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是什麼?」
雖然才讀第一行,但我馬上就發現了自己沒看過的名詞。我將視線從寫在紙上的小說移開並問道。
「原來阿光不知道呀。」心敏眨眨眼,眼鏡往下滑了數吋。「那是希臘神話裡的有名怪物哦!」
我搖搖頭。
這次是神話怪物嗎……稍微有些驚訝。
「那是什麼怪物?」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實際的情形。我是用漫畫裡面的形象去想像的。」
我邊和心敏聊天,邊拿著那份原稿細細鑽研。小說裡,身為主角的中年大叔正在被怪物追殺。
「漫畫都畫成怎樣?我讀到牠在噴火了。」
心敏似乎有些害羞,放低聲音道:「呃……大概是獅子頭,身體是山羊,然後尾巴被一條蛇取代的魔獸。在我以前看的作品裡面。」
故事中的主角努力打滾,閃過奇美拉的噴火攻擊。不過,在他身後的校舍走廊因此而陷入火海,令其無處可逃。
為什麼會遭遇到魔獸呢?說到底,魔獸怎麼會存在呢?這裡可是現實世界——如此這般,鉅細靡遺地描寫著中年大叔的內心。他的疑惑固然非常合理,但可惜他只是個被創作出來的人物。以這種身分提出的疑問,恐怕永遠得不到解答。
「噴火的是山羊頭?」
「嗯!」心敏大幅度點頭:「山羊會噴火,獅子會咆嘯和咬人。」
「那還真是可怕。」
「蛇尾則能噴出毒氣,一旦中毒,三分鐘內就會疼痛致死。」
「那也未免可怕過頭了。」
中年大叔已經被獅子頭給咬去下半身。山羊把他的手臂烤得外酥內嫩。
最後是蛇吻。劇烈的猛毒令他全身紅腫、任其宰割。
他的結局沒能迎來救贖,就跟這世上所有不幸者的結局一樣。
我放下原稿。「那這種恐怖的怪物,難道沒有什麼弱點嗎?」
「弱……點?」心敏極度緩慢地重複著詞,好像從沒聽過它一樣。
「沒有弱點的話,中年大叔不就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那樣很好呀。萬分之一都沒有,意思就是再來一萬次,也都是奇美拉的勝利!」她輕笑,同時將眼鏡扶正。
事實上的確是這樣。至今為止寫的小說,心敏還未曾讓大叔贏過,哪怕只那麼一次也沒。
眼看她不打算給什麼機會,我只好靠科學說服她:「這魔獸有三個腦袋,那弱點會不會像是——比方說,讓牠們內鬨……」
「牠們感情很好,不會內鬨。」
馬上就被斬釘截鐵地堵死了。
「但妳看,山羊頭可是長在獅子頭的後面喔?噴火噴到獅子的鬃毛,這種可能性呢?」
她皺著眉,左思右想。
看得出來她很不希望這無敵的虐殺魔物出現弱點。但是,沒辦法反駁我的論點似乎也是事實。在沉吟半晌後,心敏無奈同意:「好吧。被火燒到的話,奇美拉說不定會分心。」
我鬆了一口氣。
「救命啊!這、這是……這是什麼東西?」
中年大叔努力支起發福的身軀,在校舍裡倉皇逃命。底下樓層已經被灼熱濃煙充斥,並緩慢上竄著。此刻情況,可謂是死神對大叔的緊迫盯人。
濃煙中傳來震耳欲聾的獅吼。靜下心來聆聽的話,其實可以分辨出正在咆嘯的「那個東西」並非獅子,也非地球上既存的任何動物。大概連創造出牠的希臘人民,也未能預料到這怪物叫聲竟恐怖至斯吧。
當然大叔不可能有思考這些問題的餘裕。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逃命而已,等待某人來拉他一把。
我從校舍的另一側入口上樓,避開大部分濃煙和火焰。按照小說裡的情節,大叔應該會努力逃到四樓才死透,所以我沒必要在其他樓層多作停留。
放學時間已過去一陣子,校門早已鎖上,連巡邏的教官都回家了。在這偏僻的小城市裡,此時唯一能聽見的慘叫,肯定來自於大叔。其實他本來也應該在家裡睡大覺,只是被小說的開頭傳送過來而已。
睡眠中被惡夢驚醒,睜眼發現自己置身在校園中,還被三個頭的巨大動物追趕——或許繼續在惡夢裡受苦,對他而言還比較輕鬆吧。
我踩上四樓地板。往走廊窗外一看,煙霧遮擋了大部分的視線,原本寂靜而美麗的星夜亦不復見,令屋內顯得黯淡無光。
「欸,你!過來!」大叔氣喘吁吁地跑上樓。發現我後,他像終於找到了救命稻草:「這底下有奇怪的獅子在追我!」
我往他所在的走廊盡頭移動。
「快一點、蠢貨!牠馬上要追上來了!別慢吞吞的!」
大叔神色焦急。劇情發展至此,他吸進體內的毒氣正在起效,無法忽視的疼痛將使他動彈不得。
我沒有加快腳步,但大叔臉上的汗水則越來越多。
「你是……夏光彥?」也許是火光變強了,他終於在黑暗中認出我的輪廓。「你怎麼會……算了,無所謂。先把我抬過去,動作快,牠已經很接近了——」
轟!
這是奇美拉在撞擊樓梯門的聲音。牠的身體過於龐大,沒辦法通過樓梯間設置的安全門。不過這並不能阻擋牠的獵食,因為在第三次衝撞後,門框便會被牠擊毀。
如果現在開始拔腿狂奔,倒是來得及趕到大叔身邊,然後就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幫助他逃離死境。事實上,這三次對門框的撞擊,可以說是奇美拉——作者留給主角的唯一的機會。
遺憾地,在小說中沒有人來救他。他只是在毒性發作下,一邊痛得失禁,一邊在撞門聲中恐懼大哭而已。
轟!
「快……點!」大叔從齒縫中擠出聲。
此刻的他雖然亦因痛苦而面色發紫、渾身顫抖,但既沒有失禁也沒有哭出聲來。大概由於我的存在,令本應絕望的他心懷希望了吧?
不過大叔終究要失望了。
轟!
我停下前進的步伐。
來這裡的目的並不包含拯救他。
事實上,他死了對很多人而言都是美事一樁。多少人在白天中黑夜裡,不斷地祈禱他盡早消失。
我也是那其中一人。
大叔此時的臉孔非常精彩,在各種表情間快速轉換,無法定焦。對於他而言,有太多的疑問無法得到解答了。即使不是被創作出來的虛構人物,即使不是心敏小說裡的登場角色,他依舊有成山成堆問題想問。
盡情向著死後的世界問去吧。
獅子頭把大叔的下半身咬去。山羊把他的手臂烤得外酥內嫩。
最後是蛇吻。劇烈的猛毒令他全身紅腫、任其宰割。
我靜靜看著心敏所描繪的劇情完成最終章,看著奇美拉把他屠殺得血肉模糊,無論是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味覺第六覺裡都充斥著死亡的味道。鮮紅色地噴灑著的鮮紅色的鮮紅色內臟用鮮紅色的血液把鮮紅色空氣塗上厚厚的鮮紅色。
然後焰火燃起,灰燼紛飛。接下來不再是小說決定的情節,而是未知的領域。
奇美拉和我之間的決鬥。
牠沒有對我展現出太多攻擊性。只是冷冷盯著我,那姿態正訴說著,「為什麼?」
嗯。理由牠自己也心知肚明。
我從背包出拿出準備好的球棒,甩甩肩膀當作熱身,也順便兼作宣戰布告。奇美拉仰天怒吼,終於決定向我襲擊過來。我看準時機跳開,躲過這次攻擊。
正面交鋒並非明智之舉。
稍微後退一步,然後擺出百米衝刺的起跑式。
奇美拉的獅頭低鳴,蛇頭吐信,羊頭則是怒氣迸散,張嘴便要吐出火來。
「弱點」。
抓準時機,按照計畫衝刺。既非往兩側閃避,也不是朝身後逃離。只有知曉了劇情後方能應對,奇美拉唯一的弱點,是在此時向牠飛奔。
熱浪襲來,我如同受到引誘的蛾般面火而行。黑色山羊憤怒地調整噴火角度,想令不知好歹的小蟲子吃點苦頭——但這麼一來,原本想要進行飛撲的獅子便遭受波及了。
畢竟是原作者也不得不同意的設定,獅子轉頭撞了山羊一下。山羊被震得一時間眼冒金星,但也不甘示弱地回以火球,甚至用後腳羊腿重踢獅肚,字面意義上的手足相殘就此展開。
唯一中立國蛇尾還沒弄清楚同盟間怎麼突然開戰,就被趁隙而入的外患給一球棒砸死。烈火焚身的獅子還在上竄下跳,想弄熄身體,卻只是讓背上山羊被晃得加倍不爽。
我在擊殺蛇尾後沒有多作追擊,而是退到隱蔽的角落,等牠們內耗個夠。空有蠻力的獅子,很快便不敵善於噴火的山羊,被燒得面目全非。作為前腳的獅蹄也跟著失力,奇美拉的前半部分變成一動也不動的屍體。
山羊無法只靠自己撐起身軀。我繞到不會被火焰命中的正後方,一棒、一棒又一棒,直到把山羊的腦漿都打爛了才安心。
漫漫長夜總算結束。
打開背包,拿出同樣準備已久的開山刀,剖開胸膛。在奇美拉體內埋著的不是心臟,而是一張原稿。
我沒有重新閱讀舊作的心情,便快速地將它撕碎了。
「趙心敏!過來!」
大叔的聲音既尖銳又刺耳,一如他往常一般。
心敏發著抖往講台上去。不必大叔開口,她便將充滿傷疤的手掌伸出。
大叔的愛心小手總是反著拿,理由是這樣打人比較痛。
啪。
比起昨晚的奇美拉撞門要微弱一百倍,但令我心痛一千倍的聲音。
啪。啪。啪。
「妳考!這什麼!分數!豬嗎!豬都!比妳!聰明!」大叔每打一下就罵一句,到這裡他似乎手痠了,又把愛心小手換成左手:「真不知道!妳幹嘛!活著!浪費!我們社會!資源!沒路用!廢物!」
大叔——也就是班導,規定數學小考任何少於九十五分的人,每少五分打一下。唯有心敏是例外,因為她沒有爸媽,又被舅舅討厭,所以大叔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心敏的數學很差,她恨死數學了。她曾經努力過考了八十九分,只因為怕被打。
「滾回妳的座位!該死的東西!」
考八十九分的那次她被渾身酒氣的大叔打了二十六下。從此她再也不想看見數學。
我不停地擦淚,不停地擦,拳頭已捏出了指印。
教室裡面沒有任何聲音,心敏也不可能說謝謝老師。她白著臉抽過考卷,迅速地回到教室角落。
「下一個!夏光彥!」
我盡可能不帶任何情緒走到他面前。
「拿回去。」他把試卷如同抹布一樣往我胸口塞。邊瞪著我,他邊在我耳旁惡狠狠地警告:「你敢幫趙心敏作弊的話,哪怕一次——」
「報告老師,我不敢。」
「你最好這樣。」他看我的眼神充滿恨意。
我拿著滿分考卷回到座位上。
這一百分裡沒有任何一分具有價值。
數學課結束後,我走到心敏旁邊關心她。她雖然手掌被打得流血,但沒有哭。很久以前她便已經流乾了淚水。
「阿光。」她對我擠出苦笑。
「我——」我把想說的話吞回去。眼淚還在流,這是我唯一有能力幫她的事……代替她哭泣。
多麼沒用。
心敏搖搖頭,從抽屜裡拿出紙:「要看今天的小說嗎?」
「……嗯,當然。」
我很想保護她。保護這個眼鏡厚厚的、笑容傻傻的、只會沉浸在幻想裡的善良女孩。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任何方法,能夠令她擺脫受苦的地獄?
「這一次是傳染病呢。」
「嘿嘿。其實是我上禮拜感冒的時候啊,一直在想,」她低著頭:「就算我病死了,如果能在死前拉討厭鬼下水,那也挺不錯的。」
「不要死。」
我哭著求她。
她捧著滿是鮮血的手掌,對我莞爾一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站在班導的床前,聽著他受病魔拷問,徒勞無功地掙扎。
「罪病」是這種傳染病的名字。它會無視口罩等防護措施,傳染給任何罪大惡極的壞人(壞人由心敏所定義),然後用「人類所能想像到最痛的死法」折磨八小時後死去。
為了避免受打擾,我事先將班導的妻子跟女兒在睡夢中綁起手腳,摀住嘴巴,並將她們關在樓下。
劇情裡的班導會被妻子發現,然後送到大醫院急救——當然,這不會有任何效果,班導註定會像可燃垃圾般消失。只是病菌會在醫院中迅速傳染開來,接著把心敏所否定的人類統統從這地球上抹除。
我靜靜地看著時鐘。還剩兩分半左右。
「咳啊、咳咳、嗚嗚嗚……」
房間裡的味道非常臭。心敏的小說在不停演進下,每次都使班導死得更加悽慘。到最近失禁、出血等描寫儼然成為固定套餐。這次還新增流膿與嘔吐,總之非常不適合我直視他的病狀。
可能的話,我想等到他死了之後儘速行動,早早結束這個夜晚。
時鐘滴滴答答,終於結束了班導受審判的八個小時。
我迅速用開山刀,在那不成人形的屍首中挖掘。罪病的病灶在腦袋,而現在有一份原稿正埋在該處。
將其取出,然後撕破。
時空開始扭曲。周遭一切變得模糊,就像過往的每個夜晚。所有因為心敏幻想而受影響的事物都回歸原狀,班導酣睡、妻女在家暴的陰影中入眠,我的開山刀上血跡亦慢慢消逝。
我再度回到夜晚的起始點。正常世界的普通夜晚的平凡起始點。
這是只有我,夏光彥才能辦到的任務。
每晚找出心敏的故事發生地點,將其停止、破壞原稿,然後使世界恢復原狀。無數次地抹滅掉心敏的幻想,獨自承受她的憤怒、悲傷、厭惡與恨。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失敗過。
心敏一直認為自己只是普通地在寫小說,如同世界上所有其他創作者那樣。她並不知道自己所創作的故事一直在侵蝕著現實。
我在黑暗的城市裡行走。烏雲密布的今夜沒有月光,就和這座城市本身的基調同樣晦暗。
心敏今晚能睡著嗎?還是正再次受到過往創傷的折磨?
我多麼希冀自己寫的小說也能成真。
在我寫下的文章裡,已經有數不清的結局是她得到了幸福。但那只能是我的幻想,我的妄想。
女孩的笑容總是挾帶陰影。
而我的存在亦沒有意義。
這一天心敏沒有來上學。
校方沒有說理由,而班導理所當然地不在乎。雖然少了出氣筒令他不太能伸展筋骨,但偶爾休息一下也無所謂。
班導本來就不是個只充滿憤怒的男人。但他的憤怒都毫無理由地傾倒在心敏身上,如此而已。
看著他滿臉笑容地和其他教師說笑,我便決定在下個鐘響後翹課去探望心敏。
學校的圍牆很高,校門口理所當然地有警衛。我跑向操場後的樹林,從事先藏好的地方挖出墊腳石,然後在圍牆最矮的地方翻了出去。
學校的本質就是監獄。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逃獄成功後我加緊步伐,朝心敏舅舅的家出發。那個家離學校有不短距離,因為舅舅嫌轉學手續麻煩,所以在心敏爸媽死後也沒有替她轉到比較近的教育機構。
「麻煩」恐怕是個相對委婉的說詞;舅舅一家根本希望自己的姪女不要存在。
事實上,他們也不可能幫她接送上下學。所以心敏大概每天都必須早其他同學一個小時起床。
我在路上快步疾行,心中益發難過。但是這份難過的心情並不能起到任何幫助,所以我強迫自己什麼都別想,專注在移動上。
經過某段不確定長度的時間,才終於汗流浹背地抵達了目的地。
我不認為直接按門鈴是個好主意,所以我從書包中取出考卷,揉成紙團,然後投向心敏家的窗戶。
心敏的舅舅正在上班,家裡只剩舅媽和心敏,而舅媽因為患有重聽,所以應該不會比心敏早發現窗外的紙團。
由於沒反應,我只好再扔一次。
這次看見了心敏走到窗戶邊,臉卻沒有正對著我,而是在和屋內的某人說著什麼。她將一架紙飛機自窗戶縫隙扔出,然後又走開了。
我撿起它,打開來閱讀:
「昨天手上的傷被鄰居看到 舅媽把我的制服沒收了 我以後不會去學校」
在其之後,則是新小說的原稿。
我沒有回去學校。一直以來為避免麻煩,我建立了良好乖乖牌的形象;但這對心敏的世界毫無幫助,我也已經厭倦了。
我幫不了心敏。最害怕的便是自己這份無能為力。
新小說主題是「世界末日」。如果我沒辦法阻止它,那大概會是心敏的最後一份小說了。
必須得阻止它才行。
我不會再讓心敏的幻想成真第二次了。
那些小說劇情裡,僅有一次造成的影響尚未被抹消。她的父母因此而死去,不得不被舅舅收養,還被視為麻煩的眼中釘。
自從放任了那次幻想的後果,我才懂得,僅憑小說情節去殺死一個人,根本無法減輕心敏的痛苦。
壓迫她的並非只有某幾個人。壓迫她的,是這整個世界的惡意,我如此確信著。
夜幕逐漸降臨,今晚不只沒有月光,還比以前的任何一夜更加黑暗。
而遮蔽天空的並非火災濃煙,並非烏雲密布,是那數不清的「三眼烏鴉」的漆黑翅膀。
牠們乾枯的鳴叫聲昭示著絕望。數量已非成千上萬所能表達,而是恆河沙數那般無盡。城中行人專注在自我的庸碌之中,起初竟無人察覺異變。
不過,烏鴉的鳴叫聲漸漸增強、益發刺耳,行人們才抬頭望向天空,然後愣住。
能承受嗎?
這是那女孩對這個世界的情感。你們之中有沒有哪怕一個人能夠承受它?
伴隨著一位女子的尖叫,彷彿啟動了某個開關,三眼烏鴉傾巢而下。按照小說內容,牠們的喙裡有三排尖齒,撕咬力道能穿透七公分厚的鋼板,並且羽毛堅硬異常、刀槍不入。
一隻三眼烏鴉便能毀滅一條街道。而其總數共有「世界人口的三次方」。
被襲擊的人們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如同玫瑰那樣綻放開來。街燈和住宅光源也被破壞,在純粹的黑暗中城市化作了玫瑰花海。
在花朵芬芳的香氣之中,我邊哭邊緊抱著其中一隻烏鴉。我不曉得牠們的「弱點」是什麼,只知道心敏這次真的絕望了——她無法再忍受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另一隻烏鴉襲來,將我開膛破肚。劇痛中我放開了手,很快又是三四隻烏鴉來啄食我的軀體。
我是心敏活下去唯一的動力。是她寧願被班導欺負,也要來上學的理由。如果再也見不到我,那麼我和她都無法存續。
這是必然的結局嗎?或者,只是我做得不夠好?
我胸膛裡那埋藏已久的原稿露了出來。我忍耐著超乎尋常的痛楚,曲起身體,努力保護那張白紙。
冥冥之中,僅是擁抱著它,我的腦海裡便流入它記載著的內容。
「他的名字是夏光彥。」
烏鴉瘋狂地攻擊,每張嘴都像粉碎人體用的巨大老虎鉗,輕易地拆解掉生物組織。
「他的外表溫柔,嗓音和藹。他能輕易辦到我做不到的事。」
內心越來越害怕。我恐懼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我死亡後帶來的後果。
「他將是我從小的青梅竹馬,我的玩伴,我的知己。他會保護我不受傷害。」
原稿如果被摧毀,那麼幻想造成的所有影響都會被逆轉。
「最重要的是,他會成為我活在這世界上的希望。」
心敏……趙心敏。
「與他相遇後,我會忘記爸爸對我做過的事情。夏光彥在我記憶中,則成為了原本就存在於我身邊的人。」
我想保護你不受傷害。
「因為,他是我的光。」
烏鴉啄食著我的右眼球。雙腿痛到失去所有知覺。
原先夾雜在振翅聲中的人類尖叫已完全消失。面對如此等級的憎恨,沒有人能夠抵抗。
而我還在試圖保護懷裡的原稿。
《夏光彥》,女孩最初的幻想。
那是被親生父親侵犯、被帶去地下醫院手術、被人指指點點時,自絕望之中誕生的奢望。
這是必定不可被摧毀的防線。即使自己死掉也無所謂,至少,絕不能讓我的影響被逆轉——
用殘破的手拖曳身體前行,我終於血肉模糊地抵達了城市河岸。
※※※
「為什麼?……這樣沒辦法拯救她?」
誕生後,我很快實行了兇殺計畫。心敏的父親,那個敢對親生女兒下手的人渣,被我用最不人道的方法凌遲至死。
無論是證據的處理,還是事故現場的偽造,我都仔細地做到滴水不漏。
原本以為結局可以幸福美滿。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眼前卻是心敏母親的自殺現場。
她在丈夫死後三天,選擇於家中臥室上吊自殺。
「我的作法錯了嗎?」
心敏的母親稱不上是好人。她在女兒被侵犯時,沒有上前制止,一直都瑟縮在角落發抖。
流產手術時也同樣。
心敏被親戚說得尊嚴全失時也同樣。
她從來沒有保護過自己女兒,哪怕只有那麼一次。但她卻是心敏在這世上,唯一深愛的人類。
於是我在沉痛中體會到,自己對一切根本無能為力。
心敏被舅舅收養,沒有轉學。所以我也繼續在同一所學校的同個班級,盡可能給予她安慰。
「安慰」?明明我就是害死她母親的兇手。
班導大叔依舊對她很壞,我好幾次都想除掉他。
但我已經搞不清楚所謂的正義應該如何實現了。
※※※
「為什麼啊!」
我用殘破的聲帶大吼。
為什麼會是如此殘酷無情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無論是像我一樣被創作出來的人物,還是像她一樣真實活著的人類,疑問都無法得到解答。
沒有任何救贖在結局裡等待。
我擁抱著原稿,努力翻滾掙扎,總算讓自己沉入河裡。
這樣就夠了,這是無能為力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忍耐著痛苦與窒息感,我緊緊抓住紙張。
我不會放手……
我不能放手。
為了你的世界。