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過去大半的午後時間，侯爵一如既往地在管家的隨行下來到了宅邸一隅的房間。
即使是在侯爵宅邸中最狹窄的幾個房間之一，放入三張簡樸卻體積龐大的長沙發與矮桌後仍顯得十分寬敞，已漸轉黃的和煦陽光穿過窗外庭院樹株茂密的枝葉、通過牆上大片的玻璃窗映出葉影直射入室內。
脫去繁瑣沉重的正式服裝，只留下簡便衣袍的侯爵扯下髮帶、輕輕甩了甩頭放下在工作時挽起的長髮任其在身後飄盪低垂。
「呼……」
侯爵輕輕躺臥到了灑落著陽光的沙發上，緩緩閉上雙眼，微微偏頭避過直射臉龐的刺眼陽光。
管家整齊地收起了侯爵遞來的衣物，向著侯爵行了一禮。
「今日的行程已經全都結束了，接下來還請您好好休息……那麼，請容在下為您準備今日的午茶。」
待命在房外的侍女，分別送上了擺著茶葉罐、牛奶與茶具的銀盤，自壺口冒著熱氣的熱水壺，還有擺上三明治、鬆餅與精緻蛋糕的三層架，並在離去時從管家手上接過了換下的衣物。
溫壺、加入茶葉、注入熱水、蓋上壺蓋輕晃著茶壺──管家俐落而不發出任何聲響地完成泡茶的工序，接著拿出精巧的沙漏倒放，隨著沙粒的滴落，清淡的香氣漸漸沁入侯爵鼻息。
「說起來，他們兩個呢？」
「是的，小姐他們約略是在正午過後一同出去巡視領地的，之後應該是預定要前往城東的墓地探望夫人……照時間來算，應該馬上就要回來了吧。」
「是嗎……」
侯爵坐起了身，沉默地注視著玻璃窗上隱約倒映著的臉孔。
以男性來說稍顯過度清秀的蒼白臉龐，一如既往地維持著毫無表情的冷淡模樣。
「那孩子，那時候這麼說過吧……『就連妻子死去都不流出眼淚，父親真是個殘酷的人』。」
「每個人對情緒都有不同的表達方式，而小姐當時也正處於低落的情緒之中，多少有些失言也是難免的……此外，在下竊以為那句話也並非小姐的本意才是。」
「就算如此，都那種時候了我還是離開了她的身旁……我果然是個糟糕的父親吧？」
「在在下看來這並非公正的評價，畢竟當時是受到陛下傳喚，那也是莫可奈何的；況且，不論是作為領主還是家主，都有著必須保護領地與延續家族的職責，除此之外還有家族代代相傳的使命……在這種立場下，無法親近家人的生活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拿立場做擋箭牌，那可是失責家長的標準台詞。」
「並非如此，不論是夫人還是小姐，都不曾真正埋怨過您不是嗎？您為這個家做出的努力，夫人與小姐、甚至是粗鄙如在下都清楚看在眼裡，於是為了不讓您感到為難，她們也毫無怨言地盡力支持著您──這種互相體諒對方的想法，在下認為才正是維繫家庭的不二法門。」
「……雖然聽起來只是漂亮話，就當作是這樣吧。」
「恕在下失禮了。」
談話的期間，沙漏中的沙粒終於完全滴落。
管家收起了沙漏，拾起茶壺輕按著壺蓋，往小巧的茶杯注入淡棕色的紅茶，接著加入少量牛奶，以鑷子夾取數顆方糖投入杯中並用銀勺輕輕攪拌之後，管家將茶杯置於盤上輕輕放到了侯爵的桌前。
侯爵輕輕啜飲了一口茶，濃郁的甜味與清新的香氣迅速蔓延口中。
「味道很棒。」
「得您讚賞，在下不勝惶恐……那麼，恕在下先行告退，還請您慢慢享用。」
「……他們如果回來了，不需要通報，直接放他們進來就可以了。」
「謹遵指示。」
除了茶壺、牛奶與糖罐，管家另外留下了額外的兩組茶杯，便帶著銀盤與熱水壺離開了房間。
一杯茶的時間過後，房外響起了敲門聲。
「是我，閣下。」
「進來吧。」
進入房內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高大青年，穿著與華麗宅邸格格不入的劣質衣袍，筆直的背脊與穩健的步伐卻又帶著些許貴族的氣質，進入房內的青年，毫不客氣地直接坐到了侯爵對面的沙發之上，嘴角勾起輕佻的微笑道出了問候。
「午安，侯爵閣下，身體還好嗎？」
「托你的福，至少目前為止，我的身體已經算是前所未有的健康了。」
侯爵取來了額外的茶杯，為其與自己的空茶杯注入紅茶，將熱茶遞到了男人面前。
「阿，多謝啦。」
「想要用什麼，都請自便吧。」
青年什麼也不加地端起了茶杯喝了兩口，接著伸手從三層架最底部拿了一塊三明治。
「今天你不是和小女一起出去的嗎？她現在在做什麼呢？」
「嗯？正在換衣服喔，說是出了點汗，會有失禮儀什麼的……貴族的生活就是麻煩阿。」
「今後還有很長的日子，你會慢慢習慣的。」
「嗚──」
青年將三明治放入口中後隨即皺起了眉頭，隨意咀嚼了兩下便將其硬是嚥下，接著一口便將杯內剩餘的紅茶全部灌下，苦笑著看向一派悠閒的侯爵。
「我說，侯爵閣下，那件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再考慮一下嗎？」
「什麼？」
侯爵為自己的茶中依序加入了牛奶與糖後，毫不在意地拿起杯子看著青年。
「雖然現在再說這個有點太慢了……為什麼你要讓我跟你家的小姐訂下婚約？」
「你對她有什麼嫌棄的地方嗎？」
「不，那倒不是，她實在是很優秀的傢伙……雖然年紀還有點小，但作為對象來說，不論是能力還是性格都出色到了差不多會讓人覺得乾脆我嫁給她算了的程度。」
「還是說，是情感層面上的問題？你討厭她嗎？」
「倒也沒有……」
「那不就好了？」
「……喂，那傢伙的確是你的女兒吧？」
「當然。」
青年搔了搔頭，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這邊的人手會協助你保護領地與參與作戰，而你則會用自己的勢力在必要時給我們行個方便──最初的契約內容應該是這樣的吧，為什麼要特地添加上婚約的這一條？我們是重視信譽的傭兵，就算沒有聯姻關係也會履行契約，讓我這種經常走在法律邊緣的傢伙進入你們這種名門，這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好處吧？」
「請別過度輕視自己的價值，你並非『只是一名傭兵』，你所具備的能力與人脈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所以我判斷拉攏你成為盟友能為這個家族帶來利益……而且與我結盟，也代表著能獲取大量的資源，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吧？」
「……我等於是基於跟你的交易才去追求她的，說穿了就是在欺騙她的感情……而且，關於我的過去你也十分清楚吧？與我締結關係最後也有很高的可能會牽連到她……就算我有自己是惡人的自覺，平白糟蹋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姑且還是會有罪惡感的──把女兒交給這樣的傢伙，你真的無所謂嗎？」
侯爵放下了空掉的茶杯，偏著頭注視了青年片刻。
「這個疑問本身．就是問題的答案了吧？」
「嗯？」
青年擺出質疑的態度，侯爵則依舊維持著平淡的語氣接續說完。
「我自認看人的眼光還是挺不錯的喔？背景與實力比你更加優秀的人選也不是沒有，但你會去苦惱這種問題，這大概才是我選擇你的理由吧──這樣子你可以接受嗎？」
「喂，那個『大概』是怎麼回事呀？」
「而且，在我看來你也的確喜歡她吧？」
「……我不否認。」
侯爵偏著頭，注視著青年啞然地扶著額頭。
「這不是沒有任何問題嗎？」
「……感覺就算再過十年，我也說不贏你啊。」
「這倒也是，畢竟我想十年之後我也早就不在了吧？」
青年露出苦笑，侯爵則依然故我地再次為自己添加茶水。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雖然不知道之後會如何發展所以無法承諾你什麼，但我會盡力而為的。」
「這樣就足夠了。」
「偶爾這樣和你談一談也挺不錯的，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
青年起身向侯爵行了一禮。
「──雖然不是急著處理的事情，但我也還有些工作要處理，沒什麼特別事情的話，我就先行告辭了。」
「嗯，慢走，隨時歡迎再來。」
「是，是！」
青年朝侯爵笑了笑，隨性地揮了揮手便離開了房間。
侯爵依舊端坐在原位，繼續斟上下一杯茶。
片刻之後，門外再次傳來了呼喚聲。
「父親大人。」
「請進。」
在侯爵的答應下進入房間的是一名十多歲的少女，穿著繡著花邊、質地上好的精緻長裙，與侯爵有著幾分相似的秀麗臉龐雖擺出客套的笑容，卻帶著難以隱藏的不悅。
「真難得看你做這種打扮……如果表情別那麼可怕就堪稱完美了。」
「父親大人，為什麼就這麼讓他離開了呢？」
「嗯？因為他還有其他工作，而且想談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怎麼了嗎？」
少女臉上的笑容又多收斂了一分。
「父親大人還記得嗎？您因為中午臨時有公務，我才請您把邀請他一起用餐的行程挪到晚餐的，不是嗎？」
「……不，我沒有這麼答應妳吧？」
「您確實同意了吧？說是要確認對方的想法，所以贊成邀請他來共進晚餐的。」
「我當時是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既然想談的事情都談完了，也不需要硬是留住他吧？」
少女忍不住「嘖」了一聲，瞪著依然安坐在沙發上的侯爵──
「……算了，是對父親大人抱持希望的我不對。」
最終，少女垂下了繃緊的肩膀嘆了口氣，不太優雅地重重坐到了侯爵側邊的沙發上，捏起了一塊鬆餅洩憤似地咬了一口。
「既然你有這種打算，為什麼不自己提出邀請？」
「只以現在的交情，由女方做到這種地步是會導致負面風評的。」
「是嗎……真是費心了。」
「提出要訂下婚約的明明是父親大人，卻總是我在苦惱……」
少女嘴上叼著鬆餅，取來了空茶杯著手準備起自己的午茶；侯爵盯著手中被攪拌得轉起漩渦的溫茶，思考了片刻。
「我以為你很討厭這門親事的，所以猜想你並不希望一直陪著他……但看你的樣子好像意外地積極？」
「父親大人在說什麼啊……既然都已經對外公佈了，不管喜不喜歡都只能盡力配合了吧？否則到時候受損的也是我們家族的名聲阿。」
少女在加入了溫茶的茶杯倒入大量牛奶，隨意搖晃了幾下便輕輕啜飲了起來。
「而且，這是父親大人跟我都同意的不是嗎？畢竟我們的領地緊鄰著舊王國的領土，舊王國滅亡不過幾年而已，為了保持領地的安定，目前我們急需要強而有力的外援，而那個人在舊王國領內不論是實力還是風評都十分優秀，所以才要我接受他的追求……」
「不，也並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真的不願意的話仍有其他備案可以選擇，現在也還不到無法反悔的地步……事實上，至少陛下那邊就還沒完全放棄──」
「你說那個洋娃娃皇子？雖然年紀和家世上是比較適合啦，但那種軟趴趴的傢伙我實在沒有自信能忍受得了……」
「那宮廷魔術師呢？」
「那個每天都好像沒睡飽的勞碌命，感覺還沒舉辦婚禮就會自己先倒下了吧？」
「那麼……太──」
「──你偏偏要提起那個種馬自戀狂？」
少女毫不掩飾地立即露出嫌惡的表情，令侯爵主動住口。
「……我想我充分理解對這件事情你有多不情願了──但就算我們是偏向武風濃重的家族，剛才的那些稱呼也千萬只能在家裡說喔？」
「是的，父親大人，失禮了。」
少女刻意裝出平板的語氣回應，之後別過頭去沒好氣地一口一口啃著鬆餅。
「我從來就沒有反彈過婚約的事情，畢竟以前就做好心理準備這只是遲早的問題……但是，我實在很討厭這種形式。」
「喔？」
「我們終究是為了利用對方才同意了婚約，雖然這也是為了家族與領地上的大家……但向著對自己抱持好感的對象騙取利益，只要意識到這點，就覺得在他面前會變得坐立難安……明明身為侯爵家的女兒，還真是抱著天真的煩惱呢。」
侯爵放下了空掉的茶杯注視著少女，在短暫的沉思之後──
「雖然只是我的猜測……不過，你其實也多少注意到了吧？」
侯爵的疑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明明對自己的親事一直不怎麼感冒，這次卻主動配合了起來……在婚約候選者裡，你好像也唯獨對他沒有負面的批評……還有，因為覺得侵害了對方而產生的無所適從感──」
少女仍然保持著沉默。
「你……該不會──」
「匡」一聲，裝著被啃了一半的鬆餅的空茶杯，在稍顯刺耳的聲響中被放回了桌上。
「──說完了嗎？」
「嗯……說完了。」
「既然如此，想必下次需要父親大人出力的時候，您也會認真地幫忙了吧？」
「我知道了。」
「那麼，我要先告退了。」
少女安靜地自沙發起身，向著侯爵微一俯身，在侯爵的注視下默默地朝著門口走去，在即將步出門外時，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在短暫的停頓後，嬌小的背影似是低頭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後，少女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
「以前……就是，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曾說過父親大人是殘酷的人對吧？」
「似乎是有過這回事吧……」
「話先說在前頭，我並沒有要收回那句話的意思……就算在戰時身為領主不能露出動搖的模樣，父親大人也對自己太過苛刻了……明明比誰都更加悲傷，卻硬是連一點點情感都不願意表現出來……」
侯爵看著少女昂然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就算不如已經不在的母親與哥哥，也請父親大人偶爾可以稍微依靠我一下。」
「是嗎……謝謝你。」
「……還有阿──」
少女頓了頓，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桌上茶壺旁空掉的糖罐。
「還是稍微節制一下比較好吧？不只是茶和蛋糕，連三明治和鬆餅都甜得要死……父親大人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吃甜食來發洩壓力可不是好習慣喔？」
「……我會反省的。」
「那麼，吃晚餐前，我會再來叫您的……請父親大人慢慢休息。」
少女再次向侯爵行了一禮，這才輕輕關上了房門。
在侯爵的傳喚下，管家回到了侯爵休憩的房間。
「多嘴。」
「在下願接受任何懲罰。」
「算了吧……年輕人的想法，真的是很深奧呢。」
「請恕在下僭越……但您看起來心情前所未有地愉快，看來似乎是比以往更加享受今日的午茶了？」
侯爵回頭看了看窗上倒映著的景象──窗中的人，仍是維持著一如既往的平淡神情。
「……再幫我泡一壺茶吧，這次就不用準備糖了。」
創作內容
【鹿之首】侯爵的午茶
短篇寫作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