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緊追在後
呼～啊～
我打了一個超大的哈欠，人來人往的民眾正快步穿梭於大廳中。櫃台的叫號燈在我到這時就從沒停過，叮咚個沒完。
我拄著點滴架坐在大廳內，手裡拿著一本不薄也不厚的參考書「高一精選六六六歷史速成」。那個六六六到底是怎樣啊？乾脆一點叫精選歷史速成不行嗎？
想說趁著白天去交誼廳唸一下書的，沒想到那裡擠滿了聽廣播及聊天的老人家，讓我沒辦法拿著書輕鬆的踏入其中，一個弄不好或許會被攀談呢。
既然交誼廳沒辦法去，我本打算留在房間內唸書，但躺在病床上就昏昏欲睡，反覆幾次後就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用右手做出抓握的動作，雖然已經沒有疲倦乏力的感覺，可身體還是有些虛弱。
李醫師早上巡房時簡單告知我為什麼還不能出院的理由。
橫紋肌溶解症。
大致上就是肌肉細胞壞死大量進入血液中，造成腎臟損傷，可能導致急性腎衰竭。
再簡單點說就是腎臟整個報廢，嚴重點會直接沒命。
「臭小鬼你命真硬耶，身體弄成這樣還能只睡兩天就恢復，我真服你了，哈哈哈哈——」李醫師邊說邊笑，唉唷，這人怎麼這樣啦。
我很想回嘴，不過看了看自己左手背上仍在輸液的點滴後，只好暫時將這股氣壓下。
「目前先用點滴持續幫你沖洗腎臟，明天檢查後如果數值都正常就可以讓你出院。」李醫師拿起巡房的表單寫著，並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說：「我已經好好唸過語晴了。你下次身體不舒服又勉強陪她來，我會不客氣的把你趕回家去，聽到了嗎？」
「嗯……」
我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
「你可以下床活動，但不要又跑又跳或喝開水以外的飲料。喂——聽到了沒，臭小鬼。」
「好啦～」
李醫師嘴巴壞歸壞，做起事來還是老樣子一絲都馬虎不得，難怪粗線條的晴姊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再次低頭翻閱那本「高一精選六六六歷史速成」，裡面雜亂的重點線條以及偉人頭像塗鴉簡直就是一場災難，我上課時到底都在做什麼啊？
雖然很想複習其他科目，可是其他教科書都放在家中，況且明天可能就要出院，實在沒有理由請晴姊再幫我帶書來。
我拿起手機，漫無目的的瀏覽遊戲討論區的各個遊戲情報，就只是閒逛而已，我不打算參與其中的話題討論。當午休時間一到，原本嘈雜的大廳瞬間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過去覺得理所當然的醫院作息時間，當自己成為其中的一份子置身於此，便會感受到一股違和感。想逃離這裡，只要能離開這裡就好……不久前也在醫院的黃先生，所想的事情跟我是相同的嗎？那黝黑的笑容，帶點特殊腔調的問好聲，以及每次都會問到的那句玩笑話——
好煩啊……根本別無選擇嘛，我只能發著沒有營養的牢騷等待點滴滴完。
「唷～小夜沒有在床上乖乖休息啊？」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想轉頭的同時臉頰被手指頂住。
「滾。」我不帶任何情緒緩緩地轉過身說道。
「我還以為你會想我們耶？」吊兒啷噹的傢伙作做地說著。
對不起了李醫師，讓我踢兩腳吧，不！一腳就好了。
打定主意後，我使盡力氣拄著點滴架站起，用右腳給了建祐一記完美的下段踢。
啪——
「哇啊啊——小夜你幹嘛啦！我們特地來找你耶！」建祐痛的跪在地上，眼中噙著淚水。
「幹！痛痛痛——上課時間不好好上課，剛剛那下是代替班上認真同學給你的啦！」我的右腳因剛剛奮力的一擊有點站不穩，但心情卻意外的舒坦。
「滿江紅笨蛋少在那代表認真學生！」
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問道：「閉嘴啦！宰了你唷！是說今天中午就下課了嗎？」
修露出像漫畫中反派的奸笑：「我們兩個身體不舒服嘛！」
「不舒服當然得到醫院報到啦～」建祐接著說，說完後他們互相擊掌。
「唔哇……公然翹課呢。」
「沒禮貌，這只能算是戰略性外出而已！」建祐說著便從書包內拿出一個樸素的方型塑膠餐盒遞給了我。
「我現在吃不下轟炸雞排啦......」我揮手婉拒，建祐再次將餐盒硬塞進我的懷中。
「這不是那種油膩膩的東西啦，我們去哪裡吃？」
我指了指病房的方向。
回到房內，我請修拉開家屬休息的椅子。
我將那樸素的餐盒放在病床的移動輔助桌上打開。
裡面是整齊排列的三明治，共有三塊，分別夾著火腿、果醬及起士餡料。
「咦？」
「別問了！快吃！」修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著。
修跟建祐不出所料的從書包中拿出那大到離譜的雞排便當，空氣中頓時瀰漫著胡椒與炸物的濃厚氣味。
我拿起三明治端詳了一下，除了切口處很粗糙外，整體上還算合格的三明治。一口咬下，我被嗆鼻的芥末味嚇了一跳，這火腿三明治上還抹了一層芥末，雖然份量不多，也夠讓人的感受轉瞬直下了。
我耐著性子吃完火腿三明治後問修：「這三明治到底誰做的啊……」
修沒有回答我，而是開始吹起口哨，一副心虛的樣子。
建祐聽到我這麼問之後，頭更是完全沒離開他手上的便當盒。
我沒興趣知道後面兩個三明治到底還摻了什麼東西，索性將蓋子闔上收進床頭的櫃子中。
他們倆在看到餐盒玩笑這麼乾脆被拒絕後，臉上的神色轉為一陣苦笑。
我別過頭看向窗外，窗外的風夾著海的味道徐徐吹入，可能在我昏睡的這兩天有下過雨，空氣顯的清澈濕潤多了。
「緒，抱歉啦……」修先開口了，他慌忙的解釋：「我是昨天聽穗希說完後才知道這件事情，放學趕過來時你還沒醒。」
「聽說你是中暑昏倒，我們原本買了一大堆能量飲料要給你喝，結果在門口遇到你姊跟志叔要離開，他們二話不說就把那袋飲料提走，真的很貪心耶！」建祐停下手邊的筷子，滿嘴飯菜說著。
我說啊，你們兩位是不是想殺了我啊？真是的，早該料到他們不會準備多正經的事物來探病。
氣氛變得有些凝重，這也難怪，畢竟是我將他們「精心」安排的驚喜硬生生打斷。
你們倒是說句話啊，我又沒生氣。
「修，穗希會主動跟你們講話啊？」我隨便丟出一個話題。
「嗯？上次不是一起在屋頂吃過飯了？」他露出稍微輕鬆的表情：「她好溫柔呢，在班上也很受歡迎。」
「她到底看上小夜哪一點啊……？」建祐咬著筷子用抗議的口吻說道。
「是你們長的太像變態吧？」
「你再說一次看看，憂鬱阿宅。」
「變——態廢物！」我拉高音調嘲諷的說。
「喂！修，你幫我講句話啊！」
我們嘻嘻哈哈的邊吵邊聊，開心地聊著最近流行的遊戲、動畫及生活等。
就跟平常在學校一樣，只不過……
建祐突然丟出這麼一句話：「小夜，下禮拜要期中考了，你有準備嗎？」
「嘛……應該、大概、算是有吧。」
我冷汗直冒，這意外般的住院已經讓我浪費掉寶貴的三天。
我乾笑著，完蛋了——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變成這兩個傢伙的學弟。
直到畢業前的兩年肯定會照三餐被嘲笑吧，而且我跟修還會被冠上偷拍色狼的稱號。我想都不敢想……焦躁感再度湧了上來。
叩叩叩——
急促的敲門聲從門口處傳來。
「緒——吃飯啦——」滿臉倦容的晴姊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走了進來。
她雙眼滿是血絲，還有像是熊貓般的黑眼圈，大概是沒戴安全帽的關係，那頭長髮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看上去有些嚇人。
唔哇……這狀態還騎車趕來醫院很危險耶。
「臭小鬼軍團集體翹課喔？」她瞪向坐在角落的兩位少年。
不悅的語氣……完全就是沒睡飽在找對象發洩嘛，不妙。
最先感覺氣氛不太對勁的是修，他急忙把便當收拾後拉著搞不清楚狀況的建祐離開。
「緒，學校見。」
「小夜好好休息唷。」
修明白心情不好時的晴姊相當難溝通，講錯話是會被直接攆出去的，再說這裡可是她的地盤，她說了算。
在他們走後，我率先開口。
「怎不在家睡覺？」
「怕你餓死啦，你身上不是沒錢嗎？」她從袋中拿出一個飯糰丟了過來，接著是我的錢包。
我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醒來後還沒正常吃點什麼。
我狼吞虎嚥吃下飯糰，便利商店的飯就是比家裡煮的還要顆粒飽滿，肯定添加了什麼讓飯保持美味的東西吧？
晴姊瞥了一眼我旁邊那個餐盒，越過我的身體伸手去拿。
「這什麼啊……？」她滿臉狐疑打開蓋子盯著那兩個三明治瞧。
接著她竟然拿起果醬三明治用力咬了一口，我感到愕然。
慢著慢著慢著！不要隨意將來路不明的東西直接塞進嘴巴裡啦！
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我咽了口口水，靜靜看著晴姊的臉。
一秒。
兩秒。
三秒。
剎那間，晴姊臉色大變，將餐盒與三明治丟在床邊。
「咳——咳咳咳——！這什麼鬼東西啊！」她像嗆到似的不斷咳嗽。
我看了一眼那個三明治的斷面，草莓果醬根本只有表面，中間則塗著巧克力色澤的另一種醬，草莓巧克力是很常見的口味不是嗎？但湊近一聞卻是極鹹的氣味，還夾雜著一點苦味。
「嘔——」晴姊拿起床邊的垃圾桶試著將剛剛吃下去的三明治吐出來。
誇張的反應，這東西有難吃到這種程度嗎？我開始有點好奇，修他們該不會抹了什麼黑胡椒或紅人牛排醬這類的東西吧。
怎麼可能這麼誇張嘛！晴姊老是這樣開我玩笑。
我伸手拿起那個被咬了一大口的三明治，輕咬一口。
「好奇心害死貓。」
咦？
臭襪子？
下一個瞬間在嘴裡滿溢而出的是難以言喻的臭味，硬要形容的話就像臭襪子加上道地豆瓣醬及豆豉醬（註：常見的重鹹調味醬料）交織而出的酸鹹味。
嘔——！
修還有建祐這兩個王八蛋，下次見面我絕對要狠狠揍你們一頓。我在心中如此起誓。
＊
晴姊在遭受臭三明治打擊後失魂落魄的回家了，原本精神不太好的她變得更委靡了。
她逼問我三明治從何而來時，我支支吾吾說了是看診民眾送給我的，因為平時當志工很熱心嘛之類莫名其妙的理由搪塞過去。
別鬧了……怎麼可能供出是前頭剛走的那兩個笨蛋呢。
我在五樓的陽台曬著太陽，雖然在房間內靜靜的睡個午覺也不錯，但裡面還瀰漫著雞排與奇怪的果醬味，我暫時不想回到房間中。
因注射點滴的關係使我頻繁跑廁所，據李醫師所說是要藉由大量排尿把堆積的肌肉蛋白排掉，真是簡單粗暴的方式。
護理長在午休幫我更換點滴包時，千交代萬叮嚀不要隨便轉動點滴流速。
什麼嘛……根本不會怎麼樣吧……早點滴完就可以出院了不是嗎？
雖然暗自抱怨著，我卻沒有勇氣去轉動那附於輸液管上的微小塑膠圈。
真窩囊——
這樣活該被穗希討厭啦！只顧著自說自話卻沒考慮到別人的心情。
最差勁了——
期中考什麼的乾脆放棄吧，當學弟還能多享受一年高中生活，也能看更多漂亮的學妹呢。
只不過現在我眼裡已經容不下其他女生了……而且還會背著偷拍色狼的名稱渡過剩下的日子，到頭來只會讓自己痛苦不堪。
一想到穗希那完美的制服曲線，裙子下的雙腳與纖細的身材，唔嗯……難以忘懷呢……
那能把人罵到狗血淋頭的氣勢和反差的溫柔語調，我其實有些樂在其中。
嘿嘿——
我臉上不自覺露出奇怪的笑容，那是集各種想法於一體的詭異笑容。我趴在欄杆上笑著。
有什麼關係嘛，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就算露出奇怪的笑容也無所謂。
嘿嘿——
「到底在笑三小啦！」
背後突然傳出聲音。
咦？
我慌忙轉身，在我面前是剛剛在腦中勾勒過的身影。
熟悉的白色制服襯衫與紅色線型領結，黑色百褶裙與膝下長襪相互輝映，原本及腰的長髮綁成雙馬尾的造型，琥珀色雙眼炯炯有神的凝視著我。
「穗希？」我吃驚地開口。
穗希秀麗的五官在四目相會的瞬間皺成一副極度不悅的表情。
「你腦子也壞掉了嗎？」她用食指在太陽穴旁轉了好幾圈示意我。
完全不留情面呢，一見面就火力全開。
「是不是哪裡有問題啊？」
「對、對不起啦……」
喂喂喂！只是單純在陽台發呆曬太陽就被罵是怎麼回事啊？
穗希沒有多說什麼，而是走向前與我比肩靠在欄杆上。
我們一同眺望著大海，午後的海面湛藍的讓人著迷，高掛的雲朵隨著風緩緩飄動，海的彼端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我原以為她會多說點什麼，不過話說回來，現在還不到放學時間耶？但依剛剛的態度，現在開口問她這件事情肯定會再被罵一頓。
我選擇沉默不語跟她一起看著大海。
女生特有的香甜氣息與洗髮精的味道伴隨著風飄散過來，不斷刺激著我的感官，真香啊……
但是，太近了……靠得太近了啦——
我的臉脹紅發熱，真沒用，只能暗自祈禱著不要被發現。
此時，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做好什麼準備，不疾不徐地開口。
「身體好點了沒？」
我沒想到嬌蠻的她會一開始便問這件事情。
「中暑而已……睡一覺起來就好的差不多了。」
「騙人。」
「真的啦，妳看我現在不是還能在這裡曬太陽嗎？」
「騙人。」
她的語氣開始帶有嫌惡感，這兩天肯定從晴姊那裡知道不少我的狀況吧？看來打馬虎眼是行不通了。
「很嚴重啦，差一點就沒命了呢。」我故意將語氣加重。
浮誇到不行，但不用這種方式來表達的話，她肯定不會接受吧。
穗希露出有些愧疚的神情，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她旋即用平時充滿壓迫感的銳利視線凝視著我。
「阿緒是不是畏罪自殺啊？反正期中考肯定會爆掉，肯定會被二一，所以乾脆找個地方把自己曬死一了百了？」這聽起來像開玩笑的話語，由她嘴裡說出來卻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搞什麼啊，嘴巴還是一樣壞透了，我原本還期待她會說出些「我好擔心你、辛苦你了」之類的話。
這女孩真的沒辦法輕鬆應付耶，叔叔！救命啊！
「才、才不是勒！」我慌忙駁斥她這可怕的推測，話鋒一轉回道：「妳不是說不要見我嗎？怎麼這幾天都跑來醫院？」
傑出的一手，連我都開始佩服自己了。怎麼樣？承認妳擔心我吧。
「是我來找你！不．是．你來找我！所以前面說的不算啦！不算！」穗希雙手抱於胸前，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沒三兩下就屈服在她那充滿壓迫感的氣勢下。她只要認真講話就沒辦法笑笑帶過，傷腦筋……
「對不起。」
反射性道歉好像已經變成習慣，真可悲。
「知道錯就好，哼哼。」她緊繃的神情轉為得意的微笑，雙馬尾隨之輕快地擺動著。
「讓妳擔心了，謝謝……還有對不起。」我怯懦且小聲的說道。
「一次就夠了啦，沒事一直道歉做什麼？」
「就是……上禮拜牽妳的手那件事。」
唉唷……不行、不行啦！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你這笨蛋！
「你幹嘛為這件事道歉？」她困惑地問。
我輕輕點頭，等候著穗希進一步的回應。
「你是白癡嗎？」
「欸？」
「你因為擔心這種事情所以連身體不舒服都忘了？」
我露出尷尬的笑容點了點頭，有一半的原因是這樣啦……剩下是晴姊的錯。
「我沒辦法理解笨蛋的想法。」她摀著頭低喃。
這反應……也就是說，穗希根本不在乎這件事。
我不禁潸然淚下，這幾天到底在煩惱些什麼啊……
＊
穗希、護理長及我一同在房間內。差不多六坪大小的病房中，即使幾個小時過去了仍瀰漫著那股詭異的氣味。
「那、那小夜，阿長先去忙囉！有事情就按呼叫鈴唷——！」
護理長俐落地幫我換完點滴後，用電光石火的速度奪門而出。
「妳不討厭這奇怪的味道嗎？」
我坐立難安想去大廳或其他地方透透氣，穗希卻完全不在乎似的整理著書包。
「有什麼味道嗎？」她不解地看著我。
到底是在裝傻還是沒有嗅覺啊？這股像臭襪子的味道可是鮮明到不行耶。
就在我露出狐疑的表情思考時，她將一個牛皮紙袋扔到床上。
「阿緒，這給你。」
沉甸甸的，我撕開上面的膠帶，裡面是一疊A4大小的講義。
「這是？」
「要挑戰任何東西前有個攻略本什麼的總是比較踏實吧？」她從書包抽出那台黑色光澤的掌上遊戲機，輕敲螢幕。
「是這麼說沒錯。」
「所以我特地為你弄了這份『猴子讀了後都能三天上高中』的精選衝刺講義。」她自信的露出燦笑。
「什麼奇怪的名稱啊？講義就講義嘛。」我隨手抽出其中一本翻閱，是關於理化的科目。
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重點，連出題傾向跟配分比重都有詳細分析。
我大吃一驚，這是補習班才會準備的東西吧？
最重要的一點，細如印刷品的精美字體，全部都是手寫的。
「這……全部都是妳用手寫的？」
「懷疑啊？」她眉頭微挑，手裡已經開始玩起遊戲。
講義的數量並不少，粗估也有個百來頁，她叫我這幾天都不要去找她，也就是說——
我挪動身子拉起穗希的右手，她嚇了一跳，掌上遊戲機就這麼掉在她的百褶裙上。
「誒？！」她慌張地想甩開我的手。
映入眼簾是她纖細的手上滿佈筆繭與墨水的痕跡，握筆的手指紅腫破皮，想必是短時間內大量書寫所造成的。
「……」
我面色凝重沉默不語，稍稍用力握住她的右手。
她似乎被我這股氣勢所震懾，雙眼不安的往四周張望。
我是真的有些生氣了，手上的痕跡在在都顯示出這幾天她如同自虐般的行為。
為什麼啊？明明平時自我中心又任性，稍不順心就會對人破口大罵的她。會為了我不惜把手給弄傷。
為什麼啊？幫我補救成績不過是叔叔一個善意的請求罷了，真的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我凝視穗希那深邃的雙瞳，原本強勢的她此時卻像害怕挨罵的孩子般眼神飄忽不定。
「妳的手……」
「沒事，放、放手啦。」
「我不喜歡……最討厭也最不想看到別人這麼做了……」
是的，我最厭惡的事情只有這一件。如果面對難題無法拔腿就跑，我希望自己是能夠好好承擔這一切的人，而不是像個膽小鬼躲在後面要別人犧牲幫我收拾爛攤子。
而那件最討厭的事正好發生在自己眼前，這個柔弱任性的少女身上。
「……」
「阿緒……？」
我明白自己生氣的表情可能會讓她感到困惑或者害怕，但我沒辦法對她逞強的行為一笑置之，說什麼也沒有辦法。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如果是為了幫我而讓妳傷害自己，我會乾脆的留級，我不希望妳這麼做……重讀個十遍二十遍甚至被退學也沒關係，就算被叔叔跟晴姊趕出家門也無所謂。」
假如事情走到我所說的那一步，像我這種笨蛋早該做好覺悟，獨自面對這一切並想辦法活下去。
怎麼樣都行……只要別讓她再用這種方式來幫我就好……
穗希聽我說完後，一言不發直視著我。琥珀色的雙瞳彷彿蘊含著光輝，平時只要被她盯著看，總會不自主地想把視線移開。
然而，此刻的我沒有移開視線，即使接下來她破口大罵、鬧脾氣、甩頭就走，也要讓她知道我這真切的想法。
彼此沉默了片刻，穗希吐了一口長氣，露出投降般無可奈何的神情。
「真拿你沒辦法耶……我會更嚴格讓你把進度補上喔。」穗希用左手搔了搔後腦勺，小聲地說著：「這件事別讓叔叔知道，聽到了沒？」
我對她露出微笑，太好了……
「色狼，手放開啦！你怎麼三不五時就喜歡抓我的手啦！」她輕拍我的手示意放開，臉上有些害臊。
「抱、抱歉。」
手心還殘留著穗希右手的體溫與那軟綿綿的觸感，說起來，為什麼我可以這麼自然去牽她的手啊……連我也搞不太清楚。
此時映照病房的夕陽已完全沒入水平線的彼端，僅剩床頭的小夜燈及走廊透進的光線。
咕嚕咕嚕——
從我腹部所發出的提醒，我尷尬的笑了。
也差不多是該吃晚餐的時間，說起來中午也沒好好吃飯……
「要不要跟我去樓下的餐廳吃個晚餐再回去？」我拿起床頭的錢包問她。
她輕輕搖頭，同時翻找那個掛著奇怪仙人掌吊飾的書包說著：「我下午請假趕過來這裡時先回家一趟拿講義，午餐還沒吃呢。」
所謂的命運就是這麼牽強且曲折複雜吧，要說沒道理還真沒什麼道理可言，嗯，的確是這樣。
下一秒，我寧願李醫師前幾天完全不理我，讓我一直睡下去。
穗希拿出的是前不久讓這間房間發生慘劇的方形塑膠餐盒，沒有錯，那樸素的外觀就算化成灰我也認的出來。
「咦——？」
我瞪大雙眼看著她打開餐盒。
於當中整齊排列的是三個果醬三明治，她正拿起其中一個打算咬下。
「那個，穗希小姐，這些鬼東西是從哪裡來的？」我打斷她的動作，謹慎地詢問。
「什麼鬼東西，沒禮貌！這是我做的午餐啦！」穗希嘟起嘴轉了轉手中的三明治。片刻，她似乎發現了什麼說道：「欸？這個草莓三明治應該是要給你的才對啊？」
「啊？草莓三明治？」這是炸彈吧？足以將所有的一切徹底摧毀殆盡的兵器。
「中午有兩個笨蛋裝病翹課，我請那個小平頭把餐盒拿來給你。」她開始咬起第二塊三明治，中間露出的是與橫切面同樣深紅的草莓果醬。
怎麼一回事？所以那幾個味道詭異至極的三明治是穗希原本的午餐？
「妳平時都吃這種東西？」
我額頭冒出幾粒斗大的汗珠，轉身從櫃子中拿出那個只剩下起士三明治的餐盒遞給她。
「三明治就該這樣吃吧？」她歪著頭問我同時輕嘆了口氣：「芥末火腿、酵母果醬都被阿緒吃掉了啦……」
跟臭襪子沒兩樣的東西叫做酵母果醬？妳到底從哪裡弄來這如同另一個世界的黑魔法產物啊？
到此，詭異餐盒的真相一切大白。
我之後必須跟那兩個笨蛋說聲抱歉，發自內心的致歉，畢竟他們也是這起事件的受害者……
病房內依舊瀰漫一股奇怪的臭味。
創作內容
月夜消逝的彼端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