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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 -若能將我們的任性書寫成故事-

毒碳酸 | 2019-06-05 05:43:58 | 巴幣 20 | 人氣 965


  謹將這篇三萬字的短篇小說,獻給一路堅持、持續敲打直到今日的所有文字創作者們,以及這個美好而自由的天地。


(韻燭&詩薇) 使用picrew製作

(塢鯽&天萊) 使用picrew製作




【01】

  「為了尋找失蹤的小狐狸,小河馬和小斑馬帶著兩塊蘋果派,出發去巫婆的家了。」

  「巫婆是白雪公主的那個巫婆嗎?」

  「是那位巫婆的姊姊喔。」

  「巫婆也有姊姊嗎?」

  「巫婆當然可以有姊妹啊。然後,小河馬和小斑馬經過了一座小橋,猜猜看他們遇到誰?」

  「「遇到誰?」」「遇到誰了?」

  「是青蛙先生喔~」

  ——正在說故事的人,是位妙齡少女。

  其名為溫韻燭。十七歲,高中生。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體重未知。特色是曝曬得宜而顯得健康過頭的麥色肌膚,以及運動全能。

  並且,那是能夠實現字面意義的「全能」。從本身所屬的籃球隊,到依賽季需求而參與的排球隊、桌球隊、網球隊擔任萬能主力。不僅僅是體能的卓越,對技巧的悟性也十分驚人。

  雖然是個在課堂間猛睡、一抓到機會就吃、成績坐落在下段的模範笨蛋,但無論在同屆或是學姐之間,都有著可怕的人氣。

  專設的後援會網站只是常識罷了,打球時自動生成啦啦隊也算在基本功能裡。據說從運球、發球到攔網等,所有會在球場上發生的動作,都被粉絲們一一取了像是「銀河色的薔薇扣殺」「閻王上旋」這種,連現在的國中生品味都不會那麼差的招式名稱。

  總之是個體力和人望都非常高的角色。

  她如果打算參與競選的話,縣市首長以下的程度應該很輕鬆吧。這麼說可能誇張了,但他就是如此傳奇巨星般,名字傳遍縣內所有高中的女學生。

  若是要完整勾勒出溫韻燭宛如豪傑的一面,僅止於此的陳述當然是完全不夠的。但或許直到這一刻,溫韻燭這個人——與我同校的這名女高中生,才真正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看見了。

  那名傳說中的女高中生——對身材矮小的我來說相當巨大、完全非室內派的女高中生,武將一般威風的高中生——正對著圍坐成圈的幼稚園兒童講童話故事。

  她抱著筆記本,並刻意放緩說話的節奏,邊跟幼童互動邊說著內容笨笨的故事。

  雖然有些失禮,但現場的氛圍遠看起來,就像是哪裡的皇帝或領主,正在指導自己成群的孩子身為王該有如何的氣度一樣。

  雖然相當溫馨,卻一點親切感也沒有。

  超現實的景色。

  「小河馬說:『巫婆有兩枚金蘋果,派也有兩塊,我們可以拿一塊派跟她交換一顆蘋果。』

  小斑馬卻說:『我們要假裝只有一塊派,然後用半個派跟巫婆交換一顆蘋果。』

  但是籃子裡的派,是小河馬和小斑馬的共有財產,誰也沒辦法擅自決定該怎麼做。」

  「小斑馬好狡猾喔。」

  「對啊!小斑馬好貪心!」

  「呵呵,但其實小斑馬是故意的喔,因為那兩枚金蘋果啊……」

  溫韻燭翻了一頁,非常耐心地鋪陳著根本沒有多少劇情量的故事。

  而我正從柵欄外面遙望著這一切。從我所站的轉角位置,剛好可以往室內看到社區活動中心的兒童室。由於對外是落地窗構造,並因為天氣炎熱而敞開著,因此就算稍微隔了點距離,故事內容也能一字不漏的聽見。

  週遭混雜著蟬鳴,以及遠處模糊的車聲,說到底,眼前也只是小鎮裡某個夏日傍晚的讀書會。我也只是碰巧拎著冰棒走過圍欄時,聽見了熟悉的嗓音才停下腳步。

  但若只是這樣的話,未免也太「幸運」了。

  幸運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因為那是——能夠拯救整個世界的故事

  「…不、不可思議……」我不自覺地發出了低喃。

  「「「哇喔喔!!」」」

  當我正極力忍住不要發出嗚咽聲、感動得眼淚直流時,孩子們的歡呼聲突然傳進耳裡。

  「小河馬拆掉已經裂成碎塊的面罩,伸手用力按下了解放裝置的按鈕。

  「「「嗚喔喔喔!!」」」

  「機體發出了震動地表的咆嘯,原本像昆蟲一樣漆黑的裝甲,緩緩浮現出閃耀著光芒的鮮紅紋路,並且擴散著鱗粉一般的粒子。

  「「「喔喔喔!小河馬好帥氣!!」」」

  「小斑馬站在化為虛無的城市盡頭,抽出武士刀,含著眼淚將刀尖直直指向那抹巨大的身影,發出了無法掩飾哽咽的嘶喊:


  『如果這就是我們注定的命運,未免也太過悲哀了吧!』


  然而坐在駕駛艙中的小河馬,已經雙眼布滿血絲,無法聽進任何話語了。

  軍戰機裝(Frame Suit)的關節發出嘎嘎嘎的尖銳悲鳴,伴隨著可怕的力量,朝小斑馬揮出了右拳,只見陰影瞬間就掩蓋了他單薄的體型,接著風壓……

  「等等等等!給我等一下!」

  我超用力地拍打鐵絲網圍牆,喊出了連自己都嚇到的怒吼。被驚嚇的幼稚園兒童紛紛發出了尖叫聲。但現在可管不了這麼多。

  「巫婆呢?派呢?不要將前面鋪好的設定像垃圾一樣丟掉啊!拿來用啊!」

  韻燭似乎也被嚇了一跳,猛然轉過頭來,瞪著眼睛愣了幾秒。確定不是什麼可怕的壞人之後,她才放鬆地吁了口氣,連忙安撫受到驚嚇的孩子們,隨後才穿上室外鞋,朝我走了過來:

  「原來是塢鯽同學啊,我剛才差點就要飛身踢過去了。」

  「踢過來?我們之間大約有三公尺喔。」

  「辦得到啊,包括那片鐵絲網,連同你一起。」

  「真的假的……」

  你的必殺技是瞬獄殺嗎?

  「下次別再這樣了,都是高中生了還以嚇小朋友為樂。」

  「真是對不起……」

  不不,我並沒有以此為樂。

  「所以呢,找我有什麼事嗎?呃,應該是找我吧?」

  「倒也沒有特別的…不對不對,」

  我搖了搖頭:

  「韻燭,那篇故事是妳寫的嗎?」

  「嗯?沒錯喔。」

  她一面將懷裡的筆記本遞過來,一面說:

  「本來今天的說故事活動,是要用《好餓好餓的毛毛蟲》這本繪本,結果負責整理兒童室的義工,好像在汰換舊書時不小心把它扔掉了,只好臨時改成我自己的故事。」

  我快速翻了翻只有十二頁的內文。

  插畫的媒材是蠟筆,雖然畫面笨拙得讓人發笑,但看得出來並不是幼童的創作。

  是韻燭自己畫的吧。

  「這個眼睛紅色、額頭上有法式牛角麵包的綠色動物是?」

  「小河馬啊。」

  「小河馬!」

  瘦得像長頸鹿一樣的這個生物,是小河馬

  

  「順帶一提,那是亞空間物質提取器,讓小河馬可以在任何地方召喚軍戰機裝(Frame Suit),並不是牛角麵包那麼天真的東西。」

  「天真的是妳啊啊啊!」

  不要瞧不起科學啊。

  「話說回來,文筆真好呢……」

  「是、是嗎。」

  她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我的讚美是發自真心的。

  從穿越森林時的景色描寫,到最終對決、火星朝地球掉落時,鴿子大總統與家人告別的劇情敘述,都很能打動人心。

  我闔起筆記本。

  「韻燭,有件事情無論如何都必須拜託妳。」


【02】

  「各位聽我說,這次搞不好可行喔!」

  被書櫃佔滿而顯得壅擠又窄小、光線不足的社團研究室內擠著三個人。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西曬的陽光毫不客氣地折磨著背部。

  沒辦法,這裡是後輩專用席。

  外頭傳來運動社團練習的聲音,不遠處就是球場,無論是吆喝聲或球擊打地面的聲音,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集結壅擠、悶熱、嘈雜三大元素,簡單來說就是間「很破」的社團活動室。

  「喂喂,打起精神來啊各位!」

  剛剛準備開始話題的前社長天萊學長用筆記本拍了拍桌面,想提振士氣。

  他是名消瘦到讓人擔心是不是生了什麼病的高三生。因為已經有了錄取的大學,最近才又時不時跑來參加討論。

  我懶洋洋地翻開筆記本:

  「學長你就說吧,我們有在聽。」

  「唔嗯…總之,有一位武功蓋世的英雄人物,和一名邪教掌門姐妹中的妹妹相愛,後來英雄卻發現真愛是邪教皇宮中的一名宮女,兩人私和後生出一對雙胞胎兄弟。」

  「好的。」

  我點點頭,但心中有點不好的預感。

  「結果這對苦命鴛鴦被邪教姐妹追殺而身亡,兩名雙胞胎嬰兒,則因為這對邪教姐妹歹毒的陰謀,其中一名嬰兒被送到險惡的貧民窟長大,另一名則留在宮中培養成富家少爺…」

  「多年之後互不認識的兩兄弟見面,然後打起來,是這樣的故事對吧?」

  一直默不作聲的詩薇學姐,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只見天萊學長露出僵硬的表情,轉過頭去:

  「詩薇,妳怎麼知道的……」

  「《絕代雙驕》,由古龍撰寫,1966年到1969年的武俠小說連載作品,目前基本上只要是比較有規模的書店,就會販售這套小說吧。」

  「我居然沒注意到!」

  天萊學長抱著頭發出慘叫。

  「剛剛聽你信誓旦旦地說『這次搞不好可行』,結果還是抄了人家的核心劇情嘛。該說你是相當的有勇氣,還是做為寫作者的實力,真的只有這點程度而已?」

  「詩薇學姐別說了,天萊學長的生命值已經歸零了啊!」

  我連忙出聲制止,詩薇學姐只要一開始說些酸話,往往都會越來越過頭。雖然看起來是位相當冷面的典雅美女,其實內心意外的情緒化。

  「那、那個,詩薇學姐不也有故事要發表嗎?是怎麼樣的類型?」

  「愚蠢的問題呢,當然是推理小說。」

  她露出充滿自信的眼神,把筆記本推到我們兩個面前,說:

  「八個彼此陌生的人,被神祕的富豪島主邀請到島上參加宴會,到場後卻發現主人不在,只有老管家夫婦接待了他們。接著,他們發現一張圓桌,圓桌上有十尊陶瓷人偶……」

  「不行。」我毫不客氣地闔起了筆記本。

  「給、給我等等啊學弟!聽到後面就會知道這多有創意了!」

  「反正受害者們會聽見一首兒歌,並且每個人都按照著兒歌敘述的死法,接二連三地神秘死亡。每死一個人,陶瓷人偶就會少一個,對吧!」

  「還有一個設定絕對沒有人用過!我這本小說,最後所有登場人物都會死喔!」

  「廢話,原作中文翻譯版的標題,就叫做《無人生還(And Then There Were None)》!1939年阿嘉莎、克里斯蒂寫的推理小說嘛。」

  「嗚嗚嗚,居然被學弟看穿了。」

  「結果學姐還不是一樣,想了那麼久的故事,核心劇情也是抄別人的。」

  詩薇學姐明明平時一副閱讀量驚人的文學少女模樣,結果跟天萊學長半斤八兩。

  「好、好了啦學弟,這也不能怪罪詩薇學妹。」

  「唔唔……」

  社團活動室頓時裡陷入了相當令人難受的低氣壓。

  由於重新回到超級無聊的狀態,天萊學長開始把寫了整整十五頁的設定稿,仔仔細細地撕下來摺成紙鶴,連邊角和尖銳的部分都非常謹慎地捏著形狀。詩薇學姐則用超低的聲音喃喃念著「反正我就是抄襲反正我就是抄襲」,一邊在頁面上塗鴉著很可怕的詛咒娃娃。

  不行,這個社團不能這樣下去。現在如此落魄的模樣,實在是太丟臉了!

  我猛然站了起來:

  「換我說說我的故事吧!」

  「文字創作社是在這裡嗎?」

  我的聲音,正好跟推開門走進來的訪客重合在一起。站在那裡的,因為室內的誇張悶熱而露出驚訝表情的女高中生,溫韻燭。

  「妳終於來了!」我發出超丟臉的歡呼。

  韻燭苦笑了下,背著書包走了進來:

  「抱歉抱歉,練習拖晚了。而且要來拜訪文藝性社團,怕失禮於是先沖了澡。」

  「各位!這位就是我所說的溫韻燭!」

  「嗚,好高!」

  「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真的是那位校內名人啊。」

  「請學長姐多多指教,那個……」

  她有些不自在地坐下後,免強無視掉來自整個房間集中的目光,開口問:

  「是塢鯽要我來參觀這個社團的,具體來說會做些什麼呢?」

  「總之,先聽聽我的故事吧!」我把設定稿放在長桌中央,清了清喉嚨:

  「我思考了很久,後來得到了結論:與其辛辛苦苦地用劇情來擴張小說的世界觀,不如把『說明背景故事』的工作,交給各種物件!」

  「物件?」

  「沒錯,例如設計神兵力器、神奇種族等等。這些物件設定,就算不使用很厚重的劇情來襯托,只要設計得好,它們本身就會產出很多劇情發展的可能性!」

  我啪的一聲,將手指按在筆記本上:

  「於是,我想了幾個最有特色的設定!像這個,原本屬於滅世魔王、擁有蠱惑人心力量的金色詛咒戒指,搭配上一群遠離戰爭、習慣安逸生活的小矮人!」

  「呃……」

  「明明是愛好和平的善良小矮人,卻肩負起了摧毀邪惡戒指、拯救世界的任務!要如何抵抗力量的誘惑、保持純潔的心靈呢?這個如何!」

  「塢鯽同學,《魔戒》已經用過了。」

  韻燭用盡量不會傷害到我的苦笑,雙手在胸前比了個打叉的手勢。

  我默默闔起設定本,坐回座位上。

  然後趴下來。

  「嗚啊啊可惡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還敢說我的武俠小說抄襲,學弟你也是同樣的德性嘛!」

  「學弟,說抄的話,你抄得比我的偵探小說更嚴重呢。」

  你們兩個閉嘴!絕代雙驕男和無人生還女!

  「所以這個社團最主要的活動,就是想故事嗎?」

  坐在長桌一側的韻燭,翻著三人各自的設定筆記本,

  「韻燭,妳應該也聽過關於現代創作的『那個說法』吧?」

  「是在說『創作已死』的理論嘛?」

  「沒錯,我們是生活在『創作已死』年代的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類就無法再寫出新的故事了。

  並不侷限於這  間小小的社團活動室裡,而是整個國家、整個地球,目前似乎已經沒有人能夠寫出完全新穎的劇情。

  最一開始,這種現象引起了恐慌。

  無論寫什麼都有已經存在的藍本,無論拍什麼電影都是曾經看過的套路。

  雖然角色可以稍微變換、特效可以強化,但那終究脫離不了內容的相似。

  但最後,大部分的人類都習慣了。

  一樣的科幻片,只要車輛設計和怪獸長的不同、爆炸的規模更強、男星更帥,仍然可以博得與從前不相上下的票房。

  諸如此類,小說漫畫等等的創作也是。

  技巧的進化並沒有停止,因此嚴格來說,還是有「新作品」。

  就算觀眾們選擇妥協於同樣的劇情,也是情有可原。

  「但我們認為妥協是不對的。」我從書包裡拿出好幾本用完的筆記本,說著:

  「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自己寫出來的作品,居然跟某個人相同這件事。如果沒有這樣的任性的話,就算寫出了一萬部作品,我對自己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高興不起來?」

  「是啊!一點也沒辦法對『自己寫了這部故事』感到驕傲!所以,」

  我激動地抓住她的手:

  「聽到妳能夠原創故事的時候,我的心臟都快要停下來了!教教我們該如何寫故事吧!韻燭同學,不對,韻燭老師!」

  「『老師』!?」

  「學弟快打住,你嚇到人家了啦。」

  天萊學長拉了拉我的衣領。相較於沒辦法掩飾興奮的我,學長卻顯得平靜的多。

  我查覺到自己的失態,滿臉通紅地重新坐回位置上。

  果然高年級比新生更加成熟呢。

  「那麼,韻燭學妹,如果不老實說出妳為什麼能創造新故事,就別怪我用上一些……嗯,目前的法律還沒辦法笑著允許的手段了。」

  這傢伙根本沒有冷靜!

  「學妹,妳就直說要多少錢吧,只是四、五個皮箱的鈔票,我家還是給得起的。」

  「怎麼連詩薇學姊也這樣!」

  「學弟,」

  學姊突然露出了超嚴肅的表情:

  「你還在幻想能夠不付出任何代價就學會嗎?從學妹走進這間部室開始,我就已經做好大概是一條腿或幾隻眼睛的代價了。」

  「人只有兩隻眼睛啦!」

  而且她跟你要了那種東西之後能做什麼!

  「來人啊,給學妹一罐啤酒。」

  「冷靜點學長,這裡只有你老到可以喝酒而已。」

  而且以立場來說也不對,玩《賭博默示錄》的梗之前給我想清楚再玩啊。

  「那、那個,」

  韻燭打斷了我們亂七八糟的日常互動,有些遲疑地說:

  「你們可能誤會了,其實我也不曉得創作故事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幫幼稚園的小朋友準備繪本而已,要教導別人的話…」

  「那麼至少讓我們看看,你是怎麼寫東西的!」

  「要、要看著我寫故事嗎?」

  明明是能夠引導人民發起革命的武鬥少女,卻露出了不知所措的害臊表情。

  「再怎麼說都有點…」

  「手邊沒有方便的作品嗎?還是……果然要付出代價?」我冒出冷汗。

  「不不不,也不是那樣的問題,」

  韻燭用力地搖著頭,綁在腦後的馬尾瘋狂地晃動著:

  「在這個社團裡的大家,都是很擅長寫故事,也很常看小說的人對吧?我的作品很悽慘的,還是不要拿出來討論吧。」

  「這妳就不懂了,」

  我用力拍了下桌子:

  「再老的老手,只要他是位成熟的讀者,看到新人的作品都會微笑!」

  「微、微笑?」

  「是的!文筆或劇情的菜鳥味,那種一廂情願、或者單純的人物設計、美好理想的設定等等,對於看慣了老成作品的讀者來說,除了加分效果以外沒有別的!」

  「會喜歡嗎…區區我的作品……」

  很好,快要說服成功了。

  「當然會喜歡,越是像蠢蛋一樣的劇情越喜歡!」

  「來做三題訓練如何?」

  天萊學長唐突地提出了意見:

  「我還是新入生時,這個社團常做的,三題故事訓練。」

  「啊啊,『那個』啊」

  果然還是學長老練,不管彎抹角就想出了好方法呢。

  我當時也是被這招拐進社團裡的。

  「嗯,好主意。」

  詩薇學姊點了點頭,並從身後的櫃子拿出稿紙:

  「大家一起來寫,這樣學妹就不會尷尬了吧?而且只要大約一小時就能完成。如何,韻燭學妹?能在我們這裡多留一小時嗎?」

  「時間沒問題,但這個『三題故事』是?」

  「放心吧,會好好對妳解釋的。請當作是參加遊戲就好。」

  「遊戲?」

  「不需要抱持壓力,因為基本上大家的出發點相近,隨機最公平嘛。」

  「妳越解釋我越覺得模糊了……」

  「雖然說是遊戲,但不計分數、不算排名,這只是個熱熱手指頭、增加彼此了解的同樂會而已,這麼想就好了。」

  邊說著,學姊在每個人的桌上都放了稿紙。

  接著,從書櫃頂端拿出了聖經。

  「那麼來出題目吧。」


  
【03】

  所謂的三題故事就是:

  1.一到兩小時能夠完成的篇幅。

  2.隨機抽選出三個不相關的詞(元素),必須做為故事核心運用。


  以此為原則進行即興創作。

  考驗的是長久以來的文筆累積,以及現場對於莫名其妙的題材的反應。遊戲的性質高,由新手來做的話,極大機率會被發展成惡搞故事。

  畢竟當突然被要求將「可燃垃圾、國家代表隊、居里夫人」寫進同一個故事裡時,抱著頭苦苦思索整整一個小時,什麼也寫不出來也是很有可能的。真想知道第一個想出這種活動的人,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啊。

  然而,事實上這是相當有趣的練習遊戲。我最初得知有這種寫作方法時,陷入了好一陣子的狂喜。

  既然使用的是完全隨機的題材。這不就可以對抗「創作已死」了嗎?為何迎合奇怪題目的要求,劇情當然會往新的方向發展吧。

  這絕對是「創作已死」的最快速解決法吧!我如此抱持冀望著。

  然而,現實的答案是——

  「時間到了喔,各位,來傳閱彼此的故事吧。」

  學姊拍了拍手,請在場的人停筆。

  屬於我們這個社團的特殊出題方式,是拿著聖經(或者櫃子上看起來最讓人難過的書,例如《高中物理2》)快速翻頁、另一個人隨機以筆尖停住翻頁動作。筆尖所指到的詞語,就當作題目。遇到人名、公式之類不能使用的狀況就重抽,最後的結果是:

  「『士兵、辛香料、象牙』的三題故事,難度比想像中還要低呢,倒不如說對於常玩的我們三人來說,有點過度放水了。」

  經過六十分鐘的奮鬥之後,由於是手寫的速度,每個人都產出了約2000字左右。

  我將因為久盯筆尖而有些視距調節不順的雙眼移離稿紙,大大地喘了口氣。

  每次寫完東西,都是這種感覺。

  同時夾雜著『這次很厲害,絕對能行』和『大概還是沒辦法成為新的故事吧』,兩種矛盾的心情扭曲著心臟,搞得胸口悶塞。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暢暢快快地寫作呢?我只是想要……笑著對別人說「嘿,這是我想的故事喔」,謹此而已。

  必須要想辦法前進才行。

  「好,來交換吧,誰要先讀我的?」

  這時韻燭舉了舉手:

  「不、不好意思,我還剩下最後一段,可以等我五分鐘嗎?」

  「沒問題喔,那其他人先彼此互讀吧。」

  說著,學姊將稿紙遞到我手上。


  〈印加雕像殺人事件〉


  「啊啊,果然是這個套路啊。」

  「不滿嗎?」

  「沒有沒有,怎麼敢。只是……真古典。」

  「古典?你說古典?」

  學姐露出不屑的眼神:

  「的確很古典,但就是古典的腐土才能培養新意,給我好好用骨頭感受新本格的震撼。」

  「我用眼睛感受就好,謝謝招待。」

  學姊真的很喜歡推理小說呢。

  故事講述某個祖父,年輕時是軍人,在國外遠征時偷走了一尊受詛咒的象牙製印加古文明雕像。多年之後祖父離奇死亡,印加雕像就遺落在屍體旁邊。

  香料則是破案關鍵。

  說真的,同樣的故事要有多少就有多少。詛咒人像、詛咒人偶、詛咒寶石族繁不及備載。但是,最後的真相必定為「人為謀殺」,超自然現象只是犯人的手法。

  這種特色來自於推理小說尚未誕生時,18世紀末流行的歌德文學。那段黃金歲月裡,文壇盛行黑暗獵奇、怪物傳奇故事的寫作。例如德古拉伯爵、狼人等等玄怪小說,當時寫小說的文青們,喜歡這種越可怕越好的陰影奇談。

  但在科學逐漸興盛後,開始出現一些作者,嘗試以理性手法解釋這些神怪現象,「所有的恐怖事件,都有其可理解的原因」的做法,成為了後世推理小說的雛型。

  照這樣來看,雖然故事本身沒創意,讀起來還可以……

  等等。

  「學姊,故事裡這位祖父的孫子,也就是這場凶殺案的偵探,為什麼口頭禪是『賭上我爺爺的名聲』呢?」

  「因為死者是為值得尊敬的好老人,而且偵探有點負擔,比較帥氣吧。」

  「順帶問一下如果成為系列作的話,女主角要叫什麼名字?」

  「美雪。」

  「好,駁回。」

  「怎麼會!難道又不小心抄襲了什麼嗎?」

  「雖然對劇情的影響不大,但你用來作為凸顯角色性格的手段,已經在《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1992年開始連載的少年漫畫裡出現過了。」

  「我明明完全不看漫畫的!」

  「學姊可千萬別繼續寫啊,金田一會賭上爺爺的名聲控訴妳的。」

  我是不知道妳家多有錢,但要支付給週刊少年的侵權費大概是付定了。

  就像這樣——

  即使劇情能夠進行迴避,角色設定等等的根源,還是脫不開抄襲。

  「創作已死時代」對我們來說,簡直就像詛咒一樣。這可完全笑不出來啊,無論怎麼繞路、怎麼轉換都會撞上的惡夢,沒有人會喜歡的。

  「接下來是天萊學長的作品。」

  「請,我自己覺得蠻精彩的喔。」

  「讓我好好審核吧。」

  我讀了第一句。

  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話,「屠龍寶刀,天下無敵」,但並不是屠龍刀本身強大無比,而是在那把武器的象牙製刀柄裡,藏著一本由前朝大將軍撰寫的兵書,叫做——

  「好,駁回。」

  「才第一句!?」

  「因為從第一句開始就犯規了啊!身為喜歡武俠小說的粉絲,學長你難道連最偉大的武俠小說家的作品都不熟悉嗎?」

  「我…唔……可恨!」

  學長扔掉手上的筆,渾身喪失力氣地躺了下去。

  「不過,學弟你的小說也沒好到哪裡去。」

  「就是啊。」

  「怎麼可能!偶爾會販賣珍稀貨品的旅行商人(前軍人),遇到了豐收之神化身的狼耳少女。世界觀背景是基督教興盛、打擊異端邪說的年代,以此為源由而被捲入事件的狼神少女與商人,從彼此不合到惺惺相惜的故事,怎麼會『沒好到哪裡去』!」

  象牙和辛香料也作為問題商品,好好用進故事裡了。

  信賴與背叛、夥伴的定義、信仰的價值,這篇故事明明充滿了各種發展的可能性!

  「我說你,要是把辛香料和狼神這兩個設定改掉,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天萊學長用遺憾的眼神看著我:

  「但你一個窮學生,應該打不起角川文庫的官司吧。」

  「學長別說了,我錯了……」

  我已經哽咽了。

  放棄了一切的我們,轉過頭去看向韻燭。

  「那邊如何了?」

  「嗯,雖然很不好意思,但總之算是寫完了。」

  「太好了,我真的很期待呢,讓我看看……」

  天萊學長接過告稿紙。社團活動室便陷入了數分鐘的沉默,只剩下翻動紙頁的聲音。

  當最後一張稿被闔起時,學長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嗚啊、嗚啊啊——!維克多啊啊!嗚嗚嗚嗚——!」

  「臉難看死了,到底怎麼回事,換我。」

  學姊說著搶過稿紙,翻開。

  十分鐘後。

  「嗚嗚嗚不要啦維克多!嗚啊啊——!不要這樣啦!」

  「你們兩個也太誇張了吧。」

  我忍不住被他們的狼狽模樣逗笑,一面接過原稿。
  這部故事沒有標題。



  有名參加一次世界大戰的少年,叫做維克多。

  他是個從大學離開,打算為國家報效心力的善良英國男孩。

  當維克多躺在壕溝裡時,除了跟同袍聊天以外,最讓他放心的時間,就是寫信給故鄉的愛人瑪莎。

  他在信裡記錄戰場的辛苦,還有對瑪莎的思念。

  雖然很少,但瑪莎也會回信。

  瑪莎的家庭經營著麵包店,因此那些信紙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料氣味。

  就跟維克多在故鄉時,走進店裡會聞到的氣味一樣。

  那股味道會讓他想起瑪莎。

  想起她的頭髮、她的肩膀、她的嘴唇。

  接著,為因為表現良好而加入了帝國機兵隊,在一場屠殺五萬敵軍的一面倒戰役之中罹患精神疾病,直到瑪莎付了一片故鄉的花瓣在信封裡,他才恢復理智,重新投入戰場,拿起受遠古七大英雄祝福的武器,挑戰藍色皮膚、五公尺高的世界神。

  最後,維克多倒在異國冰冷的泥土上,信封從胸前口袋裡掉了出來。

  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呢?維克多在濃烈的硝煙、與鼻腔裡的鏽腥味之中,似乎隱隱約約聞到了那股香料的味道。

  就好像——終於回到了瑪莎身邊一樣。
  


  維克多閉上了眼睛。



  「……咦?」

  我因為覺得發癢而摸了摸臉頰,卻發現手指頭被沾濕了。

  這是什麼?

  太厲害了吧。

  「大約2500字的劇情就能達到這種效果令人驚艷,除此之外,」

  天萊學長用袖子抹了抹眼淚,訝異地說:

  「文筆表現非常熟練!學妹妳時常在寫作嗎?」

  「國、國中的時候,因為我的腦袋不好……」

  「腦袋不好?」

  「但是班上功課好的同學似乎在寫小說,覺得寫小說的人腦袋似乎都很好,於是就開始練習了。」

  「一直寫到了現在?」

  「嗯,雖然斷斷續續的。」

  還真是只有笨蛋才會有的可怕想法呢。

  無論如何,她有著與在場所有人不相上下的基底,這點是無庸置疑的。還真是可靠。不,與其說是可靠,更加讓人忌妒為什麼會有如此文武雙全的存在。妳是古中國的名將嗎?

  「以目前的篇幅來看,故事設計似乎也一點問題都沒有。」

  詩薇學姐反覆檢視那份原稿,最後做出了結論:

  「只要鋪陳再更有趣一點,就可以把大部分的讀者都擄獲,但是,」

  「但是?」

  韻燭僵硬地坐直了身體。

  「但是,故事裡好像有非常奇妙的橋段,我也說不上來。」

  「是啊是啊,總覺得哪裡不太合拍?啊…仔細想就頭好痛!」

  看著兩人呈現輕微的恍惚,我似乎也想起了點什麼。的確就像他們所說的,似乎哪裡怪怪的,但本能在阻止我回憶起來。

  有點可怕,似乎再深究下去,理性會撐不住的。

  「總、總體來說還是非常優秀的!」我草草下了結論:

  「既然已經熟練到一定程度了,不如直接參加挑戰吧!」

  「挑戰什麼?」

  從剛剛開始就被稱讚個不停的韻燭,此刻表情看起來有些慌張。還以為她是已經習慣了周圍目光的人,對自己的才能沒什麼自覺呢。

  與球場上勇猛的身姿大相逕庭,現在韻燭的模樣雖然少見,卻也十分有魅力。

  學姐把筆記型電腦打開,啟動了螢幕。

  「學妹,妳打字快嗎?」

  「我不曉得多快才夠……但聊天的程度沒問題。」

  「那就OK了,女孩子聊天時的打字速度可不是蓋的。」

  說著,螢幕上映出一張樸素的文宣。

  「雖然有了能力,但妳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名創作者。這件事情如果就這麼沉寂一萬年的話,誰也不會去管的,但既然被我們知道了,」

  海報上寫著文學獎的徵文規則。

  那是面向新人、以大眾文學和類型文學為主要取向的小型比賽,今年是第五屆。

  「絕對不能讓可能拯救世界的英雄,就這麼平凡地隱沒。」

  「要我參加比賽嗎!」

  「這是當然的吧。累積經驗、提升自信,別用網路連載或投稿那種扭扭捏捏的門道,屬於妳的戰鬥方式,就是競賽!」

  「……未免也太突然了,我才來參觀第一天耶……」

  韻燭露出無助的表情,似乎不曉得該怎麼反應才好。她將視線投向罪魁禍首——將她拉來參觀的我身上。

  我聳了聳肩,露出笑容。

  「你的話絕對沒問題的。」

  「說這種話會害死人的,雪拉小姐。」

  哈哈哈,好久沒有遇到聽得懂鋼彈梗的女高中生了呢。

  我想,韻燭一定能夠成為我們的救世主吧。

  與我這樣的凡人相比,她更像是個能夠挑戰時代的人。




【04】

  這篇故事沒有打鬥畫面。

  比賽的截止日期是三個月後。篇幅限制為八萬到十萬,除此之外沒有特別嚴格的條件。

  參考了我們的意見後,韻燭老老實實地從大綱開始草擬起,她瞄準的評審項目是奇幻小說,我正好能夠幫上些忙。

  以她的實力,運作篇幅更大的故事或許會碰上困難,但不會有大問題的。

  接下來就只是平庸平淡、平凡無奇的寫稿過程了。

  我想說的故事大概就要在這裡打住了。

  因為那只是某個夏天,偶遇了能夠創造奇蹟的少女,擅自將她拉進了寫作的世界,最後她拯救世界、掀起新時代——只是這種格局的故事而已。

  我的身份是小鎮上的某位高中生。

  能夠見證改變時代的作品誕生,已經讓我相當滿意了。因此由我為主視角進行敘述的傳奇故事,通常應該在溫韻燭努力寫稿的這個階段結束吧。

  所以,這篇故事沒有打鬥畫面。


  ——但是,溫韻燭他打人了。


  各位喜歡觀賞格鬥技競賽嗎?

  諸如空手道、泰拳、自由搏擊、摔角等等。

  我其實閒暇之餘,喜歡在網站上瀏覽摔角比賽。但並非因為充滿魄力的摔打技、或是血腥暴力滿點的互搏。單純只是喜歡摔角之中的角色扮演。那些誇張的演技、張揚的情緒,還有即使安排好了依然全力以赴的頂上對決。

  把全場的觀眾情緒帶起來,大吼著撲向對手,將對方抬起來,摔在地板上。

  然後張開手臂,發出勝利的高亢嚎叫。

  那樣的存在,會讓我想起小說裡的角色。

  觀眾們被那種淋漓盡致的「展現」深深吸引著。

  ——回到觀賞格鬥競賽的話題上。

  因為幾乎沒有接觸,我其實看不懂空手道、泰拳等等的比賽過程。那些招式:勾拳、膝擊、抬腳等等,我無法看出其中的精彩。

  就算死忠觀眾在我耳邊大吼:「哇!你看到那個解招了嗎!反應太快了吧!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逃過那個狀態下的寢技吧!」我也無法被感動。

  即使如此——

  即使冷感如我,當見到溫韻燭揮拳時,依然被震懾了。

  那是發生在體育課的過程之中,身為絕對室內派的我,在200公尺的跑道上散著步的時候,瞬間發生又瞬間結束的事情。

  如果我能夠用詼諧的方式來描述的話,那多半會像是:「噹噹!紅色角落的選手!182公分60公斤,來自南小鎮的驚天之龍、殺人機器,溫‧韻‧燭!」宛若熱鬧的拳擊場,激昂的選手登台介紹場面吧。

  然而高中生打架,應當是更加嚴肅的事情。

  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喝采。

  不能夠為此喝采。

  ——溫韻燭的第一拳,打在那名男學生的肚子上。

  那是在沒有任何預備動作的姿態之下,反射性的抬起拳頭往對方軀幹送過去的結果。

  招式、技法……不需要用上這些花俏的形容詞,只是突然之間踩到了開關、突然間彈跳了起來的老鼠夾般,又快又重的一拳。

  「波」的一聲。

  就在這顆拳頭被溫韻燭收回身邊的時候,她已經擺好架式了。

  第一下沒有預備動作,第二下的預備動作卻早早就完成了。

  舉拳於臉側、後拉肩膀、屈膝。

  把十字弓的弦往後拉,大概就會是這種感覺吧。

  「啪」,第二拳發出的聲音長這樣。

  那是砸中骨頭的音效。就像從穩固的架座上發射出的箭矢一樣,加速完全又發力適當的快拳,狠狠地敲擊了對方的左臉顴骨。

  如同我所說的,沒有親身參與過訓練,或者沒有長期觀賞比賽的人,無法深刻體會格鬥技的美感。

  然而溫韻燭的拳,只要是門外漢就能夠懂了。

  在一秒之內完成的兩次打擊,讓那名男學生歪斜著身體趴了下去。

  畢竟不是職業拳手,距離打暈或打死還遠遠不足,但也因為如此,停頓了足足兩秒之後,對方發出了淒厲的哀嚎。

  我碰巧站再不遠處,看著籃球場上發生的這一切。從後方遠望著溫韻燭,她因為微微喘息而上下浮動著的背影。

  她唯獨此刻的身影,我不能用美麗來形容。

  現場發生的,只是場讓人不想體驗的「高中生打架」,謹此而已。

  事後學校按照流程處理,韻燭被廣播傳喚到了教官室。挨揍的學生似乎在臉上流下了相當明顯的痕跡,看來無論被害者或加害者,後續都會經歷相當難熬的時光。

  光是想到這件事情,非當事人的我就覺得難過。
  那大概是我所見過,最難看的兩拳——



  這篇故事沒有打鬥畫面。



【05】

  「學妹還好嘛?」

  「我也不曉得……倒是詩薇學姐,妳怎麼會曉得?」

  「她可是風雲人物,這種事情如果沒有光速傳開只有兩種情況,不是全校都變成殭屍,就是政府機關主動介入媒體了。」

  「居然是國際新聞等級啊。」

  我趴在唯一涼爽的桌上,長長地吐了口氣。社團室裡除了我和沉迷於島田莊司的學姐以外,就只剩下埋頭不知道在寫些什麼的學長。

  自從決定了要寫作品投稿比賽,韻燭在最基本的練習結束後就會來這間部室。

  一開始相當退縮,然而下定決心之後,她就表現出了完全投入的姿態。

  嚴格來說,明明是我們善自在她身上加諸了期待。即使是這種不合理的任務,也會當作是自己的事情好好努力啊。

  最典型的,會活得最辛苦的個性。然而或許就是這種個性,才塑造了英雄一般的她。

  不過很明顯的,無論是課業或者運動,都變得有些不上心。

  上課時間陷入完全沒辦法反應老師提問的發呆狀態是初期症狀。原本怎麼發都會有風壓的球路消失了這件事,反而在粉絲圈裡引起了更大的騷動。來到社團室之後,與正式社員的我們相處得也並不熱絡。

  我與學長時常抓著稿紙拼命寫,學姐則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偵探小說。在那樣的氛圍裡,韻燭也只是在筆記本上反覆修改著,製作著大綱,偶爾在另一本橫列筆記本裡添加一些正文內容。

  唯一能夠成為對話起頭的,是她偶爾會問:

  「你們有看過OO類型的小說嘛?怎麼樣才算精彩呢?」

  遇到能夠幫上忙得題材,社團室裡就會出現短暫的推薦大會。

  除此之外,沉浸在寫作之中的溫韻燭,靜態得「可怕」。

  旁人能夠從她的不同往常表現,感受到她將這件事看的致關沉重。

  對她來說,體育競賽的獎牌早就不知道贏了多少面,對賽前的心理建設也有相當經驗了才對。但寫作參賽是一場以月為單位、持續飽和地不斷折磨精神的長期戰。

  若我說不替她擔心,便是連自己都不信的謊言。

  「寫好啦!」天萊學長放下筆,往後伸了個誇張的懶腰:

  「雖然只是開頭段落,但不妨看看!」

  「也是武俠小說?」

  「這不是當然的嗎,」學長的臉上散發著光彩:「但絕對不是普普通通的武俠小說喔。你想想,武俠小說的劇情綁定在人身上,講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彼此想法的激烈碰撞、悠遠流長的牽掛與負擔對吧!」

  「嗯嗯。」

  嗚啊,這氣勢好可怕。

  「但是其他動物呢?小型動物:比方說蛇、蠍子、蟾蜍,普遍都用作毒性武器,但是由於金庸奠定的武俠色彩,暗器系統一直以來都沒辦法成為真的主流。」

  「這倒是。」

  「我舉的還是樂觀的情況,更慘一點的話,被抓去煉丹、被抓來燉湯吃掉、被當作學會新武功後練拳練劍的靶子!」

  「所以這篇是……動保小說?」

  「武俠小說!」

  「好好,所以學長所謂的特色是?」

  「讓動物占據劇情中極具特色的定位!跟俠客成為夥伴、甚至成為主角名號的由來。因為常常帶著某隻動物,在江湖上稱為『OO大俠』。」

  我陷入了約莫五秒的沉默。

  「先不要那麼快打死,給個機會好了,學長決定用什麼動物呢?」

  「要能夠襯托主角的個性,飄逸、離世,雖然蘊含著一身的強大,但不會濫用武力,而是像個修行者一樣收藏尖爪,只有在必要時才會鋒芒畢露的——巨鷹!」

  「擦邊球!」

  我做了個大大的安全上壘動作。

  如果乖乖用「巨鷹大俠」應該沒問題,別寫出「神鷹大俠」就好。

  但學長似乎還說在興頭上,繼續口沫橫飛地介紹:

  「還有個更具特色的設定,大膽到連我都覺得不放心呢。其實這隻主角馴養的巨鷹,是主角攻擊時的輔助戰力,因為……主角斷了一隻手臂!」

  「唉啊——」

  坐在另一側的詩薇學姐,用低低的聲音發出了嘆息。

  真少見的溫柔呢,學姐。

  我把原本攤開的稿紙收了起來,淡淡地說:

  「天萊學長。」

  「怎、怎麼了?」

  「你看過《神鵰俠侶》嗎?」

  「看過,反反覆覆可能有六遍呢。」

  「那你欠作者一個道歉吧。」

  「喔。」

  直到這個時候,學長才真正會意過來。

  他露出爽朗無比的笑容,靜靜地把稿紙塞進書包裡,然後站到椅子上,雙手平舉做出了大鵬展翅的動作,並且上下緩緩擺動著。

  瘋了,這傢伙完全瘋了。

  「讓他冷靜一下吧學弟,這個男人現在……只要再多一句話就會完全被摧毀了。」

  「我明白……」

  我從學長的桌上拿起筆記本,稍微地翻閱了幾頁。天萊學長習慣的大綱做法,是先把喜歡的角色形象記好。確定連性格的細節都完成後,才琢磨角色之間的關係會如何發展,彼此之間的情愫該如何演繹。

  詩薇學姐的手法則非常直白,以犯罪手法為核心即可。

  做為新本格推裡的捍衛者,只要是在設計故事的時間,她的腦中就無實無刻環繞著詭計、獵奇殺人。要憑空想出精巧的機關設計,出乎意料的是非常困難的課題,因此學姐在我們面前動筆的次數少之又少。

  不過倒是常常詢問我們「如何?這樣殺人噁不噁心啊?」這種可怕的問題。

  不管是誰,對我們來說,想故事就像吃飯一樣。

  搭公車時想。

  洗澡時想。

  突然間被電影的某一幕感動了,直接放棄理解接下來的劇情,想。

  腦海中盤旋著「怎麼寫點厲害的東西呢」的念頭,就像「回家前先在便利商店買個冰淇淋吃吧」一樣,啟動思考不需要舉行儀式召喚,也不需要打針吃藥。

  ——或許溫韻燭不是這類人

  花費精力,捨棄雜念讓自己沉浸在思考故事的狀態,老實說,聽起來就像天才會做的事情,然而我們沒有把創作這件事捧得這麼高。

  韻燭用力過頭了。

  硬拉著她做不擅長的事情,果然是不對的吧。

  做為必須負起責任的人,我應該跟她談談。

  正當我這麼想著,邊闔起筆記本時,詩薇學姊也把小說擱在桌上。

  「今天就先這樣吧,我得回家念書了。」

  「咦?這麼早就要走了嗎?」

  「也不早了吧,」

  她瞧了瞧顯示著六點十五分的掛鐘:

  「看來韻燭今天是不會來部室了,白擔心下去也不是辦法。喂,神鷹大俠,該走了。」

  「神鷹大俠…我的神鷹大俠……」

  揣著喃喃自語不知道在念些什麼的天萊學長,學姊揹起了書包。

  「鎖門就交給你了喔,學弟。」

  「嗯,沒問題。」

  說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我站起身來,沐浴在昏暗的夕陽下,大大地深了個懶腰。

  視線餘光撇到學姊擱在桌上的《斜屋犯罪》,那是我也嘗試讀過的作品,書本身薄薄的內容不是很龐大,劇情屬於模範的新本格推理。印象中我還沒看到偵探登場,就無法忍耐冗長的劇情鋪陳而放棄了。推理作品,果然要警匪追逐、手槍喧囂的硬漢系推理更合我胃口。

  我拾起書本,塞回書架上原本的空格之中。

  這時候,身後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太好了,還有人在。」

  站在那裡的,是溫韻燭。



【06】

  我的表情大概有些僵硬吧,因為對方露出了有點疑惑的眼神。

  不過,實在是不曉得第一句話該怎麼開口。

  反而是韻燭在我之前先說了話:

  「塢鯽,問你一個問題。」

  「是、是的,請說!」

  「狗耳貓耳,哪一個比較可愛。」

  「……嗯?」

  姑且不論狗耳和貓耳,總之我是先伸手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如果是長在小孩子身上——就像那種獸人風格的角色那樣,你覺得狗耳和貓耳哪一種比較好?」

  「呃嗯嗯,以普遍性來說自然是貓耳更常見一點,狗耳只有在需要營造特殊效果的時候,才會被採用吧。因為貓咪能夠很直觀地聯想到『可愛』,但狗這種生物,背後擁有的標籤更加複雜一些。」

  「複雜?」

  「這麼說也並不全然正確。貓咪的確還有神祕、靈巧、淘氣等特徵,然而這些表現應用在人類角色身上時依然很貼切。至於提到狗的話,衷心、聰敏、能受訓練等等,就算作者想要表現這些特質,第一時間也會使用別的手法,而不是替角色增加狗耳。」

  「原來如此,」

  韻燭凝重地點了點頭:

  「塢鯽同學果然懂得很多呢。」

  「倒也沒有必須當作原則來看的程度啦。但依照故事的屬性,例如硬奇幻或種族題材,『人形搭配獸耳』有時候會成為一種沉重或厚重的設定,只是想讓角色有趣的話另當別論,但有意識地使用這些元素時,不多想想是不行的。」

  「那還有其他選擇嗎?例如狼耳?」

  「文字上太難以辨認的耳型不好呢。」

  「難以辨認的標準是?」

  「狗耳的聯想通常是下垂耳對吧?因為招風耳在視覺上的效果,跟貓耳太相近。」

  「原來如此,無法凸顯特色呢。狼耳也是同樣的原因。」

  「是的。不過像是狐狸耳、兔子耳,兩者形象都是尖起的招風耳,給人的印象就很強烈,會覺得『這傢伙的帽子或頭髮怎麼辦啊』,這樣就很有趣。」

  「像翅膀一樣的羽翼雙耳呢?小小片垂在兩邊的感覺。」

  「幻想耳型啊…這種耳型,比狗耳貓耳更依賴故事設定呢,如果沒有在劇情中好好進行解釋的決心,很可能會被讀者認為是不負責任的賣弄造型喔。」

  「精靈耳也是呢。」

  「這麼說來,我好像還沒看過哪部作品認認真真地討論為什麼精靈的耳朵這麼長……喂喂奇幻作家們!托爾金這麼寫,於是你們就跟著這麼寫了嗎!」

  突然有點瞧不起他們了,我的個性真糟糕。

  不對。

  不對不對。

  現在可不是認真討論狗耳貓耳的時候。

  就算是很認真的討論也不行。

  「韻燭,能問妳早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一定要談這件事嗎……」

  「我知道妳過了挺悲慘的一天,但還請務必。」

  我雙手合十,做了個拜託的手勢。

  「嗯,該從哪裡說起呢?那個男生一直跟在我旁邊說話。」

  「說些什麼?」

  能用嘴巴就引來豪傑武將的一頓揍,這傢伙真厲害。

  「我沒什麼印象了,可能是比賽的邀請之類的。」

  「籃球比賽嗎?」

  「我沒有仔細聽,因為實在是太吵了,模模糊糊就揍了下去。」

  等等。

  哇,等等,真的假的。

  「模模糊糊地就揍了?」

  「我、我自己也嚇到了啊!」

  韻燭玩著自動鉛筆的筆尖,把筆芯按出來又推回去,迴避我的視線說:

  「塢鯽同學應該也有過吧?被別人在耳邊嗡嗡嗡地煩著,想直接一點讓他閉嘴的時候?」

  「就算你說得這麼具體……」

  沒想到痛揍同班同學的理由這麼愚蠢……

  我撫著額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表現出安慰還是斥責。

  她因為這麼幼稚的舉動,害自己引上了不得不去教官室的橫禍嗎?我還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英雄豪傑啊!

  「真稀奇呢……平常的韻燭同學,感覺很穩重不是嗎?」

  「哈啊——」

  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這時候希望妳能坦率承認啊。

  「真心抱歉,還讓你這麼擔心。我只是最近有點在其他事情上用不上心,感覺專注力不太足夠而已。」

  「原因是小說投稿嗎?」

  「你這麼說的話,的確呢。」

  她囁嚅地說:

  「相當有難度呢,想出完整的故事真是大工程。」

  「韻燭同學,不需要抱持這麼大的壓力。雖然是我們社團擅自給了妳很高的期待,但要是妳因此煩惱的話,我們也會良心不安的。」

  「但我如果不全心全力構思的話,就想不出能讓人滿意的作品了。」

  「我不是叫妳別全力以赴啊,」

  雖然查覺到自己的語氣變得有些焦急,但我還不打算在這裡踩剎車。

  得好好說清楚才行。

  要不然,就好像是我們害了韻燭一樣。

  「全力以赴當然是好事!但有效的全力以赴,才是聰明的作法不是嗎?體育裡面,也會時常提醒選手動作正確、不要浪費多餘的力氣對吧?」

  「有效的全力以赴,在寫作上是指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但韻燭現在的想故事方式,感覺上就是不正確的!」

  「太、」可能是被我的情緒感染,韻燭頓了一口氣:

  「太武斷了吧!明明連我的故事都還沒看過!」

  「那麼就給我看吧?我會把妳努力方向錯誤的事實好好揪出來!」

  「樂意之至!」

  那時候的我沒有想仔細。

  我正懷疑自己是導致韻燭情緒不穩、精神衰弱的元兇,而感到愧疚著。

  韻燭則是處於被否定的挫折感中。

  或許太快了——

  如果步調緩下來討論,應該能夠更溫和地對話才對。

  我掀開只完成了兩萬字左右的小說初稿。


《當我甦醒時戰爭已經結束了》

  講述以一名生在戰亂、災難與犯罪橫生,毒梟猖狂的南美小國的少年為主角的冒險譚。

  故事的開場,主角作為少年兵,剛結束一場慘烈的行動。

  從來沒有體驗過和平歲月的少年,一邊感嘆著戰爭大概永遠都不會結束,接著就陷入了沉睡。

  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濃密的森林。

  他很快便遇見了一名有著獸耳的嬌小少女,才知道距離自己睡著,期間早已經過好幾百年了,地球上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戰火蔓延而過,直到現在,所有的戰爭都結束了。

  文明消失、新的人種過著原始又樸素的生活。

  故事的主軸,就環繞在少年兵陪伴著獸耳少女,漫步在被植物侵蝕的文明廢墟之中,一面擊退怪異的野獸,一面解開文明消失的秘密。


  「的確是相當原創的故事,無論元素,或者劇情,」

  「那麼——

  「但是水準遠遠不行呢。」

  「咦?」

  我盯著稿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著。

  「故事已經推進兩萬字了,但世界觀依然一點吸引人的感覺也沒有。廢墟之景應該會非常有情調,發展性很高才對,卻在營造世界觀這點上放棄了很多機會。」

  「…………」

  「角色也太難理解了,當對話句並列的時候,我沒辦法分辨哪句話屬於少年兵,哪句話屬於獸耳少女。當然,這樣的角色不可能讓讀者喜歡。」

  「…………」

  「打鬥畫面讓人閱讀得很痛苦,應當要充滿張力的描述全部都只做了半吊子。而且感受不到怪物究竟特殊在哪裡,與其這麼做,不如一開始就採用最普通的戰鬥橋段。」

  「…………」

  「光是前一萬字,敘事人稱就從毒梟首領、少年兵的長官、少年兵、新聞記者、獸耳少女這五個人之間各轉換了一次。老實說粗糙的人稱變換,在我閱讀時造成了非常大的障礙。」

  「…………」

  「每次解決一隻怪物,兩人就會站在怪物的屍體前面,進行一段1000到2000字的哲學對談,我不明白增加這些橋段的策略從何而來,明明作者自己撰寫的時候也應該會感到沉悶吧?」

  「…………」

  「最後則是老毛病,才區區兩萬字而已,就已經出現超展開劇情了。在主角兩人不知道的區域外,進行著外星人之間的殊死戰,這種劇情寫出來,對劇情安排來說就像自殺一樣。」

  「…………」

  「如何?妳也該承認了吧?雖然下了非常多的功夫想要讓故事變得有特色,但陷入了嚴重的方向錯誤。妳原本應該要有的水準,那種自然而然就能發揮的文字敏感度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嘗試失敗的花俏技巧,除了效果不彰,還讓寶貴的題材浪費了。與其用大量的時間思考這些寫作策略完全錯誤的手法,現在更緊迫的應該是在時限前把完整的故事產出吧?我能夠明白作為一名新人作家,對於建構自己的小說充滿了新奇興奮,但對待作品的不成熟就是致命傷。寫小說並不是像妳想像中的那樣,是飄逸優雅,或者聰慧高貴的工作,到處都充滿了看不到的原則理論增益法即死陷阱,我當然不會要求妳瞬間就變得老練,但光是靠自己花時間鑽牛角尖,最後的下場應該是會很悲慘的,因為妳會變得很不客觀,就像現在這份兩萬字一樣,簡單可以察覺的漏洞太多了,但妳的視角已經不客觀了,才因此沒有……韻燭?」

  我就像個前輩、老手、大師一樣,夸夸其談著。

  以自己作為模範,從最嚴厲的角度下達審判。

  但那跟公平正義毫不相干,純粹是企圖說服對方的,與暴言無異的妄語。

  所以,當我抬起視線時,為時已晚。

  溫韻燭——那名高大的、壯碩的、小麥色肌膚的女高中生,將頭低低垂著,用袖子擦抹著自己的雙眼,並強忍住肩膀的顫抖。

  跟我想的不一樣。

  這跟我想要的「對談」,根本不一樣。

  我不記得自己打算……壓迫眼前這名脆弱的、渺小的少女。

  「……我、我不懂。」

  夾帶著哽咽的哭音,她艱難地開口:

  「……全部…我都不懂…我都不懂啦……!」

  「韻燭,抱歉

  「我不懂啊!人稱的轉換要怎麼操作、怎麼寫出受歡迎的少年主角、要怎麼讓故事有深度卻不無聊、怎麼寫出美麗又吸引人的世界、怎麼設定完全沒有人見過的怪物,我不懂啦!我不懂啦!我全部都不懂!一點也不懂!沒有想過也不懂!想過了也還是不懂!就算努力想!絞盡腦汁想!逼迫自己無時無刻地想!我還是完全不懂!

  靠我自己想,不懂的東西怎麼樣就是不懂!

  搞不懂啊!

  就是搞不懂!

  哪裡存在著規則、哪裡有理論可考、哪裡不能跨越底線。

  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光想想就理解!

  那種天才,哪裡也不存在的吧!

  更何況我也不是天才!

  至少這點我知道啊!不要小瞧我好嗎!我好歹已經是高中生了吧!

  我知道我不懂啊!

  「所以、所以……」

  韻燭氣息混亂、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呼吸著,卻依然堅持張開嘴巴,發出已經混濁,無法清楚表達的怒吼:

  「所以、所以我……一直很害怕,」

  像是要將真心嘔出一般地,怒吼著。

  「聽著學長學姊,還有你討論著這部作品哪裡好哪裡好,那部作品哪裡不好哪裡不好,我卻完全無法理解你們在說什麼,我對這件事情感到害怕啊!我根本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誇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能夠做好這些事,什麼創作已死什麼原創的珍貴性,我連一點點也不明白!就是連其中任何一處的稍微的一點點我也不明白你們在說些什麼!

  所以才會那麼努力去思考,花所有時間來思考。

  因為害怕無法回應你們的期待,

  因為不想被說是半調子。

  因為不想被認為,寫作只是寫好玩的。

  ——不想被瞧不起。

  「寫作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啊!明明堅持了那麼久,卻發現你們口中的寫作我都無法理解,就是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害怕!

  明明最初開始寫作時,什麼也不需要顧忌的。

  早知道最後會這樣的話,就不要寫了。

  不是寫小說的人看起來很聰明,是因為聰明的人才會去寫小說吧。

  ——我不是聰明的人啊。

  從最一開始,最全部全部的最一開始的時候就不是了。

  一點也不敏銳、熟練、優秀——

  因為我是個笨蛋啊!


  「沒辦法開口告訴你們我是笨蛋,我就是這樣的笨蛋,不行嗎!


  韻燭已經完全顧不得泊泊泛出的大顆淚滴,任由它在臉頰上留下了反射著光芒的水痕。

  看著那張滿溢著情緒的面容,我感到渾身僵硬。

  想對她說點什麼。

  想對現在變成這個樣子的她,說點什麼。

  但剛才那些可怕的話,讓我現在害怕隨意開口。

  結果,我什麼也沒有表示,韻燭狼狽地……與其說是狼狽,那簡直就像被父母懲罰了的小女孩一般,瑟縮著肩膀低垂著頭,長髮凌亂地披散著,又倉促又膽怯地奪門而出。

  就像溫韻燭不是天才,而是個笨蛋一樣——

  我也不是小說裡的男主角。

  因此,我僅僅是什麼也沒辦法思考,頹然地坐在椅子上,而放棄了追出去的選項。

  掉落在桌上的筆記本翻開了比較前面的頁數,畫著潦草的隨筆。那只是些用自動鉛筆反覆描畫的、粗糙的形狀而已。

  ——在圖旁的文字註解中,有幾行熟悉的註記。


  「尋找失蹤的小狐狸→小河馬+小斑馬+兩塊蘋果派→巫婆家。」

  「巫婆」←白雪公主裡那位的妹妹(劃掉)姊姊。(小朋友臨時添加的問題)(好點子)

  「青蛙先生」←可愛善良的旅行者(小女生不喜歡青蛙)(畫成粉紅色)

  「軍戰機裝」←要大、要帥氣,跟友情有關(讓男生想看後續發展)


  我感覺自己浸泡在罪惡感的池塘之中。

  直到天色陷入暗沉,依然鬱悶得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07】

  溫韻燭想得比任何人都還要多。

  她習慣、也有能力如此,因此將所有的事情都掛在心上。時時刻刻都思考著該怎麼做才好。

  畢竟光憑著傲人的體能和優秀的球技,是無法成為校園明星的吧。

  她是個比想像中還要更細膩的人。

  如何去幫助別人、如何去糾正別人、如何去引導別人。

  如何回應別人的期待。

  僅僅是因為對她說了「妳可能是能突破創作已死時代的奇蹟人物」,溫韻燭就會認為,這件事情深刻地困擾著我們——困擾著文字創作社,也困擾著全世界的作者。

  就算以全世界為規模,溫韻燭依然會將它視為必須解決的問題。

  她就是這樣的笨蛋。

  清楚意識到自己笨之後,努力著、努力著、努力著,最後成為英雄豪傑的笨蛋。

  就像她說,國中時覺得自己很笨,因此開始寫小說一樣。

  ——她很害怕自己笨吧。

  說是種病態雖然有些失禮,但她就是無法消極地接受這件事。

  因此,今天或許是溫韻燭人生中的第一次屈服。

  在我面前不停地說著「我不懂」。

  說自己辦不到,說自己是笨蛋。

  她認輸了。
  因為我單方面的苛責,放棄了努力。


  「再想下去也沒有用,不想了,我接受,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
  「到極限了,已經太疲倦了。


  我到底是多麼可怕的人。

  連原本可能會成為英雄的努力家,我也能夠親手扼殺。

  更可怕的是,連如此純真的人也能夠面不改色地出言傷害。

  走偏了吧。

  無論是我,還是溫韻燭。

  這個方向是不對的——現在的我,只能思考這件事。



【08】

  ——於是此刻,我站在商店街的入口處。


  「等很久了嗎?」

  「剛到而已。」

  「太好了。」

  穿著便服的溫韻燭,從下公車的地方快步走了過來。

  就跟我所期待的一樣,不是裙子。

  卡其色短褲搭配辨識度很高的寬腰帶,上衣則是低圓領的白色襯衫。套著鬆垮的灰色薄外套,雙袖捲到下臂。除此之外一點配件也沒有。比起陽剛少女,這完全就是「出社會兩年後的大姊」的穿著。

  不是二姊也不是小妹,是家裡的大姊。如果有人能懂我想說什麼就好了……雖然隨性但非常溫和,散發出能夠自主的強勢感覺,卻絲毫感受不到壓力。大概就是這種氣質。

  絕對會被誤認為大學生的,成熟過頭了吧妳的品味。

  重點是長髮放下來了。

  總是為了方便運動而綁起的馬尾,現在被解開來披在肩上,髮尾有些波浪,是出門前稍微捲過了吧。

  賺到了。

  雖然偏深的肌膚個性很強烈,但如此清爽亮麗、非機能美的溫韻燭,還是第一次見到。明明有制服和體育服形狀的曬痕,但卻毫不猶豫地大膽裸露出來。沒有放棄健美身材的肌肉美感,因此曬痕反而成為了像是在主張「勇敢!」的加分處。

  我這時才體認到,即使存在著會打扮與不會打扮的女孩子,那也只是75到100分的差距而已。

  連肌肉狂武將女高中生都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啊。

  「怎麼了塢鯽?一直盯著看不講話呢。」

  「對不起。」

  「咦咦?為什麼道歉了?」

  「認為只穿帽T和牛仔褲就可以出門的我,不道這個歉不行。」

  「……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在商店街會合了。

  高中生的好處就在於,就算可怕地大吵了一架,既不會像小學生一樣發誓老死不相往來,也不會像社會人士一樣用默契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高中生的吵架,搞不好是最理性、最有助於溝通的也說不定。

  雖然很尷尬,但還是成功地將韻燭約出門了。

  我用的是簡訊。只要打上「我會在那裡等妳,不見不散」這種強硬的話,韻燭這樣的女生就會受不了壓力而出門了。

  雖然是利用了對方個性弱點的卑鄙招式,但沒辦法,我沒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不過時間點真微妙呢,居然選在下午四點。」

  「逛個街之後可以跟晚餐無縫接軌,不是很棒嗎?」

  「你的如意算盤打得真遠…塢鯽,那個…前天的事……」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但是今天禁止。」

  「咦?」

  「到凌晨零點為止,從現在開始那個話題禁止。」我在胸前打了個大叉,嚴肅地說:

  「只要提到,就算只有一個字也算,作為懲罰那個人必須跳進河裡。」

  「什、什麼亂七八糟的規定,那你約我出來的意義……」

  「好!那麼就先這樣吧!」

  我高聲蓋過她的話,故作興奮地舉起手:

  「今天是《盜賊願3:夜盜之死》的發售日期喔!全軍朝書店突擊!」
  「喔、喔喔~」



  帶著興致似乎一點也不高昂的韻燭,首先是把連鎖書店上下逛了一遍。

  即使下午四點,街上的溫度依然很高,能躲進冷氣房自然是好事。

  買到了我的主要目標——厚達620頁,定價550元的長篇奇幻小說《鐵心與火之劍》第二部《盜賊願》第三集《夜盜之死》後,作為習慣我領著她在翻譯文學櫃區四下轉了轉。

  韻燭對於歐美翻譯文學興趣不大,但日文翻譯文學倒是略有涉獵。

  因為書沒那麼厚對吧,我懂的。

  「……塢鯽同學,我並不是因為篇幅才不喜歡歐美文學的,所以請不要用那種找到夥伴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抱、抱歉。」

  「要說篇幅的話,宮部美幸還不是很不客氣。」

  「較量厚度這種事情挺沒意義的就是了……」

  我苦笑著,從櫃子上抽出《奧杜邦的祈禱》。

  「韻燭,你喜歡伊坂幸太郎嗎?」

  「只是覺得他很特殊,就這樣而已。」

  「我很喜歡呢。」

  翻弄著已經是第九刷,前後換了三次封面的《奧杜邦的祈禱》,我露出放鬆的表情。

  「伊坂幸太郎筆下的世界,每次看著的時候啊,我的腦海中就會響起平成早期的日本流行音樂。」

  「好奇怪的形容法。」

  「我是真心這麼覺得喔。好像聽著那種地下樂團、沒什麼名氣的學生組合,在街頭唱著歌詞傾奇卻富含熱情的懶散自創曲。抬頭一看,天空的顏色不太明朗,有點灰濛濛的城市卻讓人很安心……這個作家的作品,總是給我這種想像。」

  有旋律、有空氣的文字,真是厲害呢。

  而且跟故事劇情沒有直接關聯,那是一種單純的寫作氣質。

  真令人羨慕呢。

  「…………」

  韻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從書架上抽出《死神的精準度》

  把拍成電影時的特製書封算進去,那已經是第六版的第四種封面了呢。我很喜歡「死亡是一種濕潤的溫柔」這句話,但金城武飾演的主角有點太帥了我反而覺得不適合。

  「我買這本來看看吧。」

  「妳還買?不是已經抱著四本童書了嗎?」

  我有點驚訝地,瞪著韻燭懷裡的大牛皮紙袋。

  《好餓好餓的烏龜》《妹妹去哪裡》《公主與月亮》之類的,繪本的價格意外的高昂。

  「要、要你管。」

  她面色漾起紅暈,有點急躁地轉身朝櫃台走了過去。
  搞不好她的經濟狀況蠻優渥的……



  結束了作品的狩獵,我們在商店街上遊走,將目標改為狩獵晚餐。

  表面上是漫無目的的閒逛,好像相當謹慎地選擇著,其實我心中早已有答案了。

  絕對要帶格鬥系少女去吃一次的餐廳——答案是麻辣火鍋。

  各位能夠明白的吧!有些事情就是非得讓大隻女來做一次啊!雖然這麼說著的我顯得有些噁心,但忠於慾望有什麼錯!

  溫韻燭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肌肉大塊頭女高中生喔!

  不想被她又粗又沉重、薄薄地佈著繭的手掌緊緊牽住嗎?

  會想吧!

  不想在跑完長程馬拉松之後,讓她邊取笑著邊把運動飲料遞到手上嗎?

  會想吧!

  那麼同理,不想看著她因為太辣而張著嘴巴不停哈氣,卻因為貪吃而完全沒法停下筷子,露出焦急表情擦著額角汗水邊盯著火鍋的場景嗎?

  當然是會想吧!

  她會把鬢角的留髮,用手指撥開來收在耳朵後面喔!

  她會因為嘴唇太紅而害羞得用手遮著嘴巴喔!

  她會——

  「…………叛徒。」

  「我吃飯又哪裡惹到你了。塢鯽同學,你今天很怪耶。」

  「為什麼要點不辣的豆腐鍋!」

  「不能吃辣的人為什麼不能點不辣的鍋!你有先反問過你自己嗎!」

  我用看著『奪走自己兩個老婆和四個孩子的殺人兇手』一樣的眼神,死盯著那份除了燙之外一無是處的海鮮豆腐鍋。

  真正的垃圾食物是海鮮豆腐鍋吧?

  「話說回來,麻辣鍋太油膩了,很傷身體。」

  韻燭慢條斯理地咬著魚板,一邊這麼說。咬下食材時從上唇下微微露出的犬齒,很棒

  「運動員的飲食,比起質量更注重份量,比起份量更注重營養,有聽過這種說法嗎?」

  「注重營養的話,不就是注重質量嗎?」

  「比方說雞胸肉、小黃瓜這種食物並不精緻吧?但它們有需要的營養啊。相對的例如小籠包就很精緻,但未必能夠有效率地取得營養。質量和營養是兩回事。」

  「嗯……我可以把這段話,視為否定了料理的重要性嗎?」

  「別誤會啦,我也很喜歡美食啊。而且說料理不重要的話,廚師也太可憐了。」

  「妳大可不必博愛到去關心假設問答裡出現的廚師啊……」

  真是驚人的憐愛萬民之心。

  已經不只是成為帝王的格局了,妳這是打算引導一整個民族,成為彌賽亞吧。

  「果然是專業人士,韻燭在體育這方面很有看法呢。」

  「習慣成自然,沒什麼好稱讚的。」

  「最初為什麼會喜歡運動呢?周圍的朋友影響?」

  「哈哈,這個……」她靦腆地笑了笑:

  「因為國小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力氣比男生小……」

  「原來如此。」

  溫韻燭這個人的學習歷程,出發點基本上都是同個套路吧。

  察覺到不足後努力,結果因為沒有人喊停,就持續到了現在。

  是不是在基因裡缺少了幫自己踩剎車的程式啊。

  我邊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邊在不被發現的限度下,欣賞她被湯水滋潤、在燈光下顯得飽滿的唇形。

  「那個……塢鯽。」

  「怎麼了?」

  「如果覺得…覺得我化妝很奇怪的話就直說沒關係,不、不要一直盯著我的臉看……」

  「非常抱歉!但恕難從命!妳今天就乖乖給我看吧!」



【09】

  電影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以科幻小說《鐘點戰》為雛型,但是引入了哈利波特風格的奇幻元素呢。」

  「很令人驚艷,雖然『分靈體』不是原創,還能用那種角度再詮釋。」

  「這麼說來,整體的氣氛就像《達文西密碼》一樣。」

  我與韻燭談論著劇情,一邊信步走在街上。

  擁有182這種可怕的身高,讓她足足高了我一顆頭,或許在旁人眼中是相當逗趣的畫面也說不定。但不知不覺的,連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也不會去想了。

  「雖然依舊不是原創,但果然還是要靈活運用到這個程度,才會被拍成電影。作品的水準正逐年提高著。」

  「是這樣的嗎?我大概跟大部分的觀眾一樣,只要夠精彩就無所謂呢。」

  「娛樂作品的確不需要那麼沉重的負擔。」

  「塢鯽居然不反駁我?」

  「我也有想看爽作的時候啊……」

  不過也真厲害,時長兩個小時的電影,居然能夠讓兩個人有這麼多話聊呢。

  一面進行著無關緊要的對話,不知不覺間就遠離了熱鬧的街區。當我們走上一座十公尺左右的橋,我停下了腳步。

  由於已經離主要商圈兩三條街之遠了,不但建築物低矮,燈光也沒那麼喧囂明亮。拜此所賜,能夠清晰地看見月亮。

  倒不是滿月那麼浪漫的狀況,缺了一角,只差兩三天就會月圓了。然而很亮,似乎是因為近幾天空氣乾淨的緣故,銀白色的光線非常澄澈,甚至能夠將街道照亮。

  相當搶眼的月色。

  「月亮真美。

  「什麼?」

  面對我突如其來的有感而發,沒反應過來的韻燭笑著反問。

  她拎著書店的紙袋,並且脫下了外套,打扮變得輕便又樸素。

  但是這樣也很好看。

  不是武將,也不是皇帝。

  那就像隨處可見的,住在附近的女高中生一樣。

  「夏目漱石在擔任老師的時候,某次英語翻譯作業裡有一句『I love you』的題目,學生照著翻譯成『我愛你』,夏目漱石卻不滿意地退回去了。」

  「……霸凌?」

  「由老師來霸凌也太過分了,這種學校倒一倒吧。」

  我露出脫力的苦笑,繼續解釋:

  「夏目漱石說:『保守婉約的日本人才不會這麼說呢!還不如翻譯成「月亮真美」更貼近意境不是嗎?』,後來成為了大師的人,居然說了這麼任性的話呢。」

  「但感覺很有自己的想法呢。」

  「結果,『月亮真美』就約定成俗似地隱含『I love you』的意義了。」

  「抱歉……但是塢鯽,我總覺得這種故事聽起來有點假呢。」

  「但很有趣不是嗎?這種軼聞、這種過去的作者,任性妄為又引以自豪的想法。」

  「很有趣。」韻燭點了點頭:
  「會讓人對他感興趣呢,但怎麼突然說這種事情呢塢鯽……塢鯽!」



  她發出了慌張的聲音。
  ——因為當她轉過來頭時,正好看見了我凌空飛起的畫面。



  不是超能力也不是魔法。

  我只是拋下手中的東西,一腳踏上橋邊的護欄,跳了出去而已。

  夜晚的風包圍了我的重量。只維持了一瞬間失重感相當瘋狂,我差點就要狼狽地叫出聲來。搖晃的視線讓我暈眩,但緊接著便是響亮的水聲。

  嘩啦!

  我重重摔進不淺的水裡,撞到了河底。

  嗚啊啊啊——全身的骨頭都在發疼。不要讓宅男做這種事情啊。渾身濕透的感覺比想像中還冷得多,讓我邊發抖邊發出了笑聲。

  看起來大概就像瘋了一樣吧。
  但這樣還遠遠不夠呢,我還沒有辦法因此就原諒自己呢。



  「哈哈哈哈哈!」

  「塢鯽!塢鯽!」

  「沒事沒事,我沒有受傷!」

  我抹了抹濕淋淋的頭髮,抬起頭往橋上望去,欣賞韻燭瞪大了眼睛,方寸大亂的表情。

  「為什麼突然跳下去!你的腦袋有洞嗎!?」

  「我的腦袋有洞嗎?」

  「有啦!你的腦袋有洞啦!笨蛋!」

  「我的腦袋有洞啊!」

  這是什麼白癡對話。

  太令人開心了吧。

  「不是說了,今天提起禁語的人做為懲罰要跳進河裡嗎?」

  「哈啊?你到底在說什麼啦!」

  「韻燭,果然像今天這樣才是正確的。」

  我喘著氣,雖然狼狽得連話都講不好,但有些話就是必須在這種時候,才說得出來:
  「像這樣——相約出來無所事事,買個書吃個飯,隨著四周環境改變進行中的話題,然後更加彼此了解,一點一點認識對方,才是對的。」

  不是見到面的瞬間,就說「請來寫小說吧」。
  不是拉著妳進社團,告訴妳「妳能寫,請寫小說吧」。

  「我真正想做的根本不是這些事。早就應該像今天這樣了,我真是笨啊。我只是想要好好認識妳,然後跟妳分享我覺得有趣的事情而已嘛。」

  跟妳分享夏目漱石的任性。

  和妳討論劇情上實在沒什麼新意的電影。

  陪妳一起挑書。

  只是想要做有趣的事情。

  只要妳和我都覺得有趣的話就夠了。
  最初的我就是因此動筆的,所以希望別人也能體會這種感覺。

  想要去感動別人。

  想被作品深深感動。

  想掀起歡呼聲、玩味世人們驚訝的表情。

  不是「打倒創作已死時代吧」或「拿個大獎回來吧」那種理想。

  在幹那些大事之前,起始處總是慵懶又平淡的。

  我們又不是冒險故事的男女主角。

  不會突然拔起聖劍、招攬同伴,在全長30小時的遊戲時間內拯救地球。比起那種30小時,既單純又一點也無所謂的時間反而更多吧。

  所以,應該有更多機會能夠理解對方才對。

  「對不起,笨的人是我才對,沒有在思考的人是我才對。」

  「塢鯽……」

  「所以今後請任性地創作好嘛?妳的作品是最棒的,現在的我能夠坦率地這麼說,妳的作品是最棒的!妳的作品是最厲害的啦!太有趣而讓我忌妒得要死……等等!妳要幹嘛!」

  「大白癡!你以為自己在拍韓劇嗎!」

  嘴上這麼吐槽著的溫韻燭卻丟下手裡的東西,像我一樣跨過欄杆——毫無遲疑地跳了下來。

  我慌亂地伸出雙臂想要接住她,但身為宅男,那種動作片橋段完全無法重現。被韻燭的體重給壓垮,兩人重重跌坐在河水裡。

  還真是重啊妳這傢伙!渾身肌肉過頭了吧!

  韻燭像動物一樣仰起脖子、用力甩了甩沾滿了水而變得沉重的長髮,水花四濺開來。她用跪伏的姿勢壓著我的身體,逼近的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我。

  原來如此。
  最能夠代表溫韻燭這個人的,不是肌肉、膚色,也不是氣勢。



  是她的眼神呢。



  會讓人深深著迷的,純粹過頭的眼神。

  「塢鯽……跟我一起…從笨蛋重新開始當起吧?」

  「嗯,從笨蛋開始當起,像個笨蛋一樣寫吧。不要再一個人苦惱了,我想讓韻燭覺得寫作很有趣,所以讓我跟妳一起煩惱吧!」

  「……謝謝。」

  「創作很孤單吧,自己一個人窩在房間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句一句地編織,那種感覺很孤單對吧。但從今天開始不會了。」

  「……嗯嗯。」

  被創作已死的詛咒束縛、被創作理論駕馭——那些是天才們的工作,大師們的負擔。

  我無法停止臉上的笑容。

  能夠想懂這些事情實在是太好了。




  兩個傻瓜邊發抖著邊互相攙扶(主要是韻燭扶我),好不容易走上河堤之後,

  「塢鯽……」

  不管是在情緒或體力上,都有些用力過度的韻燭,在我耳邊用低沉微弱的嗓音說:

  「我可以當作是認真的嗎?」

  「是指什麼?」

  「『月亮很美』…我可以當作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

  算是謝罪吧。

  給了溫韻燭這麼不愉快的回憶,想要好好挽回。

  用正確的方式,重新讓她喜歡寫作。

  所以,我當然是認真的。

  「那麼…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沒問題,我和妳都需要好好冷靜下來想想呢,但是別再鑽牛角尖了。」

  「嗯,我不會了。」

  韻燭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像是在迴避什麼似的。

  她也懷抱著很多想法吧。

  讓我們想法交錯、互相衝擊吧。

  然後去做點真正有趣的事情。



【10】

  《當我醒來時戰爭已經結束了》  溫韻燭


  第一章:少年兵之夢


  一個人類孤單地坐著,籠罩在深深的憂鬱裡。

  所有的動物都聚集到他身邊說:

  「朋友,我們希望你不要再憂愁。許個願吧,我們會幫你達成。」

  人說:「我想要有最棒的視力。」

  禿鷹就說:「那我把我的視力給你。」

  人說:「我想變得力大無窮。」

  老虎就說:「那麼你就會像我一樣強壯。」

  人又說:「我渴望知曉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知識。」

  蛇就回答:「我會一件一件仔細告訴你。」

  就這樣,每個動物都回答了他。

  人得到他們所有的能力之後,他就起身離開了。

  接著,貓頭鷹對其他動物說:

  「現在人變得強壯了、也擁有了豐富的知識,我卻突然覺得很害怕。」

  鹿說:「人的願望全部都被實現了,他現在不會再憂鬱了。」

  但貓頭鷹回應牠:「不。」

  「我在人的身軀上,看見一個洞。」

  「深的像永遠也填不飽的肚子。」

  「這個洞就是造成他欲望和憂愁的根源。」

  「他會不斷不斷地獲取、掠奪,直到有一天,世界會對他說……」

  我已經乾枯了,無法再給你什麼了。

  ——《阿波卡獵逃》



  「……怎麼樣?」

  「學妹這招真是太過分了。」

  上午的課堂上,溫韻燭把重新修整過的五萬字初稿交給我。放學後我就帶到了社團室,讓學長與學姐提供點意見。

  於是此刻,天萊學長咬牙切齒地跪在椅子上低喃。

  「的確是有想過這種手法……畢竟武俠小說的章回開頭也經常出現詩文。在故事正式開始之前,先引用色彩強烈的文章來促進說故事的氣氛…啊啊,學妹她是自己想出來的嗎?也太大膽了吧!但可恨的是的確有點效果!」

  「呃,我覺得她只是認為很帥氣,沒有多想就加了這段前言。」

  「姑且不論這些細節,」

  詩薇學姐接過稿子,語氣平淡地說:

  「果然長篇故事對韻燭來說有點吃力,優秀的文筆沒辦法持續太久,也有許多一看就知道的粗糙表現手法,然而,」

  「然而?」

  「很吸引人。從第一句開始就陷入氛圍之中了。雖然是少男少女為主角的幻想冒險故事,但純真可愛之餘,廢墟的世界反而給人《野蠻遊戲》的感覺,神經有時緊繃有時放鬆,節奏掌握得非常好。」

  「對於能夠加深人物性格的機會,也一次都沒有放過地好好描述呢。」

  「是啊,讀起來依舊有些遲鈍就是了。」

  「快要被小兩歲的學妹追過了啊啊啊!

  天萊學長哀嚎著,流著血淚瘋狂地在筆記本上大寫特寫。

  不不,我覺得應該沒那麼誇張吧。

  我用紅筆圈了圈稿件裡的錯字,一邊思考著該怎麼把學長姐的意見彙整起來,用韻燭聽得懂的方式告訴她。

  距離比賽截止還有一個半月。接下來的寫作應該會全盤採用電腦輸入,因此速度上沒有問題。劇情也即將要上軌道了。

  如果是在創作已死發生之前的時代,這樣的故事大概沒有辦法取得很好的成績吧。

  但做為處女作,能夠有如此強烈的個性,在我心中已經是優勝了。

  啊啊,我也該把自己的作品趕完了呢。
  裝出一派輕鬆的模樣,邊擔心著小說寫不完邊如此想著,活動室的門卻突然打開了。滿頭大汗、連體育服都沒換下來,披著外套的溫韻燭挺著胸膛站在那裡。

  「打擾了!」

  嗚啊,光看就覺得超熱。

  「韻燭,妳下午不是請了假,到市中心參賽嗎?」

  「是啊!青年盃!」

  由於氣息混亂的緣故,她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必須很用力,聽起來就像在生氣一樣。

  「先喘過氣來再說話啦……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比賽會到六點吧?」

  「把他們給秒殺了!」

  「秒殺?那、那社團的慶功宴呢?」

  「翹掉!」

  「不不,這樣不好吧。」

  我從置物箱裡拿出礦泉水,遞進她手裡:

  「那妳怎麼回來的?老師開車載你嗎?」

  「跑、跑回來!」

  「我完全沒有料到這麼沒常識的答案啊啊啊!從這裡到會場少說有五公里吧!」

  「六點四公里!」

  「既然妳自己知道,就不要幹這種蠢事啊!」

  「那個…但是——」

  韻燭好不容易平緩了身體的浮動,呼吸聲降低下來。妳是哪裡來的三百壯士嗎?不要把長跑當成一想到就去做的事情好不好……

  「所以呢?到底怎麼回事?」

  「拿了冠軍,所以乾脆趁這個勢頭,一鼓作氣給你答案。」

  「答案?」



  「答案是『Me too』喔,塢鯽同學。」



  「嗯?」

  等等,我跟不上對話。

  是在收什麼伏筆嗎?那段劇情我有參與到嗎?

  「『Me too』是指什麼?」

  「告白啊!」

  韻燭露出了相當焦急的表情,臉色也越來越紅,雖然剛結束劇烈運動所以沒什麼差別。

  「學弟,動作太快了吧。」

  「誰太快了,詩薇學姐妳才太快了,我還沒有完全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明、明明參加這個社團就會魯三年的,學弟你這個叛徒!」
  「天萊學長!你一開始是懷抱著這麼強烈的惡意把我招攬入社的嗎!」



  喔。
  我想起來了。



  「月亮真美?

  「就是那個!如果你敢說忘了,我會確確實實地生氣一次喔!」

  「……所以,當時妳問我『認不認真』是…」

  「當然是確認你有沒有在開玩笑啊!」

  「…………」

  啊,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要和戰國名將交往。

  倒不如說,有點可怕啊,開國皇帝女友之類的設定。

  「溫韻燭,來做個交易吧。

  「別給我用那種莫名奇妙的方式迴避!看著我的臉說話!」

  「總、總之先把生活重心放在寫作上!妳看,比賽不是快截止了嗎?」

  「反正你區區一個宅男,交往經驗零怎麼可能需要我花多少心力?只要穿短褲和背心陪你出去吃個飯,你就興奮到不行了吧!」
  「妳非得傷害我到這種程度,才能說服我嗎!」



  總而言之。

  溫韻燭和我開始交往了。



  唔……這樣做結尾,會不會太任性了啊?



創作回應

毒碳酸
人氣達到兩萬,萬分感謝各位一直以來的關照,今後也請多多捧場,在下直到今日依然敲打著鍵盤,希望能讓這件事成為一幅不變的風景。
2019-06-05 05:48:53
船長的水橋哈特曼
在下看這篇看到忘記準備考試就去創作了,令人苦笑不得
2019-06-05 07:20:12
毒碳酸
看來您也很任性呢,不過還是不要耽誤正事比較好喔~
2019-06-05 08:02:54
阿龜
乾~超級任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過我還是老實看完惹……
2019-06-05 09:19:49
毒碳酸
謝謝你願意看完,太任性了真是不好意思w
2019-06-05 09:44:40
Weian
想抓
2019-06-05 18:46:21
毒碳酸
別衝動
2019-06-05 19:45:54
Rainyland
我也不是小說裡的男主角。
...不要瞎掰好嗎?
2019-06-05 20:45:55
毒碳酸
我叫做基德,是個小說男主角
2019-06-05 2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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