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間煙火
１．
算不清具體花了多少時間，在車上時，顧雪慧的部下用黑布纏住了他的眼睛。薛晉嵐只能憑後半段顛簸的車程判斷，他們應該是往山上開去。
再解開布條，他已經身在顧雪慧的別墅中。
薛晉嵐看著眼前來回踱步的女人，巨大的私人圖書館裡，迴盪著高跟鞋咯啦咯啦的聲音。紅色的裙襬晃得他有些眼花，他的視線越過了那雙隨時可能踩斷鞋跟的腿，對上了顧雪慧審視罪犯般的不屑眼光。
惡魔從地獄來，問題是，誰在人間製造了地獄？他很想出言諷刺顧雪慧，比起高高在上的姿態，那種彷彿自己才是受害一方的態度，才真正令他作嘔。
所以他討厭乾淨的人。女人、孩子──越柔弱越是凌弱恃强。
「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很意外，喜歡漂亮東西的簡沁，竟然會聽妳的。」
顧雪慧猛然蹲下，伸手粗魯地捉住他的下巴。長長的指甲刮出了血痕，他的臉被她捏得變形，嘴巴不受控制地張開。
「我會把你的牙一顆一顆地敲碎、讓你吞下去，看你還能不能頂著你的漂亮臉皮、說出這種話。」
她把他的臉扳向一邊，就像要找出整形手術的證據。想當然耳，她找不到那樣的痕跡。這引起了顧雪慧的不滿，她放開了他，又開始令人煩躁的踱步與抱怨：
「你跟巧衣認識挺多殺手的，是不是？上次有兩個闖了禍，也以為沒人記得了。齊繼國死了吧，死人就不會讓人抓到把柄──很好。不過你看當時的支援者、現在的簡沁，誰也不真心幫你。你們就不奇怪，怎麼只有你做得這麼失敗呢？」
薛晉嵐懶得回嘴。來到這裡大概兩三個小時，他知道顧雪慧這女人一旦給她回應，便會沒完沒了。他乾脆閉上眼睛休息，對方永無止盡的碎念便被他充當耳邊風。
圖書館裡有淡淡的木頭香味、空調的溫度也恰到好處，可即便是舒適的環境也讓人如坐針氈。
現在他開始有些理解薛巧衣了。如果要周旋在這樣的親戚之間，是他也得發瘋。這半年慢慢地接觸到了薛家內部的事，他才知道以前妹妹要他做的許多任務，其實都是為了應付這些人。
如果不生在這裡就好了──他一面想著不可能的情境、一面想起了凌霜。當那人的樣子浮現在腦海裡，他其實有些眼眶發酸。
他是在顧雪慧的車上才猛然想起，早在半年前，凌霜就已知道了他是薛家少爺的事，可即便在那之後他也說要自己和他走、還試圖從他身上問出他的真心話。
一開始不過是為了找尋北灘漏油的真相。
薛晉嵐不自覺地苦笑，顧雪慧停了下來，問了他一句「你在笑什麼」，但他並沒有回話。他壓根沒聽見顧雪慧的問題，而只是想著：如果有幸活著出去，替那個人調查看看當時的事件吧？
２．
外面下起了大雨，把傷口泡得發皺。缺少了像樣的麻醉藥，模樣邋遢的密醫替凌霜縫起傷口時，凌霜一直咬著項鍊上的十字墜子，直到走出診所，滿嘴都是金屬鏽的味道。
他嘗試聯絡雪朵，卻發現她之前用來發訊息給他的號碼竟是空號。直到第二天半夜，他才接到她的電話。
凌霜幾乎立刻便趕到了市區。雪朵說的地點，是一間藏身於鬧區的酒吧。他來到時門上掛著休息的牌子，推門進去，室內只有兩個人，一個酒保模樣的男人正在替女殺手消毒傷口。
白色長髮束成了馬尾，雪朵趴在圓木桌旁，裸露的肩膀上，敷著藥膏的彈孔仍滲著血絲，她專注地在眼前的電腦上瀏覽著什麼，凌霜走到身邊，她也沒有抬頭。
「我不太喜歡欠人情，不過，還是多謝了。我昨天查了一支電話，有份錄音，我想可以給你聽聽。」
就著酒館昏黃的燈光，她打開一份錄音文件，以眼神示意凌霜靠近。酒保退了開來，到吧台內取新的紗布。雪朵看得出來凌霜很焦躁，甚至沒有自覺自己穿著帶了血污的夾克出門。
但她仍沒有立刻按下播放鍵、而是淡淡地解釋：
「我等會也想聽你說說你逃出來的過程。那間美容院並不單純，我查了那個地方發出來的電話信號，發現了一些意外的事。等會你聽到的，是個叫顧雪慧的女人。按輩份說起來，算薛家當任女老闆的舅媽。」
「我知道，薛晉嵐最後就是被她帶走的。」
「那看來我有很多需要了解的了。」
雪朵的眼神有了點變化，一隻手忽然放到肩上，她似乎嚇了一跳。回過頭，拿了紗布過來的男人搖了搖頭，她才抿住唇、恢復平常的神態。
這邊，凌霜在等著她解釋。兩週，他根本等不了，縫好傷口後他恨不得能馬上去找那個叫顧雪慧的女人。即便在與雪朵交換情報的此刻，他仍捏著拳頭，毫不在意手上的繃帶已經透出了血污。
「……我很久以前注意過這個顧雪慧。那幾年，跨國的人口走私特別猖狂，好幾件案子都有跡象顯示與顧雪慧相關。但我找不到她交易人口的證據，直到後來調查走私行動的線索也斷了。」
雪朵一邊說著、酒保一邊替她的肩膀纏上紗布。凌霜看著她，稍微鬆開了指節：
「那間美容院的地下室，囚禁了很多女人。」
啪！雪朵豁然站起，撞倒了椅子，胸脯也因此露了出來。凌霜趕緊別開視線，等酒保把她按回原位。纏到一半的紗布鬆開了，他以責難的眼光看向凌霜，後者卻想到了什麼、而把目光轉回雪朵身上。
「……我告訴了妳這個，妳是不是就不管薛晉嵐了？」
「我覺得，你還是先和我解釋昨天的事吧。」
不知為何，雪朵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陰沉，凌霜花了幾分鐘說明昨天的事情經過、還有更早以前他得知的細節──他承認自己那時騙了雪朵，說他並不知道薛晉嵐的身分，女殺手才替他追蹤那人的行程。
但知道了薛晉嵐就是本家的少爺，雪朵的表情也未有變化。她的心思似乎全放在走私案上頭，凌霜說完了，她頓住許久才回應：
「我可以不插手他的事，但我會麻煩我師姊炸毀那艘運毒的船。他們的聚會我不去，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你也聽一下錄音吧。雪朵說道，終於按下了播放鍵。酒保處理完她的傷口，為她披上了大衣、便走到稍遠處整理酒吧環境。留給兩人不受打擾的空間，凌霜仔細地聽著顧雪慧的聲音，慢慢在雪朵身旁坐下。
「薛庭裕？」
「聽完。」
他聽見薛家前任當家的名字，除此之外，顧雪慧還說了許多指責他的話。期間裡薛晉嵐一直沒有吭聲，直到最後才嘗試挑撥了他的舅媽與簡沁。
凌霜聽完了，沒有任何一句話。他慢慢地消化著錄音裡的訊息，但耳邊一直迴盪著「薛庭裕」的名字……如果那人還在世，他就是促成黑色之海事件的元兇。凌霜無可避免地想起這點。
「我不認為薛晉嵐會是那個人，我跟他合作了許多年，如果有異狀，我想我會察覺。在我看來，這些事情不過是大家族之間的利益鬥爭而已。只是牽扯到了龐大的走私案、還有一個我們之前不知道的孩子。」
雪朵說的是女老闆的孩子，要不是顧雪慧提了、附帶了許多沒有證據的猜測，外界大概永遠沒有機會知道薛巧衣還有個小孩。
女殺手關注的是被走私的女人、以及這個孩子，只是前者牽涉到的人更多，因此她迅速地決定了自己要處理哪一件事。
「我會仔細調查那間美容院。如果真的有人在那裡，我得把她們帶出來、送回家鄉。至於那個孩子，你自己先看著辦。」
「行。」
凌霜沉默下來，兩人有片刻互不開口。雪朵關掉了錄音檔，蓋上電腦、卻忽然說道：
「你好像鬆了一口氣。」
「……是嗎？」
「從顧雪慧說他是薛庭裕開始到現在，你真該看看你的表情。」
凌霜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在他的潛意識裡，也許真的希望「黑色之海」與薛晉嵐無關。
「我半年前聽過薛家的部下提過一個叫薛斌的人，我懷疑就是他指使了一切。」
「──凌霜，你有注意過你是個多麼惡劣的人嗎？」
忽如其來的指責讓凌霜愣住了，他不知道雪朵為什麼突兀地這麼說。那張總是平靜的臉上，竟然出現了苛責的神態。她站起身，走到了凌霜座位旁，從高處看他、眼睛微微瞇起：
「我看到你時總在想，你是真的對正義有所堅持，還只是為了自身的利益、憑著情緒行動？」
「我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你總在找理由替他開脫。以前從薛晉嵐手上接下任務，你肯定在某個時候察覺了吧？他造假資料讓你去執行，你沒有佯裝自己被瞞在谷底嗎？如果你真正在乎事件中的被害者，那你怎麼，在這種時候最關心的還是薛晉嵐？」
凌霜渾身一震，慢慢地抬頭，對上了雪朵咄咄逼人的視線。有好一陣子，他們僵持著，凌霜感覺到他賴以維繫自尊的東西正在塌碎。
他清楚，他和雪朵不一樣。他不會在得知人口走私案時有那麼大的反應，因為並沒有真正地讓自己站在道德的位置。
他惡劣得總把愛恨放在第一位。
「我不是在責怪你。」
說那話的語氣多了點憐憫的意思，雪朵嘆了口氣，放鬆了眉頭、同時別開臉。她看著牆上的某一點，視線如同穿過牆面、注視著另一個時空。
「……妳希望我做什麼？」
「重要的應該是，你想怎麼做？」
雪朵並沒有堅持責備他，她只是戳破了他試圖維繫的假象。凌霜倏地理解了，女殺手也許只是看不過他不純粹的態度。
他想做什麼？就算聽見了錄音、隱約明白薛家聚會那天或許還會得知別的事情。現在，他仍希望薛晉嵐能完好無損地回來。
那是他該死的真心。
「奉勸你一句，好好養傷。兩個禮拜後你才比較有機會。」
雪朵沒逼他親口說出答案，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凌霜沒說話，起身便往店門外走。他鐵定急著想做點什麼，但也知道雪朵說得沒錯。
女殺手安靜地看著他甩上門，走回她身後的酒保不太高興地皺了皺眉頭。等到門上叮鈴的雪花掛飾停止搖晃，他垂眼看向雪朵：
「那小子永遠不會成為妳。」
「當然。」
「那為什麼總是幫他？容我提醒妳，妳已經妥協了兩次。」
雪朵一時沒回話。將電腦打開，畫面切換到另一個視窗、調出了美容院附近的監視畫面。要先確認凌霜的說法，他們得調出那裡全部的監視器。她從最早的錄影開播放，而後，才從螢幕的反射察覺到男人不以為然的表情。
「因為那才是正常──跟已經被困在這裡的我們，不一樣。」
「不一樣到妳還要特意提醒他嗎？」
她微弱地勾了下唇角，一動也不動、僅是微微側過美麗的臉孔。
「終究我們都不是冷血心腸的人。而且我跟他的差別，在於我從未有過機會替我愛的人放棄我的堅持……說實話，我也想知道在道德和愛面前，人會怎麼選擇。」
「妳的想法很奇怪。」
「你期待一個相信正義的人能正常到哪裡去？」
她的語調帶著點玩笑的意味，酒保噎了一下，等雪朵轉回去，他嘆著氣小心地替她拉好外套。他們都想起多年前的回憶──他依然不贊同女殺手的作法，可若是她想清楚了，他也尊重她。
「那我們做些什麼呢？」
「等吧。這兩週我會重新調查顧雪慧。然後那一天，我們可以支援他。」
好。男人應聲。受傷的女殺手似乎有些睏了，他和她換了位置，讓雪朵到吧台內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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