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換身
１．
顧雪慧啊顧雪慧，該說這女人蠢、還是聰明過頭呢？
「何必藏著孩子，有這麼見不得人嗎？還是你們狂妄到，覺得某天推出一個沒見過的孩子、大家就會承認他的繼承權？薛庭裕，你以為當初你父母的事沒人知道……」
薛晉嵐聽著對方停不住的叨唸，無非就是數落大哥曾經的罪狀。是的，他也不知道原來那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只不過，誰還不是這個神壇上的犧牲品了？
「舅媽，我就直說了。妳剛剛說，妳看不上公司，是吧？但舅媽敢確定整個薛家的人都看不上嗎？妳買的人打傷了一個重要的殺手──可以去查查看那殺手是誰，放著她死了，薛家的產業還維持不維持得下去。」
「什麼意思？」
顧雪慧似乎不滿於自己被打斷，薛晉嵐壓抑住冷笑的衝動、扭頭看向對街的建築。壓制他的女人又再用上了一點力，轉頭卻驚疑不定地和簡沁交換了眼神。
「我在想，一家企業每兩個月都要死幾個人，公司的股票能撐住多久？」
簡沁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副麻繩，動作熟練地將薛晉嵐捆住，女子才鬆手。他們的面色變得有些凝重，不等顧雪慧說什麼，簡沁先一步和女人交代：
「愛西亞，妳去對面看看。」
薛晉嵐跌坐在地上，被稱為愛西亞的女人快速地輸入了門上的密碼，轉眼便消失在兩人眼前。至此剩下顧雪慧還搞不清楚狀況，在電話那頭「喂」了幾聲，依然故我地問著：
「什麼殺手？說清楚！」
「老闆，不用擔心。愛西亞會處理妥當的。」
他為了顧雪慧特意備了台手機，而顧雪慧似乎也相當信任簡沁，聽他這麼一說，便乾脆地應了聲「好」。這段時間，薛晉嵐一直觀察著他們，他抓住適當的時機點、衝著簡沁開口：
「她付了你多少？」
「啊？」
沒讓簡沁有回過神的機會，他刻意提高音量，讓顧雪慧也能清楚聽見──
「你上次不是跟我提過，有人在查我，還建議我交給你們處理不是嗎？真是的，認識了這麼久，錢的事情你不滿意，我們總有商量的空間嘛？不如現在來討論一下，你希望我付你多少、去幹掉電話裡的這個老女人？」
「……少胡說八道！」
簡沁一拳招呼過來，薛晉嵐被打之後、冷冷地盯著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他把電話貼著自己的耳朵，語氣急促地向顧雪慧辯解。但久久的沉默後，他們只聽見女人沉下來的聲音。
「明天之前，我會請人去把他帶回來。」
「老闆──」
「錢我一定讓人準時拿給你的，你要的額外獎勵也是。」
顧雪慧加重了「額外獎勵」四個字，經過薛晉嵐的攪亂，可能連控訴侄子罪行的興致都失去了。她「啪」一下掛斷了電話。這頭只見簡沁僵硬地站在那裡，狼狽的樣子越看越是滑稽。薛晉嵐不禁笑出聲，當簡沁正想衝他發難、對街傳來了槍響！
砰、砰砰──連續好幾聲。
他們同時看向外邊，不知怎麼，薛晉嵐的眼皮狂跳起來。五光十色的霓虹有一剎那彷彿收斂了光線，愛西亞拖著一個人回來了。
「被女的逃走了。不過，捉到了這個人。」
「是嗎？」
愛西亞回頭降下鐵捲門，同時打開燈。薛晉嵐的笑凝固在臉上，一直瞪著那個手腳受傷的男人，對方低著頭，皮開肉綻的手抽搐著握緊成拳。
「你們認識？這個人掩護了那個逃走的女殺手呢。」
薛晉嵐恍惚地聽見愛西亞的聲音，他搖了搖頭，也只是無意識的動作。如果說雪朵成功離開了，至少還值得慶幸，她能把消息帶出去──那麼這個人出現在這裡，唯有使他感覺心口被狠狠鑿出一個洞。
凌霜，為什麼是他在這裡？
「我把他們帶到地下室吧，妳在上面，等老闆的人隨時過來。」
「好。」
他失神地看著意料之外的男人，被簡沁拖著、踉蹌站起。有一瞬間他們對上了視線，可他看不透凌霜此刻的表情。那人很快地別開臉，但薛晉嵐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他悲愴的眼神。
２．
「在這裡乖乖等著吧。」
他們被帶入了一間昏暗的地下室，簡沁關上門時，薛晉嵐才注意到這個十多坪的空間裡，不止他們兩個人。
不知哪裡傳出滴答的水聲，女人們虛弱地靠著牆，見到有人來了，其中一個稍微有力氣的便爬上前，拉住他激動地說了些什麼。那種發音和簡沁與愛西亞交談的方式很像，薛晉嵐沒有辦法回應她。發現了這點後，女人失望地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角落傳來低低的啜泣，空氣裡散發著穢物與血混合的臭味，他挪動身子，摸到了一截破碎的麻繩。這些外國女人剛開始大概也是被綁著進來的，她們掙脫了暫時束縛她們的東西，卻沒有更多機會出去。
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轉過頭，便看見那個熟悉的側臉輪廓。薛晉嵐感覺得到自己顫了一下，近於嘲諷的話幾乎衝口而出：
「雪朵來刺殺我，你倒替她掩護。看得出來你是真的對我失望。」
「……不是。」
他還想冷笑，一隻手卻猛地抓住了他的臉。也怪簡沁他們對凌霜並不上心，讓他留了一把折疊刀在上衣暗袋裡。他割斷了繩子，冰涼的掌心貼住薛晉嵐臉頰，帶著黏稠的鮮血，把他半張臉都染紅了。
「我是來阻止她的，只是因為美容店裡的人發現了雪朵。」
「你希望我相信這種說法嗎？」
「我要你活著，解釋清楚一切！」
凌霜倏地提高音量，嚇著了那些女人。他僵硬地回頭看了一眼，她們紛紛往遠離他們的牆角躲，這時候，薛晉嵐躲開了他的手掌，退後了些，像是對這些接踵而來的意外已感到疲倦，而不願意深究。
「隨便你說吧。」
凌霜重新面對他，深呼吸時整個人都在抖。薛晉嵐還不明原因，接下來從男人那緊咬的牙關間擠出的話，才真正讓他狠狠愣住。
「雪朵只知道你們走私的第一批貨即將入港。但我，看見你又去了檢驗所。」
「……那又怎麼樣？」
薛晉嵐不知為什麼，竟開始慌了。他想再退，背部卻已碰到了牆。凌霜靠近他，他掙扎、只感覺衣料被粗糙的水泥顆粒勾破。逃避似地閉上眼，可這無力的抗拒根本不可能阻止凌霜要說的話：
「連那種事都可以做，為什麼這麼堅持要進那批貨？」
像泡泡一樣，有什麼細小的東西破裂了。
當時覺得無所謂的事，經男人的口說出來，瞬間便多了痛。薛晉嵐收起腿，把臉埋到膝蓋中間，嘴唇不停地打著哆嗦。他覺得渾身發冷，也不知是恨還是屈辱，某種難堪的傷疤被人揭開，新鮮的傷和舊的記憶都在流膿發爛。
他的頭髮被扯住、對方強硬地讓他抬起臉。不受控制的眼淚爬滿了整臉，過去他從沒有在凌霜面前如此失態。
「告訴我。」
「我就是需要穩住那個所長、需要那批貨！你希望我告訴你什麼？那個變態的所長想操我妹妹，我不代替她，誰去？」
看凌霜僵住了身體，薛晉嵐扯開比哭還難看的笑。陳年的厭惡回來了，翻攪著他的胃、如針刺在皮膚。
「她是女人。而我，早就已經習慣了。」
說這些話耗盡了力氣，他把全身的重量靠在牆上、不受控制地喘著。他總是想到，男人們把陽具放進他體內，就算他不喜歡也不值得被心疼，所以他逆來順受，讓自己享受在其中。
沉默持續了很久。
「你說，你的妹妹？」
薛晉嵐頓了下，猛然咬住嘴巴，可說出的話已經收不回去了。他希望凌霜別再追問這件事──而凌霜的確沒有。他用超出他預想的方式、咄咄逼人地拋出一連串問句：
「如果你只打算隱瞞，你怎麼會知道我不能為你做別的事？你自顧自地假設我的立場，不能用謊言操控就放棄嗎？我從沒聽你說到家人，你只說藉口、不講你一直在怕什麼。」
他忘了，凌霜早在半年前就知道了他和薛巧衣是兄妹，可是港灣之夜，卻等不到任何坦白。
他只知道那些問句要逼出他一顆真心似的。
「我也曾有個弟弟。要是你有苦衷、不得不做那些事，你不說，為什麼確定自己不能被原諒？」
「凌霜，你誤會了。」
「誤會什麼？」
薛晉嵐有氣無力地笑了下。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還談什麼寬恕。他覺得凌霜現在掛念他，是因為他依舊什麼都不知道。這人以為他是被逼的，殊不知他生來就是薛家本家的人，會在薛巧衣身邊、做出每一件不被接受的事，都並非偶然。
「我累了，凌霜，先打住了吧。」
「那我們出去後說。」
他不懂凌霜為何這麼執著，當時──不是都能向他開槍了嗎？他想問。但問題在化作實際的聲音以前，便被堵在喉嚨。說真的，他怎麼會不知道，那些要他跟他走的話，事過境遷才越發清晰。
他自己別無選擇、也未曾讓眼前的男人有選擇他的機會。
「我知道了。」
他給凌霜的仍是個模稜兩可的回覆，為了不讓對方進一步問下去，他自己開口：
「顧雪慧……委託這間美容店的人，明天之前就會派人來帶走我。」
「那就離開吧，我還能跑。」
凌霜立刻拿了摺疊刀想替他割斷繩子，薛晉嵐卻側過身、避開了刀。
「你先去看看入口的門是用什麼鎖的。」
男人領會他的意思，站起身時，身體還有些不穩，可就像他說的，四肢的槍傷他忍得下來。薛晉嵐看他蹣跚地走入黑暗，隨後兩人被帶進來的入口處傳來金屬被撥動的聲響，很快地，凌霜折返回來。
「只是一般的鏈條而已。」
「嗯，但上面是裝了電子鎖的玻璃門，沒有那麼簡單能破壞。另外，這些女人被這麼放心地關在這裡，我猜簡沁或愛西亞……剛剛上面的那兩個人，至少有一個一直待在店內。」
「我拖住他們。」
凌霜想也沒想，薛晉嵐卻搖著頭笑了。心頭有些酸澀、又有別的說不出的感覺，或許他該滿意了吧？在一切曝光之前，這個人說得出這種話。
「太冒險了。你如果被制伏或是殺掉，拿什麼來聽我回答？照我說的去做。你等他們來帶走我，趁那個時候簡沁和愛西亞沒空注意，玻璃門開了，你直接衝出美容店，外面的路我想你會走。」
「那你呢？」
「兩周之後，薛家要舉行家族聚會。他們會留我活著至少到那時候──聽清楚了，我只說一次。」
淚水漸漸風乾，薛晉嵐念出了一家高級飯店的地址。既然顧雪慧要公開他的「真實身分」，肯定會挑在親戚到齊的那天。要是在之前薛巧衣沒能找到他，他就乾脆承認大哥做的一切，把薛巧衣和小斌推到受害者的位置。
是了，為什麼以前從沒想過還能送小斌離開呢？
「你可以找雪朵一起去。我是誰、那個家族內部究竟在做什麼，你們可以親眼確認。」
如果他們能接受那對母子，那薛巧衣即便失去了在薛家的地位，最少小斌也能得到殺手們保護。
薛晉嵐因為這忽生的念頭而微微發抖，綁在背後的手指甲都掐進了肉中。沒錯，消除掉分家們的戒心、並讓小斌跟薛家擺脫關係，才是保他一世平安的唯一辦法。
他跟薛巧衣都已經是精緻鳥籠裡的囚徒，但那孩子什麼都不明白，他會跟他們不一樣。
「你確定嗎？」
「只要你跑得掉，我就敢確定。」
凌霜還看不透他的想法，而他自然點下了頭。現在，男人接受了他的計畫，他們不再說話，隔著一小段距離，一同等待看不見的黎明。
──然後，清晨之前，薛晉嵐被推上美容店外的黑色轎車。身後響起幾聲槍響和簡沁的吼聲，但他看見殺手頭也不回、順利地跑入暗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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