問題,亦非畢業出路,而是近日他的交友選擇。
「我明白你們兩人可能是因為有相同的處境才會湊在一起,但其他人可不這麼想。」
「……更何況擁有和你們同樣問題的學生多得是,天井你的眼光不要太過狹隘了。別被像鹽谷那樣的傢伙絆住腳步,才是明智之舉。」
說真的他根本不明白眼前的人在說些什麼。
但他確實想過他們兩人的關係會否太過封閉。
他們並不需要其他人,自他們發現彼此以後。
他們時常夜不歸宿,也不會有人過問什麼。夜晚的街巷也因為鹽谷的相伴而感覺不那麼陌生。
他想這就是鹽谷帶給他的影響。
令他不再那麼害怕入夜,必須與家人面對面。
對鹽谷來說,自己應該也是必要的吧?
鹽谷除了天井以外,絕不會讓任何人碰他。對鹽谷而言伸出來的手都彷彿是一種示威,會令他陷入焦慮和戒備;天井也一樣。
所以當他們發現彼此有同樣的過慮時,他們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得以真正親近彼此。
「……還挺噁心的,你們不會是所謂的同性戀吧?」
被人第一次探詢時,他們兩人都愣住了。他可以感受到鹽谷的視線有短暫一瞬落在他身上。
之後開口的人被鹽谷揍得撂倒在地,鹽谷也因此遭到停學處分。
恐怕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化太過明顯。否則鹽谷現在在更進一步痛毆他人以前,都會賣弄似的先問過他的意見。
自然,他從不認為他們的關係會是如此,但他們確實比起家人、其他朋友而言要來得更加親暱,而在繼朋友及家人之外的關係,除了「男女朋友」便沒有其他可能了嗎?
他不明白這些不同稱謂關係的差別在哪裡?在此之前這一直都不是他的問題。
「鹽谷你是我的男朋友嗎?」
六樓伴隨天井入住而增加了許多家用物品。矮几與數個靠墊、一張實木搖椅,相當陳舊,拾回時上頭佈滿蜘蛛絲和油漬。他們甚至張羅到一座三層式矮書架及約莫七十公升左右的小型冰箱。
鹽谷不曉得怎麼做到的,得以牽電使冰箱和一座工業立扇旋轉運作。
這裡正逐漸成形為一個家。
但是「家」的建構組成又是如何?
一對男女,或者再多添加一個孩子。最主要的關鍵會是兩人能否孕育出一個孩子嗎?假使如此,那麼——
「……我們不是這樣的關係吧?」
那麼他們兩人的關係該怎麼定義才好?
「也許我們確實該疏遠一點比較好。」
但話一說出口他便立即感到後悔了。
懊惱及用心思慮的結果到最後,甚至直接影響到了他的身體狀況,連續數日無力下床;最後仍是鹽谷來看望他。
當鹽谷那帶有鐵鏽味的掌心撫上額際時,他睜開雙眼仰望身前的人。
「你在做什麼?」鹽谷詢問他,眼裡盛滿憂慮。於是他也無法按捺自己的哭了出來,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很害怕。
害怕無法被歸類的名目。害怕他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害怕走在偏差的分岔路上,而自己一直以來都在承受這些;興許更多的是他往往在堆累的都是家人帶給他的不安,縱使伴隨時間經驗足以令他下達判斷,但在好不容易遇見鹽谷之後,旁人的想法之於他又是另一次打擊。
但當他對上述事項深感畏懼的同時,他卻也害怕失去。
害怕失去眼前這個人。以及承認這個人對自己的重要性。
他逕自說出了這些想法,不料卻換來鹽谷一陣發噱。
「所以你為了不想失去我,而提前疏遠我,這一切是有道理的嗎?」
「不是只有這樣而已……我剛才也說了吧?」被鹽谷那麼一說他也不由得倍感羞恥,將被褥拉高好掩蓋自己的難為情。
「啊,笑得肚子好痛。」鹽谷摩挲著腹部:「……不過我很高興,可以得知你的想法。但我的想法和你不同,我一直都想只要能夠在你的面前證明自己就夠了。對我來說其他人怎麼想的倒是無所謂。」
「不過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令你產生壓力吧?」
「那麼我會改的。」鹽谷說:「如果這麼做能令你感到安心的話。」
「你不必這麼做的。」
「為什麼?」鹽谷反問:「反正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兩個人要在一起會有多麼困難。」
「我到現在還是不確定……」
「那也沒關係,本來就沒什麼關係吧?」鹽谷再次忍俊不禁:「我們之間的事只有我們兩個可以決定,不是嗎?」
「所以,你別再自尋煩惱了,」鹽谷揉亂天井本來便已顯得相當紊亂的毛髮:「現在我們有兩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